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旦1·仙之隱 正文 第七章 吹花郎
    “孩子!”申田田問,“你不舒服嗎?”

    “我、我……”方非的嗓子堵住了,兩手揪住亂發,腦子裡熱乎乎、亂哄哄,似有千百個浪頭沖撞拍擊——

    “你為什麼這樣做?”

    “你明知故問!”

    “你怕我殺了他……你知道後果嗎?”

    “知道又怎樣?”

    “這是九幽之火,必定一直燃燒。你的余生將燃燒殆盡,你的命運會不由自主。任何疏忽,都能讓你的道基坍塌。一步踏錯,你就注定萬劫不復。這些後果,你也知道嗎?”“我知道……”

    古洞裡的這一番對話,方非從來十分迷惑,可在這個時候,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燕眉是為了救我……”這年頭仿佛一個水泡,越漲越大,直到充滿了全身,方非忽覺一陣軟弱,淚水決堤似的湧了出來。

    “點化”好似一條鎖鏈,將兩人牢牢鎖在了一起。殺死方非,也就殺死了燕眉,影魔看見“度凡印”,就已經明白一切。

    那一瞬間,魔徒的心裡,不知道經歷了怎樣的掙扎?他有殺母的心病,燕眉逮住這個弱點,用母親的威靈制服了他,一邊是唾手可得的隱書,一邊是糾纏不清的親情,擺脫不了殺母的陰影,他就很難從容殺死妹妹。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每分每秒,全都意味著無量的風險。兩人是生是死,全在燕郢的一念之間。

    結果,方非活了下來。燕眉呢?押上了她的一生!

    這可真是一場慘勝!

    “孩子……”手掌又厚又軟,輕輕撫過頭頂。方非抬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申田田圓潤的臉膛。他的心底深深一慟,不知怎麼的,浮現出了母親溫柔的笑臉。

    “點化人……”簡懷魯還想說下去,卻被妻子的眼神制止住了:“死酒鬼,你少說兩句會死嗎?”

    “嗐,總得找到點化人吧!”

    “天大的事以後再說,現在要緊的就是吃飯!”

    女道者站起身來,走到灶台邊上,一手按腰,一手揮筆,筆勢呼呼生風,時快時慢,時而凌厲,時而舒緩,有時用力一捺,仿佛鄭重其事,接著靈巧一勾,又顯風趣俏皮——與其說她是烹飪飯菜的主婦,還不如說她是指揮樂隊的大師,至於下面的樂手,全部都是灶台上的家什。

    方非看得有趣,心情稍微平靜。不一會兒,飯菜做好,接二連三地跳上飯桌。申田田高叫:“小容,去叫你哥哥吃飯!”

    “我才不去!”簡容剛才氣走兄長,心頭有點兒發虛。

    “隨他去吧!”簡懷魯舒舒服服地抽了口煙,“讓他靜一下也好。”

    吃完飯,夜色已深,簡真還沒回來。外面風雨交加,山濤如沸,申田田幾度開門翹望,臉上透出一絲焦躁。

    大個兒遲遲不回,申田田忍不住埋怨丈夫,責怪兒子。簡懷魯打著哈哈,胡亂應對,簡容更是全無心肝,老媽還沒罵完,他已睡得半死。申田田無可奈何,只好唉聲歎氣,埋怨自己命苦。

    這一晚,方非睡在車裡,聽著風聲雨聲,更加難以入睡,古洞裡的情形不住閃現,仿佛按下了循環播放的按鈕,放了一遍又是一遍。一直想到天亮,剛剛迷糊了一會兒,燕眉的影子晃來晃去,又把他從夢中叫醒。這時風雨已經歇了,他披衣下床,走出寢室。道者一家還在沉睡,方非推門下車,身後的車門又啪的合上了。

    風雨過後,長林如洗,東方已經發白,天空好似磨砂玻璃,灰白裡泛著藍光,其中的雲氣凝固不流,仿佛鏡子裡的一抹幻影。

    空氣十分清新,方非吸了幾口氣,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轉身拉門,可是紋絲不動。華蓋車出來容易進去難,為了防范外敵,要用特定符咒才能打開大門。

    方非無事可做,走進叢林,腳下細草如絲,比地毯還要舒服。他走了一會兒,不覺迷失了路徑,來回走了幾圈,也沒找回駐地。

    咕嚕嚕,左近傳來異動,方非一眼望去,不遠的大樹下,靜悄悄地躺著一個圓球,顏色藍中帶紫,竟是一只凳妖。

    看見凳妖,又想起了燕眉,方非心頭一熱,招了招手,圓球咕嚕一下,應手滾了過來。

    少年伸出右手,正要撫摸凳妖,忽聽有人高叫:“別動!”回頭一看,卻是簡真,他一個箭步躥上來,飛起一腳,踢在凳妖身上,藍紫圓球吱的一聲,筆直飛入了林子。

    “你招惹凳妖干嗎?”簡真回過頭來,“這東西可凶啦!”

    方非心中奇怪,支吾說:“我以前見過的一點兒不凶,還能變成椅子!”

    簡真想了想說:“那凳妖是不是紅色的?”

    “是啊!你也去過返真港?”

    簡真搖了搖頭,從彌芥囊裡掏出一本小書,翻到一頁,清了清嗓子念道——“凳妖,形妖科,圓如球,善走多變。產地:靈樞山、羽山、首陽山。繁衍方式:分裂生殖。凳妖是否有害,可從顏色分辨。紅凳妖乖巧馴服;綠凳妖吸食草木精華,是森林中的大害;藍紫凳妖最為凶險,吸食人畜魂魄,需要嚴加提防——”他合上書本說,“《妖怪詞典》這樣說的!”

    “看來你救了我的命!”方非苦笑著伸出右手,“我是方非!”

    “我是簡真!”簡真也扭捏伸手。

    他的手厚實有力,比起方非大了一倍。方非審視這位老兄,大個兒衣發干爽,一點兒也沒有風餐露宿的樣子,好奇問道:“昨晚那麼大的雨,你上哪兒過的夜?”

    “林子裡面!”

    “你不怕雨?”

    “我不怕雨,雨倒怕我!”

    “這話怎麼說?”

    簡真走近一棵大樹,沖著方非大叫:“退後一些!”方非應聲後退,簡真搖了搖頭:“再退一些!”

    少年退到二十米外,大個兒才說:“行了!”翻手一拳打中樹干,大叔左右搖晃,殘雨刷刷落下,到了簡真頭頂,好似遇上了一層無形阻力,嗖嗖嗖地彈出老遠。

    “啊!”方非驚奇佩服,“這是怎麼回事?”

    “被我的元氣擋開了!”大個兒搖頭晃腦,微微得意。

    “元氣?”

    “你不知道嗎?道者都要煉氣!”大個兒哼了一聲,悻悻說,“再說我是甲士,甲士煉不好氣,就跟廢物差不多!”

    “甲士?羽士?”方非只覺疑惑,“這有什麼不同?”

    “羽士可以馭劍馭輪。甲士什麼也駕馭不了,只有穿上神形甲,才能飛行……”簡真的聲音越來越低,“大家,嗐,都不怎麼瞧得起甲士!”

    “神形甲是什麼?”

    “一種鎧甲,一旦穿上去,可以飛行變化。不過,比起魔羽衣就差遠了,又笨又重,穿著難受,難怪有人寧可加入魔道,也不願做甲士受罪……”說到這兒,他捂住嘴巴,臉上閃過一絲驚恐。

    “怎麼了?”方非扭頭看看,不見有人。

    “我說了混話!”簡真苦著臉說,“關於魔羽衣的事,你可不要說出去。爸媽聽到了,我就死定啦……”

    “不不說就是了。”方非又問,“你昨晚沒吃飯,不餓嗎?”

    簡真一聽這話,變了臉色,他伸手揉了揉肚皮,裡面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叫。大個兒狠咽一口唾沫,支吾說:“方非你不知道,其實,唉,我是一個病人!”

    方非心想生病跟吃飯有什麼關系,忽聽簡真又說:“我得了饕餮症,老想吃東西,吃得多就長得快。我近來都在節食,唉,所以一頓飯不吃……”大個兒又咽一口唾沫,“……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有這樣的病?”方非驚訝極了。

    “那個……饕餮是遠古的妖靈,誰要讓它附了體,就會一個勁兒地吃東西。唉,我也不想吃得太多,可是得了這種病,又有什麼辦法呢?”簡真不住地偷看方非的臉色。

    “不能把妖靈趕走嗎?”方非心生同情。

    大個兒一味搖頭,方非望著大個兒,只覺他實在可憐,如果找到燕眉,興許還有法子,只好說:“不要緊,大家慢慢想法子,一頂能把饕餮趕走!”

    簡真瞅了方非一眼,悶悶不樂。方非又問:“簡真,你不回家嗎?”

    “我才不回去!”

    “你爸媽會擔心你的!”

    “才不會呢!”簡真氣呼呼地說,“他們在我身上畫了‘限行符’,我根本走不出五十裡,到了最後,還得回去。”

    “限行符?”方非十分驚訝,“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他們怕我離家出走,不去參加八非天試!”

    “嗎啡添什麼?”

    “八、非、天、試!”簡真的臉色蒼白如紙,“就是進入八非學宮的資格考試。我考過兩次,這是第三次,也、也是最後一次……”他的聲音越說越小,悶頭搭腦,瞧著越發可憐。方非只好安慰:“別洩氣,這次考過就行了!”

    “說得還真容易!”簡真大聲嚷嚷,“那可是八非天試……”說道這兒,他又一臉苦相,“我考了兩次,都沒登上黃榜。第二次考到一半,心裡發慌,偷偷溜了。爸媽找到我的時候,連青榜也出了。他們這次留了心,來之前就給我畫了符……”說到這兒,簡真低頭聳肩,鼻子裡稀裡嘩啦,發出古怪響聲。

    忽聽有人輕輕發笑,簡真應聲哆嗦,抹淚一看,簡懷魯站在不遠,滿臉堆著笑容。

    大個兒心往下沉,知道剛才的話十九落到了父親耳中。他體壯如牛,人卻膽小如鼠,嗖地躥到方非身後,可惜方非身子單薄,簡真藏起了三分之一,還剩三分之二露在外面。

    “簡伯伯……”方非被抵到前排,只好強笑招呼。

    簡懷魯瞅她一眼:“你怎麼來啦?這山林看來平靜,其實危機四伏,要有三長兩短,那還怎麼得了?”

    他臉上笑嘻嘻的,話中卻有責怪的意思。方非忙說:“您說得對,我剛才遇上了一直藍紫凳妖,要不是簡真,我就見不著您了!”

    簡懷魯聞言詫異,打量了簡真一眼,點頭說:“回去吧!”大個兒躲過一劫,看了方非一眼,心裡充滿感激。

    三人返回駐地,申田田在門口翹望,看見簡真,一個箭步上前,揪住他的耳朵:“臭小子,你還敢回來?”大個兒連聲叫痛,眼淚嘩嘩直流。

    方非眼看要遭,趕忙加油添醋,又把簡真救命的事說了一遍。申田田聽得心驚,松開耳朵,給了簡真後背一掌,稱贊說:“好小子,干的不錯!”

    兒子一宿未歸,做媽的表面凶狠,暗中卻很心疼。加上大個兒救人有功,所以當天的早飯格外豐盛。簡真嘴裡塞滿了點心,一邊稱贊蜜糕兒“很好吃”,一邊又在進攻一大沓煎餅。因為他是病人,所以把一大鍋碧粳米粥倒進了肚皮,順道收拾了十二只天鵝蛋。話說回來,換了恐龍蛋,方非相信他也照吃不誤。為了節食,簡真只吃了三籠口蘑包子,每籠不過區區十個,包子的個頭還比不上他的拳頭!

    大個兒良知未泯,一面唉聲歎氣,一面把兩籠羊肉燒賣塞進了大嘴,直到申田田發出一聲尖叫:“你這個敗家兒子,要吃掉我們一個月的口糧嗎?”他這才含羞帶怯地深處舌頭,將嘴邊的櫻桃汁細細舔去。

    方非以為簡真吃了個雙份,可大個兒偷偷告訴他,自己才吃到五分飽,這種半饑不飽的日子可真遭罪,可也沒法子,誰叫他要節食呢?

    吃罷早飯,簡懷魯吸著琅嬛草問:“方非,你有什麼打算?”

    “找燕眉!”

    “點化人嗎?你知道她在哪兒?”

    方非掏出車票,簡懷魯接過一瞧:“目的地——鳳城?”

    “她也許去了鳳城!”

    簡懷魯與申田田對望一眼,男道者說:“鳳城距此二十萬裡,乘最快的飛劍,也要飛行兩天。”

    “什麼?”方非失聲驚叫,“二十萬裡?”

    “你最好上玉京搭乘沖霄車。我們正巧進京,可以載你一程。沖霄車的花費不低,我來算算!簡懷魯扳起手指,從返真港到鳳城二十點金,從玉京走打個對折,十點金就夠了……”

    屋中起了一片低呼,方非望著眾人一臉疑惑:“很多錢嗎?”

    簡懷魯摸出一根淡金色的管子,拔出塞子,倒出來一團紫色液體,落入道者掌心,攤成薄薄的一片。方非還沒看清,液體蠕動起來,化為了一顆紫色的明珠,可一轉眼,珠子又癟塌下去。

    “這是紫液金!”簡懷魯說,“它不是液體,也不是固體,能夠隨心所欲地變化形態。它比流水軟,比鑽石硬,不管多冷多熱,他都不會改變特性。這兒只是一點,十八點為一管。這個東西只有符法可以分開,一點可分百粒。這管金還沒裝滿,只有十三點金,為了這十三點金,我們攢了整整兩年!”

    十三點攢了兩年?方非心頭一亂!他孑然一身,上哪兒去籌十點金呢?

    “如果點化人不在鳳城,你又怎麼辦?”簡懷魯盯著方非,少年無言以對。

    男道者沉吟一下:“沖霄車失事,不是一件小時……管家婆,通靈鏡呢?”

    “不是早賣了嗎?”申田田揚眉瞪眼,“你的蟲露酒打哪兒來的?”

    “有了通靈鏡,就能打聽消息!”簡懷魯一拍腦袋,“不過沒關系,不遠就是留雲村,我們去借一面鏡子!”

    不久華蓋車出發。申田田坐在客廳中央,一手持著羅盤,一手揮舞符筆,四面圓鏡大放光明,清晰照出車外的情景。女道者一揚筆,華蓋車東倒西歪地站了起來,揮動八條長腿,飛快向前走去。

    一路上事故頻出。簡容跑來跑去,打碎了好幾樣東西;簡懷魯趁著妻子開車,鬼鬼祟祟地大偷酒喝;簡真死眉耷眼,捧了一本厚書,老半天也沒翻過一頁。

    申田田一會兒教訓兒子,一會兒又呵斥丈夫,稍不留神,華蓋車接連撞斷了兩棵大樹。車身跳起老高,方非一個筋斗栽下椅子,頭上裝了一個老大的腫包。

    好走歹走,走了半天,華蓋車停頓下來。申田田收筆一看,簡懷魯躺在灶邊,口流涎水,酣醉不醒。申田田上前一腳,踢得丈夫嗷嗷直叫:“你做什麼你?”

    “死酒鬼!”申田田直噴粗氣,“留雲村到了!”

    “這麼快?”簡懷魯爬起身來,使勁揉捏痛楚。

    “哼,再睡一覺,也該到玉京了!”

    “嗐,什麼話?”簡懷魯抖擻精神,“我要進村干活,你們是惡跟我去?”

    “我,我!”簡容小手亂揮。

    簡懷魯一笑,沖方非招收:“要瞧通靈鏡嗎?你也來吧!”

    方非求之不得,剛才吃足了苦頭,正好出去放風,一行人剛要下車,申田田忽地招呼:“簡真,你上哪兒去?”

    大個兒躲在方非身後,本想渾水摸魚,忙說:“媽,我去看一眼,就一眼!”

    “半眼也不行!”申田田沉下臉來,“老實點兒,你今天的功課還沒做完!”

    “媽!”簡真一聲哀號,樣子痛苦不堪,可是任他呼天搶地,母親就是不為所動。

    簡懷魯笑著在前引路,方非走了幾步,回頭一看,簡真矮了半截,不住抬手抹淚,那樣子十分可憐。

    山重水復,忽見一座村落,村中的房捨都很古老,其中一座院落,傍依一棵大樹,樹身繞著牆壁生長,久而久之,再也分不清哪兒是樹,哪兒是屋,仿佛天地開辟,就已經連在了一起。

    簡懷魯豎起洞簫,吹奏起來,曲調歡快灑脫,像是一溜水珠跳出泉眼,在太陽下面閃閃發光。

    “吹花郎來咯!吹花郎來咯!”一群小孩子從屋裡跑了出來,圍繞簡懷魯又蹦又跳。

    “喲!”靠樹的院子裡走出來一個老太太,青山白發,面頰紅潤,“吹花郎,稀客呀!”

    “呵!”簡懷魯放下簫管,仔細端詳老太,“莊道師,您可越活越年輕了!型號我家母老虎沒來,要不然,哈,非吃您的飛醋不可!”

    “貧嘴東西!”莊老太笑裡含嗔,目光一轉,落在方非身上,眼裡閃過一絲驚訝,跟著招手說,“進來吧,我這院子也該打理一下了。”

    簡懷魯笑著上前,簡容叫聲“莊姥姥!”老太太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小小年紀就會飛啦,將來可是一個好羽士!”簡容得她誇獎,樂得合不攏嘴。

    “近來生意可好?”莊老太又問。

    “不太妙!”簡懷魯歎了口氣,“都市裡都不用吹花郎了!”

    “哦!”莊老太若有所思。

    “您還沒用鏡花符嗎?”

    “嗐,那些假花假草有什麼意思?咱們山裡人,就圖一個實在。”庭院裡雜草叢生,莊老太站在庭中,指東指西:“這兒開兩樹玉斑梅吧!一樹朝東,一樹朝西;這兒開天龍堇,一半深紫,一半淡銀;這面牆掛凌霄花,白的、紫的,花朵越大越好;這裡結一只花鳳,羽毛用瓊花,尾巴用滿月草,花冠用銀霜菊,眼睛嘛,用蛇眼蘭好了!這棵白檀叫水蠶蛀壞啦,你先把它救活,如果再開一樹小花,我可就謝謝你了……”

    老太婆人老嘴快,說話如連珠放炮,要不是那一頭白發,真不知她是個老人。

    簡懷魯一邊笑瞇瞇聽著,一邊將手伸向腰間的絲帶,絲帶上縫了幾十個笑彌芥囊,裡面裝滿花種。簡懷魯不時摸出種子彈出,花種好似飛蟲,嗡嗡鑽進土裡。

    不等莊老太說完,簡懷魯豎起洞簫,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不經意間,庭中湧現星星綠意,仔細一瞧,竟是許多嫩芽。

    簫聲漸吹漸高,嫩芽生長如飛,兩樹梅花率先開放,紅花瓣上白斑點點,恍若一片碎玉;跟著簫聲飛高,凌霄花也應聲冒出牆頭,粉紅奼紫,攀簷掛壁;這邊還沒開完,那邊曲調下沉,天龍堇接連怒放,與凌霄花上下掩映。

    簫聲急促起來,好似推波助瀾,只見庭中花浪翻騰,結成了一只絕美的花鳳,花羽繁亂,眼如碧玉,輝煌絢爛得不可思議。

    白檀樹枝干枯槁,本來死氣沉沉,隨著簫聲變化,樹干裡爭先恐後地爬出了許多白色的蠕蟲,成百上千地死了一地。芸芸綠草自下躥起,將蟲屍盡數吞沒。白檀起死回生,綠葉間吐出霜白的小花,散發一股幽幽的香氣。

    一支曲子的工夫,庭院換了模樣,方非看得如癡如醉,想不到小小一管洞簫,竟有如此魔力。

    “莊道師,完了!”簡懷魯收起洞簫,微微一笑。

    莊老太審視說:“這幾朵天龍堇還是染成金色吧。梅花太艷,淡一點兒好;花鳳的尾巴太素,放不起鳳尾的名聲;白檀花麼,跟樹干太接近,換成淡黃色的更好!”

    “開花容易染花難,這可要費一點兒工夫。”簡懷魯炸了眨眼,“莊道師,您的通靈鏡還在嗎?”

    “在,怎麼著?”

    “借用一下,我來給花染色,您帶這孩子進屋,查一查沖霄車失事的消息!”

    “對!”方非一陣心跳,“您有它的消息嗎?”

    “隨我來!”老太婆轉身進屋。

    屋內陳設簡單,氣氛有些陰森,牆壁上可見大樹的枝干,方非剛一進門,眼前白影亂閃,似有什麼貼面飛過,他嚇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滿屋碗盤亂飛,瓷器彼此撞擊,發出悅耳的響聲。

    “安靜!”莊老太一聲斷喝,瓷器們一哄而散,逃竄間你沖我撞,茶壺碰缺了嘴,杯子擠掉了耳朵,一個瓷盤笨頭笨腦,光當撞在了一面牆上。

    碗碟鑽進碗櫃,砰地拉上了櫃門:沒嘴的茶壺回到了茶幾,周邊環繞著幾只破杯爛盞,活是一隊士兵,剛剛打完了敗仗;最可憐的還是滿地的瓷片,碎片瑟瑟抖動,發出聲聲嗚咽。

    “唉!”莊老太符筆輕揮,碎片接連跳起,合成一個瓷盤,噌地鑽進碗櫃,櫃子裡匡啷亂響,好一陣才平靜下來。

    莊老太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給方非,一想到剛才的情景,方非茶興索然,趁著老人轉身,連杯帶茶地放了回去。

    莊老太找出一面青銅古鏡,銅綠斑駁,黑色的鏡面暗無光彩。

    “甲辰四二次車!”莊老太筆尖一抖,鏡面出現了六個淡青小字,方非望著字跡,只覺口干舌燥,恨不能化身光線,自行投入鏡裡。

    字跡化為了一只人眼,人眼連連眨動,跳出來一串圖景——茫茫的山林裡,沖霄車的殘骸到處都是,殘骸死而不僵,其中一片斷翅,還在上下撲騰。

    “太慘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道者站在殘骸前方,神色無比興奮。

    “今天早上,風巨靈大鵬襲擊了甲辰四二次車,這輛沖霄車剛從紅塵進入震旦,據悉,超過十名道者遇難,還有三人不幸失蹤,遇難者包括至人院新晉院士、兜率城的白虎干嶄。沖霄車徹底損毀,三劫門交通司宣稱,該車修復無望,如要新車代替,斗廷必須增加撥款。喏,現在讓我們通靈一下巫史星官……”

    鏡子分成兩半,下半截是水光光,上半截是一個陰沉男子,他年過四十,長了一張叫人心寒的馬臉。

    “巫、巫史星官……”女道者結結巴巴,“您對這件事怎麼看?”

    巫史兩手食指交錯,輕輕抵住下頜:“放眼震旦,能降服大鵬的道者不超過四個!”

    “四個?”女道者變了臉色,“四位天道者!”

    “我沒那麼說,這是你自己的看法!”

    女道者兩眼放光:“我想,琢磨宮不會襲擊沖霄車吧!”

    “當然!”巫史陰郁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隨意抬了抬手,“白王無上!”

    “白王無上!”女道者將手按上額頭,“南溟島呢?”

    巫史一瞥左手字條:“據我所知,南溟島有一名女道者也在車上……”話沒說完,方非騰地站了起來,莊老太看他一眼,臉上露出訝色。

    “不過!”巫史意味深長說,“她失蹤了,無論生者死者,都沒有她的名字!”

    小裸蟲渾身一軟,撲通坐了回去:“失蹤了?怎麼會?”他的掌心冒汗,心中一陣迷茫。

    “……巫星官,你的意思是說,南溟島的人在支使大鵬?”女道者自作聰明,做出的推理叫人火冒三丈。

    “我可沒那麼說,這是你自己的看法!”巫史的口氣分明帶著鼓勵。

    “天啦,我真不敢相信!”女道者誇張叫喊,“其余的天道者呢?他們有沒有嫌疑?”

    “除了琢磨宮,一切人都有嫌疑。”巫史鏘鏘地說,“這件事不算完,白虎廳將一查到底。不管至道者還是天道者,也不管天道者是一位、兩位、還是三位只要涉嫌此事,斗廷都將嚴懲不貸!”

    “鬼話連篇!”莊老太小聲嘀咕。

    巫史消失了,鏡面閃動,又換一幅景象,先前的女道者手持符筆,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我是玉京通靈台的水光光,我要采訪幾位幸存者,首先,車長雪衣女……”

    鏡中冒出來一只白毛鸚鵡,毛羽凌亂,耷拉眼睛,鳥喙深深埋在胸口。

    “車長……”水光光話沒說完,鸚鵡掉過頭去,尾巴占滿了整面鏡子。

    “雪衣女車長……”水光光繞道雪衣女前面,雪衣女繼續轉身,又把尾巴對准鏡頭。

    水光光悻悻說:“雪衣女車長受了很大刺激!那麼下一位……”畫面裡出現一張女子面孔,臉上掛滿驚恐,長長的綠發好似出水的海藻,亂七八糟地搭在臉上。

    “藍中碧女士,說說失事的情形好嗎?”

    “我不知道……”藍中碧死命搖頭。

    “你當時的心情怎樣?”

    “我不知道……”

    “藍女士太緊張了!”水光光十分動情:“也難怪,這種事誰受得了呀!下一位……游牧人道者,你還好嗎?”

    “不好!”警燈頭冒了出來,眼露凶光。

    “……游先生,說說當時的情形好嗎?”

    “大鵬來了,車子完了!”

    “你流血了嗎?”

    “不是血,難道是水嗎?”

    鏡頭轉到水光光,她快速翻看一本名冊:“下一位幸存者,凌霄子,一位死裡逃生的元嬰,嗐,凌霄子……”

    “凌虛子!”老元嬰怒氣沖沖地跳了出來,“為什麼先采訪道者?你們這是種族歧視,根據《震旦種族法》,我要控告玉京通靈台……”

    畫面急閃,水光光連連擦汗:“很抱歉,幸存者的情緒都很不穩定。不過,我們將會跟蹤報道,希望大家留意!”

    畫面一閃,亮出一則尋人啟事,失蹤者名叫巫夜,模樣還算英俊,只是盛氣凌人,瞧著叫人反胃。

    莊老太一揮筆,鏡面暗淡下去,方非一跳而起,大聲叫道:“沒有了嗎?”

    “沒有!消息就這麼多!”老人輕輕搖頭。

    鬧了半天,燕眉還是下落不明。方非滿心沮喪地走回院子。簡懷魯已將花朵染好,花樹濃淡相宜,更加明艷動人。

    看見方非,簡懷魯問:“怎麼樣?”少年默默搖頭。簡懷魯一皺眉頭,不再多問。

    莊老太頗為滿意,取出竹筒,倒出一點紫液金,交到簡懷魯手裡。吹花郎十分吃驚:“哪兒用得了這麼多?”

    “你花吹得好,值得了這個價錢。還有,你路過留雲村,該是上京趕考吧?你大兒子天分有限,想要通過天試,只怕得要一副新甲,申田田的貪狼甲是好,可尺寸太小,不合他的身。喏,收著,算我一點兒小意思。”

    “莊道師……”簡懷魯怔了怔,臉上現出一絲苦笑,“用得著我的地方,您只管開口!”

    “別的事用不著了。”莊老太歎了口氣,“我死了以後,你來我的墳上填杯土吧!”她一揮手,進了屋子。

    走遍村中人家,花了兩個時辰。簡懷魯收工回家,臉上已有倦意。眾人離車尚遠,忽聽一聲長長的狼嚎。方非抬眼一看,迎面沖來一頭巨大的蒼狼,四米長,三米高,兩只銅鈴巨眼,仿佛一對亮閃閃的車燈。

    方非嚇出一身冷汗,瞪著巨狼兩腿發軟。蒼狼狂奔途中,將身一縱,躥起十米多高,好似飛魚出水,嘩啦啦長出兩扇翅膀。翅膀闊大有力,下面青氣翻騰,眨眼間,蒼狼化為了一個人形,高大魁偉,正是簡真。

    大個兒披了一身蒼青色的鎧甲,翅膀扇動兩下,飛到了眾人頭頂。

    他身子一歪、閃電下降,翅膀大力扇動,卷起了一陣大風。方非看得佩服,忍不住拍手叫“好”。簡真沖著他咧嘴一笑,不料樂極生悲,著地時兩腿一絞,撲通一聲,摔了個野狗搶食。

    “笨蛋!”申田田的怒罵聲遠遠傳來,“說了多少次,落地前要先收兩下翅膀,該死的,你當成耳邊風了嗎?”

    大個兒灰頭土臉。左手拄了一把長刀,抖索索地爬了起來。

    “把翅膀收了!”簡懷魯冷冷地說。簡真這才想起沒收翅膀,一聳肩,鏗鏘幾聲,鐵翅縮進鎧甲。

    “還有刀!”簡懷魯又說。簡真慌忙抖手,長刀也縮了回去,長刀和翅膀一樣,都是從鎧甲變化出來。那副鎧甲在他身上緊巴巴的,小了足足兩號,不像一身甲胄,倒像一副鐐銬。

    “你們回來啦?”簡真搓著雙手,一臉興奮,“怎麼樣,怎麼樣?”

    簡懷魯瞇眼瞧他,一言不發。大個兒給他瞅著羞慚,默默低下頭去。這時申田田上來:“死酒鬼,怎麼樣?”

    “兩個消息,一好一壞!”

    “先聽壞的。”

    簡懷魯搖頭說:“沒有點化人的消息!”

    “哦!”申田田面露失望,瞥了方非一眼,“好消息呢?”

    簡懷魯取出金管:“十四點金湊齊了!”

    “什麼?”申田田尖叫一聲,手捫胸口,幾乎難以置信。

    正在歡喜,天空無端一暗,飛來一片雨雲,頃刻間白雨如注,勢如千萬鞭子,抽得大地不住呻吟。

    簡真趕忙撐開氣場,雨水一來,就被元氣彈開。簡懷魯皺了皺眉,巨頭望天,濃雲漸壓漸低,雲層中白光叱吒,似有閃電困在裡面。

    “快進車去!”申田田手拉簡容,剛走兩步,天光一亮,雲散雨收,一眨眼,那雨竟又停了。

    “逗人玩兒嗎?”簡真氣哼哼收起元氣。

    “你們留下!”簡懷魯摘下洞簫,“我去辦點兒事情!”

    “懷魯。”申田田遲疑說,“你認為是那個?”簡懷魯默默點頭。申田田眼裡閃過一絲憂慮:“你看看就好,萬不得已,不要動手!”

    “我有分寸!”簡懷魯緊了緊腰帶,邁開大步,向村西走去。

    走了裡許,一陣風來,帶來一絲腥氣。地上雨濕未干,吹花郎俯下身子,捻起一撮泥土,泥土受熱,滲出淡淡青氣,若有若無,不易察覺。

    簡懷魯拋開泥土,緩緩起身,心中的猜想得到證實,一股悲憤油然而生。

    風中傳來一聲歎息,苦悶、壓抑,可又透著高傲不屈。簡懷魯一攥拳頭,向前趕去。歎息聲裊裊不盡,化為悠悠的長吟。吹花郎應聲一縱,落在一叢灌木前面,撥開樹葉望去,一股熱血直沖腦門。

    一眼小潭就在前方,潭邊頑石參差,蟠著兩條巨龍——龍身蜿蜒,傷痕密布。龍鱗殘破凋零,處處綻露血肉;龍角折缺不全,其中的一條巨龍,只剩下了一只獨角。

    龍頸上系了一條火紅的鎖鏈,禁錮處深可見骨,那骨頭酥黑如炭,似乎輕輕一碰,就會化為粉末。

    巨龍趴在岸邊舔水,活是兩條落魄的野狗。獨角龍的鱗甲還算鮮活,長長的龍牙露出唇外,勢如兩支鋒利的長矛;另一頭老龍眼皮緊閉,宛然失去了所有的生氣,除了吐舌舔水,再也感覺不出它還活著。

    獨角龍向前一掙,似要盡力吸水。這時電光一閃,咻地掃中龍頭。獨角龍縮回頭去,從額到頸多了一條深深的傷口。天青色的血液噴薄而出,濺在石頭上面,發出滋滋異響。

    “呵!”樹下傳來笑聲,簡懷魯瞪眼望去,樹下坐了三個白衣男子——居中的年紀較長,臉膛寬大,鼻梁又窄又高,活是一只貓頭鷹;左邊的那人長了一雙冷淡的蛇眼;至於右邊那人,年紀最小,容貌還算英俊,可惜嘴角向下,添了一股子狠毒,他的右手揮舞著一條長鞭,鞭上電光閃爍,啪啪響個不停。

    發笑的是貓頭鷹,他大聲吆喝:“老爬蟲不聽話,早該抽它一頓了!”

    年輕人得了誇獎,又是一鞭抽中龍脊,獨角龍痛得滿地打滾,所過之處留下斑斑的血跡。簡懷魯看得身子發抖,幾乎要跳了起來。

    “可惜!”蛇眼人冷冷說。

    “可惜什麼?”年輕人問道。

    “龍血流了可惜!”蛇眼人瞅他一眼,“一升要賣十點金呢!”

    “小氣鬼!”年輕人不大耐煩,“古老大,這兩條爬蟲死樣活氣的,也沒有幾分油水了,要不然弄死算了,再捉幾條新的。”

    貓頭鷹陰沉沉一笑:“這年頭龍是越來越少了。神龍變成了蚯蚓,統統鑽到地下去啦!鮑殘,龍要那麼好捉,我早就捉了百八十條,還用得了你說嗎?”年輕人聽得氣悶,狠狠一鞭,又向巨龍抽去。

    鞭到半途,向左一偏,掃中一排巖石,電光四濺,石屑簌簌落下。

    “鮑殘!”蛇眼氣急敗壞,“雷鞭抽石頭?虧你想得出來!哼,這鞭子抵得了你半年的薪水!”

    “我……”鮑殘瞅著鞭子,心頭一陣迷糊。

    “嘿!”貓頭鷹陰陰一笑,站起身來,目光射向樹叢,“有朋友來啦,失迎,失迎!”

    簡懷魯按捺不住,洩露了行藏,只好分開樹叢,笑著說:“古運鋒,久違了。”

    “是你?”貓頭鷹將手一拍,兩眼放光,“星原一別,我還當你死了呢!”

    “對不起!”吹花郎笑笑嘻嘻,“叫你失望了!”

    “攔我鞭子的是你?”鮑殘不由分說,沖簡懷魯就是一鞭。

    雷鞭威力極大,神龍也難經受,人若挨足一鞭,馬上化成灰燼。一眨眼,鞭梢到了簡懷魯頭頂,吹花郎笑容不改,袖中竄起一縷黑煙,輕飄飄地托住鞭梢。

    雷鞭落不下去,鮑殘吃了一驚,抖手想要奪回鞭子,可那鞭子生了根,隨他怎麼發力,就是一動不動。

    鮑殘心急抬頭,只見吹花郎袖著雙手,沖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還沒消失,鞭梢的電光順著長鞭,反向執鞭人沖來。

    鮑殘大吃一驚,想要丟下鞭子,這一丟他才發現,手柄吸住了掌心,居然擺脫不掉。

    “糟糕!”他的念頭閃過,腦海一片空白。

    刺,虎口發燙,電光一伸一縮,停在了鞭子中央。

    鮑殘死裡逃生,嚇出了一身冷汗,一回頭,古運鋒手持符筆,筆尖射出一縷白氣,白氣注入雷鞭,擋住了電光的來勢。

    “鮑殘啊,你知道這是誰嗎?”古運鋒陰陽怪氣地說,“玄武簡懷魯,那可是星原大戰的名人啊!”

    “是他?”鮑殘心頭一動,忽見簡懷魯抬起右手,指間多了一管洞簫,簫管的末端吐出千百綠絲,化為銳利筆鋒,射出了一道水墨色的煙氣。

    “震靈筆?”這支奇形符筆,鮑殘有所耳聞,既是洞簫,也是符筆,一物兩用,變化十分神奇。

    “古運鋒!”簡懷魯歎了口氣,“牧龍可是犯法的事啊!”

    “犯法?”古運鋒揚起那長闊臉,“白王面前,什麼法律都是狗屁!”

    “說得好!”簡懷魯炸了眨眼,“法律是狗屁,白王是什麼屁?照我看是個大馬屁,要不然,為什麼人人見了他,都要拍上兩下呢?至於你古運鋒,馬屁成了精,哈哈,比起皇師利還要高明!”

    “閉嘴!”馬屁精氣得臉都歪了,“簡懷魯,你又是什麼東西?呸,你就是一只上不了天的老爬蟲!”簡懷魯笑而不答,眼裡透出一絲譏諷。

    “上不了天?”鮑殘兩眼放光,“他中了禁飛令!”

    “沒錯!”古運鋒咬著牙陰笑,“簡懷魯飛不起來,簡懷魯是一只老爬蟲!”

    電光忽來忽去,化為一團刺眼的光球,鮑殘直面相對,兩眼幾乎落淚,又聽說簡懷魯受制於禁飛令,膽子一大,偷偷摸出了符筆,趁著相決不下,想要暗中偷襲。

    念頭剛動,飄來一縷簫聲,順著耳朵鑽入心裡。鮑殘心尖兒一陣發麻,左手一陣僵硬,突然不聽使喚。

    鮑殘心知中招,暗罵:“狡猾老鬼”。一面罵,一面竭力抗拒簫聲,可那簫聲聽來平平無奇,體內的元氣卻似活活凍住,無論怎麼驅使,就是沒有動靜。

    簡懷魯用筆擋住古運鋒,用簫困住了鮑殘,目光一斜,落在蛇眼人身上。那人盯著這方,神色木木呆呆,似乎無動於衷。

    “麻中直!”古運鋒一聲厲喝,“你還等什麼?”

    “三對一!”蛇眼人搖了搖頭,“不劃算呀!”

    “少廢話!”鮑殘絲絲怒叫,“這又不是做生意!”

    “誰說不是。”麻中直一聳肩,懶洋洋地抽出符筆,“天下的事都是生意!”話沒說完,筆尖亮起一點紅光。

    “不好……”

    簡懷魯心頭一沉,紅光無聲暴漲,轟隆一聲,化為一團大火,筆直向他沖來。

    吹花郎一晃身,墨煙消失,電流失去障礙,哧溜一下,順著雷鞭沖了過來。

    他側身閃過,符筆一勾,電流向左偏出,一聲巨響,火球扭曲,閃電亂竄,電光與火焰撞在了一起。

    一陣氣浪翻滾,潭邊沉寂下來——吹花郎站在中央,牧龍者各占一角,勢成一個品字。

    “一對三!”吹花郎呵呵一笑,“有意思!”

    啪,鮑殘抖動雷鞭,目光極為陰沉。他的心裡怨毒,恨不得咬下對手一塊肉來。

    一抖手,雷鞭掃出,簡懷魯閃身跳開,回手一筆,擋開了麻中直一道火光。火光凌空轉折,掃中一塊巖石,石頭登時焦黑,啪啪裂成幾塊。

    “鎔金火雨!”古運鋒橫筆一掃,天空中滾出一大團火紅熔化的鐵汁,簌簌簌好似下了一場火雨。

    簡懷魯擋開火舌,鐵雨已到頭頂。他後撤一步,筆尖上揚,射出一股凜冽寒氣,一剎那,火雨冷卻了武術鋼珠鋼刺,叮呤當啷地掉了一地。

    鋼刺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痛無比。吹花郎立足未穩,身後狂風忽起,他的目光一凝,盯著眼前的鋼珠,珠面成百上千地映出一個人影——鮑殘手持雷鞭,正以萬鈞之勢向他抽來。

    簡懷魯接連化解了兩道厲害符法,這時力窮勢盡,只求閃身躲開。誰知一擰身子,腰腿不聽使喚,他心裡咯登一下,想起多年來頹廢酗酒,無論體力法力,都已大不如前。

    “如果還能飛……”他閉上眼睛,心裡微微歎氣。

    鮑殘眼看得手,心花怒放,冷不妨飛來一道烏光,勢頭又快又沉,當的一聲撞在他臉上。

    牧龍者眼前一陣昏黑,左耳轟隆作響,他連人帶鞭地飛出十米。天幸神志還在,抖手一鞭,纏住了獨角龍的脖子。

    巨龍一擺頭,發出一聲哀號。鮑殘借這勢子站穩,左頰吹氣似的腫脹起來,他搖晃了兩下,吐出一口鮮血,血裡白亮亮地躺了兩顆牙齒。

    烏光飛回,落在了一只手上,那只手厚軟有力,烏光現出原形,竟是一口長柄煎鍋。

    “臭婆娘……”鮑殘氣得發狂——堂堂牧龍者,竟被一口煎鍋打飛,要是傳了出去,還不叫人活活笑死。

    “小子!你媽媽沒教你禮貌嗎?”申田田從樹叢中走了出來,一手持鍋,一手持筆,嘴裡還叼了一只煙斗,“養出你這樣的兒子,你媽媽真是太不負責了!”

    “逗我娘……”鮑殘的舌頭腫了半截,罵人有些含糊。

    “呵!”古運鋒皮笑肉不笑,“女狼神威風不減啊。”

    “托你的福!”申田田兩眼一翻,“還過得去!”

    “你來做什麼?”簡懷魯瞪了妻子一眼,似乎和是不滿。

    “送煙斗呀!”申田田將煙斗拋給丈夫,“你把煙斗落在家裡了!”

    “就送煙斗?”簡懷魯接過煙斗,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順路來拍兩只蒼蠅,你沒什麼意見吧?”

    “拍蒼蠅?”簡懷魯悶聲悶氣地說,“弄髒了鍋子,吃飯可要拉肚子的!”

    “拉就拉,老娘不怕!”申田田揚起臉來,目光掃過眾人,“現在是,二對三!”

    “看來我得加把勁!”麻中直一聳肩,大喝一聲“來”。他的腳下紅光湧起,所過長出片片鎧甲,一眨眼,他披上了一身火紅色的鎧甲,盔頂一只獨角,直勾勾地刺向天空。

    “火犀望月甲!”申田田不禁動容。

    “奇怪了!”麻中直皺了皺眉,“古運鋒,你見過抽煙的只吸不吐嗎?”

    古運鋒一聽,猛可想起,簡懷魯自從拿了煙斗,只是吸入煙氣,沒有吐出一口。

    “糟糕!”他心頭一跳,簡懷魯已經發難。

    “煙兵鬼彈!”吹花郎一張嘴,吐出一個煙球,方圓十米,濃黑如墨,申田田符筆一揚,一點火光射入黑煙。

    砰,仿佛油氣遇火,煙球劇烈爆炸,黑浪滾滾,遮天蔽日。

    “老烏賊該死!”古運鋒自恨一時大意,居然忘了對手的慣技。

    方圓上下,數百米盡為黑煙籠罩,煙裡混入符法,無比辛辣嗆人。三個牧龍者眼淚長流、連連咳嗽,只見四周人影晃動,完全不知道真假虛實。

    鮑殘狂舞雷鞭,想要護住身子,可是還沒舞開,左方勁風忽起,霧氣中閃出一道黑影。他慌忙調轉鞭梢,不料一鞭掃空,耳邊疾風射來,光當,一下重擊,鮑殘撲倒在地。

    “還剩兩個!”申田田的聲音如在耳邊,麻中直暗暗心驚,黑影憧憧,四面擁來,一瞬間,他躲過了三下重擊、兩道符法,電光擊中寶甲,迸出了藍白火花。

    “燭幽慧眼!”麻中直掉轉筆尖,在眼上畫了兩下,兩眼紅光噴出,光灼灼的有如火炭,目光到處,黑煙消散,綽約可見四面的景象。

    人影一閃,簡懷魯沖出霧氣,震靈筆向前一指。麻中直倉促抬筆,符筆險些脫手,他久經戰陣,深知對方公不離母,簡懷魯當面出手,申田田十九在後。

    麻中直滴溜一轉,縱身跳起,雙腳剛剛離地,一股狂飆席卷過來。

    “來得好!”麻中直瞥見申田田的身影,鏗,右肘彈出一把月牙大斧,居高臨下,狠狠斬落。

    “當!”斧刃劈中煎鍋,鐵鍋分毫未損。麻中直吃了一驚,凝目一望,正與申田田的雙眼對上,女道者的眼裡透出一股狠笑,長長的符筆銜在口中。

    麻中直下意識舉起符筆,不妨申田田動若脫兔,煎鍋架開大斧,左手攥成拳頭,牧龍者的符還沒畫成,拳頭已經到了胸口。

    劇痛破胸貫入,麻中直向後飛出,轟隆隆撞塌了一面山崖。山石亂飛,石壁上多了一個深坑,牧龍者陷進坑裡,一下子爬不出來了。

    “銅牆鐵壁!”簡懷魯一揚筆,滿地的隨時爭先恐後地跳了起來,卡啦啦結成了一面石牆。麻中直眼前一黑,竟被活活封在坑裡。

    “紫陽千照!”百十團紫火從天落下,黑煙遇火燃燒,發出淒厲尖叫,紫火不依不饒地一路追趕,燒得黑煙慘叫不斷。

    一眨眼,黑煙燒光,古運鋒踩了一只銀白飛輪,從天上向下張望。但見簡氏夫婦並肩站立,鮑殘的那條雷鞭,已經到了吹花郎的手裡。

    遠處一大片山崖都在搖晃。誰在裡面,古運鋒心知肚明。可他料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兩個部下一個昏倒、一個被困,自己卻連救援的工夫也沒有!

    “我想念我的劍!”簡懷魯望著飛輪,幽幽歎了口氣。

    “我也懷念我的甲!”申田田露出一絲苦笑。

    “兩條狗爬蟲!”古運鋒破口大罵,“上來呀,上來咬我呀?”

    “你的‘金城不破符’能撐多久?”申田田皺了皺眉。

    “三分鍾!”簡懷魯隨口回答。

    “夠了。”申田田捋起袖子、露出胖乎乎的小臂,“二對一,我要把這個破輪子擺平!”

    “陸對空!”古運鋒呵呵冷笑,“你好大的膽子!”

    申田田哼了一聲,後撤兩步,她不進反退,古運鋒心中驚疑,不妨女狼神一擰身,嗖,煎鍋大力擲來。

    煎鍋來勢雖快,可要擊中羽士,無異於癡人做夢。古運鋒正想開口嘲笑,人影一閃,簡懷魯縱身跳起,輕飄飄地落在了鍋上。

    “冰凝雪箭!”吹花郎符筆一揚,空中氣溫陡降,水汽凝結成千萬冰刺,直奔古運鋒射出。

    “紫陽千照!”古運鋒放出團團紫火,冰箭遇火,化為裊裊白氣。

    白氣四散彌漫,牧龍者眼前一迷,咻,電光星閃,雷鞭勢如毒蛇,從濃霧裡一躥而出。

    忙亂間,古運鋒盡力抬起飛輪,嗡,雷鞭掃中輪底,電流洶湧貫入。牧龍者發出一聲怪叫,飛輪失去控制,筆直向下墜落。

    “烈焰神鋒!”申田田跳了起來,筆尖射出一道長長的火焰。

    火光撲到眼前,古運鋒符筆一圈,身前跳出一團白光。火劍刺中光團,哧溜滑向一邊。

    申田田一個箭步躥了上來,身法快過火焰,拳頭繞過白光,擊向古運鋒的面門。牧龍者左手一擋,身子幾乎散架,他一口氣憋在胸口,連人帶輪地向後飛出,轟隆隆接連撞斷三棵大樹,飛輪搖搖晃晃,總算躥上了高天。

    牧龍者灰頭土臉,吐出一口濁氣,低頭一看,簡懷魯踩著煎鍋飄然落地,申田田大步趕上,伸手一抄,又把鍋柄抓在手裡。

    女道者輕輕松松,挑著丈夫百來斤的身子,大聲說,“可惜哇,就差一點兒!”

    “不要緊。”簡懷魯笑笑嘻嘻,“一次不行,再來一次!”

    “哼!”申田田憤憤不平,“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古運鋒半身麻痺,元氣一陣沸騰,心想這對狗爬蟲配合默契、詭詐百出,看那兩張嘴臉,一定還有別的損招。可是就這麼逃走,他又感覺十分不甘,羽士輸給了爬蟲,如果傳了出去,震旦裡再也不用混了。

    正猶豫,申田田左腳後撤,再次掄起煎鍋,古運鋒心頭一凜,不自覺攥緊了符筆。突然間,一聲哭叫傳來,嗓音尖細稚嫩,似乎來自潭邊。

    古運鋒轉眼一看,獨角龍怒目圓睜,巨大的龍爪下面,躺了一個幼小的男孩!

    “小容!”煎鍋掉在地上,申田田目瞪口呆。簡懷魯微微皺眉,忽地大喝一聲:“你們兩個,給我出來!”

    樹叢裡沙沙作響,方非當先走出,簡真跟在後面,畏畏縮縮,十分垂頭喪氣。

    “怎麼回事?”簡懷魯厲聲喝問。

    “小容……”簡真咽了一口唾沫,哭喪著臉說,“他一定要來,我攔不住……”他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方非可以作證!”

    簡懷魯走後,申田田放心不下,隨後追趕丈夫。臨行前她交代簡真,務必看住弟弟。簡容古靈精怪,一看父母神色,就知道出了大事,他一心要看熱鬧,申田田前腳剛走,他就鼓動兄長隨後跟蹤。

    簡真向來膽小,畏縮不前,簡容氣得大叫:“膽小鬼,我自己去!”駕起小劍,自行追了上去。

    大個兒望著弟弟的背影,撓了一會兒頭,還是與方非追了上來。

    申田田心系丈夫,沒有留意身後,簡容趕到小潭邊,探頭一望,心花怒放——潭邊兩個龐然大物,盡管滿身瘡痍、死氣沉沉,可是看那模樣體態,分明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神龍。

    簡容長到十歲,頭一次目睹活龍。他從小聽慣了道者故事,故事到了最後決戰,主角無一不是乘龍飛翔、威風八面。

    養一條神龍是他的夢想。一見兩條巨龍,簡容恨不得馬上踩到他們身上。那邊當爹的吐出煙霧對敵,這邊做兒子的趁亂飛到潭邊。誰知巨龍閉眼趴著,任他手舞足蹈,就是不理不睬。簡真心裡比較二龍,獨角龍個頭更大,於是飛到他的面前,毛手毛腳地去撥他的眼皮。

    神龍靈覺敏銳,簡容一來,他就知道。本意不加理睬,誰知小人兒得寸進尺,居然敢來招惹自己。

    簡容撩撥幾下,獨角龍一動不動,不由心中犯疑:“這條龍死了嗎……”這念頭還沒轉完,一只龍爪飛來,將他狠狠按在地上,簡容渾身劇痛,登時哭了起來。

    知子莫如父,簡真還沒說完,簡懷魯就已猜到了來龍去脈,一時面色鐵青、悶聲不吭。申田田望著簡容,一腔斗志飛灰湮滅,呆了呆,抬頭慘笑:“古運鋒,我們認輸,任殺任剮,絕無二話。只求、只求你放過我的孩子……”話沒說完,淚水奪眶而出。

    “這件事嘛,我也做不了主!”古運鋒打起了官腔,“龍嘛,總也要吃東西!”

    夫婦倆面色死灰,申田田身子一晃,雙腿陣陣發軟。簡懷魯扶住妻子,抬頭叫道:“古運鋒,我兒子如有三長兩短,我把你……”說到這兒,吹花郎忽然說不下去。

    “你把我怎麼樣?”古運鋒陰沉沉一笑,“簡懷魯,這是報應!你不是要替這些爬蟲出頭嗎?好哇……”他頓了一下,目光冷如寒冰,“這下子你就好好看看,看這爬蟲怎麼吃掉你的乖兒子?”

    簡懷魯拳頭一緊,捏得咯崩作響。

    轟隆,山崖崩塌,火光裡躥出來一頭小山似的犀牛,渾身浴火,狂奔中人立起來,變回了麻中直的樣子,掄起大斧猛沖過來。

    “慢著!”古運鋒銳聲高叫。

    “怎麼?”麻中直兩眼一翻,“不打了?”

    “看到了嗎?龍爪子下面就是簡懷魯的兒子。別著急,慢慢來!哈哈,我賭這條龍從腳吃起!”

    麻中直一轉念,明白了古運鋒的用意,冷笑一聲說:“誰說的?照我看,應該先吃頭!”

    “咱們打個賭!十點金怎麼樣?”

    “好家伙,又想黑我的薪水!”麻中直猶豫一下,打了個手勢,“八點金!”

    “成交!”古運鋒雙手一拍。

    兩個牧龍者沒心沒肺,不顧申田田肝腸寸斷,在那兒下起賭注。獨角龍湊近簡容,嗅來嗅去,小東西嚇得要死,只覺龍須掠過臉頰,不由發出一串呻吟。

    “看吧!”麻中直一臉興奮,“我說了先吃頭!”

    巨龍忽地抬起頭來,發出一陣吼叫,吼聲響如悶雷,在空氣中來回滾動。

    “它說什麼?”申田田忙問丈夫。簡懷魯搖頭歎氣:“你問我干嗎?我又沒學過龍語!”

    “你……”申田田一跺腳,正要發作,忽聽方非澀聲說道:“阿姨,我聽懂了,這條龍說,他要吃了小容!”

    “什麼?”申田田轉過身來,死死瞪著方非,緊跟著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簡懷魯一手扶住妻子,瞪著方非,臉色發白:“你、你會龍語?”

    吃過了能言果,方非能與百靈對語。吹花郎這一問,他也不知道怎麼解釋,索性住口不答,專心聆聽龍語。這時老龍翻了個身,張開雙眼,眸子渾濁失神,嘴裡發出無力的呻吟:“長牙,你不能這樣做!”

    “憑什麼?”獨角龍一陣咆哮,“桃花鱗,我受夠了!這些道者可惡透頂,抽我的血,揭我的鱗,還將我的角寸寸鋸斷,龍角連著心,那是多麼得疼啊。桃花鱗,你的鱗甲曾是那麼漂亮,當你從落英潭裡升起的時候,就連岸邊的桃花也會自慚形穢。可是看看你吧,你如今一身癩瘡,發出死魚樣的臭味。這是誰造的孽呀?沒錯,是道者!神龍曾為他們浴血苦戰,時過境遷,他們就把我們踩在腳下!桃花鱗,我受夠了,只有吃掉這個小人兒,才能讓我好過一點兒!”

    “他只是一個孩子!”老龍晃動長須,說話有氣無力。

    “那又怎麼樣?”長牙眼中閃過一絲悲愴,“我的孩子都死了,別說成為龍,就連化為蛟的機會也沒有。它們的血染紅了海水,我眼睜睜瞧著,可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那種錐心之痛啊,我永世不忘。我要吃了這個孩子,讓他的父母也感受到我的痛苦!”

    “長牙,別這樣!”桃花鱗近乎哀求,“傷害天真的生靈,將會把你變成妖龍!”

    “我活夠了。”長牙仰天長吟,“自從火鏈穿過骨頭,我就已經萬念俱灰。讓魔頭來吧!以蒼龍的雙角起誓,就算成為一條妖龍,我也會向道者討還公道!”

    長牙越說越怒,眼裡毒火噴射,幾乎神志不清,最小的刺激也能叫它狂性大發,那只巨爪稍稍一動,簡容立馬粉身碎骨。

    申田田不省人事,簡懷魯束手無策。方非的心子怦怦亂跳,腦海中光亮一閃,忽地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

    這念頭來勢洶洶,讓他渾身發抖,少年不由邁出了一步,這時一個聲音從心底響起:“站住!你的命不屬於你,你死也就算了,可是那個人呢?她不是你最在意的嗎?回去,什麼也不要做,作為一個度者,就該藏在烏龜殼裡……”

    不知不覺,方非又把腳收回原地。不知怎麼的,之前的念頭越發強烈,也說不清是良知還是本能,簡容的哭聲嚶嚶傳來,猶如千百鋼針,狠狠扎入他的心口。

    “我該怎麼做?”方非自覺分裂成了兩半,一半拽著他死命向前,一半將他狠狠拖後,兩邊各不相讓,幾乎讓他發狂。

    “燕眉在這兒,她會怎麼做?”方非捫心自問。

    烏有浩川,捨我精魂,天淵咫尺,度此凡人——少女的吟唱似在耳邊,空氣中漂浮著幽幽的香氣。

    “她點化了我!”燕眉的作為,就是她的答案。

    方非閉上眼睛,輕靈的白影在眼前閃動。緊跟著,他呼出一口長氣,大踏步走向巨龍。

    目光紛紛投來,震驚、好奇、驚恐、詫異——簡懷魯在後面叫嚷,簡真也在呼喊他的名字。可是,方非全都聽不見了——他的耳朵滾燙發熱,幾乎快要燃燒起來。

    “昂!”一聲龍吟。方非抬頭望去,神龍的尾巴高高揚起,一旦落下,方非必然粉身碎骨。

    “長牙!”少年徐徐開口,他感覺自己的聲音走了樣,又悶又沉,好似天邊的雷聲。他每吐出一個字,都要用盡渾身的力氣。龍尾停在了半空,長牙瞇起眼睛,靜靜打量面前的小人。

    “龍語者?”巨龍發出轟隆巨響,“有何見教?”

    “長牙,我們談談!”

    “談什麼?”

    “放了這個孩子!”

    “憑什麼?”

    “你不該將怨恨加諸給無辜的人!”

    “你也敢來教訓我?喝,小東西,你的年歲還不及我的零頭!”巨龍昂起頭來,聲勢威嚴,方非面對這龍,自覺渺小如塵。

    “你的話說完了嗎?”長牙瞪著少年,目光凌厲如電。

    方非的胸中波瀾起伏,心頭的沖動更加強烈,好似海底的泡沫,止不住地翻湧上來。

    “長牙,你忘了嗎?那時你的牙還沒這麼長,你的身子也細弱好多。靈河水湯湯流逝,清涼的晚風叫你鬃毛飛揚。你在月光下對我起誓,即使江河倒流,天地反復,你也將會信守正道。那是多麼了不起的誓言啊,長牙,你這麼快就忘了嗎?”

    “天啦!”巨龍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吼叫,“你是誰?”

    方非的心裡萬分詫異,可舌頭就是停不下來,許多從未想過的字眼從嘴裡蹦了出來。

    “……你在星原浴血苦戰,不曾畏懼過大鵬的利爪,你緊緊追隨六龍,就像影子依附著光明。那時間,你的血比天空還青,你的眼睛比星辰還亮。長牙啊,你是多麼了不起的龍呀,當你站在廣袤的星原上,仿佛世界都在你的腳下……”

    “你是誰?”長牙垂下頭顱,青色的淚水落在地上,騰起絲絲的白氣。

    “……長牙,堅守你的道,長夜總會過去,苦難不會久長。東方的號角吹響的時候,希望你,還會飛在我的前方……”

    “你是誰呀?”

    “我的開道龍啊,你這麼快就忘了我嗎?”

    巨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叫,頭顱頓在了地上。他閉上眼睛,青色的血淚汩汩流出。方非的胸中充滿了哀傷,他忘記了恐懼,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長長的龍牙。長牙的身子一陣陣發抖,恭順馴服的樣子,就像是一只初生的羔羊。

    “見了鬼了!”麻中直一皺眉頭,“古運鋒,這條龍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古運鋒喃喃道,“這家伙會龍語。”

    “你不會龍語嗎?”麻中直瞅他一眼。

    “呸!”古運鋒老臉一熱,“我會跟爬蟲說話?”

    長牙移開了爪子,下面的孩子已經昏迷了,他拎起簡容,輕輕送到方非懷裡。

    “著!”麻中直搖了搖頭,“龍被說服了!”古運鋒變了臉色,一揚筆,火球呼嘯竄出。

    嗤,烏光劃過,火球熄滅。簡懷魯適時趕到,攔在了方非面前。

    “殺了龍語者!”古運鋒的牙縫裡迸出字來。

    麻中直沖向方非,他在少年的左後方,簡懷魯前當古運鋒,後顧不暇,一眨眼,大斧高舉,閃電般劈向方非的後頸。

    “當!”金鐵交鳴,巨斧砍中一把長刀,簡真偉岸的身軀竟也晃了一下。

    麻中直腳下一勾,大個兒下盤不穩,左搖右晃。牧龍者斧上加力,轟隆,簡真摔倒在地,身下的巖石盡數粉碎。

    “小子!”麻中直陰陰一笑,“你壓壞了我們家的地!”

    簡真的眼前金星亂迸,鼻尖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屈膝向上一頂,可被對手封住。牧龍者筆尖一勾,畫出一個火球,火光熾亮,照得簡真兩眼酸痛。一剎那,他心裡想了好幾個應對的符法,可是筆尖顫抖,說什麼也畫不出來。

    烏光一閃,火球還沒出手,又一次無聲熄滅。

    簡懷魯救了兒子,但卻露出了破綻!

    “雷槍電斧——”古運鋒一聲銳叫,匹練似的電光劃破長空,吹花郎的面孔明亮如雪。

    哧溜,簡懷魯翻著跟斗摔了出去,砰,貼地滑出十米,臉上慘無血色。

    “五雷轟頂——”古運鋒運筆一攪,筆尖出現了五色雲光,每一道雲光均有電流轉動,突然五氣合一、聚成雲團,跟著一聲尖嘯,從百米高空俯沖直下。

    簡懷魯想要抬筆,可是渾身痛麻,符字寫到一半,再也寫不下去。

    雲團如滾雪球,來到方非頭頂,已有十畝大小。雲裡的閃電橫沖直撞,方非抱著簡容,仰望五色雷雲,不由得目瞪口呆。

    “昂!”一聲龍吟,巨大的龍身宛轉升起,鱗甲奮張,四爪飛揚,一雙龍眼炯炯發亮,沒有悲傷和恐懼,只有熱情和希望。

    雷雲裹住了長牙的身子,冰冷的電光尖嘯而出,每一片龍鱗都被照亮,巨龍通身上下冰火飛濺,出奇的瑰麗,出奇的絢爛!

    “昂!”長牙發出最後的吟唱,長長的身子盤空舒卷,有如驚虹橫貫長天,殘缺的龍尾揚了起來,映著淒厲的電光,恍如一面凜凜抖動的戰旗。

    它摔了下來,天地間幽幽一暗,跟著就是一片蒼涼!

    左膝一軟,方非跪在了地上,碩大的龍頭就在前方,他伸出手來,輕輕撫過冰冷的龍須,心底的某處,隨著龍須陣陣顫抖。

    “長牙……”當淚水湧出眼眶,方非才意識到,他在為這神龍哭泣。

    “真想聽聽東方的號角啊!”長牙竭盡全力,把頭朝向方非。

    “你會聽到——”少年的嗓子哽住了。

    “我是你的龍!永遠都是……”長牙望著方非,發出滿足的歎息,它的瞳孔渙散開去,巨龍閉上了眼睛,嘴角凝固著一絲笑意。

    長牙在笑,它是笑著死去的!

    “呀——”古運鋒歇斯底裡,發出一聲狂叫,“你們殺了我的龍,我要把你們統統殺光!”

    “它不是你的龍!”方非站了起來。他的身子微微發抖,心裡卻沒有一絲恐懼。深沉的悲哀彌漫全身,可又找不到宣洩的出口,他想要放聲痛哭,可是眼裡又干又澀,一口氣湧到嘴邊,化為了一陣沖天的長笑。

    古運鋒愣了一下,不知怎麼的,這笑聲似曾相識,叫他心生恐懼。

    烏光破空,牧龍者下意識縱輪躲閃,筆尖一繞,擋開了簡懷魯的一擊。吹花郎雙眼充血,奔跑如飛,一揚筆,發出一道長長的閃電。

    “雷槍電斧!”兩人同時出手,電流遇個正著,迸出萬道強光。

    光芒刺得簡真兩眼生痛,映出麻中直猙獰的面孔。大個兒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身子向上一挺,膝蓋頂中了對手的小腹。

    麻中直悶哼一聲,高高彈起,大斧往下一掄。大個兒側身閃過,斧刃劃過巖石,激起一溜火星。簡真騰身出腳,踹中了牧龍者的胸口。麻中直翻著跟斗向後飛去。大個兒跳了起來,又是一拳送出。

    麻中直抬手一擋,拳勁強得出奇,牧龍者身不由主,一個筋斗翻上高天。

    刷,簡真抖出翅膀,追趕上去,麻中直一挺身,讓過大個兒的一踢,身後鎧甲振動,也抖出了一對火紅的翅膀。這時簡真揮刀斬來,他橫斧一攔,刀斧交錯,迸出耀眼火星。

    “輪到我了!”麻中直右膝突起,撞上了簡真的肩頭,兩副鎧甲撞在一起,天空中好似響了一個霹靂。

    大個兒身子一歪,露出老大破綻,他慌忙擰身,可已遲了。麻中直大斧揮過,卡嚓,一扇翅膀折成兩截。

    簡真從天上掉了下來,還沒落地,麻中直俯沖下來。大個兒盡力向後一滾,不料牧龍者雙腳沾地,化為了一頭浴火的犀牛,四蹄如飛,號叫著沖了上來。

    簡真來不及躲閃,一咬牙,就地一滾,青氣翻騰,化為了一頭蒼青色的巨狼。

    砰,兩頭怪獸撞在了一起!蒼狼摔出十米多遠。火犀撲了上去,亂踢亂頂,蒼狼連抓帶咬地拼死抵擋。雙方一陣沖撞扭打,青光火氣翻翻滾滾,所過巖石開裂、地面下陷,巨木連根拔起,好似一棵棵無助的小草。激斗中,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哀嗥,蒼狼橫著被甩了出去,迎頭撞上了一塊巨大的巖石。巨石粉身碎骨,蒼狼也癱倒在地,四爪死命刨地,可就是爬不起來。

    火犀沖了過來,獨角銳如尖槍,迸射出犀利光芒。

    呼,一陣狂風掃過,兩頭巨獸中間,多出來一條巨大的龍尾。

    砰,火犀摔了回去,身在半空,麻中直變回原形,一個跟斗穩穩落下。

    牧龍者又驚又氣,瞪視那條老龍,桃花鱗一掃頹氣,沖天發出悠悠長吟。

    “老畜生,反了嗎?”麻中直一抖腕,符筆在手。

    “天火燎原!”牧龍者虛空畫過,一團火球冒了出來。

    嗷,桃花鱗巨口怒張,吐出一團白花花的水球。水火撞在一起,白色霧氣蒸湧。水與火不住交鋒,不但沒有縮小,反而雙雙變大。有時水進一尺,有時火進一米,這麼來來去去,轉眼大如兩座小山。

    桃花鱗目睹長牙慘死,起了搏命的心思,吐出了性命攸關的元水。元水可以引動天下之水,是神龍乘雲上天的本錢,一旦吐出,大氣中的水分都向元水匯集,連波疊浪,聲勢駭人。

    麻中直本來可以破解這水,只是元水一破,神龍必死。龍死了,就少了一件生財的工具,他是牧龍者裡的精算師,賠本的買賣絕對不干,無奈中只好水漲一分、火漲一分,腦子飛快轉動,拼命思索兩全其美的法子。

    正轉念頭,他肩頭一沉,叫人拍了一下。麻中直大吃一驚,他的靈覺驚人,這時有人逼近,居然無所察覺。

    他心頭一亂,神通登時削弱,元水勢如脫韁的野馬,沖滅火焰,排山倒海似的壓了過來。麻中直變了臉色,來不及躲閃,身後那人淡淡地叫了聲:“停!”

    水團十分聽話,說停就停,懸在麻中直頭頂,就如一堵活動的水城。

    麻中直的心子別別亂跳,回頭望去,身後站了一個青衣老太,鶴發童顏,手揚符筆。

    “莊姥姥!”簡真大聲歡叫。

    莊老太點了點頭,一揮筆,水山滾了回去。桃花鱗張開巨口,只一吸,又將元水吞進肚裡。

    麻中直倒退了一步,握筆持斧,死死盯著老人。莊老太掃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搖頭說:“小伙子,逞強可不行!”

    麻中直悶聲不吭,莊老太也不理他,目光投向遠處。兩個道者一天一地,斗得正急。古運鋒飛輪如電,超乎視覺極限,眼看在前,忽又在後,眼看在左,他又從右邊的虛空裡鑽了出來。簡懷魯吃了不能飛行的虧,身上的袍服燒壞了多處,頭發也被打散,如瘋如狂,團團亂轉,要不是雷鞭護體,早就輸了好幾次。

    “古運鋒!”莊老太高叫一聲。古運鋒一轉頭,莊老太到了面前,他嚇了一跳,倉皇駕輪後退,飛馳中抬起符筆:“雷槍……”

    “電”字還沒出口,古運鋒腦門一痛,好似挨了一記悶棍。他原地轉了兩圈,停下時搖搖晃晃、形同醉酒,長發披在臉上,看上去十分狼狽。

    “我一向不愛多管閒事!”莊老太踩著一縷青光,悠悠然浮在半空,“古運鋒,你往來牧龍,我可是從沒管過你。可你變本加厲,居然想要殺人滅口,我再要袖手旁觀,可有一點兒說不過去!”

    “莊映雪!”古運鋒胸口起伏,面紅如血,“你這麼做,可是存心與白王為敵!”

    “呵!”莊老太笑了笑,“少拿皇師利來壓我,我老了,不愛打打殺殺,今天的事就這麼算了。你們三個把龍留下,乖乖離開留雲村,要不然,哼,我把你們打成一包,直接寄到琢磨宮去!”

    古運鋒的臉色陣紅陣白,知道這老太婆說得出做得到,好漢不吃眼前虧,今天的仇,只有留待以後再報。

    他咬牙笑笑,轉向麻中直一聲大喝:“愣什麼?帶上窩囊廢,我們走!”

    甲士臉色陰沉,俯身抱起鮑殘。那小子口吐白沫,還沒蘇醒,麻中直一抖翅膀,沖天飛起,與古運鋒一前一後,晃眼鑽入雲層。

    老龍望著二人,悲吟一聲,忽地轟然倒下,渾身抽搐不已!

    簡懷魯搶上前去,一摸龍須,沖口叫道:“莊道師!”

    莊老太落在龍前,右手揮筆,輕輕念誦兩句,左手伸出,“噗”地插入巨龍的胸膛。桃花鱗發聲哀叫,眼神極盡痛苦,可又竭力忍耐,盡管渾身發抖,但也一動不動。

    “有了!”莊老太吐一口氣,將手縮回,她的手攥成拳頭,沾滿了青色的龍血。老人徐徐攤開手,手心裡躺了一條金光閃閃的蟲子,尖頭刺腳,形似龍蝦,渾身拼命扭動,發出絲絲的尖嘯。

    “金符蟲!”吹花郎微微動容。

    “這也難怪!”莊老太歎了口氣,“有了這個東西,神龍就不能變化,牧龍者遠在天邊,也能要了他的命!”

    “莊姥姥,干嗎不毀了它?”簡真盯著那蟲,又驚又怕。

    莊老太搖了搖頭:“這東西只有天道者才能造,白王皇師利,可不是好惹的。”她低頭想了想,沖金符蟲說,“替我帶個話,告訴皇師利,如果還記得當年的莊道師,不妨來留雲村喝一杯茶。”

    她一揚手,蟲子放生尖嘯,張開兩片薄翅,只一閃,沖天消失。

    “好快!”大個兒連連咋舌。

    “莊道師!”簡懷魯深感不安,“怪我一時沖動,給您惹了麻煩!”

    莊老太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玉京通靈台常說,人老骨頭松,需要經常活動活動。再說皇師利忙得很,請也請不來呢!”老太婆目光一轉,投向長牙的遺骨,眼裡閃過一絲傷感,“可惜,我還是來晚了!”

    “他們為什麼要牧龍?”方非的心裡似有一團火焰。

    莊老太看他一眼,笑了笑說:“神龍通身是寶,龍血、龍鱗、龍角,放到黑市裡,樣樣都是暢銷貨!神龍不能圈養,要不乘雲飛動,不出幾天就會死掉,所以必須經常放牧。道者和神龍淵源很深,從古至今,牧龍都是死罪。可是皇師利出於私心,一直暗中鼓勵牧龍。這麼多年了,哼,一個牧龍者也沒有判刑!”

    “又是皇師利!”方非暗暗記了一筆。

    “小容!”申田田蘇醒過來,踉蹌著飛奔上前。

    方非抱起簡容,交到她的懷裡。女道者抱住兒子,以為已經遭遇不幸,拼命又搖又晃,登時把簡容晃醒了。小家伙張眼看見母親,哇地哭出聲來。申田田只一愣,緊緊抱住兒子,一時喜極而泣。

    方非回頭看去,長牙的軀體已成灰白,他忍不住伸手撫摸,龍頭冰冰涼涼,好似一塊無知的頑石。

    “方非!”簡懷魯輕輕歎了口氣,“神龍死後,就會化為石頭。”

    涼意幽幽,透過指尖傳來,方非望著巨龍漸漸石化,心裡升起一陣淒涼。

    “桃花鱗!”有人忽用龍語說話,方非掉頭一看,說話的是莊老太,她符筆一指,老龍身上的火鏈簌簌脫落,“你自由了,上哪兒去都行!”

    “我就留在這兒!”老龍望著長牙的化石,眼裡流出深切的悲傷,“我的兄弟死了,除了我,誰來給它做伴?”

    “好吧!”莊老太歎了口氣。

    桃花鱗掙起身來,看向方非,龍眼清瑩如水,透出奇異的光彩。

    “昂!”老龍舉頭向天,發出一聲長吟,身子宛轉上升,直到尾巴離開地面。它盤在空中,龍身卷曲了三次,舒展了三次,斑駁的鱗甲生長如飛,殘破的龍角也彌合無痕。片片龍鱗發出迷人的光彩,白裡透紅,就像是迎春怒放的桃花。

    老龍低吟一聲,悄然失去了形體,化作了一團花光流溢的雲氣,雲氣注入深潭,空氣中漫開了一陣冷香,輕輕包圍眾人,久久也不散去。

    “雲龍香!”簡懷魯的臉上閃過一絲傷感,“好多年也沒有聞到啦!”

    莊老太點了點頭,一轉身,忽地輕叫了一聲。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長牙龍的化石頭上綠意湧現,冒出來一枚孤零零的樹芽。緊跟著,嫩芽生長如飛,筆直向上,無花無葉,也不分叉,長到一米多長,終於停了下來。

    “這是什麼?”簡真十分詫異。

    “這是尺木!”莊老太望著石龍,若有所思,“尺木是神龍的精魂變化,活著時長在龍的頭部,死了也隨魂魄散去,神龍沒有尺木,就不能乘雲變化。尺木、龍珠、元水,神龍三寶,捨之必死,常與神龍同化,很少留在人間。唔,現在長了出來,真是有點兒古怪?”

    “我來瞧瞧!”簡真毛手毛腳,上前要采。

    “別亂來!”莊老太伸手攔住他,“有緣人才能采,人不對,尺木就會石化!”

    “有緣人!”大個兒一愣,回頭看向方非。莊老太笑了笑,點頭說:“小度者,只怕還得你來!”

    方非心中遲疑,簡真推了他一把,他才走上前去,握住那根“尺木”。木棒入手冰涼,紋理十分細潤,一瞬間,少年的腦海中浮現出長牙的影子——巨龍神態安詳,沖他默默點頭,倏忽雲煙四起,那影子又模糊起來。

    方非一個激靈,醒悟過來,跟著吃驚地發現,尺木已經連根拔起,落到了他的手心。他怔了一下,揚起尺木,木棒青碧流光,幾乎全無重量,他似乎感覺得到——龍的精魂就在木中,勃勃跳動,躍躍欲飛。

    “有意思!”莊老太呵地一笑,也不道別,轉身向流雲村走去。

    “老道師真矍鑠!”申田田目送老太婆消失,微微露出笑容。

    “又欠她一個人情!”簡懷魯搖頭苦笑。

    申田田目光一轉,突然怒形於色:“小真,你的鎧甲怎麼回事?”

    “什麼?”簡真轉過身來,一臉茫然。

    “看你背後?”

    大個兒反手一摸,甲胄破了一塊,露出裡面的外套,他的翅膀被麻中直打折,神形甲受了損壞,回復不了原狀。

    申田田還要嗔罵,簡懷魯忽說:“小真今天做得很好,管家婆,你就別罵他了。”父親幫腔的機會少得可憐,簡真聽在耳中,眼巴巴望著老爹,面孔漲得通紅。

    簡懷魯將申田田昏倒後的情形說了一遍。女道者聽得驚心動魄,本以為莊老太救了兒子,誰知救人的竟是方非,她只覺不可思議,忍不住問:“方非,你跟那條龍說了些什麼?”

    方非想了想,說過的話雲煙一片,除了只言片語,幾乎記不起來。他滿心困惑,搖頭說:“我記不清了!”

    “你怎麼會龍語?”

    “山都的金犼阿維蘭,給我吃過一顆能言果!”

    “什麼?”申田田失聲大叫,“你進過山都森林?”

    方非點點頭。簡懷魯夫婦對視一眼,神情都很震驚。

    “能言果可是寶貝呀!”吹花郎輕輕地說,“那是人頭樹的種子,金犼用元氣滋養長成的。方非,從今以後,震旦裡的任何種類,只要擁有語言,你都能輕易地聽懂它們的話,並與它們任意交談!”

    “可是剛才那些話……”方非仿佛陷入了一個謎團,“好像、好像不是我說的。我的身子裡面還有一個人,說話的是他,不是我。”

    簡氏夫婦對視一眼,將信將疑,申田田說:“能言果還有這樣的妙用嗎?”簡懷魯搖了搖頭,注目方非,流露出深思表情。

    簡容抽抽搭搭,嚷著回家,申田田又氣又憐:“小鬼頭,你平時的調皮勁兒上哪兒去了?哼,看你還敢不敢瞎胡鬧。”

    小東西羞愧難當,一想到龍爪下的光景,忽又哆哆嗦嗦地流下了眼淚。

    申田田心生不忍,招呼眾人回家。走了一程,方非回頭望去,寒潭裡升起一股雲氣,冷清清,白慘慘,一晃眼,就將巨龍的化石吞沒了。

    簡容受驚過度,不到華蓋車,就在母親懷裡睡著了。其他四人坐在客廳,相對無語。簡懷魯燃起琅嬛草,一口口地吞吐不已,他的心思連接煙斗,煙氣化作了飛龍,一條接著一條,在空中來回起舞。

    “我去做飯!”申田田開口打破了沉寂。

    簡懷魯卻搖了搖頭:“我想喝酒!”

    “不行……”

    “飯,能填飽肚子;酒,能填滿腦袋!”

    申田田沉默一下,苦笑說:“好罷!今天破例。”

    不多時,酒杯斟滿,簡懷魯舉杯說:“為了死去的龍!”

    方非心中酸痛,也舉杯說:“為了長牙!”

    “長牙?”申田田小心地問,“獨角龍的名字嗎?”

    方非默默點頭,舉杯飲盡,可是,無論多濃的烈酒,也沖不淡心中的傷痛,有些痛刻在心底,縱使歲月流遷,也不會輕易磨滅了。

    “方非!”簡懷魯長長歎了口氣,“我真想看一看你的氣!”

    “什麼氣?”方非喝了酒,腦子暈暈乎乎。

    吹花郎取出震靈筆,手一揚,筆尖吐出一縷黑氣,氣色明淨疏朗,好似散落在水裡的墨汁。

    “在紅塵中,人種的區別是膚色。”簡懷魯徐徐張嘴,吹動水墨色的煙氣,“在震旦裡,道種的區別是氣色——蒼龍青氣,朱雀火氣,白虎白氣,玄武黑氣,看到了嗎,這一股氣在告訴你,坐在你面前的是一個玄武人!”

    “魔徒呢,他們是什麼顏色?”方非忍不住問。

    吹花郎臉色一沉,冷冷說:“和入魔前一樣。”

    方非看了看雙手,大概酒氣作祟,雙手紅彤彤的,透著一團滾熱,“我呢,我的氣是什麼顏色?”

    “你的點化人是什麼顏色?”申田田問。

    “紅色!”

    “朱雀人?”女狼神一揚眉毛,“你也是紅色!”

    “為什麼?”

    “度者和點化人的元氣相同!”

    方非喜不自勝,大聲叫道:“我也是朱雀人?”

    “沒錯!”申田田笑著點頭。

    簡懷魯卻冷不丁說:“那可不見得!”

    申田田一愣:“怎麼不見得?這可是千古以來的通則!”

    “通則?”簡懷魯微微一笑,“那麼管家婆,你見過神龍向朱雀人低頭的嗎?”

    申田田皺眉搖搖頭。

    “你見過神龍為朱雀人捨身的嗎?”

    申田田還是搖頭。

    “只有蒼龍人,才能降服神龍!”簡懷魯輕輕歎了口氣,“我猜想,方非的元氣也許是青色。”

    申田田和方非同時開口,一個叫:“胡說八道!”一個說:“我不做蒼龍人!”

    簡懷魯哈哈大笑,說道:“管家婆,我跟你打賭,賭二十杯蟲露酒!”

    “十杯!”

    “十五杯!”

    申田田遲疑一下,拍手說:“好,我賭他是朱雀,你輸了怎麼辦?”

    “我賭他是蒼龍。”簡懷魯笑了笑,“我輸了,一個月滴酒不沾!”

    “好極了!”申田田語氣尖刻,“這可是一個戒酒的好機會!不過,死酒鬼,你怎麼證明他的道種?”

    “很簡單!”簡懷魯一字一句地說,“我給他開竅!”

    “不行!”申田田跳了起來,“那是點化人的事!”

    “點化人還沒找到,不過……”簡懷魯看她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震旦裡可不太平!”

    申田田遲疑說:“這件事我做不了主,還得看本人的意思!”說到這兒,她的目光投向方非,“孩子,你願意開竅嗎?”

    “開什麼竅?”

    “就是打開你的靈竅,導引出你的元氣。”

    “元氣?”

    “你有了道者之魂,魂魄生元氣,元氣你也有了,不過靈竅沒開,它就流不出來。”

    “要元氣做什麼?”方非心中好奇。

    “做什麼?”申田田眨眼一笑,“紅塵裡,你們用墨水寫字,震旦裡,我們都用元氣寫字。有了元氣,你就能憑空畫符,靈虛飛劍,運天地之力,奪鬼神之機。”

    方非的心子別別亂跳,申田田說的都是他夢寐以求的本事,他驚喜欲狂,加上酒意作祟,大聲說:“好哇,簡伯伯,你為我開竅吧!”

    夫婦倆對視一眼,簡懷魯笑著說:“過程有一丁點兒難受,你可要稍微忍耐一下!”方非點頭說:“我不怕!”

    “好孩子!”簡懷魯把洞簫湊到嘴邊。

    “不是開竅嗎?怎麼又吹簫?”方非十分奇怪。

    “這可是我的獨門絕活!”簡懷魯咧嘴一笑,“我要像吹開花兒一樣,吹開你的靈竅!”

    簫聲幽幽入耳,方非的心頓時一跳,身上每根汗毛都隨簫聲顫動,他的身子好似吹脹了的皮球,又脹又熱,又酸又麻,而且伴隨一股奇癢。

    這感覺又奇怪,又難受,方非哎呦一下,想要跳起,不妨申田田伸手將他按住,女狼神低聲說:“忍耐一下,過一會兒就好!”

    方非難受得說不出話來。耳邊簫聲漸高,他的身子也隨之脹大,可是伸手摸去,肌膚又好端端的,一點兒異樣也沒有。

    這感覺重復了好幾次,簫聲變得急促起來,方非自覺越脹越大,幾乎就要爆炸,這時“嗡”的一聲,他的腦子一空,所有的知覺都消失了——只有簫聲還在!若斷若續,似在前方招手,他跟隨簫聲向前,周圍都是散漫的靈光,有的像魚,有的像鳥,飛騰踴躍,生機駘蕩。

    他仿佛成了一個胎兒,躺在這一片靈光之海,舒服愜意,漫無目的,漸漸地神志模糊,融化在無邊的靈海……

    醒來時已是夜深,方非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華蓋車的客廳。

    “他的胎光竅開了!”簡懷魯坐在一邊,抽著香草。

    “開完竅了嗎?”方非爬了起來,看看自身。

    “還早得很呢!”申田田笑著說,“人有三魂七魄,就有十個靈竅,今天只吹開了胎光竅,還剩九個靈竅。慢工出細活,一天吹開一竅就夠了,要不然,你的身子可受不了。喏,餓了吧,快來吃飯!”

    震靈筆是筆,也是簫,吹出的簫聲蘊含玄機,可以牽動萬物的靈性。它能讓花兒一瞬開放,也能叫蛀蟲氣絕身亡,凍結得了敵人的元氣,也吹得開道者的靈竅。如果按部就班打開方非的靈竅,少說也要一年半載,可是到了簡懷魯的這兒,一切變得輕松容易,他能在短短的工夫吹開百花,也就能在短短的工夫吹開十個靈竅。

    至於開竅的感受,吹花郎說得輕描淡寫,方非親身體會,才知道上了大當,這裡的難受,可真不是“一丁點兒”——

    吹開爽靈竅時,人會高燒不退,方非躺在浴盆裡,盆裡的水從頭到尾都在沸騰;幽精竅使人渾身變冷,方非呼出的氣流,讓蟲露酒結了一層薄冰;屍垢竅又麻又癢,渾身活像是爬滿了毛蟲;伏矢竅倒好,只是昏昏沉沉,終日出現幻覺,簡真後來說,那一天方非叫了幾百聲“煙煤”,大個兒很奇怪,他干嗎老跟煤炭過不去;雀陰竅叫人狂笑,方非笑到幾乎斷氣;吞賊竅使人幻聽,耳朵邊時而雷轟電掣,時而竊竊私語,還有許多古怪噪音,反復折磨他的神經;吹開非毒竅時,方非悲從中來,哭了整整一天,擦淚的手帕就沒有干過;只有除穢竅最舒服,睡了一天一夜,連一個夢也沒有做過。

    簡懷魯每到小村小鎮,都去給人吹花,有時收點兒傭金,有時高興起來,干脆白吹白送,一路上嗚嗚咽咽,吹得滿街滿巷繁花似錦。

    方非如果清醒,也常常跟在後面,一來欣賞吹花郎的神技,二來打探燕眉的消息。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始終一無所獲,就連沖霄車的消息也沉寂下去,再也無人提起。

    華蓋車翻山越嶺,用申田田的話說,抄的是“靈樞山的近路”。山間水旁,田疇湧翠,水車歌吟,田間不見農夫,倒有許多妖鳥妖獸。

    有一類鋤地鼠,棕皮黑眼,個頭大過土撥鼠,刨土的本領更勝一籌。鼠妖成千累萬,密匝匝湧入田間,連刨帶拱,把土壤翻得妥妥帖帖。

    翻過了土,白色的播種雀馬上登場——雀妖大如麻雀,精挑細選,從谷堆裡揀出種子,收藏在天生的嗉囊裡,當它們飛過田頭,天上就像下過一陣谷雨。

    田中的溝渠四通八達,裡面游動著無角的施雨蛟。妖蛟們不時昂起腦袋,興雲布雨,細雨點點滴滴,落在禾苗尖兒上;鋤地鼠則冒雨奔忙,挑出田間的雜草,連根帶葉地吃個精光。

    紅塵裡稻麥收種,都以季節計算,可是到了這兒,九天就是一個輪回,作物生長的速度,快過方非的頭發。一到收獲季節,油光水滑的鐮鼬就冒了出來,大尾巴掃來掃去,比風車還疾,比鋼刀還快,經過的地方,莊稼倒伏如浪。接下來,這些小術士又化為了一陣旋風,卷起收割的稻子,向著打谷場飛去,它們的風勢拿捏精妙,不會遺落一粒谷子,也不會帶走一點泥巴。

    田邊果樹成蔭,樹上的果子千奇百怪,除了冰橘以外,方非一種也不認識。叫人奇怪的是,看守林子的是一群白毛的猿猴。白猿爬上爬下,澆水捉蟲,剪枝施肥,挑出成熟的果子,丟進竹編的籮筐,然後頂在頭上,一溜煙跑進了村子。

    除了看果子的猿,還有趕魚的蟒,放羊的豹,牧鳥的隼。這些妖怪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一向盡忠守職,從不監守自盜。

    這些奇聞怪事,全是簡真所說——這個胖墩墩的小家伙,當著眾人畏畏縮縮,說起話來老是忘詞兒。私下跟方非待在一起,登時變了一個人,信口開河,長篇大論,方非越吃驚,他就越起勁。

    簡真見方非啥都不懂,越發由著性子胡吹,吹到後來,膽敢誇口騎過一只窮奇,又親眼見過獍犸跳舞。不妨隔牆有耳,簡懷魯窩在一邊,逮著這話跳了出來,笑嘻嘻地發問:“小真,你什麼時候去過謎山哇,我怎麼就不知道?”

    “我、我沒去過謎山!”

    “獍犸不是長在謎山嗎?說起來,我還沒見過它們跳舞呢。來,小真,給爸爸吹一吹,它們怎麼個跳法,站著跳,還是趴著跳,先出左腳,還是先出右腳。嗐,別害羞呀,來,吹一吹,這事情可怪有趣兒的。”

    簡真窘得要死,腦袋縮到肩膀下面,瞅著父親的笑臉,恨不得沖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給他的舌頭打個死結。從那以後,一連幾天,大個兒見了方非,都是羞答答地抬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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