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大饑,潯陽太守劉殊急報,請朝廷撥糧賑濟。」匡政殿上,大司農朱憫稟道,說罷,將文書交與侍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接過那文書。
「潯陽。」他看過之後,沉吟道,「我記得今春水患,潯陽最重。」
「正是。」朱憫道,「今春水患,潯陽三十萬頃顆粒無收,以致饑荒,若賑災不及,將有民怨。」
皇帝不語,卻拿起另外一份奏章。
「揚州亦饑荒,御史彈劾揚州太守公羊劌罔顧民生,大興土木。」說罷,他讓侍中將奏章拿給朱憫,道,「卿以為如何?」
朱憫接過奏章,看了看,明白過來。
公羊劌,在皇帝登基前一年去了揚州做刺史,三年之中,政績斐然。皇帝遂命其為揚州太守,治理一方。此番饑荒,並非潯陽一處,其害蔓延江東大半,揚州亦不例外。御史彈劾公羊劌的事,朱憫也聽說過,不過他留了個心眼,讓人去打探揚州民人因災流徙之數,奇怪的是,與其他州郡比起來,竟是少之又少。
朱憫心思通透,即刻道:「臣聽聞,所謂大興土木,乃是揚州太守鼓勵州中富室興修屋舍,又以朝廷賑濟及私家募集之資造橋開渠,每日服力者數萬,民人以工受食,是以揚州安然。」
皇帝頷首,道:「正是,朕以為此策得法。江東水道,失修多年,運河不暢,水旱不調。朕欲仿揚州之法,在江東募集百姓,疏浚河道,興修水利,可為百惠之舉。只是不知如今倉廩如何?」
朱憫思索片刻,道:「前年及去年,各地倉廩豐實,徵調錢糧不足慮。只是長安城牆、宮室還在營建,亦耗資甚巨,若在加上江東如此大興人力,只怕國庫難捱。」
「長安且停工。」皇帝道,「待江東事畢,再繼續營建。」
朱憫心中安定下來,向皇帝一禮:「敬諾。」
皇帝又與眾臣將諸多關節分派妥當,命尚書擬詔。
才散了,皇帝正要起身,宗正卻來了。
宗正是皇帝族中的長輩,皇帝對他也多有禮讓。不過朝政之事,宗正甚少參與,皇帝見得他,知道今日當有不尋常之事。
「近日聞知伯父身體抱恙,朕正欲往府中慰問。」命內侍賜席之後,皇帝微笑道,「不想伯父親自臨門,未知身體痊癒否?」
「陛下恩德,臣已無恙。」宗正在席上一揖,道,「今日前來,乃是有要事稟報。」
「哦?」皇帝問,「何事?」
宗正卻不語,目視堂上。
皇帝會意,將左右摒退。
「陛下。」宗正微笑,道,「自古以來,為人君者,儲嗣乃是首要。如今陛下登基已有五年,天下安定,正是充盈後宮之時。臣聞皇后近來有意將宮中年長宮人放出,陛下不若在新納宮人之時兼以選妃,以順天和。」
皇帝看著宗正,笑意不改。
「此事,是宗正之意?」他問。
宗正忙道:「並非臣一人之意。前番臣臥病在家,曾與來訪朝臣談論,皆以為可行。陛下正當年富力強,而後宮唯皇后一人,為子嗣計,還請陛下廣納後宮。」
皇帝倚在憑几上,緩緩道,「朕已有二子一女,子嗣足矣。」
宗正道:「陛下此言差矣。前朝高皇帝有子十四人,其後三百年,宗室繁盛。皇嗣關乎國運,望陛下三思。」
「高皇帝身故之後,四子相爭,國祚幾乎不保;往近了說,靈皇帝亦是多子,亂世之源亦是嗣子爭位。」皇帝神色不改,「國運興衰,乃在施政。宗正之意,朕已知曉,此事不必再議。」
這話說出來雖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
宗正還想再勸,可看著皇帝臉色,終是不敢再多言語。他只得寒暄幾句,悻悻離去。
殿上終於安靜下來,左右無人,皇帝望著殿外,輕輕歎了口氣。
「出來吧。」他說。
無人答應。
「阿謐,要父親逮你?」他拿起茶盞抿一口。
窸窣的聲音響起,未幾,御座後面的屏風邊上探出一個小腦袋。當那雙清亮的眼睛與皇帝的目光相對,女童粉嫩的臉上滿是討好之色:「父親……」
皇帝一臉無奈,放下茶盞,朝她伸出一隻手。
女童登時露出笑容,朝他奔過去,皇帝抱了個滿懷。
「在殿上偷聽了多久?」皇帝摸摸女兒汗濕的頭髮,「去玩了?苑中?」
阿謐卻不答,抬頭望著他:「父親,什麼叫廣納後宮?」
皇帝哂然。
「你說呢?」他不答,溫聲道,「不是學到禮記了麼?」
阿謐想了想,道:「就是像仲茂叔父那樣,給表兄找了好幾位庶母?」
皇帝心中覺得好笑,面上卻忍住,看著她:「算是,阿謐覺得好麼?」
阿謐撅起嘴,斬釘截鐵:「不好!阿謐就要一個母親!」
皇帝忍俊不禁。
「今日苑中有什麼?」他岔開話題,「你表兄他們不曾入宮,誰同你玩耍?」
「圉中送來了好些獸物!」說到苑中,阿謐臉上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興奮地說,「有鹿,有鶴,還有那種小鴨子!」
「鴨子?」皇帝失笑,「那是鴛鴦。你何時看到的?」
「一早就看到了!」阿謐說,「我用過早膳之後,聽說……」話沒說完,她突然打住,望著皇帝仍笑瞇瞇的臉,一下說不出來。
「用過早膳之後?」皇帝不緊不慢,「你不是要去聽女史授課?」
「我去了!」阿謐連忙道,「女史昨日給的課業,我都背出來了,女史才放我去了苑中!」
那雙眼睛望著皇帝,睜得大大的,倒真的像是受了莫大冤枉。
皇帝不為所動,道:「女史讓你背什麼?」
阿謐想了想:「禮記。」
「哦?」皇帝饒有興味,「背給父親聽聽。」
阿謐一愣,似乎有些躊躇,片刻,她想了想,還是張口背了起來:「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窮其理也。嗯……蓋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嗯……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於理有未……」
皇帝看著她微微皺起的眉頭,那搜腸刮肚的模樣,此曾相識。
心中長歎,這個女兒,雖然人人說長得跟他比較像,可秉性卻是七分隨了她母親。比如,不愛讀書。
他想起當年,她母親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讀書的時候,兩隻眼睛盯著書冊上的生字,也是這般糾結之色。而自己那時如何呢?皇帝回憶著,他覺得自己應該也像個傻瓜一樣,盯著他的美人目不轉睛。那般心情,似乎現在仍有餘味。
皇帝不禁自嘲。
他望向殿外,日光融融,天空在屋簷下露著湛藍的顏色。
有有十五年了吧?
他常常想,如果那個午後,他沒有去市中,將來會如何?
那時,沒有人叫他「陛下」。
他不過是長安城一個騎都尉的兒子,剛剛隨著父親來到長安,也還未取字。
他的母親身體孱弱,來到長安之後,不久就去世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年幼的親弟弟。
魏郯的母親生前愛瓷,帶到他也懂瓷。
他還記得,那日他湊巧走過東市,當自己看到路邊那小販懷中的梅瓶時,眼睛一亮。
而當他去問價的時候,眼睛不住瞟著的,卻是小販的臉。
那是一張生得十分漂亮的臉。細膩白皙的皮膚,陽光下,兩頰透著淡淡的粉色。
從洛陽到長安,魏郯見過不少長得漂亮的少年,不過眼前這個,是個女子改扮的。她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已經被人識破,猶自學著男子的腔調,像在為自己出來混市井壯膽。
此事之後,魏郯有時看到瓷瓶,心裡還會時而想起那個小販的樣子,覺得好笑。長安比洛陽大得多,魏郯要做的事也多得多。
比如,天子下詔,在世家子弟中選拔少年羽林郎,魏郯躍躍欲試。
比如,魏郯的祖父給他定下了一個出身優越的女子做未婚妻,叫徐蘋……
而那次市井裡的偶遇,猶如瀚海中的沙粒,很快被他拋在了腦後。
魏郯的母親和祖父相繼去世,他守喪不得婚娶。而祖父定下的婚事,只得擱置一旁。
魏郯並不著急,因為他覺得立業才能成家,自己還需闖蕩一番。
天子對少年羽林十分重視,不僅與禁中羽林同等俸祿,還有意從中拔擢人才。雖然遴選範圍是世家紈褲,但有志的子弟也是不少。
魏郯出身將門,一路比試,倒是順利。最後一關,他的對手是個長著面容白皙的青年,卻長著濃密的鬍子。魏郯看他面目頗為秀致,知道此人出身京中紈褲,開始時並不放在眼裡。不料幾個回合下來,這人竟是身法了得,好幾招,魏郯險些接不住,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最後,那人到底力勁不如魏郯,被打倒在地上,場外的人哄然叫好,魏郯與那青年一個站著一個躺著,一邊喘氣一邊互相瞪眼。對視了好一會,那人抹一把臉上的汗,慢慢站起來。
「你叫魏郯?」
魏郯昂首睨他:「正是。」
那人看著他,忽而一笑。陽光下,齒如編貝,眉宇和雙眸泛動熠熠神采。
「後日可有空閒?」他問。
魏郯不解其意。
「後日申時,玄武池北校場,你我再比。」那人不等他答應,已經拋下這句言語,逕自離開。
魏郯雖然不喜歡受人指使,卻也不喜歡讓人小看。到了那人說的時辰,他還是去了玄武池。可當他看到等在那裡的人,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那是裴潛。
魏郯雖然來到長安的日子不長,裴潛的名號卻是聽過的。無論走到何處,總會有人提起這位名冠京華的少年。不過魏郯向來對那些只愛舞文空談的文人不感興趣,就算在一些聚會之所見到,他也從不去湊熱鬧。
那個留著鬍子的人,原來是裴潛。
雖然知悉了對方的身份,魏郯卻沒有手下留情,仍然使盡全力。日落之時,二人的身上都落了纍纍淤青。裴潛與他相視大笑,此後,二人竟成了好友。
裴潛雖名聲在外,其人卻平易謙虛。他對劍術著迷,常與魏郯切磋劍術,對魏郯的武藝更是推崇。
魏郯亦甚為欣賞裴潛,他雖文氣,卻沒有紈褲子弟的脂粉氣和勢利做派,對一些事的看法也與魏郯相近。
有一回,眾人踢蹴鞠,裴潛脫下汗濕的上衣指使,魏郯看到他的臂上有個紅紅的印子,像是指頭的痕跡。
旁人亦見到,笑起來:「季淵,哪位女子這般凶悍?」
裴潛低頭看了看,不以為意地說:「哪有什麼女子,野貓抓的。」
有人戲謔:「季淵,那只野貓姓傅麼?」
眾人哄笑,裴潛亦笑,毫無惱色,繼續與眾人去踢蹴鞠。
那人提到「姓傅」,魏郯明白過來。他早已經聽說過,裴潛十一歲的時候定了親,未婚妻是傅司徒家的小女兒。兩家都是世居長安的高門,合襯非常。
魏郯沒有見過裴潛這個未婚妻,只知道她比裴潛小許多歲。可雖然裴潛不曾與他提及,魏郯卻知道裴潛對他的未婚妻很是喜愛,因為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小的桃符,正面寫著「潛」,反面,是一個「瑾」字。
少年羽林的名冊終於張榜,魏郯的名字赫然其中,毫無懸念。父親很是高興,甚至提早給他取了字,叫孟靖。
第一次到宮門巡守的時候,魏郯立在高大的門洞前,看到宮闕層疊,陽光穿過雲彩落在他的身上,只覺心中登時開闊。
那輛飾玉垂香的馬車朝他馳來之時,也是這般光景。它穿過遠方的一重城門,車輪碾過泛著金光的磚石,如同雷聲暗滾。
魏郯新當上軍曹,年輕氣盛,執意要查驗車中的人。引車的內侍很是不高興,說車內的貴女乃是太后召入宮中。
正僵持間,車幃卻忽然開了。
魏郯看到裡面那個頭梳總角的少女,愣了一下。
那是一張精緻天成的面容,明眸如波,唇如英瓣。少女不慍不急,只瞅著魏郯:「你如今見到了,可放行了麼?」
魏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讓開,又是如何放行,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車已經走遠了。
「孟靖。」一位年長的羽林笑呵呵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那是傅司徒家的女君,太后疼愛得很,將來再見到,不可再得罪。」
魏郯聽著他說話,想著的卻是別的事。
那張臉,那般神氣,他總覺得在何處見過。魏郯冥思苦想,只覺答案呼之欲出,可他總是想不起來。
直到走回家中,他看到角落裡那只瓷瓶,幡然醒悟。
市井中那個女扮男裝的小販,也是這般瞅著他,學著男子粗聲粗氣的嗓門:「身無百錢,不走長安。我這梅瓶,要賣一百五十錢呢!」
魏郯自幼性情不羈,洛陽長安都被他走了個遍,別人嘴裡的奇聞,他常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可是那個傅氏女君的事,卻叫他思忖了好幾日。
她出身高門,養尊處優,有太后那樣的姨祖母,有裴潛那樣的未婚夫。這樣一個女子,竟會喬裝改扮,到市井中販貨?
生活所迫自是不可能,那麼,是愛好?
魏郯越想越覺得啼笑皆非,世上有人好文,有人好武,有人好奇巧之物,有人好非常之事,但是一個貴女好混跡市井,他是頭一遭遇到。
裴潛知道麼?魏郯好奇,卻並非多舌之人,無意戳破。
瑾。魏郯想起裴潛脖子上的桃符,上面有這個字。
此事之後,魏郯又見過幾回傅瑾的車。只不過,他沒有再攔,只是查驗通行信物,然放行。當然,車裡的人也沒有再撩開車幃來看他。
「孟靖,有女子找你!」一日,他正從宮門換班下來,有人大聲對他說,停了停,補充道:「不是上次那位!」
同僚的羽林郎們一陣哄笑。
魏郯無奈地瞪他們一眼,走過去,卻發現果然是一位陌生女子。
「足下就是魏郯?」那女子手執紈扇,一口嬌柔又高傲的長安貴女腔調。
「正是。」魏郯道,心中亦是疑惑,不知此人是誰。
那女子藏在紈扇下的臉似乎笑了笑,將一方小小的物事遞給他,「這是徐姊姊托我給你的。」說罷,轉身走開。
魏郯立在原地,打開那物事,卻見是一塊幘巾。
徐蘋。他這才想起那個頭簪著虞美人的女子——他那位連婚約也不曾定下的未婚妻。
魏郯的祖父與徐蘋的祖父是故交,兩人的婚事亦是二老之意。
徐蘋與他初識之時很是害羞,魏郯入了羽林之後,雖不能常常回家,他們見面的次數卻多了起來。帝后常常在宮中與臣屬家眷聚宴遊樂,魏郯有時經過林苑,會發現徐蘋也在那些貴女之中,遠遠望著他,時而一笑。
羽林中的同僚皆出身富貴,精於冶遊,對這二人的舉止,捉到了便笑上一回。
「孟靖原來喜歡徐少府家那般的模樣。」有人道。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對於祖父,他一向敬重,終身之事並無異議。說實話,徐蘋容貌秀美,性情溫順,家世亦是上乘,魏郯也想不出自己有何反對之理。
至於喜歡二字,他覺得徐蘋與自己還算合得來,不反感便是喜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相識的兩人要湊做夫妻,互相順眼已是好事。
「孟靖,明日空閒否?」裴潛見到魏郯時,張口便問。
「何事?」魏郯看他似乎是特地來尋自己,覺得不平常。
裴潛露出一絲苦笑,四下裡看了看:「有一事,眼下唯有你可幫我。」
魏郯很意外,他說的竟正是傅瑾的事。
裴潛沒有諱言傅瑾喜歡販貨的癖好,並告訴他,從前每回傅瑾出門,她二兄會親自或遣人跟著她,以免有失。
「如今仲勳兄不在京中,我明日亦有事纏身離開不得。此事實難啟齒,非可信之人不敢告知,考慮之下,唯有來托你。」裴潛很是不好意思。
魏郯看著他,仍感到驚異,未幾,卻笑笑:「這有何難,季淵放心便是。」
魏郯一向守諾。第二日,他告了假,一早就去了裴潛說的城東龍音寺。
進香的富貴之家女眷,乘著各式馬車絡繹不絕。魏郯逕自走到廟的一處偏門去。等了不到半個時辰,只聽門輕輕開了,魏郯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從裡面閃了出來。
布衣巾幘,那女子看上去與隨處可見的市井少年無異,魏郯卻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張臉。買瓶的時候,還有錦簾後探出來望著他的時候,正是這眉眼。
傅瑾沒有馬,也不乘車。她肩上掛著一個包袱,裡面的物事似乎並不重。她步履輕快,初時卻有些警惕,是不是瞅向左右。
這等把戲,對魏郯並無多大妨礙。他時藏時走,時而扮作閒逛的行人,傅瑾並不曾發覺。
一路尾隨,傅瑾最終停下的地方,正是初時魏郯向她買梅瓶的南市。傅瑾又四下裡望望,似乎放下了心來,從包袱裡拿出她的貨物。
魏郯瞅了瞅,那是一隻木盒,遠遠看去,似乎做得頗為精細。
傅瑾挑了一處柳蔭,把包袱布攤在地上,木盒放在上面。然後,她坐下來,兩隻眼睛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魏郯立在一輛堆滿貨物的驢車後面,此時無事可做,只能隔著路盯著傅瑾。
人來人往,傅瑾也不急,時而瞅瞅路上的行人,時而又轉頭去看相鄰的小販與買家唇來舌往侃價,似乎津津有味。
魏郯望著那張臉,忽又想起宮門前見到她時的模樣。裝束天壤之別,魏郯卻覺得有趣,相比起貴人的驕矜,眼前這個目光好奇的女子更顯得生氣勃勃。
傅瑾的貨雖是舊物,品質卻是上好。沒多久,就有好些人停下步子來看。詢價時,魏郯聽到她的聲音隱約傳來,在嘈雜的市井中尤為清澈。她與人說話時,全然是一副市井小販的模樣,不羞澀,也全沒有貴人放下身段時的扭捏。魏郯看到她算數時,眼睛不自覺地瞥向一旁,微微咬著嘴唇,認真得很。
那木盒最終被一個人買走了,魏郯看著傅瑾將幾串沉甸甸的錢用包袱兜起來,打個結挽在肩上。
她似乎很是志得意滿,也不著急回去,而是興致勃勃地逛起了市井。魏郯跟在後面,看著她到處轉個不停,一會看看買雜件的,一會看看看買布匹的,一會又被幾個侃價正歡的人吸引過去。
市中的人多,常混雜著些手腳不乾淨的閒人,魏郯不敢掉以輕心,緊緊跟在傅瑾身後。轉了許久,魏郯都覺得有些不耐煩了,傅瑾卻似乎不會累。待得她終於盡興地走出了南市,魏郯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可是,傅瑾還沒有回去。她穿過街道,走了好長一段,卻拐到了城南與城東之間的翠湖邊上。
翠湖算不得大,地處偏僻,又是午後,遊人並不多。魏郯正疑惑傅瑾來這裡做什麼,卻見她逕自走到了一處湖邊的大石上,四下裡望了望,似乎確定無人,便脫了鞋襪,坐在石上濯足。
魏郯哭笑不得。良家女子,獨身坦足,被人看到終是不雅,這傅瑾竟一點不擔心別人偷窺?
念頭閃過,他又哂然。別人別人,這邊上唯一的別人不就是自己?
想到這個,他又瞅瞅湖畔的傅瑾。她毫無所覺,正一邊悠悠哼著不知名的歌,一邊享受著湖水的清涼,雙足湖水中攪起晶瑩的水花,映得潔白可愛。
魏郯收回目光,只聽著那水聲,臉上竟起了些熱氣。
第二日,裴潛親自上門來謝。
魏郯見了他,心底竟有些小小的心虛。
「市井中終歸人雜,季淵還是多勸勸傅女君才好。」他真誠地說。
裴潛苦笑:「跟她說過許多次了,她不聽也是無法。也罷,她本不是喜歡安分的人。」
魏郯看著裴潛,他臉上的神色雖無奈,卻毫無厭惡。
裴潛才貌俱是優秀,長安城裡明裡暗裡對他有意的女子眾多。可是裴潛卻不像別的紈褲子弟那樣自命風流,對於接近他的女子,他從來不越矩半步。有人笑裴潛是怕丈人怕得做了柳下惠,可魏郯不覺得。因為每次說起傅瑾,裴潛目中的神采總是會變得溫和,唇邊帶著淺淺的笑。
或許因為知道了傅瑾的秘密,裴潛對魏郯說了好些傅瑾的事。
比如,她討厭讀書。
比如,她從小愛算賬。
比如,她討厭別人刮她的鼻子。
比如,她一直幻想著將來要去海外尋仙山……
「她還非要我帶她去。」裴潛啼笑皆非。
魏郯也笑笑。
聽了方士的話就想去尋仙山,的確夠傻。心裡一個聲音道。可當他轉眼看向窗外,庭院的綠影之後,卻仿若藏著一片水光,那邊上,有個女子正哼著歌兒低頭濯足……
這以後很長的日子,裴潛再也沒有托過魏郯再去照看獨自出門的傅瑾。不過,魏郯的家就在城南,有些空閒的日子,他會特地去南市,尋一處路邊的食肆坐下來,望著人來人往。
「這位小郎君,可是尋人?」食肆的婦人很是熱心,三番幾次之後,笑瞇瞇地問他。
魏郯收回目光:「不是。」
婦人打量他身上的衣服,道:「小郎君這般一表人才,是羽林郎吧?」說著,壓低聲音,「這附近可有不少女子來偷偷問過我呢。」
魏郯訝然。
「哎呀,別人的事,你摻和做甚!」店主人走過來,對婦人道,「快去盛羹!那邊幾位等了許久!」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地走了,留下魏郯一臉哂然。他往四周看去,附近兩間小店裡,看門的年輕女子正朝這邊頻頻顧盼。
尋人……婦人的話在耳邊迴響,魏郯忽而覺得自己這樣的確可疑又可笑。舉目看向集市中,人影紛雜,自己又在尋誰呢?他心底突然有些亂,拿起碗把羹湯喝乾淨,從囊中掏出銅錢給了店主人,起身走人。
祖父的喪期終於過去,徐蘋的年紀也已經不小。魏郯的父親親自去徐府提親,徐少府允下了,將魏郯和徐蘋的婚期定在來年。
魏郯不再去南市,不過,太后每月十五會召貴眷們入宮,當魏郯在宮門前望著那些華貴的車馬轔轔馳入之時,他知道,傅瑾在裡面。
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就算傅瑾曾讓他覺得傅瑾心動,又如何?正如那香車上貴重的錦簾,雖然厚不過半寸,卻是他不可逾越的阻隔,而裡面的人,甚至不會知道他想著什麼。
她的未婚夫婿,是裴潛。
魏郯望著遠去的車馬,心中已是平靜。
徐蘋的父親徐少府,對他們的婚事並不樂意。這是魏郯曾經聽父親與繼母私下裡說的。
魏郯沒有太往心裡去,因為婚事畢竟已經定下了,並且,徐蘋對他不錯。
她會時常借出入宮禁之時去看他,每每相見,總是羨煞旁人。
「這般蜜裡調油,休怪成婚那日兄弟們手下無情。」有人惡狠狠地拍著魏郯的肩頭說。
魏郯笑了笑,不以為然:「爾等放馬過來便是。」
說這話時,魏郯已經是一名小校,而他的父親,據說不久就要調回河西老家任太守。
離開長安,許多人是不願意的,可是魏郯知道父親的志向,比起在長安碌碌無為,一方太守更能讓他施展拳腳。
「你也想去河西麼?」徐蘋問他。
「不想。」魏郯說,「陛下明年要拔擢將官,我要留下來。」
徐蘋莞爾,若有所思。
就在魏郯以為他再也不會去集市的時候,裴潛卻又來托付。
「明日我要往太學中見博士,她兄長亦無空閒,還要再煩擾孟靖。」他說。
魏郯想推拒,可見裴潛為難,還是答應下來。
不過再去一趟。他看著裴潛放心離去的身影,深吸口氣。
魏郯不是個愛糾結的人,他以為自己那日會有些心思沉重,結果卻並非如此。
許久不見,傅瑾比從前更加出落,以至於扮起小販來,已經不那麼像。幸好,她說話時的市井味也比從前更加濃重,沒有人懷疑這是個地道的生意人。
魏郯在不遠處的牆根下望著她,饒有興致。只覺得這女子懷揣心思時,每個神色都透著機靈氣。
裴潛亦是有趣的人,這二人走在一處,才是真的般配吧。心裡道。
至於魏郯,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長安繁華,每個在其中生活的人都想分得一杯羹,魏郯亦不例外。他出身將門,像父輩一樣崛起於行伍,是他的夙願。
但是,徐蘋並不願意他這樣,為此,二人爭執一場。而之後不久,魏郯父親的擔憂亦是成真,徐少府登門而來,將徐蘋的親事退了。
魏郯時隔數月之後才獲悉此事,他不解而憤懣,可最終讓他冷靜下來的,卻是徐蘋面對他質問時說的話。
「孟靖,」她說,「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親事,你會娶我麼?」
魏郯愕然。
那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裡,可是那夜的夢,卻許多年後也仍然清晰。他夢到自己在街市裡穿行,人來人往,卻只有盡頭的那個纖纖背影清晰在目。
他苦笑,徐蘋說得對,既然不是自己想要的,放棄又何妨?
時光荏苒,一些人們以為理所當然的事,並沒有發生;而一些人們以為不可能的事,猶如溫壤中的萌芽,一朝破土,將世界全改。
傅瑾沒有嫁給裴潛。
她的家族在他們成婚之前,突然傾倒,而裴潛的父親則提前一步,把婚退了。
魏郯聽到這個消息之時,正在隴西做軍司馬,聞得此事,急返長安。裴潛已經娶婦,卻閉門不出,傅氏的府邸也被封了起來。他多方打聽,才知曉傅瑾被劉太后保了下來,留在了宮中。
而一年之後,劉太后薨逝,傅瑾被嫁往了萊陽。
那是魏郯最後一次在長安見到她。確切地說,並非見到。新婦坐在馬車裡,上面的裝飾甚至不如她從前乘坐過的任何一輛。圍觀的人站滿大街上,議論紛紛。
「她走了。」城外的望歸樓上,魏郯和裴潛並立在闌幹上,望著車馬遠行。
裴潛消瘦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孟靖。」他目光幽遠,緩緩道,「若我將來尋回了她,我們還能回到從前麼?」
魏郯看著他:「你尋回?如何尋回?」
裴潛沒說話,少頃,他將手中的酒盞凌空遞了遞,仰頭灌下。
罷了,一擲,酒盞在地上「砰」一聲摔得粉碎。
傅瑾離開之後,魏郯再也沒有得到過她的消息。他也沒有太多工夫去打探,因為傅瑾離開之後,禍起宮闈,長安風雲驟變。
何逵倒行逆施,天下共討,由此,朝野大亂,手中握有兵權的人,轉瞬成了世間主宰。
魏郯的父親魏傕,在河西擁兵五萬而起。
「天道不行,唯強者生存!」那時,他將一副沉甸甸的鐵甲遞給魏郯,神色嚴肅,「給你五千軍馬,若拿不下扶風,提頭來見!」
魏郯緊張而興奮,他首次征戰,三日內便將扶風攻下。之後,他隨父親轉戰南北,成為麾下最得力的大將。
風沙和鐵血的磨礪,他再不復從前那個少年羽林郎的青澀模樣。
他施展武功謀略,攻城掠地,為人矚目。當他重新騎馬回到長安,他聽到路旁的人們說,那是魏傕的大公子,如今呼風喚雨的人呢。
「你變了。」這是在淮陽與吳璋談判時,裴潛對魏郯說的第一句話。
魏郯笑笑,看看裴潛:「你也變了。」
裴潛自嘲一笑。
自從長安之亂,裴潛舉家避往揚州,與魏郯再見,已過去四年。二人促膝長談,天下時政,仍暢快如從前。
唯有說到各人家室,二人俱是苦笑。裴潛的夫人體弱,在往揚州的路上逝去,此後一直未娶;魏郯忙於征戰,亦不曾顧及成家之事。
「她還在萊陽。」裴潛忽而道。
魏郯一怔。
「嗯。」他頷首。前番攻下洛陽的時候,降將之中有一人是萊陽太守韓逵的侄兒,他曾親自問過傅瑾之事。
「揚州往山東的路在你手中。」裴潛道,「開春之後,我欲前往萊陽,把她帶回來。」
「韓逵肯麼?」魏郯問。
裴潛沉吟:「我打探過,她一直未曾生育,韓逵夫婦不喜。從長計議,當有萬全之策。」
「你在揚州,往萊陽恐諸多不便。」魏郯看著他,道,「此事,我可代勞。」
裴潛訝然,而聽他將行事之法細說之後,神色變得深沉。
「若她不願過來,其當如何?」他問。
魏郯與他對視,毫不避讓。
「若如此,她會是我的夫人。」他低低答道,「我會照顧她。」
「……能為師,然後能為長。嗯……能為長,然後能為君。故師也者,嗯……所以學為君也,是故擇師不可不慎也。記曰……嗯……記曰……」阿謐背著,似乎再也想不起下面是什麼,眉頭幾乎擰在了一起。
皇帝從回憶中緩過神來,片刻,道,「記曰,三王四代唯其師。」
「哦,對。」阿謐連忙道,「此之謂乎。」說罷,她向皇帝露出閃爍又討好的笑容,小聲道,「父親,背完了。」
皇帝摸摸她的頭:「還想去玩?」
阿謐眨眨眼睛,搖搖頭,又點點頭。
「阿謐想去母親宮中看弟弟。」她說。
皇帝笑笑,離席起身,將她抱起來:「我等一同去。」
天氣不錯,入了宮城,樹木映著麗日藍天,甚是心曠神怡。中宮前的樹蔭下,幾名宮人正聚在一起,帶著一個兩歲的小兒玩耍,很是熱鬧。見到御駕前來,她們連忙行禮。
「父……父親……」小兒望見皇帝,張開手臂便要上前,差點摔倒,一旁的宮人連忙扶穩。
「宸,」皇帝看著長子肉乎乎的臉,溫聲道,「今日做了什麼?」
宸望著他,又望望阿謐,奶聲奶氣地說:「捉……麻雀……。」
「皇后在室中照看三皇子,二皇子便在庭中玩耍。」一旁的宮人代為答道。
皇帝笑笑,正要上前去抱,阿謐緊緊抓住他的肩膀,不滿地瞪著他。
皇帝無奈。
自從最小的兒子寰出世之後,阿謐就像只護食的貓,時刻謹防分寵。
「這是你弟弟,」他又好氣又好笑,捏捏阿謐的鼻子,「父親抱抱弟弟也不讓?」
阿謐撅嘴不語。
話雖這麼說,皇帝卻沒有把她放下,用另一隻手將宸抱起,朝宮室中走去。
室內很靜,服侍的宮人見得皇帝前來,正要行禮,皇帝搖搖頭。
轉過屏風後,只見一名女子倚在榻上,正翻著書。
「母親!」阿謐才下地,立刻朝她奔去。
「噓!」一旁的乳母連忙制止。
「勿吵弟弟。」傅瑾笑著抱住她,用手探探她的衣領,「去玩了麼?」
「去偷聽議事,課也不上。」皇帝一邊走過來一邊道,將寰交給乳母。
「誰讓母親陪弟弟,不陪我。」阿謐抱著母親,委屈地說。
「傻瓜。」傅瑾摸著她的頭,笑道,「等弟弟大了,不就有兩個人陪你玩了?」
阿謐看看一旁小榻上熟睡的嬰兒:「那他要多久才長大?」
「快了。」皇帝道,「你像宸那麼大的時候,父親還帶你去看了海,如今你弟弟可什麼都看不到。」
阿謐想了想,似乎覺得有理,小臉上這才露出笑容。
這時,外面的宮人來稟報,說襄陵王家中的
小王子和翁主到了宮苑裡。
「你堂兄他們來了,去吧。」魏郯對阿謐說,「不是要看鹿麼?把宸也帶上。」
阿謐應一聲,高興地跑了出去。
孩童們走開,室內登時安靜下來。
傅瑾看看皇帝,微笑:「今日怎回來得這樣早?」
皇帝看著她,亦笑,與她一起坐到榻上,半不正經半真誠地說:「想夫人了。」說罷,看向她手中的書,訝然,「列女傳?」
「正是。」傅瑾道。
皇帝揚眉,目光玩味。
傅瑾知道他要說什麼,歎一口氣,道:「阿謐大了,妾總覺得該挑選些經典,陶冶性情才好。」
「哦?」皇帝問,「夫人挑到了麼?」
傅瑾歎口氣,搖搖頭。
意料之中的事,皇帝笑起來,把她手中的書拿開:「經典儀禮自有女史教授,陶冶性情足矣。列女傳、女誡之屬,你當初亦不曾入眼,怎忍心拿來給阿謐看?」
傅瑾覺得在理,正要點頭,覺得不對勁。
「妾自幼受教,列女傳、女誡乃是必讀。」她糾正道。
皇帝充耳不聞,卻擁著她,道:「有一事,須與你說。」
「何事?」傅瑾問。
「長安宮室營造,要拖後。」
「為何?」傅瑾問。
「我欲將修長安的錢糧暫且調出,在江東興造水利,賑濟饑民。」他說著,覺得自己這樣解釋似乎不夠清楚,正要再說,傅瑾卻點了點頭:「好。」
皇帝訝然。
傅瑾笑笑:「妾也聽說了公羊劌之事。江東水利,早晚要做。此時饑荒人工便宜,動工可比豐年省去不少錢糧,何樂不為?長安工程浩大,反正一兩年也完成不得,擱置些時日又何妨?」
「皇城緊要些,宮城麼……等到中宮、東宮以及御苑建好,便可搬過去。」他摸摸傅瑾的頭髮,悠悠道。
「這麼急做什麼?」傅瑾道,「宮城這麼大,造好再搬也不遲。」
「是呢,這麼急做什麼。」皇帝揚揚眉,一臉正經地思考,「那些嬪妃宮室都造起來,便可廣采美人充盈宮室,每宮五人,再配一張黃絹……嘶!」
傅瑾好氣又好笑地撓他肋下,皇帝大笑著,卻帶著她倒了下去。
「說起來,那列女傳中真有我。」鬧過之後,二人偎在一起,傅瑾忽然道,「與夫君成婚時背誦的,一字不差。」
「嗯?甚好。」皇帝道,「朕有個賢後。」
傅瑾不理他岔話,看著他,「夫君怎會去背列女傳?」
「為夫心慕夫人,久而不得,唯背書可解思念。」皇帝彎唇,撫著她的頭髮。
傅瑾一愣,看著那雙深深的眼睛,沒來由的,原以為早已淡定的心底竟升起一股燒熱。
「又作弄人。」她嗔道,卻沒有用手再掐他,只重新把頭靠在那肩上。
二人誰也不說話,享受著忙碌之餘難得的閒暇。
「阿瑾。」過了會,皇帝忽而道。
「嗯?」
「你可還記得我與你買梅瓶時的事?」
「記得。」傅瑾望著上方的房梁,微笑道,「身無百錢,不走長安。」
皇帝亦笑,思緒卻又回到從前。
淮陽城外,裴潛看看傅瑾的馬車,又看向他,目光平靜而堅定,「若她不安好,我隨時帶她走。」
「只要我在世,必不勞煩季淵。」他緩緩答道,字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