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正文 第4章 莘伯
    罌訝然,看著羌丁:「老羌甲?」

    羌丁點頭。

    罌瞭然。

    羌甲是這廟宮裡紀最長的僕人,常年跟在貞人陶身邊,識得一些字。

    「他還說了什麼?」罌問。

    「他說方才貞人陶再卜,改成了十牛。」

    罌笑笑,道:「那不就好了?你可放心呢。」

    羌丁沒有搭話。他看了罌一眼,埋頭悶悶地啜薑湯。

    「冊罌。」好一會,羌丁抬起頭:「可是你在那卜骨上做了手腳?」

    罌轉頭看他。

    「誰人同你亂說?」她神色平靜。

    「不是誰人亂說。」羌丁道:「你那時去下邑,我窺到你將卜骨夾在了衣裳……」話未說完,嘴已經被罌的手蒙住。

    「怕別人聽不到麼?」罌橫他一眼,趕緊出門望了望,確定無人在附近,才放心折回來。

    羌丁目瞪口呆,片刻,低低說:「你怎敢……那可是欺瞞鬼神!」

    「哦?」罌不慌不忙,反問:「那你想做人牲?」

    羌丁悶不出聲。

    罌笑起來,往他的杯裡添一勺薑湯,篤定道:「放心好了,那卜象既然能改,可見鬼神也不太歡喜你,算不得欺瞞。」

    羌丁狐疑地望著罌,沒再反駁。

    「冊罌,國君喜歡同你說話。」隔了一會,他忽而道。

    「嗯?」罌訝然:「你怎知?」

    「他每回來鞏邑都要與你說話,方纔他也與你說話。」羌丁道。

    罌想了想,確實是這樣。與上一任莘伯相比,這位莘伯算是熱情多了。他每回來到鞏邑見到罌,總是言語和氣,每逢春秋還會記得給她添衣。

    當然,這些也並不是憑空而來。罌在他面前總是努力表現得乖巧一些,因為畢竟寄人籬下,與衣食父母處好關係是絕對必要的。

    「如此。」罌朝羌丁眨眨眼:「你也想與國君說話麼?」

    羌丁知道她又來捉弄自己,撅撅嘴,扭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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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做賊心虛,羌丁提起這事之後,罌有些不安。

    占卜時瞞天過海的成就感已經過去,貞人陶畢竟見多識廣,萬一被他識破,罌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大雪下了一個早晨,午時過後,風雪竟然停住,天氣開始放晴。

    莘伯一行人本來打算返回莘邑,正為大雪阻道焦急,見得這般機會,即刻收拾物什準備上路。

    聽到這個消息,罌心中一陣放鬆。這個時候,莘伯走得越遠越好。他走了,卜骨就會被埋起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可就在出發之前,邶小臣忽然來找罌,說莘伯要見她。

    罌才放下的心又一下懸了起來。

    太陽照在雪地上,屋頂投下的陰影與白雪的顏色間隔分明。還是先前說話的那處廡廊,莘伯身披狐裘立在廊下。

    「我稍後就回莘邑。」莘伯看著罌,溫聲道。

    「國君慢行。」罌恭敬道。

    莘伯沒有言語。

    罌低著頭,忽然,手被一陣溫熱握住。

    「這麼涼?」莘伯低低道。

    罌吃驚地抬頭,莘伯含笑看著她,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

    「鞏邑偏鄙,確是苦了你。」莘伯道:「來年春暖,我將宮室修葺好,你就可隨我住到莘邑里。」

    罌愕然望著莘伯,只見他目光明亮,兩頰泛著些微紅,他方纔的話一直在腦海裡翻騰。

    「國君何意?」好一會,她說。

    「還不明白?」莘伯輕笑:「來年擇定了日期,我就遣媒人去睢國。你隨了我,就不必再留在鞏邑,將來萬事不必憂愁。」

    罌想了想:「可國君已有婦。」

    莘伯一怔,隨即把手握得更緊:「你怕她們慢待你?」他微笑,溫言道:「放心,你父親是睢侯,又與我互為表親,自然與別人不一般。」

    罌沒有說話。

    「罌?」過了會,莘伯喚道。

    罌面露為難之色。說:「國君好意,罌心中感激,然實不敢從命。」

    莘伯訝然:「為何?」

    罌低著頭:「罌方才遇到母親,她說鞏邑好,要我留在此處呢。」

    「嗯?」莘伯怔了怔,臉色微變。

    他將目光一掃周圍,手鬆開了些。

    「冊罌!冊罌!」正在這時,不遠處忽而傳來羌丁的喊叫聲。

    罌愣了愣,連忙回頭應道:「何事?」

    「你在何處?小宰尋你哩!」

    罌再應一聲,轉向莘伯。

    「國君,」她望著莘伯,躊躇道:「我……」

    「如此,你去吧。」莘伯頷首,努力掩飾臉上的不自然。

    罌向莘伯一禮:「諾。」說罷,順從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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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步沿著廡廊七拐八繞,一直走到看不見那庭院,罌才停下腳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方纔那戲演得當真急智,幸好過了關。

    「冊罌。」一個聲音冷不丁地在身後響起,罌嚇了一跳。

    羌丁笑嘻嘻地衝著她做鬼臉。

    「如何?」他得意地說:「我幫了你脫身哩。」

    罌放鬆下來,奇怪地問:「你怎知我須脫身?」

    羌丁說:「你連你母親都搬了出來,還不是想脫身?」

    罌瞪眼:「你竟去偷聽?」

    羌丁賊賊地笑,不以為然:「是你們話語聲太大。」

    罌莞爾,拍拍他的腦袋,朝居室走去。

    「你為何不願跟國君去莘邑?」才掩上門,羌丁就迫不及待地問她:「國君年輕又俊氣,多少女子歡喜他哩。」

    「去莘邑做甚。」罌在火塘邊坐下,把火塘裡的木柴撥了撥,伸了伸懶腰:「他可是我表兄。」

    「表兄又如何?」羌丁一臉好奇:「你父母也是表親。」

    「稚子懂什麼。」罌不耐煩地睨他一眼,從旁邊的柴草堆裡折來一根粗禾管,夾在手指中間,懶洋洋叼在嘴裡。

    「冊罌,」羌丁瞪著她,好一會,說:「你是個怪人。」

    冊罌恍若未聞,吸一口禾管,看著躍動的火苗,慢慢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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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鞏邑確實艱苦。可即便不考慮與莘伯的血緣關係,她還是願意留在鞏邑;也不是因為對莘伯沒有感情,以罌目前的處境,她實在沒什麼資格談感情。

    這裡的人們重鬼神,罌記得第一次看到殺人牲的時候,武士一揮銅鉞劈去了半個人頭,她當場尖叫了起來。

    但後來,她發現情況比想像的還要嚴重得多。人的想像力無窮無盡,能作為犧牲的身份也是五花八門。罌的舅舅下葬時,不僅帶走了生前服侍的奴隸、武士和妾婦,還殺掉了所有他覺得順眼的臣子和愛犬,連御車的馬伕也沒有放過。

    罌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生存的危機,她覺得在這個地方,地位怎麼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不要莫名其妙被拉去斬成幾截或強行縊死。

    所以話說回來,罌繼續留在鞏邑,她仍然是睢侯的女兒,莘國的客人,什麼祭祀都與她無關;而到一旦變成了莘伯的妾婦,將來莘伯萬一不測,她就是殉葬人員的候選。

    傻子才去莘邑。罌心裡想著,再往草梗裡吸一口。

    沒有溫熱的煙氣,只有寒涼的草味。她看看手中的草梗,癟癟嘴角,手一揚,拋入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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