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軟肋:大漢王朝四百年 正文 第二節
    鬍鬚漢子脫下上衣,把濕透了的衣服掛在河岸一株槐樹枝上,然後走到坐在岸邊草叢的年輕人身旁,大剌剌地坐下來。

    「小伙子,尊姓大名?」

    「你問我,我也不告訴你。」

    「那是因為你自認是個無名小卒的緣故囉?」

    「不,因為我惜名。」

    「呵……那我不問就是了,我就叫你小伙子吧!喏,小伙子……」

    「被你這麼一說,我又想報自己的姓名了。」

    「那你就報上名來嘛!你這小伙子倒婆婆媽媽的。哈!哈!哈!」

    「我姓張,名良,字子房。」

    「呵……那……」鬍鬚漢子的眼睛兀地發亮,「莫非你是宰相家的……」

    「沒錯。」

    原來這名年輕人是韓國兩代宰相的後裔。

    他的父親張平是韓厘王及桓惠王之宰相,祖父張開地則為昭侯、宣惠王及襄王主宰相,也就是說,兩代相繼侍奉五代國君。

    「十二年前你在幹什麼?」鬍鬚漢子問道。「十二年前」就是韓為秦所滅的那一年。

    「當時我還年輕,所以尚未仕宦。」

    「雖然如此,你還是很不甘心吧?」

    「這還用說嗎?正因為尚未仕宦,所以我更加不甘心。」

    「張良,看樣子,你是相當有骨氣的人嘛!」

    「天生身體不夠強健,這是我引以為憾的一點。」

    「有沒有骨氣和身體強健與否,沒有多大關係。我習慣到處罵人沒有骨氣,實際上卻是在找有骨氣的人。我尋找的是被罵沒有骨氣而勃然大怒的有骨氣之人。你不但勃然大怒,更把我推入河裡,可見你很有骨氣。我找像你這樣的人很久了。」

    鬍鬚漢子越說越亢奮。

    「你尋找有骨氣之人的目的是什麼?」

    「同道啊!我在尋找一起幹大事的同道!」

    「你說的大事是什麼?」

    「報仇啊!」

    「是不是以始皇帝為報仇的對象?」

    「你不要稱他為始皇帝。他要由兒孫繼位為二世、三世皇帝,並且一直綿延下去,所以以始字自稱。我偏偏要使他沒有第二代。以秦王稱呼他就夠了。」

    「這樣大聲說話,不怕被人聽到嗎?」

    「河岸上,除了我以外,只有你,我還怕什麼呢?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報仇之事嗎?」

    「當然有!可是,連荊軻都失敗,這是談何容易的事情。現在要接近始皇帝,更是難上加難。」

    始皇帝已將咸陽宮殿和二百七十棟樓閣用木柵甬道連在一起,使自己的行蹤成為絕對機密,任何人說出他的所在,便會被立即處以死罪。

    一次,始皇帝行幸至梁山宮,往外俯瞰時,剛好看到丞相行列。

    ——車騎過多。

    始皇帝為此怏怏不快。

    身邊宦官悄悄把這件事情告訴丞相。從此以後,丞相把車騎數減少了。

    ——有人把我說的話洩露出去。這是嚴重破壞規定的行為。

    始皇帝頓時大為震怒。但再三審問也無人招認,他遂把當時在身邊的人員全部處死。

    自是後莫知行之所在。

    《史記》以此語記載此事。

    企圖謀刺始皇帝,連查出其所在都是至難之事,更遑論接近他。

    「不要這麼容易就死心。」鬍鬚漢子壓低聲音說:「近年來,巡遊次數特別多。我們可以利用巡遊機會下手。」

    「巡遊途徑一定是屬於最高機密吧?」

    「再怎麼守密,休息及住宿地方一定會事前有所準備,也就是說,參與此事的人不少。我們可以從這個方向去探查呀!」

    「說得也是……不過,即使查出巡遊途徑,身邊戒備一定森嚴至極,大概無法接近吧?」

    「荊軻使用匕首,所以有接近秦王身邊的必要。可是,也有在一定距離外使用而能達到目的的武器,你知道嗎?」

    鬍鬚漢子神秘地露齒一笑,同時拭著弄濕了的鬍子說。

    「我知道,是弓……」張良低聲說。

    鬍鬚漢子緩緩搖頭,道:「不是弓。秦王巡遊時,搭乘的是用多層厚木板制的座車,用最強勁的弓箭也無法穿過的。」

    張良和這名鬍鬚漢子一起往東行旅。

    出發前,張良將所有家財變賣,換得黃金。

    「咱們到倉海君那邊吧!」鬍鬚漢子說。

    秦代沒有以「倉海」為名之地。《漢書》則有「(於漢武帝朔元年時)東夷濊君、南閭等降,為倉海郡」之記載,此處所謂的「倉海」,指的是辰韓之北、高句麗之南,即朝鮮半島中部。

    秦代未有的地名,在《史記》作者司馬遷的時代則出現。因此,以「倉海」之地名泛指朝鮮半島是有可能之事。事實上,史家多半認為張良到過朝鮮。

    但這段路途何其遙遠。故有人認為「倉海」非地名,而是人名。

    雖然不是折中之說,作者認為這是居住山東半島尖端處的朝鮮地方山頭。在地圖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山東半島和朝鮮半島只有一水之隔,自古即有人們往來。漢代以後,出兵朝鮮便經常利用由山東前往之水路。

    山東半島有朝鮮人居住,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那個地方有各種人才。去了之後,一定能找到我們所需要的具備特別技能之人。」鬍鬚漢子以充滿自信的口吻說。

    他們所需要的「特別技能」是什麼?

    這當然是指殺害弓箭所無法射穿的車輛中之人的技能。而且還不能太靠近車輛,必須間隔一段距離出招。

    倉海君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捋著白鬚、抿著嘴唇的他,甚少啟口說話。

    他過去為各地諸侯提供不少人才。由於諸侯彼此競爭,以他的立場而言,不隨便透露消息是應該的。這是做這種事情應守的本分。

    「我要一名大力士。」會晤倉海君後,鬍鬚漢子開口了。

    「我沒有只會耍蠻力的人。」倉海君愛理不理地回答。

    他供應的是有特別能力的人,因此,手中貨色不包括純粹膂力過人之類的人物。

    「我要的是投擲力道極強的人,有足夠臂力投擲重物。」鬍鬚漢子說。

    「你要這個人投擲多遠距離?希望有什麼程度的破壞力?」倉海君問道。

    「距離還未確定,目的是要把用兩寸木板做的箱子砸壞,並且把裡面的人壓死。」

    由於知道對方是守口如瓶的人,鬍鬚漢子因而把重要機密的一部分說了出來。而倉海君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這是他經歷過無數特異要求的緣故吧?

    需要具備特異能力的人,當然是為了做特別的事情。

    「那我可以給你范發。這個人的能耐如何,你試了便知道。」

    名叫范發的人被叫過來。

    看到眼前這個人時,張良有些失望。

    要的是大力士,已經講得很清楚,所以,被叫來的應該是個巨漢才對。而這個人身材竟然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個頭還不及鬍鬚漢子呢!待范發脫下上衣,張良不禁瞪圓大眼。

    果然是個異能之士……

    袒裸上身後的范發,胳膊之粗和胸板之厚,實在令人歎為觀止。他渾身都是隆起的肌肉,紅銅色皮膚看似刀槍不入的皮革。

    范發在屋後草地表演了他的特異技能。

    持著系有鐵球的鐵鏈一端,在頭頂上飛旋片刻,身體迴旋幾次後,利用離心力將鐵球拋至遠處——這和現在的鏈球運動並無二致。

    「飛得好遠哦!」

    張良不覺發出讚歎之聲。距離大概有五十公尺吧,而且鐵球果然擊到事先所指的一株幼柏樹幹,並且將之擊斷。

    被飛來鐵球擦過的副車橫倒後,繼續往前拖了一段距離,一個人從車廂裡滾了出來。「那是始皇帝?」張良和范發緊張地放眼望去。

    「一矢中的,神乎其技!這一來,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看到范發的實際表演後,鬍鬚漢子也禁不住鼓掌雀躍。

    這不僅僅是把重物扔到遠處而已。單是這個程度的能耐算不了什麼,倉海君也不會如此鄭重推薦了。這個人的可貴之處在於能在百步之外擊中目標。

    張良因找到這樣的人而額手稱慶。

    變賣過去用人人數達三百之多的家產來到此地,總算有了回報。

    「咱們現在著手探查始皇帝巡遊的路程吧!」鬍鬚漢子說。說過絕不使用「始皇帝」稱謂的他,有時候卻會無意中說出這個字眼。可見人們已經習慣使用這個稱呼了。這一點,證明天下已日趨安定。

    始皇帝巡遊的一個目的是,誇示天下在他的統治之下得以安定。

    始皇帝成為秦王后的第二十九年,也就是以皇帝自稱後的第三年(癸未年),他又和前年一樣,要出來巡遊了。

    雖然這是最高機密,但據說他這次是往東遊。

    日期和路程——這是目前的最大問題所在。

    「我早就派人以馭者身份,在咸陽宮殿臥底。出生河南的這個人在山東待過很長時期,所以對東邊地理非常熟悉。秦王去年東遊時,此人也曾隨駕,倘若今年又是東遊,必定會被派同行。我有辦法和他取得聯絡,因為我認識他的妹妹。」

    鬍鬚漢子好像著手於暗殺始皇帝之計劃已久,在部署上相當周到。

    「你的頭腦很好,和你一起做事,一定萬無一失。」張良說。

    路程雖屬最高機密,適合於天子行列通過的路卻不多,所以大致可推測得到。

    鬍鬚漢子為了從馭者之妹探出行列動向,連日到處奔波。

    終於探得有關路程、時刻等事宜的概況。

    張良、鬍鬚漢子和范發三人做了一次最後演練。

    范發訂製了一個一百二十斤重的鐵球。秦漢時代的一斤等於現在的二百五十六克,這個鐵球重約三十公斤。他試投多次,實驗時也將標識用繩子拖著,以各種不同速度行走。結果,范發的鐵球每次都能準確擊###著的標識物。

    「我看,從隔水處投擲比較妥當。」張良說。

    他的意思是,選擇隔河或隔池塘處發動攻擊,以避開被護駕武士追捕的時間。也就是說,在他們忙著微調船隻時,趕緊逃之夭夭。

    「不,我扔的鐵球會從高處直落下來,撞破車輛頂板,所以一時判斷不出鐵球飛來的方向。」范發說。

    「可是,以防萬一,選擇隔水處比較安全吧!」張良還是堅持己見。

    皇帝御駕會在黃河北岸往東前進。該處有不少黃河支流和小湖沼,應該不難找到有水的地方。

    「我有一個妙計。」鬍鬚漢子說,「你不是說他們一時判斷不出鐵球飛來的方向嗎?到時候我在相反的方向,配合發生混亂的時間,想辦法發出很大的聲音……對,就來砍樹吧!我會事先找一棵樹砍到快要倒的程度,然後,看到發生混亂就再砍一下。樹木轟然倒下來時,他們的注意力不是會集中到我這邊來嗎?你們利用這個時間趕緊逃掉就是了。」

    「不行!這樣你會被捕啊!」張良說。

    「被逮住的話我會有說辭。因為我根本不在能扔投一百二十斤重鐵球的距離範圍內,為此,我會選擇遠一些的地方。而且,砍樹表示我在那裡已經有一段時間……我連扔投鐵球五尺的力道都沒有,這一點他們看我的身材就知道啊!」鬍鬚漢子說。

    「看樣子,這是個妙計。」張良望望對方有些畸形的身材,頷首說。

    勘查地形的結果,他們發現一個叫白虎淵的湖沼南側最適合實施這個計劃。該處有一白虎丘,隔著道路的較遠處是一座名為青龍丘的山。

    張良和范發埋伏在白虎丘上,隔著白虎淵扔投鐵球;鬍鬚漢子則在青龍丘上砍樹。

    依據探得情報,始皇帝之行列行經白虎淵旁,應該是近黃昏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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