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課後,再也沒有比學校大樓更空的地方。這使我想到中子彈爆炸後的遺跡。日光燈照耀,水池噴著泉水,鐘聲按時響起,電腦終端機詭異地運作,人們都不見了。沒有人交頭接耳,沒有人疾步跑向課堂,也沒有鍵盤敲打聲。整個校園沉靜得就像地下墓穴。
我坐在魁北克大學派克·拜雷教授的辦公室外的長椅上。離開法醫研究所後,我先到健身房運動,再到超市買了一些日用品,然後吃了一份蛤蜊醬意大利面。現在,我則是一個人不耐煩地在此等候著。
若說生物系很安靜,不如說它像夸克一樣小。樓上樓下各教室辦公室的房門都早已關上,而我不僅把走廊上佈告欄的內容全看過,而且看了兩次。
我第一百萬次低頭看表——晚間9點12分。該死,他9點下課,現在早該出現了。至少,他的助教是這麼說。我站起來,來回距步。似乎等人就一定要踱步……9點14分。混帳。
9點30分,我放棄了。當我把皮包掛上肩,準備離開時,我聽見從視線以外的地方傳來一扇門開啟的聲音。一會兒後,一個抱著一大疊實驗書籍的男人匆忙從轉角走來。他穿著一件破舊的羊毛衫,一邊走一邊調整手臂姿勢,以防書本掉落。我猜他的年紀大約40歲左右。
他看到我,便停下腳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正準備自我介紹時,一本書從最上層滑落。我們一起向前想接住那本書,結果,他原本捧住的書全垮了。大大小小的書本像紐約市新年灑的碎彩紙般,一下子全四散在地上。我們一起花了幾分鐘把書一本一本撿起來,然後他打開辦公室大門,把這整疊書放在桌子上。
「很抱歉,」他講的英文有濃厚的法國腔。「我……」
「不要緊,」我說:「我一定嚇到你了。」
「是……哦,不。是我不對,我應該分兩次拿。我每次都這樣。」他說的並不是美式英語。
「這都是實驗用書?」
「是的。我剛才教的是生態學。」
在河岸那端,夕陽的光芒透進窗內,輕輕映在他的身上。蒼白粉紅的膚色,漿果般紅的雙頰,香英蘭色的頭髮。他的鬍子和睫毛都是琥珀色的。他整個人像是燒出來的,而不是曬出來的。
「聽起來滿有趣的。」
「希望我學生們也這麼想。我能……」
「我是唐普·布蘭納,」我說,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名片給他。「你的助教說我可以在這個時候來找你。」
他接過名片,我把來意表明。
「沒錯,我記得那件事。那隻猴子不見了害我難過得要死,它總是逗人開心。」突然,他叫道。「你何不坐下來談?」
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匆忙把一張椅子上疊的書籍雜物全搬到地上。我趁機環顧四周。他的小辦公室讓我聯想起洋基隊的體育館。
在辦公室內每一寸牆壁上,只要有空位,就貼上各種運動的照片。棘魚、珠雞、狨猴、疣豬,甚至土豚,完全不按動物分類法,亂七八糟地掛在牆上。
我們面對面坐著。他坐在辦公桌後,腳擱在一隻拉出一半的抽屜上,而我則坐在挪出空位的椅子上。
「沒錯,它真能逗人開心,」他又說了一次,然後話題一轉。「你是人類學家?」
「嗯哼。」
「熟悉靈長類?」
「不,曾研究過,但不太熟。我曾在夏洛特的北卡羅來納大學人類學院教書。有一次我開過靈長類生態或行為學的課,除此之外,就很少觸及這個領域。光是法醫的事情就忙不過來了。」
「很好,」他搖著我的名片說:「你怎麼研究靈長類的?」
奇怪了,到底是誰調查誰。「我對靈長類的骨質疏鬆症很感興趣,尤其是社會行為和疾病發生的相互作用關係。我們研究動物模型,也常利用恆河獼猴,操縱它們的社會組織,製造壓力狀況,然後再研究它們骨頭的變化。」
「你有到野地研究過嗎?」
「只到過一些小島而已。」
「哦?」他的眉毛拱成弓形,一副充滿興趣的樣子。
「例如波多黎各的聖地亞哥島。過去我在南卡羅來納的摩根島上一所學校教了幾年書。」
「有恆河獼猴嗎?」
「有。拜雷博士,你能不能講一點關於那只失蹤猴子的事?」
他不理會我的要求,仍追問道:「你怎麼從研究猴子骨頭變成研究人的屍體?」
「骨骼生物學。這是兩者共同的核心。」
「啊,說的也是。」
「猴子的事呢?」
「那隻猴子,也沒什麼好說的。有一天早上我進到研究室,發現籠子是空的。我們猜也許有人忘了把門閂鎖好,或者,也許是阿莎——那隻猴子,自己把門閂打開。你知道,它們的確會這樣做。它的手靈巧得很。總之,我們找遍整個校園,也問過校警,找過每一個角落,結果你都知道了。」
「你養那隻猴子做什麼研究?」
「事實上,阿莎不是我的研究計劃,是一個學生的。我雖然對動物溝通系統很感興趣,但這不是我的專長。」
「你學生的研究計劃是什麼?」我問。
他皺了一下眉頭,搖搖頭說:「語言。新世紀靈長類學習語言的能力,這是瑪麗絲的研究項目。」他拿起一支筆在前額晃著,哼了一聲,然後重重在桌上敲了一下。
「瑪麗絲?」
「我學生。」
「實驗成功嗎?」
「誰知道?她根本沒有時間。計劃才開始5個月,猴子就不見了。後來瑪麗絲也走了。」
「她休學了?」他點點頭。
「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拿著筆在實驗書上畫著三角形。我等著,給他時間自己思考。
「她交了男朋友。那個男孩子經常來學校騷擾她,鬧著要她休學。她只對我提了一兩次,但我想這一定是主因。我在學校辦的舞會上看過那男的幾次,我總覺得他有鬼。」
「怎麼說?」
「就是……我也不知道,反社會傾向、憤世嫉俗、性格乖癖、態度粗魯。他好像也沒什麼一技之長……我一看到他就想到猴子。你知道嗎?他好像從小就離群索居,不知道該怎麼和他人相處。不管跟他說什麼,他總是眼神不定地傻笑。天啊,我討厭死他了。」
「你懷疑過是他幹的嗎?也許是他殺了阿莎,好讓瑪麗絲研究不下去,迫使她休學?」
他的沉默告訴我他的確曾這麼想。「聽說那時他人在多倫多。」
「他有提出證明嗎?」
「瑪麗絲相信他,我們也無話可說。她那時難過得要死,追查又有什麼用?反正阿莎都死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問接下來的問題,不過還是開口了。「你看過瑪麗絲的研究報告嗎?」
他停止塗鴉,眼神銳利地看著我。「你是什麼意思?」
「她會不會故意隱瞞什麼?有沒有別的因素使她想放棄這項研究?」
「沒有,絕對沒有。」他堅定地說。但是他的眼神卻是否定的。
「她還和你聯絡嗎?」
「沒有。」
「你的學生都不和你聯絡?」
「有的會,有的不會。」他又開始胡亂畫起三角形。
我換個方向問。「還有誰會接近那個……是實驗室嗎?」
「只是個小實驗室。養在校內的動物不多,因為地方不夠。她也知道,每個動物都得養在不同的房間。」
「哦?」
「法律有規定,不管是研究用、商業用、私人飼養,都必須遵照政府頒布的規章飼養。」
「有沒有關於安全的規章?」
「當然有,那規章是很詳細的。」
「那你們採取什麼安全措施?」
「我目前研究的是棘魚。」他轉身用筆指著牆上的魚相片。「它們不需要什麼安全保護。我有一些學生在實驗室裡養免子,它們也不需要。」
他的眉頭蹙得更深了。
「只有阿莎是屬於列管動物,所以我們的安全措施做的不是很完善。它自己有個小房間,平常都會上鎖。當然,籠子也會上鎖。外面的實驗室大門也會上鎖。」他頓了頓。
「我曾回想過,但是記不起來那天晚上,誰最後離開實驗室。我知道那天晚上我沒課,所以不會是我最後走。也許有某個研究生做最後檢查。助教是不會去主動檢查的,除非我要求她去。」
他又停了一下。
「我想過可能是外面的人闖進來,但是大門不可能沒有上鎖。這些學生都滿盡責的。」
「籠子當然有鎖,只有一個掛鎖。那個鎖連同猴子一起失蹤,我猜可能被人鋸斷了。」
我試著盡量自然地提出下一個問題。「你們有發現什麼不見的部分嗎?」
「不見的部分?」
「阿莎被人切成數塊。它有部分器官不見了,不在那個運動袋裡。我懷疑會被兇手故意丟棄在這裡。」
「什麼器官?什麼不見了?」他粉白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它的右手。拜雷博士,它的右手被人從腕部砍斷。沒有在運動袋裡。」
我不想告訴他那些被害人的手掌同樣被切斷,而這正是我來這裡的原因。
他沉默著,雙手枕到腦後,整個人往後仰,目光定在我背後某一個點上。他原本如漿果般的臉頰,現在變成大黃的顏色。在他的檔案櫃上,一個時鐘收音機正滴答作響。
良久良久,我才打破沉默。
「你回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發現。」
他並沒有馬上回答。然而,就在我認為他不會回答這句話之時,他開口了,「我想殺這隻猴子的人一定是個變態,一定住在學校附近,也許是在那個化糞池中繁殖長大的。」
他呼吸的聲音很沉重,講完上面的話後,又加了幾句,聲音輕得像呼吸聲。我沒有聽清楚。
「什麼?」
「瑪麗絲真的很不值得。」
他對這件事的態度有點奇怪,但我忍住沒有說出來。此時,學校的鐘聲突然響起。我看看手錶——10點整了。
我避開他提出的問題,不願講出我追查這個四年前舊案子的原因。我向他道謝,並拜託他若想到任何有關這案子的事就打電話給我,然後便起身離開。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裡,目光仍停留在我背後某處。我猜,他的思緒已墜入遙遠的時空之中。
我對緬恩區還不太熟,但為了到魁北克大學,我又把車子停在那天晚上的小巷子裡。我曾來此尋訪戈碧,雖然才過了兩天,但現在感覺好像是太古時期的事。
今天比那天冷,還下著細雨。我拉上夾克拉鏈,朝停車的地方走去。
出了大學校區,我往北走在聖丹尼斯街上,經過一排高級的百貨公司和夜總會。雖然這裡和聖羅倫街僅隔幾個街區,但水準有如天壤之別。聖丹尼斯是個尋覓的好地方——衣服、銀耳環、伴侶、一夜情,因此引來這裡的年輕人很多。幾乎每個城市都有一條像這樣的夢幻之街,然而蒙特婁市卻有兩條:講英語的人到克利桑街,講法語的人到聖丹尼斯街。
我站在得麥松納夫街口等紅綠燈時,想到阿莎的事。拜雷也許是對的,那個公車站就在我右前方不遠處。殺那隻猴子的人,應該不會為了丟棄屍體而跑到很遠的地方。兇手是當地人的機會很大。
我看著一對年輕情侶從魁北克大學捷運站走出來。他們走在雨中,像一雙剛從乾衣機拿出來的襪子般緊緊依偎著。
殺猴子的人也可能是通勤者。是啊,布蘭納,捉了猴子,坐捷運電車回家,打死、肢解它後,再坐捷運把屍體運回來,丟在公車站。想得好。
綠燈亮了。我穿過聖丹尼斯街,沿得麥松納夫街往西走,心中仍想著剛才與拜雷的談話。我為什麼會覺得他的態度奇怪?是他對學生表現出太多的情感嗎?對猴子關心太少?為什麼他看似那麼……反對研究阿莎的計劃?他為什麼不知道猴子少了一隻手掌的事?派利第不是請他來指認猴屍嗎?難道他沒注意到猴子的手掌不見了?猴屍發還給他,他的確把猴屍從法醫研究所帶走。
「混帳!」我叫了出來。
前面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回過頭,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我對他笑了一下。他搖搖頭,一語不發地繼續往前走。
你真是個大白癡!我痛罵自己。你居然沒問拜雷他怎麼處理那具猴屍?你真會辦事!
譴責自己過後,內心的自我提出建議,決定賠償我一根熱狗。
我知道今晚不會那麼早睡,便接受這個提議。我走到聖多明尼克街的「吉川喬餐廳」,點了一份熱狗、薯條和可口可樂。一邊吃剛做好的美食,一邊凝視牆上的旅遊海報。窗外的車流量慢慢增大了,緬恩區開始加快它運行的腳步。
一個男人走進餐廳,大聲地和老闆交談,話中帶有濃厚的希臘口音。他的衣服全濕了,渾身散發著一股混合煙草、油脂和不知名香料的味道。細細的雨珠在他頭髮上閃閃發光。他發現我在看他,便對我微笑了一下,揚揚濃密的眉毛,伸出舌頭緩緩舔過上唇。倘若再熟一些,他肯定會對我展現他的痔瘡。衡量他的成熟度,我判斷他的水準只有中下階層,於是便把注意力轉回窗外的街景。
隔著雨痕斑斑的玻璃窗,我依稀能看見對街的一排商家。我一家一家讀著商店的法文招牌,有些店名和販賣的商品完全牛頭不對馬嘴,有些則花稍得讓人眼花繚亂。一致的是,在假日前夕,這些店全都打佯了,安靜而黑暗。
我把熱狗和薯條的包裝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隨後又扔進可樂空罐,起身離開。
車子仍好端端停在我停車的位置上。開著車,我腦中仍想著那些命案。
雨刷每掃過一次,我眼前就出現一幅新幻象。阿莎被截斷的手掌……刷刷……法蘭絲斷落在廚房地板上的手臂……刷刷……茜兒斷裂的肌腱……刷刷……完整砍斷的腕骨……刷刷……」
被砍的都是同一側的手嗎?不記得了,得查清楚。被害人沒有人手不見。是巧合嗎?克勞得爾是對的嗎?是我太過妄想?也許殺掉阿莎的人有收集動物手掌的癖好。他是過度狂熱的愛倫坡迷嗎?……刷刷……兇手是男是女?
11點15分,我把車子開進車庫。我整個人已完全精疲力竭,今天整整己活動了18個小時,一根熱狗是不會讓我睡不著的。
博蒂沒有在門口等我。它躺在壁爐旁的搖椅上,靜靜享受孤獨的滋味。我進到屋裡時,它抬起頭,張著黃色的眼球看著我。
「晦,博蒂,今天過得好嗎?」我瞇嗚叫著,伸手搔它的下巴。「有沒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啊?」
它躺下去,伸長脖了,對搔癢毫無感覺。我把手縮回時,它張大嘴打了個呵欠,把下巴枕在雙爪上繼續睡覺。我逕自走進臥房,知道它一定會跟進來,鬆開髮夾,把衣服脫下來扔在地上,我掀開棉被,倒在床上。
我一下就陷入無夢的熟睡。沒有幻想幽靈出沒,沒有擔憂陰謀威協,只感有個溫熱的東西挨著我的腿。我知道博蒂也上床來了但我沒有理它,自顧自地沉睡在一片漆黑之中。
然而,我眼睛突然打開,心臟狂跳起來。我莫名其妙地完全清醒了,緊張地注意四周狀況,但不明白為什麼。清醒地太過突然,我還來不及適應這個情況。
房間一片漆黑,鬧鐘顯示的時間是12點7分。博蒂不在了。我躺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努力傾聽著週遭的動靜。為什麼我會自己醒來?我聽見什麼聲音嗎?是不是我心中的電達偵測到什麼光點?還是聲納搜尋到某個訊號?博蒂也聽見什麼聲音嗎?它上哪兒去了?它晚上不會亂跑的呀。
我放鬆身體,更仔細地聆聽。現在唯一聽見的就只是胸中心臟砰砰地跳動聲。整間屋子沉睡在一股詭譎的靜謐中。
而後,我聽見了。一聲細微而模糊的金屬撞擊聲。我僵在床上,忘了呼吸。10秒。15秒。20秒。沒有第二聲傳來。在我懷疑自己是否聽錯時,那個聲音又來了。卡嗒。我驚懼地咬緊牙根,握拳的指尖緊緊掐進肉裡。
是這棟公寓某位住戶回來了嗎?不可能,我早就聽慣鄰居的聲音,而這個聲音完全不一樣。
輕輕地,我把棉被掀開,雙腳挪至床邊。還好前晚夠邋遢,我跟著腳尖走在地毯上,抓起地上的T恤和牛仔褲穿上。
我停在臥房門口,想找看看有沒有防身的東西。沒有半個能用的東西。外頭沒有月亮,但街燈的光線從另一間臥房鑽進窗內,微弱地使得走道還有些光亮。我悄悄前進,經過浴室,走向大門。每走幾步,我就停下來,屏氣凝神,細聽任何一個聲音。走到廚房門口時,聲音又傳來了。卡嗒,卡嗒。這聲音似乎是從面前中庭的落地窗那裡發出的。
我溜進廚房,探頭向落地窗那兒窺視。沒有人影。我一邊暗自咒罵自己過去一向反對私有槍械,一邊環顧黑漆漆的廚房,找看看有沒有東西可當武器。我扶著牆壁在黑暗中走著,摸向櫥櫃,輕輕佻了一把麵包刀。我雙手不停地顫抖著,倒握麵包刀,手臂保持高舉姿態。
慢慢地,我一步一步,跟著腳尖向前,走到足以窺視客廳的地方。客廳和臥房和廚房一樣,完全漆黑一片。
在微弱光線中,我看到博蒂坐在那裡。它坐在落地窗前幾寸的地方,眼睛直盯著外頭的草地。它全身緊繃,背部拱成弧形,像一張已拉開的弓。
又一聲卡嗒聲響了,差點讓我的心跳和呼吸一起停止。聲音是從外面來的,博蒂早就聽見了。
我躡手躡腳走到博蒂身邊,無意識地伸手拍它的頭。它好像完全沒發現我走近,也沒料想到有人會突然拍它,它縮了一下,爪子用力抓了一下地毯,便衝到角落去了。地毯被它扒起一小塊痕跡,在陰森的光線下,看起來像幾個小逗點。如果貓也會說話,博蒂一定會害怕地大叫起來。
它逃走使我更膽怯了。一時之間,我癱瘓在那裡,動也不動地像復活島上的石像。
學學那隻貓,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心裡一個驚慌的聲音說。
我後退一步。卡嗒,卡嗒。我停住了,緊握刀子,好像它是救難索一樣。安靜而黑暗。的登,的登。我聽著自己的心跳聲,運用腦海還有思考能力的部分思索著。
如果有人潛進屋裡,我的部分大腦告訴我,那他一定在你背後。你應該向前逃,而不要向後跑。但是,如果那個人是在屋外,就不要讓他進來。
的登、的登。
聲音是外面傳來的,我對自己說。博蒂是看著窗外的。
的登、的登。
得看外面一眼。你可以躲到窗簾邊,揭開一角向外窺視。說不定就能看到外頭的人影。
邏輯合理。
我握著麵包刀,在地毯上慢慢移動,抵達落地窗旁的牆邊。深吸一口氣後,我稍稍掀開窗簾。院子裡的東西雖看不清楚,但尚能辨認。樹木、長椅、灌林。除了被風吹動的樹梢外,沒有會移動的東西。我向外窺視了好一會兒,仍沒看到什麼動靜。我伸手探向落地窗的門把。鎖並沒有被打開。
刀仍高舉在手上,我沿著牆邊向大門旁的保全系統走去。保全系統的燈光還亮著,顯示一切正常。我一時衝動,按下了警報測試的按鈕。
頓時,警鈴聲大作。我大吃一驚,整個人跳了起來。
「笨蛋!」還能動作的部分大腦告訴我。「保全系統的燈還亮著,表示沒有人侵入!沒有門窗被破壞!你沒事幹嘛試警鈴!」
「那麼,那個人一定在外面。」我回應大腦,渾身仍不停發抖。
「也許吧,」大腦說,「這樣狀況還不算壞。把所有的燈都打開,讓屋外的人知道裡面有人還醒著。」
我打開玄關的電燈,然後飛快跑去按下走道上所有燈光的開關。果然屋裡沒有入侵者。我坐在床沿,仔細聽著。卡塔、卡嗒。聲音又傳來了!我跳了起來,刀子差一點劃傷自己。
在肯定屋裡沒有人闖入的情況下,我壯起膽子。好吧,你這個狗雜碎,我先看清你是誰,再打電話報警。
我向落地窗移動,這次走得快多了。客廳仍然很暗,我走到窗簾後,揭開一角往外看。
外面的景象還是一樣。幾個朦朧的樹影,被風輕輕吹動著。卡嗒、卡嗒。我又嚇了一跳,隨後再想,這個聲音一定是從門後傳來的,而不是有人撬門的聲音。
我想起來院子裝有照明燈。沒時間管會不會騷擾到鄰居,我去按下燈座開關後,便馬上跳回落地窗邊。照明燈的光線雖不是很強,但也足以照亮整個院子。
雨已經停了,剩下的只是有風,一陣薄霧裹住了光束。我又聽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我硬著頭皮,切斷保全系統,打開落地窗門,一頭衝進院子裡。
在院子左邊,只有一片雲杉林影,沒有人的影子。在微風中,樹影輕輕晃動。卡嗒、卡嗒。聲音又傳來了。
是籬笆門。聲音是從那裡來的。我猛然轉頭,正好看見籬笆門輕輕合上,隨即又被風吹動,門日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音。卡嗒、卡嗒。
我懊惱不已,衝至籬笆門邊。過去怎麼都沒注意到門閂會發出聲音呢?此時,我心頭一震——門閂上的掛鎖不見了。原來是少了掛鎖,籬笆門才會被風吹動,在有限的距離內撞出聲音。難道是威爾森先生除完草忘了把門鎖上?一定是他。
我把籬笆門盡力關緊,不讓風再把門推動,然後轉身往屋內走。此時,我又聽見一個聲音,一個模糊而黯啞的聲音。
往聲音來源望去,我看見花園裡有一個怪東西,有點像南瓜。在風中,那個東西偶爾發出沙沙聲——是塑膠袋被風吹動的聲音。
頓時,恐懼感如排山倒海襲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塑膠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我雙腳顫抖著,慢慢走過草地,提起那個塑膠袋。
只看了一眼,我便把頭別開,開始嘔吐起來。我用手背擦著嘴,向屋內狂奔,把門猛然甩上鎖緊,重新開啟保全系統。
我渾身顫抖地摸出電話簿,踉踉蹌蹌奔至電話前,努力克制自己不按錯號碼。鈴響四聲後,對方接起了電話。
「你過來一下,拜託。」
「布蘭納?」還沒睡醒的聲音。「又他媽的出了什麼……」
「快過來!媽的!」我吼道:「萊恩!你馬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