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代各縣置四名方略使,專門處理盜賊以及傷害等事件;唯有洛陽,由於是首都的緣故,所以置有六部尉。洛南六部尉小吏中,有一個叫張永的人,年紀才十八歲。小吏等於今日的實習警察。一天,這名實習警察由於不是輪值日,正在街上閒蕩時,被一名老嫗叫住:
「小兄弟,你要到哪兒去呢?」
「不到哪兒去。我只是閒著隨便逛逛。」張永回答。
「這位老太婆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張永想不起來,不過,他認為自己對這位老女人似乎有印象。由於職業的關係,他見過的人著實不少,但是這位老嫗好像不是因工作上的關係而見過的。
「既然有空,你能幫我一個忙嗎?」老嫗道。
「有一點不對頭……」
張永有了這個感覺。作為實習警察的他,時常由上司處聽到的訓話是——我們的工作是要識破人家的底細,所以最重要的是敏銳的觀察,你們必須多訓練自己對人的觀察力。
因此,觀察別人成了他的習慣。事實上,從被叫住的剎那起,他已在觀察這位老女人了。
這位老嫗半白的頭髮有些亂,不過,看起來好像是刻意弄亂的。本來梳得好好的頭髮故意弄亂——這個模樣給人如此感覺。雖然她穿的是粗布衣服,卻沒有任何補丁或破損。由穿著看來,她絕不是個需要為生活而勞碌的人。
「如果是做得到的事情,我願意幫忙。」張永回答。
「事情是這樣的。我家裡有一個病人。算命先生告訴我說,若能請來城南少年,病人自然就會好起來。我只求你來一下而已。至於酬禮,絕不會虧待你的。」老嫗道。
「我只要到你家一下就可以嗎?」
「是的。這是做好事,希望你能答應。」
「既然是做好事,那……好吧!」
張永答允了。老嫗早已備好一輛車子,張永於是坐了上去。
車子行駛了一段路後停住,老嫗探頭出車篷,指著放在那裡的一隻大型箱櫃說:
「那是祈禱用的箱櫃,請你進到裡面去。在我請你出來之前,千萬不能自己出來。要是自己出來,不但病人治不好,連你的生命都會發生危險的。」
「嚇!嬤嬤不要嚇唬我。」
張永邊說著邊打開箱蓋,進到裡面去。那是一隻用金銀裝飾、並且鑲嵌著貝玉的豪華箱櫃。
進到櫃中後,當然什麼都看不到。車子在途中停留多次,然而很快地又走動起來。
「那位老太婆說的話有點問題……」
在箱櫃裡的張永,思索到這一點。這位老嫗的言語聽似粗魯,但有時候卻又出現類似後宮宮女使用的高雅言辭。
每次車子一停,就會聽到「開門」或「請進」等聲音,車子好像在通過什麼門的樣子。奇怪!進入洛陽城後,除了進入皇宮,還有什麼門必須通過呢!
「糟糕!莫非……」
箱櫃裡的張永臉色都發白了。由於在捕吏房的關係,所以他知道許多未曾公開的事件。
近來常有十七八歲年輕人失蹤之事。而且失蹤的都是美貌少年。他們是如何消失的,關於這一點,一絲線索都沒有,只知道他們一個都沒有回來。
「你可要小心哦!」
張永的母親曾這樣告誡他。因為他也是個人人稱讚的美少年。
「別開玩笑啦!我是個捕吏啊!」
張永對母親的話置之一笑。身為捕吏的他,對此事知道得很清楚。關於美少年失蹤之案件,每次向上級衙門報告並且請示時,得到的一定是「此事無須追查」這個指令。
警察現在也變得聰明許多,他們壓根兒不偵查美少年失蹤事件。
「頗好此道嘛!」
一位上司苦笑著說出這句話。他是在說皇后賈氏。淫亂的皇后以診察為名,與太醫令程據搞出曖昧之事——近來有這個風聲。
「據說,皇上那方面已經不行了。」
也有這樣的風聲傳開。有人甚至更具體地指出,皇上變成性無能,是生下皇太子以後的事情;大概是好此道的賈皇后,空閨難耐,所以擄來美少年陪她共眠,完事之後就殺人滅口吧?——精於推理和偵查的警界已有這樣的推測了。
箱蓋被打開。
「現在可以出來了。」老嫗說。
張永拉開車篷,從車上下來。
「果然沒錯……」
由於突然出現在太陽底下,張永只有瞇著眼睛東張西望。只這麼一剎那,他就幾乎因絕望而暈倒。眼前是顏色鮮艷至極的樓閣宮殿,連略帶紅色的牆壁,都帶給人一種嬌美的感覺。
毫無疑義,這裡是淫亂皇后賈氏君臨的洛陽宮殿後宮。
「這是什麼地方呢?」張永問道。
「此地乃人間天堂……」
老嫗以文縐縐的話回答。她一定是皇后的心腹,專門負責物色美少年供皇后玩弄的人吧?張永認為自己好像見過這位老太婆,或許是曾經被這位正在做物色工作的老嫗看到,而視線交錯過吧?
志願走上捕吏之路的張永,膽子倒很大。身為實習警察的他,當然經常看到偵訊嫌犯的場面,所以他知道在這個時候,態度是很重要的。
「我才不願意死哩!」
張永意圖盡可能地給予對方良好態度,以求免於一死。「現在我帶你到天上的浴室。要和天上的人會面,必須先沐浴淨身,希望你把身體洗得乾乾淨淨。」
老嫗把張永帶浴室。這是以五色大理石砌成的浴室,水可能是從遠處運來的溫泉,雖然透明,卻有滑膩的感覺。張永照著老嫗的叮嚀,把身體洗得特別乾淨。旁邊的休息室裡,早已擺著換穿的衣服,這是綢緞製成、並且繡有圖樣的嶄新衣裳,他穿好後,走出迴廊來。
「噢!你這副模樣,真像翩翩貴公子嘛!」
老嫗望著張永,驚歎地說。
張永知道自己長得既標緻又瀟灑。為求活命,或許這是最有力的武器吧?
「這是天上的女皇——」
老嫗說著,為他介紹的是一位很難與天上人做聯想的醜陋中年女人。賈皇后已是三十好幾的人,個子既矮,臉色黝黑,而且眉邊還有一塊相當大的疤痕。
離美麗有好一大段距離的天上女皇,正坐在床沿。
「哦……」
賈皇后瞧見張永的模樣,立刻喘息起來。
「好像有希望的樣子……」
張永盡可能地裝出沒有經驗的樣子來。
「你把衣服脫下吧!我要看你一絲不掛的樣子……」賈皇后道。
當張永正要開始脫衣服時,在他身後的帳幕輕輕地被拉下來。片刻後,賈皇后懶洋洋地躺到床上,凝視了一下赤裸身子顫抖著的美少年,然後,她招了招手:「到這邊來。你幫我把這一身衣裳脫下吧!你過來啊!我要你靠到我的身邊。」
張永閉上眼睛,伸出手。
張永活著從皇宮出來,事情進行得比他想像的還容易。權勢慾望極強的皇后,思考方式倒是直線式的。雖然美少年張永才十八歲,卻已玩過不少女人,對性技巧是很有一套的,在他的擺佈下,皇后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我要再度和這個年輕人玩。
由於皇后有此熱望,張永因而免於被殺。
每次聽到人們談論「皇后淫亂」這件事情時,張永都會莞爾一笑,依他的感觸,皇后絕不是淫亂的女人。她在這方面的所作所為,毋寧是佯裝的。
——她好像是想生孩子……
對女人頗有經驗的張永,當然很會查看女人的心。
賈皇后沒有生過孩子,原因可能出在惠帝身體上有缺陷。皇太子遹不是皇后所生,而是肉鋪之女謝夫人所生,而惠帝就只有這個孩子。
雖然皇后可以駕馭頭腦較差的惠帝,掌握權勢,然而不生皇子,這權勢是不可能長久抓牢的。只要生了孩子,她就有把握廢立皇太子,改立自己的兒子。而這個兒子不是非得惠帝的孩子不可,不管父親是誰,只要是她生下的就可以。賈皇后之所以拚命搜獵美少年,目的完全在於想生孩子。
雖然如此,賈皇后卻始終沒有懷孕的跡象。不孕的原因好像不只在於丈夫惠帝,可能她的身體也有問題。
再怎麼努力,賈皇后還是沒能生孩子。如此一來,皇位可能就由皇太子司馬遹繼承。這個皇太子正是對兒子失望的武帝司馬炎寄予厚望的孫子。如前所述,惠帝是因為有這個兒子才得以登基的。然而,這個皇太子如今卻也變得庸俗不堪。
要成為英明君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原因大概在於:宮廷這個權力中樞,有使統治者墮落的不可思議之魔力的緣故吧。
「被認為聰明的皇太子,最近越來越不對勁。據說,他最近常在宮中玩著開店遊戲,自己扮起店老闆,賣些蔬菜、麵條或帶餡年糕呢!」
「這件事情我也聽說過。看來,他不愧是個肉鋪店女兒生的兒子,他抓起商品就知道重量有多少哩。真是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啊!」
這類有關皇太子的傳聞正在坊間流傳。
「他實在可憐……」
每次聽到如此貶損皇太子的傳聞時,張永都不禁如此自言自語。
受祖父武帝矚望的這位皇太子,確實是個英明的人。可是,英明又怎樣呢?這類人會為了貫徹自己的信念而猛干。如此一來,豈不是大大阻礙了賈皇后的計劃嗎?賈皇后絕不希望皇太子是個英明的人,他最好是個昏君。
英明的皇太子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故意裝傻。聽到皇太子原來是個傻里傻氣的人時,賈皇后一定會放心。皇太子是為了保身,才裝成庸愚模樣的。
皇太子庸愚,賈皇后就容易駕馭他。而現在皇后卻開始策劃陷害他。在此之前,她先將一些軟東西綁在自己的肚子上,偽裝懷孕。此外,她把自己的外甥——妹夫韓壽之子——收為養子。
皇太子為了保身而演出的庸愚少君之戲,當然需要有某種程度的逼真性。既然裝傻,不免要有逾越常規的行為。而要裝出酩酊大醉的模樣,當然需要真正喝酒。一天,喝得爛醉如泥的皇太子,看到筆和紙被塞到面前來,竟在上面寫下照皇后所吩咐的文章,也種下自取滅亡的種子。
——有造反之嫌!
皇太子遂因這個理由被廢。賈皇后本來很想乾脆殺掉他,但由於一些有力大臣極力反對,因而暫時把他降為庶人。她的計劃是,等捏造好皇太子造反的證據後,再把他殺掉。
賈皇后確實有些心浮氣躁,她急著要早日實現自己的目標。而越是焦急,越容易露出破綻。皇后為了掌握所有實權而策謀密劃之事,逐漸被人們知道了。
——皇后有謀反之意!
倘若有人以此為由,揭竿而起,人們一定會稱心叫快——時機已經成熟了。
必須首先起義的,應該是晉皇族司馬氏一族才對。
——擁立被廢的皇太子,拉下皇后,使晉的天下得以安泰!
在這個口號之下,百姓應該會熱烈響應的。
「我是不是該登高一呼呢?」
趙王司馬倫——已故汝南王司馬亮之弟——以這個問題詢問心腹孫秀。
「趙王是當今政府的棟樑——」
孫秀回答。現在的政府等於是賈皇后的政府,也就是說,趙王被認為是皇后的黨羽。
「皇太子一定認為大王是皇后派人物……」孫秀繼續說道,「所以,縱使大王崛起,打倒皇后,並且擁立皇太子,皇太子對大王還是會有疑心的……不如這樣吧!皇后一定按捺不住,遲早會殺死皇太子的。如此一來,對大王有所懷疑的皇太子已經不在世上,到時候才起義,不是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