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語書年 正文 第87章 漱玉泉
    「家書?」我按捺著不斷擴散的心思,看著鄧五。

    鄧五正要說話,馬奎咳了一聲。

    「夫人。」他看了鄧五一眼,對我笑笑,道,「我等兄弟粗人,只管縱火大劫,其餘雜事也不過道聽途說,當不得真。」

    我莞爾:「如此。」

    抱著阿謐出門的時候,我的心像被什麼催著一樣。

    正要上車,李尚在身後叫住我。

    「夫人。」他走過來,若有所思,道,「方纔鄧五所言之事,夫人還是莫往心中去。」

    我微訝,片刻,道:「管事亦知曉此事?」

    「某亦是這兩日才聞得他們提起。」李尚看著我,「夫人,且不論此事是否確實,即便屬實,非常之時亦當有非常之斷。裴家既已救出,夫人便不必再去追究。」

    我淡笑,道:「掌事回去吧。」說罷,轉身上車。

    回府的路上,阿元抱著阿謐,我則靠著車壁,靜靜地望著車外。

    太陽光斜照著,時而被路邊的屋簷或高牆擋住,又時而照下,我的眼前忽明忽暗。

    我先前想得太單純。

    裴潛在江東有盛名,自從投靠吳璋,那邊已經是他的立足之地。他如果有心要走,在鄴城的時候只需要與魏郯合謀挾持吳琨,就能保得一家安然離開揚州。但是他沒有。他寧可讓吳琨猜疑和排擠,也不離開江東,裴寬一封家書又怎能讓他當機立斷?

    魏郯這招釜底抽薪,的確又準又狠,一下將吳琨和裴潛之間的那點殘存的信任斬斷。裴潛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家人考慮,他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裴潛不來雍都,是因為他知道這是魏郯的計謀麼?

    魏郯這麼做,結果無非兩個。一是裴潛逃了出來,便如現下,皆大歡喜;二是裴潛不曾逃出來,全家喪命。

    但無論哪個結果,江東都從此失去了最重要的謀劃之人,無異元氣大傷。

    「夫人,你還在想方才鄧五的話?」阿元忽然問。

    我看向她。

    「夫人,」阿元想了想,道,「季淵公子與大公子是摯友,大公子當不會害他。夫人想,大公子若想除去季淵公子,讓吳琨去做便是,何必興師動眾來救他?」

    「是啊。」我勾勾唇角。

    我忽然有些明白為何魏郯總能處於不敗之地。他做事目的明確,無論正道旁道何等手段,這樣囉嗦的事不在他考慮之內。這樣的人,會用義氣籠絡武夫,用道理籠絡文士,用溫情籠絡親友,但當需要抉擇的時候,他也能做到冷酷。

    「……某與季淵有舊日之誼……」我望著窗外,腦海中隱約浮起那日,魏郯對裴寬說話時的模樣,誠懇而認真。

    回到魏府前,正要下車,管事來稟報說魏郯方纔曾經派人回來尋我。

    「何事?」我問。

    管事道:「二公子今日在璧台下的漱玉泉邊設宴,與朝中新進的孝廉共行曲水流觴之樂,亦有家眷,大公子故而來請。」

    魏昭會名士?我想了想,這倒符合他的風範,魏郯莫非是不擅清談,請我去救場?

    我想了想,答應下來,先把阿謐回房中交給乳母,自己換了身衣服又稍事打扮,乘車出門。

    漱玉泉裡璧台不過一里路程,本是雍都名勝,亭台山石俱全,我也曾應著玉瑩等貴婦之邀來此觀水賞花。

    曲水流觴,從前長兄與二兄都很喜歡,裴潛更是此道高手,我也是熟門熟路。不過那已經是長安的事了,與魏郯成婚以來,我加入這等聚會還是頭一遭。

    漱玉泉自山腰而出,至山下的亭台之處,水流悠長。遠遠的,我便已經望見泉邊士人們在水邊各據茵席,影影綽綽,衣冠楚楚。

    「夫人。」家人引著我找到魏郯的時候,他正與兩三名士人說話,見我來,露出笑意。

    「夫君。」我微笑地上前行禮。

    魏郯身上的裝扮與早晨時不一樣,寬袍大袖,文質彬彬;一柄長劍繫在腰間,卻帶著幾分精神氣。

    「少夫人。」周圍的人看到我,亦紛紛行禮。

    待我還了禮,魏郯一手虛扶著我,和顏悅色地向我介紹起旁邊的人。

    出乎我的意料,這些人在我看來十分面生,名號亦是從未聽過,還有些人,光看衣飾就知道並非出身士族。

    再瞥向上游之處,魏昭也跟著幾人談笑風生,那些人看著眼熟,都是高門子弟。

    心中雖疑惑,我仍然保持笑容,順著魏郯與這些人一一見禮。

    未幾,亭上磬響,一名長者將一隻漆觴盛滿了酒,置於盤上,放入泉水之中。漆盤顏色鮮麗,在彎曲的水道中緩緩漂下,沒多久,停在魏昭邊上的一位衣著上乘士人面前。

    士人膚色白淨,似乎敷了粉。他微笑地將觴執起,想了一會,以雍池為題作詩一首。

    我在魏郯身旁聽著,立意無趣,遣詞押韻平淡無奇,若是在從前的長安,也許兄長那群口味刁鑽的人會起哄,罰酒不認。

    可此人吟過之後,旁邊的眾人卻交口稱讚,我看到魏郯附近幾名士人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漆觴繼續回到水中王倩,當漂到一名布衣士人面前之時,停了下來。

    我看去,那人年紀三十有餘,衣袍半新不舊,一看即知出身不高。

    他才將漆觴取下,上游處的人便有些不快之色。

    布衣士人起身,略一思索,便以清泉為題作詩一首。

    我細聽,只覺言辭琅琅,雖時而用詞略顯隨意,卻句句可圈可點,實為佳作。

    他剛吟完,周圍人發出一陣讚歎。

    「龐兄真乃詩才!」有人拊掌道,布衣士人謙遜謝過。

    「如何?」魏郯低聲問我。

    我看向他,微笑頷首。再瞥向上游,只見那些人各自談笑,恍如未聞。

    我應允下來,離了魏郯,跟她們往花園裡去。

    「畢竟是離了長安,連曲水流觴也不及從前有趣了。」花園裡三三兩兩的都是婦人,一名貴婦折下一支薔薇,歎道。

    「當然不及從前有趣。」玉瑩道,說罷,看向我道,「阿瑾,我聽說那些庶族的士人都是大司馬請來的。大司馬這是做甚?許多人都因此不喜。」

    「不喜的都是高門之人吧。」一個婦人道,「我可聽說那些庶族的士人了不得。便說方才吟詩那位,騏陵之戰時,曾獻計立了大功,大司馬將他舉為錄事。」

    「那又如何?」立刻有人不屑地說,「爬得再高也是個庶族,講究些的人家連門都不會讓他進。」

    眾人正言語,玉瑩悄聲對我道:「阿瑾,裴氏不是舉家來了雍都麼?我聽說此番舉的孝廉之中,季淵公子有三個堂兄弟也在其中。」

    「哦?」我訝然。

    玉瑩輕歎:「可惜季淵公子不來雍都,若是來了,今日的曲水流觴必是精彩。」

    正說話間,忽然有人道:「那不是太史夫人?」

    我抬眼,前方,兩名婦人正一邊賞花一邊緩緩走來。心中的驚詫如同繩索,將腳步絆住。那兩名婦人我都認得,一位是裴寬的夫人羅氏,而另一人,正是裴潛的母親柳夫人。

    她們也看到了我,同樣的訝異在柳夫人的臉上閃過。

    「她怎在此?」玉瑩的聲音輕輕道,眼睛卻看著我。

    周圍的聲音像被什麼壓了下來,包括玉瑩在內,各種各樣的目光在我和柳夫人身上徘徊。

    我望著柳夫人,多年不見,她保養得法的面龐也已經有了垂老之態,兩鬢亦添了銀絲。

    心底苦笑,今日前半截惦念著裴潛,後半截就要面對他的母親麼?老天的安排從來都是這樣巧。

    「柳夫人。」我屏心靜氣,上前行禮。

    「傅夫人。」柳夫人的聲音緩緩,仍舊溫和,卻與從前喚「阿瑾」時大不一樣,透著不可逾越的疏離。

    這般遇見,實在猝不及防。見禮之後,四周陷入片刻的安靜,尷尬不言而喻。

    「傅夫人。」這時,羅氏笑意盈盈地上前來,道,「姑氏初到雍都,妾今日請姑氏來游雍池,不期遇見夫人。妾在前方花樹下備有瓜果茵席,夫人何不與我等一道入席相敘?」說罷,看向柳夫人。

    柳夫人看她一眼,又看著我,平靜的臉上似閃過些猶豫。

    我將這神色看在眼裡,亦是明白。

    當年,柳夫人與母親交好。我與裴潛定親,也本是她們二人的主意。後來裴潛退婚,我再也沒有見過柳夫人。在我恨裴潛的日子裡,他的家人我也一併恨著。在我無數次設想相遇的場面之中,我會狠狠地、冷冷地盯著他們,罵「負義之人」或者視而不見地昂首在他們面前走過去,然後他們會追悔莫及地痛哭流涕。

    這些當然都是做夢。真正遇到的時候,其實就是現在這樣,就算心裡的芥蒂已經淡了,你也不會想跟他們好好聊一聊。

    「夫人好意,本不該推卻。」我看向羅氏,微笑道,「只是妾夫君亦有宴席,不便前往。」

    「小史夫人相邀,卻之不恭。」魏郯的聲音忽而傳來。

    我訝然,轉頭望去,卻見他正與幾人踱步而來。

    眾人皆詫異,婦人們紛紛行禮。

    「夫人別來無恙。」魏郯走到柳夫人面前,端正地一揖。

    「老婦無恙,多謝大司馬。」柳夫人頷首還禮。

    魏郯微笑,道:「憶昔季淵離京往揚州,某置酒相送。彼時見過夫人,一晃已近六年。」

    柳夫人看著他,神色並無波瀾。

    「從前舊事,難為大司馬還記得。」她聲音淡淡。

    魏郯轉頭,看看身後的三個年輕士人,隨和地笑笑,道:「某與三位公子相談甚歡,聞得夫人在此,特來拜見。」

    那三位士人神采奕奕,我明白過來,他們大概就是裴潛的堂兄弟。

    「三位公子舉入孝廉,太史府上果然棟樑輩出。」魏郯道。

    「老婦久居後堂,朝廷國事,並不知曉許多。」柳夫人目光冷淡,「大司馬日理萬機,老婦不敢叨擾,就此告辭。」說罷,她向魏郯一禮,轉身離開。

    「姑氏……」羅氏面色尷尬,望了魏郯和我一眼,急急行禮,「姑氏今日身體不適,大司馬與夫人勿怪。」說罷,又連聲致歉,追隨柳夫人而去。

    眾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覷。魏郯的臉上卻神色如常,不見絲毫慍怒。

    我瞥向四周,心知柳夫人在眾人面前給了魏郯一個下馬威,今日之後恐怕又要成為多少人的談資。

    「妾方才聞得水邊磬響,似乎流觴之樂並未結束。」我打破沉默,向魏郯問道,「不知方才斗詩,可有勝出之人?」

    魏郯看看我,微笑:「正是。」說罷,看向裴潛那三個表情各異的堂弟,「某還不曾聽得諸位公子賦詩,不知今日是否有幸?」

    三人恢復神色,紛紛欣然應下。

    水邊的雅會直到日頭西墜才結束,場上每個人都喝了些酒。

    魏郯與一眾士人且走且談,似乎興致勃勃;魏昭身旁也是熱鬧,我們離開的時候,他的酒席還不曾散。

    回到府中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

    回到房裡,魏郯看到乳母懷裡睜著眼睛的阿謐,露出笑容,將她抱了起來。

    「等父親回來麼?嗯?」魏郯用鼻子蹭蹭阿謐的臉蛋,聲音柔和。

    阿謐「嗚」一聲,小手漫無目的地張著。

    「夫君去更衣吧,還要用膳。」我讓阿元和乳母下去,從他手裡接過阿謐。

    魏郯放開手,又有些捨不得地沖阿謐笑笑,去椸前脫衣服。

    「今日的雅會,是二叔辦的?」我一邊給阿謐喂些水,一邊問道。

    「嗯。」魏郯在屏風後道,「都是新舉的孝廉。」

    我又問:「這些孝廉,似乎不單只是士族子弟?」

    「嗯。今年的孝廉,不論出身,皆可舉薦。」

    我的手上的湯匙送得有些快,阿謐咳了起來。我連忙放下湯匙,抱起來拍她的背,可才停下來,阿謐卻小臉一皺,開始「哇哇」地哭。

    「怎麼了?」魏郯從屏風後面出來,看著阿謐,伸手道,「我來。」

    我也不爭,將阿謐交給他。

    說來奇怪,阿謐在我懷裡哭得用力,可魏郯抱著她「哦哦」轉了兩圈,哭聲就停了。

    「此事,是夫君的意思?」我看著魏郯,問道。

    「嗯?」魏郯看我一眼,繼續哄著阿謐:「嗯。」

    承認得倒是爽快。

    我沉吟,道:「夫君,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魏郯走過來,在榻上坐下。

    我說:「夫君,自前朝以來,士族繁盛,朝中為官者,百秩以上從無庶族。夫君此舉,可曾設想過士庶同朝,士族豈肯相讓?」

    「是不肯。」魏郯卻神色悠然,「昨日王據還來與我說過。」

    我訝然:「那夫君以為如何?」

    魏郯抱著阿謐,讓她坐在腿上。

    「士族如何而來?」他看看我,緩緩道,「朝廷奉養這些家族幾百年,大多子弟已墮落無用,卻尸位素餐空耗國力,又拉幫結黨,要來何用?」

    我微微蹙眉,道:「話雖如此,可朝廷中,三公九卿,全是士族出身;六百秩以上高官,更無寒門之人。」

    「我並非打壓士族。不分出身,乃為唯才是舉。」魏郯道,「士庶如何不能同朝?父親在軍中以才幹拔擢,六百秩以上的將官,大多數都是庶族。再如公羊劌,夫人亦覺得此人有大才。可他即便出身高門又如何?靠家族連帶,他四十歲之前頂多千秩,因為上面人太多,輪不到他。」

    我張張口,一時不知從何處反駁。此言雖不能讓我心服口服,卻也是有理。他能說出這麼許多,看得出來是經過深思熟慮,我對朝政本是外行,辯論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妾之意,並非說夫君此計不可。」過了會,我想了想,語氣軟下,「只是朝廷之中本是錯綜複雜,即便沉痾,還須以藥緩緩而圖,急不得一時。」

    魏郯看著我,唇角勾起。

    他一手抱著阿謐,另一隻手卻伸過來摟住我的腰。

    「夫人擔心為夫?」他低頭看著我,黑眸光芒撩人。

    我莞爾,抬手輕輕撫著他的眉毛:「妾擔心阿謐。就怕夫君一個狠手下去,阿謐將來想找個世家子做夫君都找不到了。」

    「世家子有什麼好。」魏郯不以為然,將阿謐抱起來,讓她軟軟的雙腳立在腿上,悠悠道「世家能當飯吃?要找就要找父親這樣的,是不是,阿謐?」

    阿謐很喜歡這樣站,嘴裡「嗚嗚」地哼著。

    魏郯笑起來。

    我也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看著面前的燭火,心底卻想起從前的一些事。

    先帝其實是個勤勉的皇帝,他對士族把持朝政頗為不滿,曾經下令各地大族不得蓄奴婢,不得養部曲,還曾經有意強令限制大族名下的土地之數。這些新政還未成形,便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即便強行推行了一陣也不了了之。而先帝與朝臣的不和也人盡皆知。此事的後果亦是重大,士族們看到先帝拿他們無法,行事陽奉陰違;而先帝對朝臣們則日漸多疑。後來想想,卞後向先帝譭謗父親,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

    如今,經過顛覆般的動盪,天下士族十餘四五。魏郯走到如今這個位置,他的想法與先帝也漸漸靠近。

    接下來呢?我覺得心底似乎有什麼硌著,一點也不安穩。

    最炎熱的時候慢慢過去,魏府中卻因為魏傕的病勢愈加不安。

    韋郊一直沒有回來,魏傕的病,也沒有良醫敢醫治。家中只得就著從前的藥方為他熬藥,但是效用寥寥。即便如此,魏傕也仍然執拗,看到藥就發怒,似乎指責家人要害他。

    郭夫人無法,認為這是中了祟,請了好幾回方士和巫師來查看驅邪。

    任姬的肚子也一日一日鼓了起來,等到七月,已經將近臨盆。郭夫人另辟了一處舊屋給她做產室,早早地將她移了過去。

    家中風雲湧動,外面卻有好消息。

    魏安自從江東回來,埋頭鑽研樓船。七月之時,他的第一艘船已經出了船塢。

    我抱著阿謐去看過,高大的船體,樓閣高達五重,船舷和樓上都像城牆那樣做成堞雉,投石車、強弩一應俱全。我登上樓船的時候,水面上風大浪急,甲板上卻只是微微搖晃。阿謐似乎很喜歡這樣的地方,好奇地看這看那,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

    「此船甚妙,恭喜四叔。」我看到被曬得跟魏郯一樣黑的魏安,微笑道。

    魏安撓撓頭,笑了笑。

    許是常在外面奔走出力的緣故,今年,魏安的個子拔得很快,骨架長開,聲音也有些變了,儼然是半個男子。

    「還不夠好,」他謙虛地說,「帆還不夠快。」

    我笑道:「再多做幾艘,四叔可試水長江。」

    「快了。」這時,魏慈走過來,風塵僕僕,揚揚手中一卷紙,「梁玟佔了江東,只怕過得不久便要來尋些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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