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於赴任前到司馬府致意,是正始九年(公元248年)冬的事。過了年的正月仍稱正始(這一年的四月改元為嘉平)。這是明帝死後的第十年。由於明帝是於正月死的,魏帝曹芳決定在他的忌日到陵墓祭拜。明帝陵墓在洛陽之南的大石山,被稱為「高平陵」。大將軍曹爽及其弟中領軍曹羲、武衛將軍曹訓、散騎常侍曹彥等人,全都隨侍天子前往。這個陣容充分顯示曹家兄弟得寵於天子,頗有不可一世之氣概。
「爹,我們族人崛起的時候到了!」
司馬師對父親道。司馬一族崛起的計劃,都是由他擬訂的。
「這麼做實在是不得已……」
司馬仲達捋著近來變得花白的鬍子回答。
「這件事情最好是等我死後再進行……」
這是仲達內心的想法。曹魏取漢而代之,是曹操死後的事情,連冷澈的現實主義者曹操,年邁後都害怕被烙上「篡位者」之印。司馬仲達同樣盼望有生之年始終是魏的老忠臣。
雖然如此,由司馬氏一族發動的政變,非在他生前完成不可。因為他領有先帝遺詔,可以依恃這一點責難曹爽之專權。儘管司馬師才華不亞於其父,但是,他卻沒有父親所具有的大義名分。司馬仲達說的「不得已」,指的就是這件事情非在自己手中完成不可。
「我們的目的只在剷除曹爽一黨——」
司馬師如此說。他對父親的心情知道得很清楚。只要把曹爽一黨剷除,魏國之內有可能反司馬氏的勢力便微乎其微。
「後面的事情,你們慢慢來。」司馬仲達道。
除掉君側之奸後,好整以暇地一個一個擊破反司馬氏的勢力。等這些事情完成以後,才由司馬氏取代曹氏建立新王朝——而到那個時候,司馬仲達已死。仲達說的「你們慢慢來」,意思就是「不要使我成為篡位者」。他的兒子司馬師充分明白這—點。
「爹,不用您吩咐,我們會慢慢來的。」
司馬師微笑著回答。假以時日再進行這件事,說不定到時候會有不德之天子出現。一旦天子無德,就可以將之廢位,這是中國易姓革命的原則。
八歲就即位的天子,現在才十八歲。依照慣例,天子都於十五歲時行成人加冕典禮,但不到二十歲是不會被當做成人看待的。在這之前,他必須受皇太后及教師身份的太傅監護,是歷來的規矩。
皇帝和曹爽兄弟前往高平陵祭拜,走出洛陽城後,司馬仲達以奉皇太后懿旨為由,關閉所有城門。
皇帝是先帝的養子,並非皇太后郭氏所生。而且,身為皇太后的郭氏,對魏王朝沒有什麼好感。她的娘家是西平豪族,於魏建國時因造反而被問罪,她是被「沒收」送入後宮的。其後,她因受到明帝的注目而寵愛,並且被立為皇后。這是明帝病重後的事。沒有親生兒子的郭太后,並沒有魏王朝重於一切的想法。因此,司馬仲達提出封鎖洛陽城的申請時,她想也不想就蓋上皇太后之璽。
司馬一族迅速展開襲擊,並佔領了曹爽黨羽作為據點的各營。等到摧毀對方的武力後,司馬仲達才以太傅之名,將曹爽一黨的惡行上奏天子,譴責專權之非。奏報中列出曹爽的惡行有:將近衛兵納為私人武力、任用近親擔任要職,以及令宦官張當監視天子之言行、離間皇太后與天子等。
臣昔日自遼東還,先帝詔陛下、秦王及臣升於御床,握臣臂曰「深以後事為念」……
仲達說出了一語中的為要點。十八歲的天子當然還記得十年前受命擁抱司馬仲達這件事。曹爽當時並不在場,所以只有仲達有資格以遺詔做幌子。
公子哥兒出身的大將軍曹爽,知道洛陽已被佔領,更有彈劾自己的奏文上達天聽,就全然喪失戰意了。老狐狸仲達一方面派遣侍中許允和尚書陳泰,勸曹爽早日認罪歸案,一方面則派人以「只予免職處分,可以免你一死」說服曹爽最為倚賴的殿中校尉尹大目。
一名名叫桓范的人,好不容易從洛陽逃出後,跑到曹爽面前進言道:
「我們應該迎奉天子至許昌,廣向天下招募義兵,以討伐司馬一族!」
但是,曹爽兄弟這時已無採納這個建言的決斷能力了。
許昌是曹操經營多年、賜以恩威頗多之地,與魏王朝淵源甚深,這一帶有許多與曹家頗有交情的豪族。倘若能於此地募兵而與洛陽對峙,天下形勢會如何演變還很難預料。
眼見曹爽兄弟不贊成到許昌,桓范因而無限遺憾地說:
「卿等讀書,為的是什麼!天子在我們這一邊,我們只要登高一呼,還怕四方正義之士不起而響應嗎?兵糧之事可以不用擔心,因為我把大司農公印也帶來了。」
有了大司農公印就能徵糧。他把這個公印拿出來亮給曹爽兄弟看,而曹爽卻只一味想著回洛陽之事。
曹爽將拔出的刀扔到地上,大聲叫道:
「我不搞政治了!我要優哉游哉地度過餘生!」
到這時候,曹爽對前途還抱持樂觀態度。聽到這句話的桓范則邊哭邊說道:
「曹子丹(曹爽父親曹真之字)生的儘是些豬狗不如的笨傢伙!誰願意為了這種主子而遭滿門抄斬呢!」
這個桓范之所以能從洛陽逃出,是由於平昌門守備隊中名叫司蕃的隊長是他過去的部下。桓范高舉一隻手,大聲叫道:
「皇上有詔召見本人,速開門!」
他手中握著看似詔書的東西,實際上,這當然是假的。平昌門在洛陽南邊,是從西邊算來的第三個門。
接到桓范逃走的消息時,仲達懊悔地直跺腳道:
「大事不妙,讓他們的智多星逃跑了!」
與司馬一族一起策劃此次政變的太尉(國防部長)蔣濟卻說:「雖然智多星逃跑了,對方卻不是能驅使這個智多星的料子。大人大可不必為此擔憂。」
最後,曹爽兄弟恬不知恥地奉戴天子回到洛陽。司馬仲達立刻包圍曹府,進行嚴密監視。
實際上,專橫或任用近親等罪狀並不嚴重,處分頂多是予以免職。曹爽等人知道這一點,所以認為沒有什麼大不了;然而,利用天子不在時發動政變的司馬一族,當然不會滿足於這樣的解決方法。他們一定要利用這個機會,將曹爽一黨徹底剷除。
大逆之罪——唯有這個理由才能將他們斬草除根。而司馬一族也已經想到方法了。
前面述及的宦官張當,任務之一是物色「才人」——也就是美人。據說,洛陽各宮殿都有百名才人,這些女子實質上是宮殿侍女,不過一旦被皇帝看中,就得隨時至寢殿替皇帝做特別服務。她們作為宮女的位階在夫人之下,卻無疑是皇帝的「私物」。
曹爽是個好色之徒,因此曾多次央托張當物色到特別標緻的女子時,要悄悄轉送給他。事實上,受托的張當的確有過將最標緻的女子轉送給曹爽的事實,這樣的行為等於是竊取將要呈獻給皇帝的絕世美女,而把挑剩的送進後宮——可不是名副其實的「大逆」嗎?
曹爽一黨於三月間悉數被捕投獄,並且被處抄斬三族之刑。其中包含就任荊州刺史之前以告辭行為借口刺探仲達虛實的李勝、前述的桓范以及宦官張當等人。愛漂亮的何晏,當然也被視為僅次於曹爽的罪魁而伏誅。臨赴刑場時,他是否依然以自己是否夠瀟灑為念,這一點,史書沒有任何記載。
洛陽城遭封鎖時,逃出的不只桓范一人而已,曹爽部將魯芝也突破一個叫津門的地方,投奔主子。不過司馬仲達卻沒有處罰他。
「他是忠於主君才如此做,不應因此受到處罰。」
仲達不但沒有處罰他,反而拔擢他為御史中丞。司馬一族此舉是為了將來預做準備,純粹是籠絡人心的懷柔政策。
曹爽被誅殺後,年號由正始改為嘉平。
太尉蔣濟於這個時候去世,繼任者為王凌。
嘉平三年(公元251年),也就是司馬一族發動政變的兩年後,南方強敵東吳封鎖了一條叫做塗水的河流。王凌以征討該地為名目出兵,實際目的卻在於攻打司馬一族。結果,王凌的反抗歸於失敗,這是因為司馬一族的情報網遍佈天下的緣故。
——快要成為司馬氏的天下了。
由於人們開始抱持這個看法,因此對司馬氏效忠的人越來越多。王凌之所以失敗,正是部將向司馬氏密報的結果。王凌遂以自殺結束了一生。
司馬仲達親自率領軍隊,進兵至壽春。這時他年事已高,已是七十三歲的高齡,那是人們認為「七十古來稀」的時代。當兒子們以不可太勉強勸言時,他卻說:
「吳國孫權能,我為什麼不能!」
孫權比他年輕兩歲。
過勞果然使他健康受損,司馬仲達於這一年的八月歿故。人們悄悄耳語,說是自殺的王凌暗中作祟。仲達卻於臨終前說:
「還好,我總算沒有成為叛逆者。」
長子衛將軍司馬師晉陞為撫軍大將軍,接著於翌年元月成為大將軍。司馬家至此又往前大大跨出一步,離實現理想之日越來越近了。
被司馬仲達視為長壽之競爭對象的孫權,也於仲達去世的一年後歿故。由於他們的年齡相差兩歲,因此,算來是仲達多活了一年,不過,大體而言,這個比賽應該算是平分秋色吧!
人生無常。顯赫一時的政府高官,一夜之間就被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而遭處刑。看到這種情形的人們:心裡難免會湧起虛無之感。
無——人生最終不就是如此?
強調倫理的儒教,急速地自人們的心中褪去。曹家曾奪取劉家之漢,而如今是司馬家企圖奪取曹家之魏。在這種節骨眼上,為維護主家而盡力的人,下場都很悲慘。這不正是所謂的「天道是耶非耶」嗎?
後漢末期動亂之際,佛教以極大的勢力迅速遍及全中國。這是宣告儒教權威已跌停板的反動作用。儒教權威低落,佛教隨之隆重登場,而只要多少聽過一些佛教教義的人,一定會反射性地聯想起「老莊思想」才對。
——人生無常,並不是印度的釋迦牟尼首先發現的道理。我國早就有老子及莊子的學說,只是它們一直受到儒教的壓制和埋沒罷了。
發現到這一點的人們,便開始發掘老莊思想了。
——聽從儒教倫理,結果會把老命都丟掉!
人們甚至開始產生這樣的想法。多少忠義之士由於過分忠實於儒教倫理,結果因而喪命。這樣的禮教,幹嗎還要信奉!
——索性無視於儒教吧!
此一想法開始在士大夫之間流行。這是身處亂世、避免因捲入政治紛爭而喪命的最好方法。
司馬仲達身亡後,司馬一族為實現建立新王朝的目標,逐步展開部署。打倒曹爽一黨及肅清王凌後,表面上反司馬勢力已不堪一擊,但卻也有潛入地下的形跡。為了將他們一網打盡、斬草除根,特務諜報組織便理所當然地大大活躍起來。
人人懼怕秘密警察,因而絕口不談政治。虛無的「清談」之風於是開始流行。有名的「竹林七賢」,就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登上歷史舞台的。他們認為禮教是無用之物,於是競相談論虛無思想。他們之中確實有一些人深深著迷於虛無主義,不過也有一部分的人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政治抱負而投入清談團體的。
一種名叫「五石散」的毒品也在當時頓為盛行。這一點魯迅在其演講中曾經提及。總之,在動盪不安的亂世中,人們也勇於嘗試各種生存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