罌的目光定住。
只見少女瞅著她,頭昂得高高的,那面容,似曾相識。
「大邑商?」罌眨眨眼,不緊不慢:「有誰說過我要去大邑商麼?」
少女正要開口,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傳來:「姱,你在此處作甚?」
她一驚,表情斂起。
罌看去,卻見婦妗走了過來。她的面容已經恢復了平和,看看少女,又看看罌,帶著淺笑。
原來她就是姱,婦妗的女兒。罌心裡明白過來。
姱瞥瞥婦妗,沒有說話。
婦妗和色對她說:「這是罌呢,你二人自幼相識,你可還……」
「誰識得她!」不等婦妗說完,姱不屑道。說罷,她瞪一眼婦妗,轉身走開了。
罌詫異地看著那個一下走遠的身影,片刻,看向婦妗。
婦妗看著那邊,卻面色不改。
「任性哩。」她淡淡一笑,說罷,朝車駕走去。
※※※※※※※※※※※※※※※※※※※※※※※※※※※※※※※※※※※※※※※※※
日頭已經高高掛在睢邑上空,市中,行人來來往往,嘈雜不已。
「主人。」賓看著擁擠的路口,向身旁的少年低聲說:「此處人太多,主人還是往別處去吧。」
少年看看他,又看看那些從廟宮裡出來的牛車,臉上有些不甘。
「主人,」賓躊躇了片刻,又道:「聽說王子躍伐工方勝了,不日將返大邑商。主人出來許久,家中恐怕……」
「你怎這般囉嗦。」少年不耐煩地瞪他一眼,說罷,逕自朝旁邊另一個方向街道走去。
可還沒走出兩步,突然,少年被一個背著乾草的人撞了滿懷。
「哎喲!」那人跌倒,乾草散了一地。
「主人!」賓和從人大驚,急忙趕上前來。
「你不長眼麼?」少年被撞疼了胳膊,瞪起眼。
「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小心!」那人一邊道歉一邊收拾乾草,卻將眼睛瞅向少年。
「走開!」賓發覺,喝斥一聲。
那人連忙跑了開去。
賓還想再罵,「罷了。」少年道,說著,拍拍身上的草屑,繼續向前走。
賓無奈地與其餘從人相覷,只得跟上。
※※※※※※※※※※※※※※※※※※※※※※※※※※※※※※※※※※※※※※※※※
「看清楚了麼?」街道的拐角處,小臣騶袖著手,問背著乾草跑過來的人。
「看清楚了。」那人抹一把額上的汗,興奮地說:「小臣,我在大邑商見過他,就是王子載!」
「小聲些。」小臣騶低斥一聲,忙看看四周,確定無人注意,才放下心來。
「小臣,接下來怎麼辦?」那人問。
小臣騶看他一眼,長長舒了一口氣。
「王子載麼……」他沒有回答,卻笑笑,慢悠悠地離開。
※※※※※※※※※※※※※※※※※※※※※※※※※※※※※※※※※※※※※※※※※
罌回到宮室,正在庭院裡打掃的羌丁看到她,一下丟開手中的掃帚朝她奔過來。
「冊罌!」他抓住罌的袖子,上下地打量:「他們可欺負了你?」
罌愣了愣,心裡忽而一陣溫暖。
「誰能欺負我?」她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從袖中摸出一根草梗,懶洋洋地叼起。
羌丁皺皺鼻子。他小心地朝宮門外瞅了瞅,小聲說:「先前跟著你的那個婦妗,我覺得她厲害得很。」
罌想起方才廟宮的事,揚揚眉梢。
「除了她還有誰?」她吸一口草梗,夾在指間。
「還有那個奚甘。」羌丁把聲音壓得更低,不滿地往身後瞟一眼:「她說我是僕人,要我做著做那。哼,她不也是個僕人,她……」
正在這時,奚甘從宮室裡走出來,羌丁打住話頭。
「宗女。」奚甘向罌一禮,看看羌丁,皺眉道:「你又偷懶,廊下還沒掃。小臣可說過,你也是這宮室裡的僕人。」
「就去就去。」羌丁嘟噥著,向罌翻個白眼,走了開去。
奚甘又轉向罌,忽然,她看到罌嘴角的草梗,一臉愕然。
罌笑笑,不慌不忙地把草梗收起。
「奚甘,」她打量著奚甘圓圓的臉龐,問:「你多大年紀?」
奚甘又是一愣,想了一會,低聲道:「我父親說我十三。」
罌頷首,又問:「你不是睢人吧?」
奚甘搖搖頭:「我父母都是人方過來的。」
罌瞭然。人方在商的北面,與羌方一樣經常與商交戰,俘虜奴隸很尋常。
「你出生在睢邑麼?」
奚甘點點頭。
「一直在這宮室中麼?」
奚甘又點點頭。
「奚甘,」罌想了想,道:「今年睢國可有獻女?」
「獻女?」奚甘神色訝異,道:「有。」
「可知定下了誰人?」
奚甘看著她,片刻,移開目光,低頭道:「我不知。」
罌心中狐疑越來越重,卻沒有再問。
「如此。」她淡淡道。
※※※※※※※※※※※※※※※※※※※※※※※※※※※※※※※※※※※※※※※※※
日頭漸漸西斜,睢邑的大街上,行人已經變得稀少。
賓抬頭望望天色,躊躇了一會,向仍舊興致勃勃地觀望著睢邑街市的載說:「主人,時日不早,該出城呢。」
載不答話,卻望著不遠處的高牆,道:「賓,我聽說王祖當年築那糧倉之時,也曾像我一樣在城中遊逛呢。」
「嗯?」賓愣了愣,哭笑不得。
「主人,」他嚥了咽喉嚨,苦著臉道:「先王當年來睢邑可不是出走。」
載聞言,瞪他一眼。
「放心好了,有我在,父親母親不會怪罪你們。」少頃,他說。
賓怔了怔,雙目一亮。
「為何?」他小心地問。
載卻不回答,看著天邊初露繽紛的雲霞,若有所思:「賓,你說,睢侯突然把婦婀的女兒接回來,意欲何為?」
賓結舌,撓撓頭。
載正要說話,這時,他聽到前方傳來一陣「碌碌」的聲音。望去,卻是許多人擁著兩輛翟車前來,浩浩蕩蕩。
載與賓對視一眼,正要避向近旁的一個小巷,卻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道:「貴人且留步!」
說話間,翟車已經停下。眾人分列兩旁,一人從車上下來,滿面笑容的向載一揖:「王子降臨,睢人竟未曾遠迎,實不轂之愧。」
※※※※※※※※※※※※※※※※※※※※※※※※※※※※※※※※※※※※※※※※※
罌在宮室裡睡了小半日,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變暗了。
她覺得肚子有些飢餓,才起身穿衣,奚甘走了進來。
「宗女,」她說:「小臣騶來了,說國君有貴客,邀宗女一道用食。」
貴客?罌愕然。她一個宗女,睢侯的貴客關她什麼事?
心裡雖納悶,罌還是答應一聲,隨著奚甘走出了屋舍。
「宗女來了。」小臣騶已經等候在庭中,看到她,笑瞇瞇地一禮,道:「宮中來了貴客,國君說定要宗女一見。」
罌還禮,道:「不知這貴客是何人?」
小臣騶撫鬚,笑笑:「不知宗女可知王子載?」
王子載?罌想了想,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個名字卻記不分明了。
「這個王子載可了不得,」小臣騶道:「他是王后婦妌之子,甚得天子寵愛。」
他這麼一提,罌想起來了。
剛進商王畿的時候,她曾經聽到羈人提過,說他離家出走的事把商王畿裡鬧得雞犬不寧。
「果然是貴客。」罌微笑:「原來在睢邑。」
「正是呢。」小臣騶也笑,連連點頭。
睢侯的正宮堂上,鐃磬齊鳴,銅燈點得如同白晝。笑語聲聲之中,只見裡面已經坐了許多人,有白日裡見過的臣子宗老,還有面生的各家貴眷。
婦妗坐在離婦己不遠的下首,看到罌,臉上淡笑不改。她的女兒姱則與幾名年齡相近的宗女坐在一起,看到罌,嘲諷地打量她的衣裳。
罌對此毫不意外,可當她看到坐在上首那個神色倨傲的少年之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她吃驚地看向小臣騶,小臣騶卻似沒看見一樣跟旁人說著話。
「罌,」睢侯看到她,笑呵呵地招手:「快來見過王子。」
罌盯著那個人,好一會,挪步上前。
四目相對,載居高臨下,似笑非笑。
「王子。」罌暗自吸一口氣,行禮道。
「這是先君小丙之女,昨日才從莘國歸來。」睢侯對載說。
載用眼角瞟著罌。
「原來如此。」少頃,他緩緩道,眼睛卻轉向一旁。
睢侯有些尷尬,看看載的臉色,對罌揮揮手。
罌心裡冷哼,迫不及待地轉身走開。
※※※※※※※※※※※※※※※※※※※※※※※※※※※※※※※※※※※※※※※※※
罌的位子被安排在姱和那幾名宗女旁邊。
發覺她靠近,姱立刻擺出不善的臉色。
罌不理她,逕自坐下。
上首那邊,不斷有人去與王子和睢侯見禮,恭維的聲音不絕於耳。罌對這些不感興趣,姱和幾名宗女也根本不理她,倒是落得清靜。
「……咦?王子載方才好像在看這邊。」一名宗女忽然道。
「是呢,我也看見了。姱,他該是在看你。」
「何以見得?」姱問。
「你長得最美。」那宗女道,「方纔見禮之時,王子載也總看你呢。」
罌聽見女子們發出一陣吃吃的傻笑。她瞥瞥姱,只見她嗔怪地看了那宗女一眼,道:「胡說什麼。」卻不掩喜色。
「我可沒胡說。」宗女說著,壓低聲音:「我母親可說了,國君就是想讓你見王子載哩,說不定你去了大邑商不久就能做生婦了。」
去大邑商?罌想起姱在廟宮門前說的話。
「去大邑商的可不止姱一人呢。」這時,有人插嘴道,「你們忘了?還有……」
「噓!」她的話被誰急急打斷。
罌覺得氣氛不對,轉頭看去,卻發覺那些宗女正將眼睛瞟來。姱冷冷地看她一眼,若無其事地低頭用食。
※※※※※※※※※※※※※※※※※※※※※※※※※※※※※※※※※※※※※※※※※
筵席冗長無趣,罌回到宮室之時,竟又感到有些疲憊了。
遠處的樂聲仍然能聽到,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走入庭中。
寥寥的松明光從室中透出,昏暗得很。
「丁!」罌穿過庭院,朝屋子裡喚了一聲,無人答應。
「羌丁去圉中了。」奚甘走出來,對她說。
「圉中?」罌訝然:「去做什麼?」
「他說要去訪友。」奚甘說著,微微皺眉。
罌想起羌丁在來睢國的路上曾跟幾個羌僕處得不錯,想來是去找他們可了。她看看天色,漆黑一片,卻擔心起來。
這裡不是莘國的廟宮,初來乍到,羌丁一個僕人怎麼敢亂跑?
罌沉吟,看向奚甘:「你可知圉在何處?」
「知道。」奚甘說。
叫他回來。」罌說。
奚甘點頭,走了出去。
罌在門外站了一會,覺得身上有些涼了,轉身走入室內。
案前,羌丁的裘衣擺在那裡,還沒補完。這衣服在路途中破了幾個洞,罌原本打算這兩日補一下的,可是事情接二連三,一直耽擱下來。
罌在案前坐下,拿起衣服上插著的骨針,繼續縫補。
門上的草簾撩著,夜風從門外吹進來,壁上的松明光照搖曳。
罌盯著之間穿梭的骨針,心裡卻想著方纔那些宗女的話。
商王令方國獻女,這事她是知道的。睢侯接她回來的時候,罌曾懷疑他目的在此,卻又覺得說不通。莘國的獻女,罌路上都有仔細看過,姿容可謂上品。而睢侯即使知道罌的精神正常,卻沒有見過罌長大後的樣子,何以篤定她值得花這般大的氣力?
「……婦婀的女兒,不過如此……」王子載那時的話忽然迴盪在心底。
晃神間,罌忽然感覺到門口有些響動,她抬頭,幾乎嚇了一跳。
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兩隻眼睛盯著她,那樣貌,正是王子載。
罌瞪大了眼睛。
「嚇著了?」載浮起淡笑,神色自如地走了進來。
罌沒有答話,手裡攥緊骨針,只覺這人莫名其妙,簡直像鬼魂。
載不以為意,四下裡看了看。當他瞥到牆上的虎食鬼,目光定住。
「你過去如何,睢侯也並非全然不知。」他嘲諷道。
罌平定下心氣,看著他:「王子來做什麼?」
「無他。」載仍然四下裡看著,道:「反正遊逛在外,臨時起了意,就來看看。」
罌冷笑:「睢罌家世單薄,亦無可供觀瞻之物,王子頻頻來擾,睢罌實在困惑。」
聞得這話,載轉過頭來。
「你真不記得了?」他說。
罌皺眉:「記得什麼?」
載「哼」一聲,在案前坐下,卻對著她撩起袖子。燈光下,一道淺紅的疤痕赫然出現在眼前。
罌愣住。
「果然癡傻成性。」載輕蔑地說:「你咬了我之後,我母親氣得要發封邑之眾來伐睢國。你母親倒好,竟帶你逃回了莘國,」
罌一下愕然。她正要開口,忽然,外面傳來一陣急急地腳步聲。
「冊罌!」羌丁衝了進來,喘著氣:「你聽到了麼?城、城外有戎人,要來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