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故鄉最令人遐思——
已經十五歲的獻帝,終於在建安元年七月回到思念不已的故鄉洛陽。雖然董承趕建好臨時宮殿,但洛陽畢竟已失去帝城舊觀,近郊都已荒廢,田地根本無人耕種。也就是說,洛陽一點糧食都沒有。
跟隨天子由長安長途跋涉前來、路上多次遭遇天子爭奪戰而倖免於難的官員,來到洛陽後,還得為了尋覓糧食而四處奔波。
——稍不小心就會被人宰殺吃掉!
食人的風聲正在流傳,實際上,有許多證據證明這不只是流言而已。手持武器的士兵,營養情況似乎比一般百姓良好。他們都吃些什麼,這一點,應該是不問可知的。
獻帝也風聞了食人的傳言。
「太可怕了,簡直是人間地獄。朕曾聽過浮屠(佛教)界僧侶談論有關地獄之事,沒想到當今世界竟也有如此情形……」
獻帝悚懼,不禁全身顫抖。原先對洛陽充滿憧憬和嚮往,如今卻完全破滅,獻帝欲哭無淚,絕望到了極點。
——硬是要求回到這個廢墟,這是朕的任性。此一地獄景像是因朕的任性而出現的。
獻帝深深自責。
洛陽臨時朝廷中,白波谷黃巾軍出身的楊奉和韓暹,因護駕天子東歸有功分別以車騎將軍和大將軍身份掌握大權。有人因而忌恨乃屬當然之事。
「盜寇出身的莽夫,搖身變為車騎將軍和大將軍,這不是笑話嗎!」
以正統派自居者屢表不悅,其中為首的是董太后的侄子——安集將軍董承。
山野賊寇之所以跋扈囂張,全因為他們擁有兵力的緣故。
「擁兵自重的不只有他們。這樣的人附近就有……」
董承摸著下顎思量。——洛陽附近,兗州的曹操就是其中之一。
董承遂遣密使至曹操處傳達以下信息。
——祈即率兵上洛。韓暹專橫而朝政紊亂。殷盼將軍親率義軍替天行道。
曹操也為機會來到而欣喜雀躍。參謀荀彧之前就曾建議應該奉迎天子。以肅清君側奸臣為名目,進入洛陽,然後找借口迎接天子至自己的領地——如此盤算之下,曹操率兵前往洛陽。
由於這是政變,所以一切行動要秘密進行。
「糟糕!」
看到從未見過的士兵佈滿洛陽街道時,韓暹立刻知道情勢不妙。雖然他也是軍閥頭目,但想要短時間內召集兵馬誠屬困難。若再拖延,連自己生命都將不保。
韓暹於是不帶隨從,單騎逃出洛陽。他要去的地方是白波夥伴楊奉駐紮地梁。梁在洛陽東方,即現在的開封市。
曹操誅殺韓暹的親信,以示其威。
接著,他按照預定計劃,奉迎天子到自己控制的領地許城。他並非要以許城作為臨時首都,而是定它為正式首都。故此舉不是行巡,而是遷都。
這樣做的理由是:洛陽缺糧。由於此為眾所周知的事實,因而沒有人表示反對。倘若有人持異議,這個人非負責解決糧食問題不可。
對洛陽之地獄景象絕望到極點的獻帝,對遷都之事並沒有異議。
遷都到許城的事,從這一年的九月開始進行。
「臣那個地方絕不會有缺糧之虞。」曹操充滿自信地說。
兩年前,當他率領呂布攻打造反的張邈、陳宮等人,卻因蝗害帶來的饑饉而未能如願以償。
——打仗離不開吃飯!
當時曹操的確切身體驗到了這個道理。
想要爭奪天下,兵糧的自給自足是最起碼的立足要件。曹操於是設置屯田都尉、典農中郎將等農政官員,開始屯田。陰曆九月的此時,收穫期就在眼前。依據部下報告,光是許地一帶,收穫米糧就有百餘萬斛。一斛約等於二十公升,百餘萬斛米能養多少人,不難計算。曹操以此分析、保證,奏請皇帝無論如何都要遷都至許。
空著肚子,每天為尋覓食物而疲於奔命,一方面還得提防被人宰食的朝廷百官,也耳聞了「到許都就有飯吃」的說辭。
這次遷都,一般均認為是曹操堅持己見、強迫推行的結果,事實上並不盡然,例如耳聞「到許都就有飯吃」的官員,莫不欣然跟隨天子東遷。
獻帝遷都後,立即擢升曹操的官位。
——任命為大將軍,並且封為武平侯。
此外,立即著手建立宗廟和社稷。
宗廟奉祀天子祖先,社稷則尊祀土地及五穀之神。獻帝依照歷代皇帝的慣例,在自己宮殿左邊建立宗廟,右邊建立社稷。這是用以證明許都不是暫時駐留的地方,而是永久性正式的「皇都」。
緊接著,著手罷黜三公。司徒(宰相)淳於嘉、司空(副宰相)張喜及太尉(國防部長)楊彪等三人於此時去職。這等於默認:真正掌握者為大將軍曹操。三公一旦不存在,曹操當然更能便宜行事。這一點,無異給了曹操獨裁的權力。
十月時,曹操著手攻打梁。梁有白波系楊奉,韓暹就是投靠於他。
這個戰爭尚未開打就已見勝負。奉迎天子、兵糧充足的曹操軍隊,意氣風發、士氣高昂。
結果,楊奉等人敗走,前往投靠南方的袁術。
且看南方此時的情勢如何。
陶謙亡後,徐州之主已是劉備。但劉備地位並不鞏固。梟雄呂布向他投靠,且憑客卿身份而態度倨傲,就是因為看透他的底子的緣故。
更南方的情形是:袁術被異母兄袁紹的盟友劉表和曹操等人追趕,在殺了揚州刺史陳溫後,正於長江北岸一帶建立新地盤。
對曹操豎起叛旗的張邈,轉向袁術乞求援軍,但袁術哪有救援他的餘力,張邈因此為部下所殺,其弟張超則自殺身亡。
過去是袁術部將的孫堅歿後,遺子孫策此時正在長江南岸至浙江一帶擴張勢力。世人以「小霸王」稱呼個性剛烈的孫策。血氣方剛的他,勢力急速擴張。
袁紹、曹操、劉表以及未予派遣援兵的呂布,都是袁術的敵人。在三面受敵的情形下,袁術似乎應與後方的孫策結盟,但他卻持「孫策不過是我家舊臣的兒子,我怎能向他低頭」之態度,始終不屑和小霸王聯手。
袁術十分自負其出身,是個自我意識極強的人。袁家確實曾屬名門。但徹頭徹尾以名門血統為傲,這樣的人似不多見。他之所以與異母兄袁紹不睦,也是因「袁紹不是袁家嫡流,他是側室所出,女侍所生」對其極端鄙視的緣故。
其實,遭逢以實力論英雄的亂世,家世或血統已經不起任何作用。或許還有些微威嚇效果,但影響力日益減退。這是趨勢使然,而袁術卻仍在抗拒時代潮流。
袁家四代出三公。
這是袁術的口頭禪。
這時候,一個名叫張炯的博學人士,從古代預言書籍中找出「代漢而起者乃『當塗高』」之語,對袁術道:這句話指的是你。
袁術並不明白「當塗高」究竟意味為何,但這個字在約兩百年前的紀錄中就已出現,絕非張炯自行創造之語。
「塗」字義與「道」同。因此,這詞句可以解釋為「遇道則高」。
袁術字為「公路」,這不就是「道」嗎?何況他名為「術」,去掉中間部分就是「行」字。這又是與「道」甚有關係的字眼。
「代漢而成為天下新主之人果真非我莫屬……」
袁術開始有了這個想法。
一般人偶爾浮現此一念頭,相信都會以「少做白日夢」一笑置之。但精英意識甚強的袁術卻認為理所當然,確信不疑。
漢王朝之式微,世人有目共睹。靈帝死後的騷動以及獻帝在長安的處境等,都充分說明「漢」已威風掃地的事實。
「堯之後是舜,舜之後是禹,禹創立的夏王朝被殷取代,殷王朝之德衰頹後,被周取代。可見易姓革命乃天下定律。漢王朝不可能永久存在,它已有四百年歷史。依我看,天下之主應該換人了。」
發言聳人聽聞的袁術,渾然不覺此話的嚴重性。
或許由於被劉表和曹操打得很慘,所以起了反作用,想取得天下吧?在現實環境不得志的人,反會沉浸幻想世界而難以自拔,這是常有之事。
利用猛將孫堅的武力盤踞南陽,是袁術一生中的巔峰時期。但自從自視甚高,堅持「我才是袁氏嫡流」和異母兄袁紹交惡後,他的命運便開始走向下坡路了。
相信了無稽之預言,袁術甚至一度準備稱帝,但後來想想,在低潮時期登基實在不夠風光,於是決定等攻取徐州後再說。
徐州有承繼陶謙禪讓之位的劉備。輔佐劉備的僚屬,除結拜兄弟關羽、張飛外,尚有陶謙系諸將及客卿身份的呂布。也就是說,其組成分子相當複雜。袁術留意到這一點。
「誘使呂布背叛劉備如何?」謀將紀靈向袁術進言。
「策反呂布?」
袁術興味索然地問。有兩度弒主經驗的呂布,可以稱為謀反慣犯吧?呂布從長安逃出後,首先投靠的就是袁術。袁術認為呂布不甚可靠,沒有重用他。呂布因而轉投靠袁紹。袁紹在和黑山軍之戰充分利用呂布後,企圖將他殺害。千鈞一髮之際,呂布僥倖逃脫,曾經接受對曹操豎起叛旗的張邈、陳宮等人之邀,加入其陣營,事敗後再投靠劉備麾下。
歷史上謀反次數最多者,除呂布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人吧。
「是的。呂布現以客卿身份駐紮下邳之西。劉備若要迎擊我們,勢必出兵淮陰,也就是說,下邳(徐州城)會處於虛空狀態。而呂布就在下邳旁邊……」紀靈道。
照這個分析來看,目前的確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可是,和呂布打交道實在討厭……」
兩年前呂布前來投靠時,自己持冷淡態度,袁術怕對方說不定現在仍懷恨在心。另外,極端重視家世和出身的袁術,想起出身低賤的呂布,也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或許不用我們去邀請,呂布已經在考慮造反之事哩!」
「也是。在他旁邊留下一個空城,真搞不懂劉備怎麼會如此粗心大意……」
「不,劉備在下邳城留有張飛。他對張飛是絕對信賴的。」
「鬍子張飛的確是員勇將。」
「可是,這地方卻是空空如也。」紀靈指著自己的腦袋說。
「沒錯,那傢伙確實不夠聰明,但打起仗來倒是滿強悍的。有張飛在,徐州城不能稱它是個空城啊!」
「不,張飛使它變成空城了。剛才探子已經回來報告過。」
紀靈說明不久前由徐州帶回來的新情報。
徐州劉備所屬陣營由劉備系統和陶謙系統的軍士共同構成。
——要不是我們來,陶系軍隊早被打得片甲不留了。
劉備方面的人公然放言,而陶謙人馬則以憤慨的語氣說:
——你們這批土匪簡直是「乞丐趕廟公」,跩什麼跩!
在最需要人和的時候,卻選擇最不重視人和的張飛擔任守城部隊隊長!以軍司令官身份為徐州軍頭的他,與行政官頭子即陶謙系的曹豹極為不睦。
被紀靈批評為「頭腦空空如也」的張飛,的確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行動直接被感情指使,卻不受理性支配。
「曹豹這個傢伙我實在看不慣。非把他幹掉不可!」
張飛果然一下子就把曹豹殺掉——徐州城當然陷入不可收拾的狀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