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將秦之公子和楚之英雄組合在一起是非常矛盾的一件事情。
扶蘇和項燕的關係是世仇。
從民之欲也。
《史記》就陳勝使用兩人之名之事記載道。
陳勝和吳廣將兩名將尉殺害後,設壇祭拜其首級。
血祭——看到鮮血時,人都會激動起來。這批貧民軍隊在情緒激昂的狀態下,一鼓作氣攻打了大澤鄉官軍陣營。由於收編降服之兵卒,起義軍隊人數日益膨脹。
陳勝自封為「將軍」,吳廣則以「都尉」自稱。
他們以破竹之勢攻打鄰近各縣。雖然政府軍首腦皆為中央派遣或任命者,而兵卒卻全是貧民出身的人。當時的兵役極為馬虎,有財力的人可以花錢免去兵役。
陳勝和吳廣率領的大批貧民起義軍,次第吸收官軍之貧民兵卒,可說是所向無敵。
第一次稍微遭到抵抗的是在陳地。陳在現今河南省淮陽縣。他們舉兵的大澤鄉在現今徐州的偏南方,因此,起義軍是一路向西方秦都攻進的。這種直搗黃龍的態勢,絕非一時的盲動。
一路上收編兵卒,接近敵地時,部隊已膨脹為戰車隊六七百乘,騎兵千餘騎,兵卒多達數萬。
看到大軍來襲,通常是郡長官未戰即逃,副官則於城門奮勇迎戰,壯烈陣亡。
陳勝召集了地方上的有力人士。
承襲周之制度的秦,各地均置有以教化當地住民為任務的「三老」。關於「三老」制度,有三人之說及一人之說。實際上的情形似乎是:一名長老和兩名副手共同組成,較為正確。三老是檯面上的人物,背後更有各地具勢力的人物,發揮相當大的影響力。這類人一般被稱為「豪傑」。
陳勝召集的是陳地三老和豪傑們。
「我已趕走這個地方的郡守,並且攻陷城池。至於今後應該如何,願聞各位意見。」陳勝用商量的口氣說。
這是以數萬大軍為後盾的商量,三老和豪傑面面相覷後,用誠惶誠恐的語氣說:「將軍披甲戴盔,親執武器,攻破暴虐之徒,以興楚國。這是千秋大業,因此,尚請將軍以『王』自立。」
「這是你們的意見嗎?好,這一點我可以考慮。」陳勝意氣昂然地說。
在人民的擁戴之下成為「王」,大義名分終於有了著落。
這當然是陳勝經過設計,讓部屬迫使三老和豪傑們如此說的。推翻秦,並且復興過去被秦滅亡之楚——這是起義軍的口號。
陳勝表面上的態度是:為復興楚而盡一切努力。
由於始皇帝創造「皇帝」這個稱號,因此,「王」遂成為「帝」之下的稱謂。在周朝鼎盛時,周王就是天子。眼看戰國時代的諸侯紛紛以王自稱,不屑稱「王」的始皇帝,於統一天下後,創造了新稱號。
依據起義軍的宗旨,楚國之王才是天子,其下的王族、功臣則為王。
陳勝於焉以「陳王」自稱。
陳是他的姓,同時也是他據地的地名。稱王的同時,他開始使用「張楚」這個別名。
這個別名的意思在於「鋪張楚之勢力」,藉以顯示自己為楚國最高元勳。
陳勝的搭檔吳廣則以「假王」自稱。這個「假」不是真假之假,而是寓意「副」,也就是「副王」。
從被徵召的兵卒躍身為王,兩人得意的心情可以想見。
「陳勝吳廣」——將在大澤鄉帶頭造反的兩個頭目姓名連在一起,便成了「第一個實行者」的代名詞。
如:「由你做陳勝吳廣吧!」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倚靠別人,由你帶頭做吧!」
由九百個人開始的這個部隊,全是貧農出身、生性樸訥愚直的人,而其勢力卻迅速擴大。佔領許多城市後,開始容納一些在都市成長頭腦靈敏的知識分子。
雖然如此,陳勝還是怨歎手下無人才,能夠將軍隊指揮自如的人,更是缺乏。過去的情形是,只要這九百名兵卒大聲吶喊,蜂擁而至,敵人就會聞風喪膽,逃之夭夭。但這樣的狀態不知尚能維持多久。在陳勝陣營中,覓求人才已是當務之急。
來到大澤鄉附近一個叫符離的地方時,陳勝將一個叫葛嬰的人納入麾下。這個人可謂聰明絕頂,是這批農民軍中從未有過的才子型人物。
這個人對陳勝唯唯諾諾、唯命是從,一切表現可圈可點。而陳勝對葛嬰的看法卻是——
這個傢伙有些令人噁心!
葛嬰確實做什麼事情都行,委實很能幹。但是,一旦放在身邊,就會對他生起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感。這是為什麼,陳勝自己也說不出理由。
實際上,葛嬰是天生以諂媚為能事的人。他表現良好,與其說是出自忠誠之心,毋寧是媚上心理使然。陳勝就是對他的虛偽態度感到不愉快。
雖然令人厭惡,使用起來卻相當有其可取之處,所以,陳勝還是繼續任用葛嬰。
在這個時候,武臣出現了。陳勝為之欣喜若狂。
「謝謝你跑來看我。」陳勝由衷表示欣慰。
「我不是跑來,而是回來。陳這個地方是我的故鄉啊!我是生意人,所以到處旅行,不過,我待在故鄉的時間也不少哩!」
這些話使陳勝更加高興。
換成那個最會拍馬屁的葛嬰,他一定會說這樣的話吧——是的,我十分仰慕英名,所以老遠跑來投靠您。
由於性格和葛嬰完全相反的人物出現,陳勝因而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何況武臣說的話從來沒有失誤過。當時假借公子扶蘇之名,其實也是根據武臣告訴他的情報所作的決定。
武臣以商人身份遊歷各地,除了消息靈通外,實務才能也是一等一的。
「看到老兄,我真有久旱逢甘霖的感覺……」
「此話從何說?」
「我正在渴望得到有才能的人。你不正是我在久旱時遇到的甘霖嗎?」
「我可沒有在你下面做官的意思啊!我只是來看看老朋友而已。」
「請你不要這麼說。我是要你要定了。」
陳勝於是聘請武臣為首席幕僚。同時,他改任葛嬰為遠征軍隊長,將之外放。
「希望你在遠征任務上有良好的表現。」
聽到陳勝如此說時,葛嬰立刻叩頭說道:「我的性命已奉獻給大王,為了大王,我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尚請大王期待我的戰果吧!」
又是這種奉承話……陳勝雖然心裡這麼想,卻表情嚴肅地說:「希望早日看到你建功。」
葛嬰率軍出發後不久,一名部下來到陳勝面前稟報:「有自稱張耳和陳余的兩個人前來求謁大王。」
「什麼?」
陳勝跳了起來。當時的人是席地而坐,由於陳勝猛然跳起,所以把坐墊都踢開了。
他的錯愕程度由此可見。
「快!快請他們進來!……要……要注意禮……禮貌!」
陳勝說話難得結結巴巴。
實際上,武臣過去曾以食客身份在張耳宅邸待過一段時期,當然不會認錯人。方才見到的正是暌違近二十年的張耳,這一點,他心知肚明。
陳勝如此錯愕,當然是有其道理的。
魏國名士張耳和陳余,都是名滿天下的人物。他們卻於魏為秦始皇所滅亡那一年(公元前225年)銷聲匿跡。
攻陷魏都大梁的,是屢次向始皇帝強要獎賞而得以保身的王翦之子王賁。王賁向始皇帝奏捷時,竟被叱責。
——沒有殺死那兩個人,怎能算是攻滅魏國呢!只要那兩個人尚在人間,朕就不能安心。這不能算是完全的勝利。
始皇帝為何如此害怕張耳和陳余呢?
張耳在當時魏國是外黃之地的長官。外黃在河南省,在擔心天會塌下來的杞人之國的附近。他不是普通的地方長官,家財萬貫的他非常好客,並且常以照顧各方豪傑、俠客為樂。因此,一旦有事時,他的動員能力非常強。
雖然陳余較張耳年輕一些,兩人卻是莫逆之交,交情之深甚至達到以死相許的程度。陳余也頗有財力,和張耳聯合起來的力量,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他們充其量只是鄉間名士,有什麼值得害怕呢?
原本以為會受皇上稱讚的將軍王賁,由於期待落空,因而露出不服氣表情問道。
——有危險毒素的芽,翻遍泥土都非得摘掉不可。讓他們逃掉,實在是天大的失敗。……那兩個靠吃軟飯過日子的傢伙,可惡!
始皇帝露出憤怒表情,咒罵起來。
「靠吃軟飯過日子的傢伙」不是始皇帝隨便說說的咒罵之語。張耳和陳余並非出身富裕家庭的人,而是由於娶了富豪之女才致富的。莫逆之交的這兩個人,都因妻子娘家的財力而稱霸一方,這倒是一件趣事。
——那兩個人非找出來不可。以重金懸賞吧!
始皇帝立刻下達命令。
獎賞是,捉拿張耳者給予千金,捉拿陳餘者則給予五百金。雖然如此,這兩個人卻始終未被逮到。
這樣的張耳和陳余突然出現,並前來求見——陳勝還不錯愕萬分嗎?
「等一下……」
交代屬下以慇勤態度引進兩人後,陳勝突然壓抑自己的興奮情緒,有所思量——這麼大的意外事情,背後難道沒有什麼陰謀嗎?
才要開始打天下,就有這樣兩位名士欲來投入麾下,事情不是進行得太順利了嗎?事情順利得出奇,反而會懷疑其真實性,這是人之常情。
其實,這樣的事情我自己也做過嘛!死訊未被公佈的扶蘇以及被人們誤認為還活著的項燕——陳勝自己確實盜用過這兩個人的名字。
「項燕打敗仗和魏國被滅亡——這兩件事情哪個在先呢?」陳勝向武臣問道。
「項燕打敗仗是魏都大梁被攻陷後第二年的事情。」武臣回答。
「這麼說,這兩個人潛伏達十六年之久囉?」
「算來確實這麼久。這兩個人實在很會躲藏。」
「你認識張耳和陳余嗎?」陳勝問道。
「這……不……他們是當代名士,而我只是一介商賈,怎麼有機會認識這兩個人呢?」
武臣的回答先是支支吾吾的,後來卻很肯定。
他已看出陳勝心裡想的是什麼。這兩個人很可能是冒牌貨……
自己有過盜用他人名義之事的陳勝,對別人持以懷疑態度是極其自然的。
事實上,武臣於大約二十年前曾經見過張耳。張耳在外黃的宅邸雖然不到食客三千的程度,但家裡經常出入一兩百個食客確是事實。因此,除非相當具有特色的人物,張耳應該不可能記得那麼多年前的食客面孔才對。
我就說不認識他吧!武臣在瞬間如此思量而做此回答。
武臣因過去的交情而被陳王重用。有朝一日陳王取得天下後,他被封為宰相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因此,他絕不歡迎能力比自己強的人物加入陳王陣營。因為這將會阻礙自己的晉陞。
「可是,你是經常行走諸國的人,應該聽說過有關張耳、陳余這兩個人的事吧?」
陳勝上半身略往前傾,又問了武臣。
「那當然。因為他們在各地都是話題人物。」
「你不但見聞很廣,知識也很豐富。應該有能力加以判斷吧?」
「要判斷什麼呢?」武臣裝蒜問道。
「這兩個人是真正的張耳、陳余,還是冒牌貨,我需要做這個判斷。」
「這……看到本人時,我或許會看出這一點吧!」
「那很好。待會兒他們進來時,你好好鑒定一下。」
十六年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歲月。何況更是躲躲藏藏地過日子。
他們是分別以千金和五百金被懸賞緝拿的人。因此偶爾遇見舊識時,都會緊張起來。但那些認出他們的人大多過去曾經受過其幫助。所以,對方不是用眼睛示意後迅速走過,就是於擦肩而過時,很快地說一聲:「看您平安無事,實在很高興。不過,還是少出來走動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