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戈馬鐘鼓殺與盟 正文 第六節
    這樣的話,季札總有一日會當國君——這是他的想法。

    伍子胥所仕的公子光便是諸樊的長子。由於父親訂了前述規則,所以王位將不是由他繼承,而是由諸樊的弟弟餘祭即位。餘祭於在位十七年後去世,依照規定由下面的弟弟餘昧繼位。餘昧在位四年也去世,最後輪到季札。

    季札卻依舊堅持不肯即位,結果出走而不知去向。

    現在,王位繼承問題該如何處理呢?

    病弱的餘昧於其四年在位期間,始終以兒子僚為輔佐。由於僚是實際上的國政負責人,所以國人都認為由僚繼位較為理想。這很有可能是僚暗中佈置的結果。

    其間關係可以下圖表示:

    箭頭表示王位傳承之順序。

    光內心不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王位由幾個兄弟輪流繼承是祖父壽夢的願望。倘若王位由季札承繼,光就無話可說——

    應該往橫的方向傳承的王位,怎麼可以轉彎呢!?如果說是因為季札出走,所以勢必由下一代承繼,也應該由長兄之長子的我繼位才對呀!

    內心不滿的光,仍不得不在堂弟僚的面前稱臣下跪。

    王位本來是該我坐的,這個位置我非奪回不可!每次在王座前下跪時,他都在心裡重複這個誓言——

    大城堡以後再建造。

    光對伍子胥說的這句話,暗示的是——總有一天,我要篡奪王位!

    追入楚都郢後,伍子胥做的第一件事——挖開死去十年的平王之墓,從棺木中拖出平王的屍體,拋在地上。復仇者手持皮鞭站立。他的手微微顫抖。

    "築城工作耗盡我的精神和體力。我希望能有一段假期。"

    小城築造工程完成後,伍子胥向公子光提出請求。

    "你要離開我是嗎?"光問道。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推薦一位對您更有用的人,您就起用他吧!"伍子胥說。

    "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人名叫專諸,是劍術頂尖高手。他的勇敢實在令人佩服,是個視生死如鴻毛的人。"

    "是嗎?"

    光思考片刻後說:"好,在我築造大城前,你好好培養英氣吧!"

    得到主子核准的伍子胥,到鄉下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

    還不是輪到我登場的時候。這是他的想法。

    對楚平王報仇——這要等到光成為吳王后才有可能著手。

    一切要看光是否能如願以償推倒堂弟僚。而伍子胥對這項奪取政權之事,不能有所貢獻。因為他是外國人,對吳國國內人脈關係所知有限。而且,想要發動政變,他也沒有足夠的武藝和膽量。

    公子光目前需要的是能成為政變武器的人物。

    伍子胥推薦的專諸,是吳國堂邑(南京市北邊的六合縣)人。

    吳王僚十一年(公元前516年),楚平王去世。

    "哦……"伍子胥仰天歎息。

    他的人生目的在於對殺了他父親和哥哥的楚平王報仇。在還沒有達到目的之前,對方卻已死去——伍子胥頓時感到悵然若失。

    楚國本身就是我的仇敵!平王死後,楚國還是存在。我應該打倒楚國!

    他立刻以此激勵自己。

    為報仇而活的人,失去目標就無法活下去。他於是企圖以權勢慾望代替報仇念頭。

    我能做什麼大事?他很想試圖證明這一點。

    打倒楚國——這是當前的目標。

    達成這個目標後該如何?

    幸虧平王死去,所以才有機會想到這個問題。雖然談這個尚言之過早。

    試驗一個人的能力,最好的方法是投入互爭權勢的世界。為主子光出力,幫他完成霸業——這個霸業多大,就顯示自己的能力有多大。

    因平王之死而頹喪的伍子胥,很快就振作起來。

    吳王僚企圖利用平王新逝的機會攻楚。

    楚國在平王死後,由太子軫繼位。由於之前為太子建由秦國接來的公主實在美麗,所以平王硬把她納為自己的妃子。這位秦國公主生的兒子就是軫。

    成為楚昭王的軫,這時候還年幼。

    楚國人心大為動搖,昭王於是殺了費無忌,以期平息人民的怨怒——費無忌是實際上的罪魁禍首,因為他慫恿平王娶了秦國公主。

    楚國佯裝迎擊,實際上卻迂迴主力,斷了吳軍退路。攻入楚國的吳軍雖然沒有戰敗,卻陷於進退兩難的狀態——

    這是天賜良機!

    公子光做了如此判斷。

    篡奪王位——不,這只是要回本來就該屬於自己的王位!大軍在外,暫時不可能歸國,留守國都之兵力極其薄弱。這不是弒殺國君、篡奪王位的絕佳機會嗎?

    如何發動兵變?

    伍子胥早就推薦專諸,目的就是提供這一天之需。

    公子光叫來專諸,語帶玄機地對他說:"不求則得不到。"

    專諸立刻會意,當場回答:"是該弒殺國君的時候。王母年老,王子年幼,兩位王弟都率軍前往楚國……"

    專諸之事,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中有記述。

    "我身乃子(你)身。"

    聽到公子光這句話後,專諸決心為知己者死。

    光將武裝士兵埋伏於窟室(地下室)後,在自己的宅邸招待國君。

    不過,吳王對自己週遭警衛非常細心。駕臨時,沿途儘是警備士兵,進入光之宅邸時,也到處部署心腹部下,拿著長劍的御林軍須臾不離吳王身邊,自不待言。

    專諸端著盛有烤魚的盤子,走到吳王面前。

    那個時代規定到君王面前的人一定要"身無寸鐵",唯一的例外是忠心耿耿的御林軍將校。兩百多年後的秦國宮廷情形則為:佩戴武器者只有國君,武裝御林軍侍立於相當距離的階下。因此,始皇帝遇刺時是由御醫擲藥箱搭救的。

    刺客最費思量的是:如何帶武器到國君面前。

    專諸用的方法,是將匕首藏在烤魚肚裡,佯裝送菜,走到國君面前,然後,迅速取出匕首,刺向吳王胸部。

    吳王僚當場斃命。

    這樣說好像很容易。實際上,端菜走到餐桌之前,要是神態稍露不安,就會有被懷疑的可能。因此,幹這件事情的人得具備極大膽識。而且這樣的行刺不許失手,非一刀刺中對方要害不可。所以,武藝也必須非常練達。

    伍子胥找來的專諸就是具備這些條件的人。

    專諸果然沒有令人失望。

    他當然沒有生還的念頭。

    刺死吳王的剎那,吳王身邊御林軍的劍已刺到他的身上。

    專諸也當場斃命。

    公子光立即命令在地下室待命的武裝士兵發動攻擊,殲滅了所有的吳王近臣和御林軍。因主子被殺而戰意喪失殆盡的這批人,哪有抵抗能力呢?

    光旋即即位為王。這就是吳王闔閭。

    新王即位後,第一件事情是起用專諸之子為上卿。

    "我登場的時候到了"。伍子胥把這一段時期使用的鋤頭、犁等農具收進儲藏室。新王使者前來迎接他,是發生兵變後的第二天。

    吳王闔閭任命伍子胥為"行人"。

    "行人"一般被認為是外相,實際上,這個職務比外相更為重要。根據周朝的制度,行人掌管接待及管理諸侯,天子的任務在於統御天下諸侯,因此,行人的職務是輔佐天子最重要的政事。雖然吳只是諸侯之一,在制度上卻以周王朝為準。行人與其說是外相,毋寧說是宰相較為正確。

    闔閭父親諸樊的ど弟季札,以使節身份出使晉國。

    季札素被譽為賢人。闔閭之祖父壽夢,原本準備將王位讓予幼子季札,後來由於他堅持不接受,所以訂立由幾個兒子輪流繼位的規定——這件事情已如前述。

    季札由晉國歸來後,國人莫不密切注意他的言行。

    季札本來是可以成為吳國國君的人物。但他一再謙讓,實在拗不過請求時,就出走離去。因此,每一任國君都對他另眼看待,將他置於僅次於國君的地位。也就是說,無論誰當國君,他都是第二把交椅的人物。

    他的發言格外有份量。這樣的他,對這次的兵變會有怎樣的意見呢?

    季札終於說了:"不忘奉祀祖先,使人民不違背主子,虔誠供奉社稷(國土守護神)——誰能做到這些,誰就是我的君主。我對任何人都無怨恨。哀悼死去的僚,伺候活著的闔閭,等待天命,是我此刻的態度。"

    這可以用"明哲保身"來形容。永遠不居首位而甘心屈居第二,這種恬淡態度,往往會獲得人們的好感。倘若此時他對闔閭有所責難,吳國一定會再度發生混亂。因此,他的保身主義,從另一角度而言,也可以說是保國主義。

    聽到季札發表的言論,闔閭大大吁了一口氣。

    出征楚國、被截斷退路的僚的兩名弟弟燭庸和蓋余,在聽到哥哥僚被殺、光自立為王的消息後,便率領全軍向楚國投降。

    楚國給了這兩人領地。

    楚國在新王領導之下,努力建立新體制,一一肅清舊政權之餘孽,被伍子胥視為僅次於平王的仇敵費無忌被殺。名門伯州犁也遭剷除,其孫伯噽因而亡命吳國。

    "我們都是對楚王恨之入骨的人。"伯噽對伍子胥說。

    "你怨恨的程度,或許比我深吧?"伍子胥面色凝重地說了這句話。

    "沒錯。我怨恨的程度比你深得多。仰望承繼楚王血統者的鼻息,這種事情我絕不會幹的!"伯噽說罷,聳聳肩回去。

    伍子胥和楚國太子建一起亡命,建於鄭國被殺後,伍子胥就帶著其子勝來到吳國。途中他甚至淪落為乞丐,卻沒有丟棄繼承楚王血統的勝。

    "我也不能怪伯噽有那樣的想法……"伯噽回去後,伍子胥自言自語地說。

    發覺一旁有人,回頭時,看到一名少年站在那裡。原來是勝。

    "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是的。"少年頷首回答。

    "你死去的祖父是我的仇敵,雖然已死,但我對他的仇恨未消。你是承繼仇人血統的人,而我卻奉養你到今日,對你疼愛有加——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實際上,伍子胥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答案。他是聽了伯噽說的話後,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不管怎樣,現在絕不能驚嚇勝!——因為熱愛故鄉,所以怨恨楚王。他用這樣的場面話來應付勝。

    勝卻以肯定的口吻說:"我知道!你的父親和哥哥被殺,而我的父親也被鄭國殺害!我們都是矢志報仇的人!"

    勝的父親太子建是受了晉國頃王之煽動,企圖霸佔鄭國,卻因奴才告密而被殺。

    伍子胥感到戰慄。

    殺害你父親的是鄭國!你要對鄭國報仇!他從未用這樣的話教導過勝。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勝從伍子胥身上吸取了這樣的復仇之心!——此外他還有什麼可以從伍子胥身上吸取呢?

    吳王闔閭授兵伍子胥和伯噽前往攻打楚國,是即位後第四年的事情。

    這一年,外征軍只攻陷舒就回國。先王之弟曾為伐楚司令官、後來卻歸降楚國的燭庸和蓋余,正是舒地領主。吳軍將兩人俘獲,本來準備繼續向楚都進軍,卻因總參謀孫武"人民疲憊,時機未熟,應暫等待"之進言而中止。

    孫武乃是後來被稱為"孫子"的兵法家,體察人民疲憊並且判斷時機未熟,這都不是普通職業軍人所能做到的。

    約一百年後,孫武後裔孫臏,出仕齊國且以兵法揚名,同樣被稱為"孫子"。

    兵書《孫子》之著者為吳之孫武還是齊之孫臏?抑或後世之人的著作?——這是長久以來的懸案。

    時機成熟。攻打楚都,正是時候!孫武下這個判斷,是五年之後了。

    在吳軍排山倒海之勢攻擊之下,楚軍連連潰敗,楚昭王在首都未淪陷之前就已逃走。

    進入楚都郢後,伍子胥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原來,他挖開已於十年前死去的平王之墓,將棺木拖到地上。

    那個時代的王公棺木,都以多層厚重木板構成,並且使用大量防潮物質。近年出土的軑侯墓中兩千年前的婦女,皮膚還具彈性,是人們記憶猶新的事情。棺木中,十年前被埋葬的平王,當然還是栩栩如生。

    從棺木中被拖出的平王屍體,被拋到地上。

    復仇者伍子胥手執皮鞭站立。他的手微微顫抖。

    復仇之時刻終於來到!

    父親和兄長被殺已十六年。

    啪!啪!

    伍子胥使出渾身解數,揮鞭猛抽屍體。這個動作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突然,接觸空氣的屍體變得脆弱異常,皮膚因而破裂,灰色肉粉揚起。

    鞭之三百然後已。《史記·伍子胥傳》將這個情景做如此記載。

    這真是令人為之鼻酸、慘不忍睹的景象。

    因吳軍入侵而避難山中的伍子胥摯友申包胥,聽到平王屍首遭到鞭打之事後,派人對伍子胥說:"縱然天道因畏於人勢而一時退避,然而總有恢復之時。天道再現時,你的暴虐行徑,一定會受到處罰的。"

    伍子胥對這名使者說:"請你回去後,轉告申包胥這句話吧:"日暮途遠"。"

    我的年紀已大,不能依從天道,悠然行事。想做的事情很多,而人生剩餘時間已不多。所以,復仇之事也非採取如此乾脆的手段不可——知道老之將至的伍子胥,企圖以年齡為自己的激烈行為辯白。

    果然,第三批囚犯部隊剛引頸自刎完畢,吳軍陣地左右就傳出一片吶喊聲。"敵人來襲!"吳軍頓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我一定要把楚國攻滅!

    "復仇魔鬼"伍子胥說這句話時,摯友申包胥對他說:"如果有此事,楚國就由我來復興吧。"

    伍子胥由於"日暮途遠",所以復仇手段極為直截了當,而申包胥為使楚國免於被滅,所做的努力也同樣地直截了當。

    處於對立地位的兩人都直來直往。

    申包胥跑到秦國,請求援助。

    秦毫無情面地拒絕。

    申包胥站在秦國王宮之前,連續七日達旦號泣。

    勺飲不入口七日。七天來,他是片食不吃、滴水不進的。

    秦哀公終於被感動。

    哀公於是大聲唱了《無衣》詩: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

    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收錄於《詩經》的這首秦國歌謠流傳迄今。

    其中"與子同仇",表示"答允給予援助"。

    在宮殿外聽到這首《無衣》詩時,欣喜若狂的申包胥當場行九叩首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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