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七年三月十五日,諸葛亮對魏國武都、陰平兩郡正式展開了軍事行動。蜀漢將其稱之為「第三次北討戰爭」,而魏國輿論則稱之為「第三次衛國戰爭」。
武都、陰平兩郡位於秦嶺西翼南麓、漢中西北,曾經是蜀國領地,後來蜀軍在街亭打敗以後歸附了曹魏,是魏國控制地區延伸至漢中盆地的一個突出部。只要這兩個郡還在魏國手中,蜀軍北上進攻隴西時就會面臨來自左翼的壓力。
當蜀軍負責主攻的陳式軍團在三月十五日進入武都地區時,郭淮在同一天亦從上邽率援軍南下,飛速馳援武都的治所下弁,其反應速度之快,令人不禁懷疑他事先得知了蜀軍的作戰計劃。但是在三月十六日下午,魏軍卻不得不停止了前進,因為斥候在南下魏軍的右翼方向發現了一支數量龐大的蜀軍部隊。這支部隊有三萬到四萬人,指揮官是諸葛亮本人,他們在郭淮部隊以東二十里的地方逆向急行,突擊方向直指位於郭淮後方的祁山南側出口建威。
這時候如果魏軍繼續南下,將會面臨後路被切斷的窘境;屆時不僅郭淮所部會全軍覆沒,就連上邽等軍事重鎮也可能會被趁虛而入,隴西大門搞不好會因此而洞開。權衡了利弊之後,郭淮明智地放棄了武都、陰平兩郡,率軍先退回祁山堡,再退回到上邽大本營。而陳式則利用這個機會迅速佔領了孤立無援的二郡。最後一座堅守的城市下弁在三月二十一日開城投降,第三次北伐(衛國)戰爭只持續了十天不到即告結束。
武都、陰平二郡原本是羌族、氐族的聚集地,地廣人稀,土地貧瘠,又處於易攻難守之地,對於魏國來說二郡有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因此兩郡的失陷並沒有在魏國國內引起很大關注,包括大將軍曹真在內的軍方反而很讚賞郭淮及時撤退的英明決策。
而在蜀國,這一次局部戰爭的勝利卻掀起了一陣歡慶的熱潮。第一次、第二次北伐戰爭籠罩在蜀漢人心中的陰霾被這一次的勝利一掃而空。從漢中到南中的益州全境都沉浸在興奮之中,大家都視這一勝利為漢室復興的預兆。尤其是南鄭,南鄭的居民和官吏們所感興趣的事現在只有一個,那就是如何籌備一場凱旋的入城式。用成蕃的話說就是:「這將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慶典。」
不過在這一片狂歡的氣氛之中,唯有一個人沒心情也沒時間歡呼,這個人就是荀詡。
荀詡這幾天一直在忙於為「弩機失竊」收尾:審訊五斗米教徒、清理工匠檔案、搜捕南鄭城內漏網的魏國情報站,排查一切與柳氏父女以及黃預接觸過的人,還有——這是最令人頭疼的——撰寫整個事件的工作報告。唯一讓荀詡感到欣慰的是,高堂秉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醫生說這全得益於他平時勤於健身的關係。不過高堂秉的情緒不是很高,荀詡特意派了阿社爾與廖會去陪著他。
在這期間馮膺和姚柚都找他談過話。前者態度表現得很曖昧,大概還是怕他與柳螢的關係被揭發出來。要知道,司聞曹高級官員和五斗米教女性的曖昧關係,這已經不是僅僅「桃色事件」四個字可以概括的了。
而姚柚在談話的時候首先嚴厲地批評了荀詡一頓,然後私下裡對他的遭遇表示理解,並暗示會在適當的時候把軍方的不合作態度向諸葛丞相申訴。當然,荀詡自己把這視為一種安慰而不是一個承諾。
到了三月二十五日,仍舊忙碌著的荀詡收到了一封公函。公函用玄色套邊,這不是什麼好兆頭;按照蜀漢官僚機構的習慣,朱色套邊的公文多是值得公開宣揚的好消息,而玄色套邊的公文裡面往往是一些負面的東西。
荀詡平靜地拿起公函,發現發件人是丞相府軍正司——這是蜀軍的憲兵機構,不過其權限並不局限於軍隊,而是擴展到漢中全部政府部門,這種軍政一體化是蜀漢官僚體系的一個特色——收件人則寫的是荀詡本人的名字,名字前面還用硃筆標有籍貫。
玄色套邊,發自軍正司,而且是給荀詡個人的。這三點足以說明這封公函的嚴重性。
荀詡挑了挑眉毛,拿起一把剪刀剪開了封口,從裡面取出公文,展開來看:
【自:漢丞相府軍正司
至:漢丞相府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孝和(長沙)
題:通令評議
令漢丞相府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孝和(長沙)於漢建興七年三月二十六乙酉日辰時正前往軍正司參加評議審查,在此期間暫停一切職務。
即日。
附:評議官員名錄
右護軍偏將軍劉敏(零陵)
護軍征南將軍陽亭侯姜維(天水)
軍祭酒輔軍將軍來敏(新野)
南鄭太守府中正杜庸(襄陽)】
看完這份公文,荀詡偏過頭用手中毛筆的另外一端挖了挖耳朵,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容,自言自語道:「該來的果然來了。」
「評議」最早源自於漢末年的許劭,最初是用來評價人物優劣。後來蜀漢官僚機構將這一概念引入到內部秩序管理中來,名詞還保留著,但內涵已經完全不同了。根據律令的解釋,評議是針對被評議者的不當行為進行討論商榷,以期使被評議者改善工作。不過大部分人都談「評議」而變色,因為參加評議的人往往在審查過程中會被百般刁難,那種精神上的折磨不啻於嚴刑拷打。甚至還有人說出「寧可杖責三千,不可評議一日」的話。
荀詡對此心知肚明,他也曾經以評議官員的身份參加過評議,對其流程和手段都很熟悉。他擱下毛筆,再次拿起公文瞥了一眼評議官員的名單,不僅脫口而出:「噢,他們真棒。」
名單上參加評議的官員一共四名,其中三名都有軍方的背景。很明顯,這一次的評議是軍方在幕後指使的,他們甚至沒打算掩飾這一點。荀詡在調查期間讓軍方積怨不少,現在他們看來是打算報復了。
「我就知道,人的倒霉程度是沒有底限的。」
荀詡自嘲地想著,站起身來開始整理自己在靖安司的東西。他把各種謙帛、麻紙與竹簡質地的文件分門別類放回到書架上,將毛筆在涮筆缸裡洗乾淨重新掛回筆架;他又拿出一個豬皮口袋,把所有的私人物品裝進去:一方石鎮、一尊貔貅木雕、圓邊銅鏡、盛著西域熏香的檀木盒、還有一張印著他兒子掌印的紙板。當這些工作完成以後,他把裴緒叫了進來。
裴緒一進來,看到荀詡的屋子整潔得像是要搬家一樣,不禁一愣。荀詡衝他笑了笑,把那份公文遞給了他。裴緒看完以後,驚訝地揮舞著右手叫道:「這不公平,荀從事,他們不能這麼對待一名靖安司的官員。」
「他們一直就是這麼對待的。」荀詡不以為然地回答,「不用驚訝,總得有人為這次的失敗負起責任。」
「可是……」
「我走以後,在新的任命下來之前,你就是靖安司的最高負責人,這裡是相關文件的交割,以後這裡的工作就麻煩你了。」
裴緒有些不知所措,荀詡異乎尋常的平靜讓他覺得很害怕。
「千萬不要忘記燭龍,這是埋在我漢軍中最大的毒瘤。」荀詡說到這裡的時候,目光一凜,「不把他除掉,我軍始終就會處於被動。」
「我知道了。」裴緒點點頭,不知道自己還該說些什麼。荀詡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抱起豬皮袋子朝屋外走去。靖安司的人聽到消息,都紛紛駐足,注視著這位從事邁出靖安司的大門,頭也不回地緩步離開。
到了晚上,荀詡叫了狐忠與成蕃一起到自己的宅子裡喝酒。在席間,兩個人聽到荀詡被暫停了職務被召去評議,都吃驚不小,憂心忡忡。唯有荀詡像是想開了一樣,一杯接一杯地暢飲。
狐忠好不容易抓到一個間隙,按住他舉起酒杯的手,問道:「孝和你除了第六弩機作坊那次,不是還做了什麼得罪軍方的事吧?」荀詡坦然回答:「靖安司天生就是為了得罪軍方而存在的,我有什麼辦法。」
狐忠懷疑地瞪了他半天,荀詡笑道:「我說,不要拿你們軍謀司的眼神盯著我,我可不是情報素材啊。」
「你沒對馬岱將軍做過什麼?」
「……呃……這個嘛……」荀詡嘟囔了一句,又端起酒杯掩飾自己的表情。成蕃盤腿坐在旁邊拿刀撕下一大塊羊肉擱到嘴裡,然後含糊不清地嚷道:「孝和你就是太衝動了,軍方的那些傢伙都是些睚眥必報的傢伙。」
「你不也是軍方的麼?」狐忠在一旁插道。成蕃被抓到話柄,尷尬地抓了抓頭:「我不一樣,我是地方的,不是中軍編制吶。」
狐忠沒繼續挑他毛病,轉過頭對荀詡有些擔憂地說:「這次評議看來軍方是憋足了勁打算整你啊,你有沒有與姚大人溝通過?他也許能施加影響,取消這次評議。」荀詡搖搖頭:「姚大人估計是幫不上什麼忙,對方在背後撐腰的可是魏延啊。」
成蕃拍拍胸脯:「孝和你若是恭順一點,也許他們能下手輕一點,要不要我去幫你打聽一下評議官員的背景?」荀詡撇撇嘴,做了個堅決否定的手勢:「免了,我雖然是個小官,可也不想像楊儀那樣……」說到這裡,荀詡酒意大盛,高舉杯子不禁慷慨大聲道:
「他們想評就讓他們評好了,自古死於口舌的官員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狐忠和成蕃怕他酒後說出什麼,趕緊把他勸住,攙回屋子裡去。一直到荀詡沉沉睡去,狐忠和成蕃兩個人才離開荀詡家。
一出門,成蕃擔憂地小聲對狐忠說:「這一次孝和怕是凶多吉少啊。」
「是啊,如果沒有出現奇跡的話……」狐忠望著張燈結綵打算歡慶勝利的南鄭城,把兩隻手籠到袖子裡。
三月二十六日,荀詡早早洗漱乾淨,換上正式的官服前往軍正司。軍正司位於南鄭東部的古城樓中,城樓是劉邦時代的建築,建築主體用六指厚的大青磚砌成,結構厚重宏大,但樓內卻陰暗寒冷。
荀詡走在寬闊空曠的走廊裡,不無惡意地想:「古人云,人如其名;這也可以說是官如其屋了。」
走廊兩側是厚厚的青磚牆,沒有窗戶,唯有通過入口處透進的陽光才讓通道裡多了幾分光亮。荀詡背朝著入口,朝逐漸變暗的走廊深處走去,雙腳踏在青石地板上,發出渾濁的響聲。冰冷的空氣呼吸到肺裡,讓荀詡感覺到一陣痙攣。
走廊的盡頭是一扇漆成灰色的木門,荀詡推開門走進去,發現裡面已經有一名身穿軍正司制服的士兵在等候。那名士兵站得筆直,他看到荀詡,面無表情地問道:「是靖安司的荀詡從事嗎?」
「正是。」
「請跟我來。」
荀詡跟隨著那名士兵在軍正司的城樓裡轉了幾個彎,感覺自己差不多迷路了。根據走下台階的數量,他估計評議間會是在地下的某一個房間。上一次荀詡以評議官員的身份參加時,就是在一個封閉的山洞裡。軍正司的人顯然認為,一個良好的「環境」是控制被評議者心理的重要因素。
很快,士兵來到一個房間,拉開房門請荀詡進去。荀詡走進去以後,發現這間屋子並不大,但經過了精心的設計:牆壁用白灰粉刷過,單調且耀眼;整間屋子被有意識地分成高低不同的兩個部分,荀詡所在的地方是屋子的最低處,只擺放了一把胡床;而屋子對面的地板則高出不少,一字排開了四張冷灰色的木製案幾,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胡床。
「請在這裡少候。」
士兵指了指胡床,然後關上門出去了。荀詡拉開胡床坐了下去,百無聊賴地盯著那四張案幾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對面的門忽然響了一下,然後被人吱呀一聲推開,四個人魚貫走進來,也不看荀詡,依次在案幾前坐好。旁邊還有小吏端上四杯水,然後很快退出房間去。
荀詡仔細端詳這四個人。坐在中間靠左的是右護軍劉敏,他是今天評議官員裡級別最高的;按照評議慣例,級別最高的官員不負責評議的主要議程,他們的出席往往是代表評議的級別與立場;中間靠右是軍祭酒來敏,這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是漢中有名的經學博士,可惜人品狂悖,倚老賣老,哪個後輩若是質疑他的權威,就會惹得他暴跳如雷,沒多少人喜歡他;最右邊是南鄭太守府中正杜庸,是屬於荀詡最討厭的那種許靖式的名士,極喜歡清談與玄學,好逞口舌之利。選了這麼兩個人來,軍正司顯然是存心的。
值得注意的是最後一個人,護軍征南將軍姜維。按照級別來分,姜維應該坐在中間的位置,但他卻選了最靠左的位子,這一般是旁聽者的席位。姜維是諸葛丞相的親信,雖然職位不高,但卻被人視為是諸葛丞相的接班人之一;他的出席與位置,暗示了諸葛丞相本人對這件事的關注態度。
荀詡想到這裡,抬眼望去,姜維正好與他目光相接,衝他友好地笑了笑。當姜維初次歸降蜀漢的時候,靖安司曾經對他進行過一段時間的監視,所以荀詡知道這個人行事謹慎,接人待物頗有分寸,大家對他評價都還不錯。
他正在想著,來敏在上面忽然一拍桌子,嚴厲地喝道:「請注意,針對靖安司從事荀詡的評議現在開始。」
「哦。」荀詡冷淡地正襟危坐。
「姓名?」來敏威嚴地拿起毛筆問道,看來今天的審查他將會是主力。
「荀詡,字孝和,長沙人,三十五歲,現供職於司聞曹靖安司任從事,已婚,有一個老婆和一個孩子,我很愛他們。」
荀詡對這一套例行程序很熟,一口氣把接下來的三四個問題全都答了出來。來敏聽到他喧賓奪主的回答,覺得自己受到嘲弄了,氣得鼻子有些發紅,大喝道:「嚴肅,這裡是軍正司!」
「我知道。」荀詡眨眨眼睛。
來敏大怒,剛想要咆哮。劉敏在旁邊輕聲咳了一聲,來敏悻悻閉上嘴,重新拿起毛筆,端起官腔說道:「你是……」
「我是建安二十四年加入先帝麾下,章武元年轉入司聞曹,次年分配到靖安司一直到今天。」
荀詡知道下面的程序是確認他本人的履歷,於是再次先聲奪人地說了出來。從技術上他的行為無可挑剔,只不過是回答得稍微有那麼早了一點,無形中掌握了局面的主動,這讓來敏有苦說不出,只能咬著牙暗暗發怒。這時一旁的杜庸見事不妙,急忙把來敏叫過去交頭接耳了一番,來敏又小聲徵詢了劉敏與姜維的意見,正過身子來再度對台下的荀詡說道:「荀從事,請不要有什麼情緒,我們只是想與你談一談前一階段你的工作情況。」
「哪裡,我怎麼會有情緒呢?我不是一直積極配合著嗎?」荀詡擺出一個笑臉。
「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態度。」來敏語帶威脅地說,「鑒於荀從事您開誠佈公的態度,我們覺得可以省略掉例行程序,直接進入實質性問題了。」
「求之不得。」荀詡在胡床上變換了一下姿勢。姜維跪坐在最邊緣,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來敏看了一眼杜庸,後者趕緊拿起一張麻紙,緩慢有致地念道:「建興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司聞曹接到情報,魏國派遣了間諜潛入我國企圖盜竊弩機圖紙。當時是由你負責處理這件事,沒錯吧?」
「不錯,王全長官前不久去世,我是負責內務安全的第一線主管。」
「在二月二十五日,你申請進入軍技司考察,並得到魏延將軍簽字批准,在馬岱將軍的陪同下前往軍技司。沒錯吧?」
「唔,譙大人和馬大人都是好客之人。」
「你在進入軍技司的時候,曾經問過負責檢查的軍士,如果是皇帝陛下親自來,是否也需要全身檢查。有說過嗎?」
「唔,但我只是開個玩笑。」荀詡沒想到他們連這點事情也調查到了。
「放肆!皇帝陛下豈是拿來做玩笑之談的!」來敏盛氣凌人地訓斥道,「你對皇帝陛下缺乏起碼的尊重,這本身就是大罪!」
來敏見荀詡沒有言語,覺得很得意,認為已經控制住局面了,於是繼續慢條斯理地問道:「這件事姑且不說,我們來談談別的。二月二十六日,你與第六弩機作坊的黃襲將軍發生過衝突。能詳細談談嗎?」
「哦,那場架我們打輸了,真抱歉。」
「沒問你這個,我們想知道為什麼會起衝突。」來敏壓著怒氣糾正荀詡。
「因為他在二十五日非法扣押了我們前去調查的兩名人員。」
杜庸聽到這句話,一下子來了精神;他拿出一封公文遞給荀詡看了一眼:「魏延將軍的批文是不是這一張?」
荀詡端詳了一下,點點頭。這張不是原件,而是手抄件,但內容一字不差。
「這上面說在日常期間特許進入軍技司及軍器諸坊,而二月二十五日第六弩機作坊已經轉為戰備生產軌道,這一點你在派遣部下之前確認過了嗎?」
「沒有,這不過是文字遊戲。」
杜庸的頭立刻大搖特搖:「荀從事你此言就差了,孔子有云『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公文格式都是古有定制,用來匡扶綱紀,荀從事是不是太輕視了?」
沒等荀詡回答,來敏又接上來一句:「你是否承認你沒有注意到批文上的這一點?」
「好吧,是的。」
「就是說,你因為對公文理解的錯誤,在不恰當的時候派人強行進入作坊,結果導致了司聞曹與軍方的誤會,一度引發了混亂。」
「哦,你指的混亂是什麼?」荀詡狡黠地盯著來敏。來敏被荀詡的反問噎住了,在這樣的場合下,他當然不能提楊儀被嚇哭的事,只好含糊地說了一句:「總之,因為你的疏忽,讓兩個部門產生了敵對情緒。」
「嗤!」荀詡不屑的冷哼聲劃破屋子裡沉滯的空氣,他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大概是覺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怎麼也繞不過去「楊儀失態」這件事,很難把握;來敏和杜庸不約而同地朝劉敏與姜維望去,劉敏側耳聽了聽姜維的意見,然後衝來敏搖了搖頭。於是來、杜二人沒敢繼續追究,直接進入下一個問題。
「二月二十八日,你曾經拜訪過馬岱將軍,對不對?」來敏這一次顯得胸有成竹。
「是的。」
「為什麼要拜訪他?」
「因為我希望從他那裡獲取一些關於五斗米教的情報,這對我們的調查工作至關重要。」
「你得到了嗎?」
「是的,我還請了馬岱將軍協助調查,誘出教徒。」然後荀詡把柳吉酒肆的前因後果講述了一遍。來敏覺得時機差不多到了,將身體前傾,盯著荀詡的眼睛問道:
「你在咨詢馬岱將軍的過程中,是否有使用不合適的手段?」
「我不明白您指的不合適手段是什麼意思?」
「馬岱將軍是自願協助你們的嗎?」
「是的。」
來敏露出「我早洞察了你的謊言」的笑容,他大喝一聲:「但據我們所知,他是被你脅迫的!」這一聲完全沒有震懾到荀詡,他只是彈了彈衣袖,從容答道:
「我只是根據靖安司的監視記錄去找他,也許他與五斗米教徒之間有聯繫,我能用得上。」
「結果呢,你是否確認馬岱將軍與五斗米教徒之間有無瓜葛?」
「沒有瓜葛,馬岱將軍是清白的。」
「根據記錄,那份監視記錄,是在去年就已經被司聞曹右曹掾馮膺歸檔封存,你認為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我想,大概是他認為這份記錄並無參考價值吧。」荀詡心想目前還是不要把馮膺的風流艷事說出去比較好。
「很好,換句話說,你在二月二十八日使用毫無價值的封存檔案去脅迫我軍的高級將領,威脅他與你合作。而事實上他卻是無辜的。是這樣嗎?」來敏得意洋洋地追問。
「我想您弄混了『有瓜葛』和『有聯繫』的概念,馬岱將軍與五斗米教沒勾結,並不代表沒聯繫,我認為……」
「是,或者不是?!」
「事實不錯,但我不認為這種表述是正確的。」
「如果馬岱將軍不從,你是否就要利用那份記錄捏造一個罪名給他?你們靖安司不是經常這麼幹嗎?」
「我反對這個指控。」荀詡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射向來敏,讓他不由得往後一靠,「您要知道,您剛才的發言是對整個靖安司的侮辱。」
劉敏大概也覺得這個口無遮攔的老頭子說得有點過分了,不禁皺了皺眉頭,大聲地咳了一聲。來敏尷尬地中止了剛才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說,杜庸見來敏一下子不方便說話,於是主動對荀詡說:
「荀從事,無論如何,你確實為了一己之私而去脅迫馬岱將軍吧?我這裡有馬岱將軍提供的證詞,他說你承諾如果他肯跟你合作,就不再追究他那份檔案的事。」
荀詡心想左右是逃不掉的,於是點點頭:「不錯,我是這樣說過。」
「君子事人以誠,詭道非道。就算是普通人,也該以誠為本,以直待人;你與馬岱將軍同為朝廷重臣,蜀漢棟樑,本應精誠協作;現在同僚之間竟然發生這等監視脅迫之事,荀從事你不覺得自己所作所為,是有悖禮法的嗎?」
「哦,您可能不瞭解我們靖安司的工作性質,我們工作的前提就是一切人都是不可信任的。」
「連我軍高級將領你都敢威脅,你還有什麼不敢做出來的?」來敏這時恢復了氣勢。荀詡本想回一句更為尖刻的話,但是他忽然看到姜維的眼神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於是把話頭縮了回去。
來敏以為荀詡退縮了,於是決定乘勝追擊,他拿出另外一張紙,指著荀詡說道:「三月六日,第六弩機作坊的工匠前往安疫館進行身體檢查,在參商崖附近遭到了敵人的襲擊,一名工匠被劫走。兩個時辰以後,這一股匪徒在褒秦道口被埋伏已久的靖安司部隊抓獲,沒錯吧?」
「是的。」
「你怎麼會想到去褒秦道附近設伏?」
「因為我們在敵人內部安插了內線。」
「即是說你事先已經知道敵人會偷襲工匠隊伍嘍?」
「不錯,而且精確到每一個細節。」
「為什麼你不當場阻止?」
「因為首腦人物和他們是在褒秦道匯合,我們希望能把他們一網打盡。」
「那你為什麼不通知軍方?黃襲將軍說他對此毫不知情,沒有接到過任何來自靖安司的通知。」
荀詡聽到這一問題,暗自歎了口氣。在得知黃預要劫弩機作坊工匠隊伍以後,他的確沒有警告軍方。他擔心軍方一旦有所防範,或者打算甩開靖安司單獨處理——這在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那就會讓最後的機會付之東流。荀詡知道這是違反規定的嚴重錯誤,但他別無選擇,只能對軍方隱瞞這一情報,以防止黃預覺察。
「我是怕他們知情後會影響整個計劃的展開。」荀詡謹慎地措詞。這時杜庸在一旁用譴責的口氣緩緩說道:「你知不知道,在工匠逃亡中,有一名年輕的士兵遭遇襲擊而死?」
「哦?是嗎?我對此很遺憾。」
「這全都是因為你固執地認為軍方的知情會影響你的計劃。」
「不,這一不幸的損失並不在我們的預估之內……」荀詡低聲回答,對於這一結果他確實有些歉疚。
「但是他卻因為你的知情不報而死!」
來敏把紙重重地拍在案子上,他看起來義憤填膺:「這是否意味著,為了方便你的工作,你寧願坐視我軍士兵的死亡?」
杜庸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句:「荀從事,我幾乎不敢相信,在以仁德立國的漢國,竟然會有人這樣對待為復興漢室而奮鬥的士兵們。」停頓了一下,他揚了揚手裡的檔案,繼續悲天憫人,「那個孩子今年才十七歲,他為人和善,又孝順自己已經五十多歲的母親。他在軍隊蹴鞠隊裡打四分衛。他大概到死都沒有想到,他會因一名官員貪圖自己工作方便而死。」
面對來敏和杜庸的咄咄逼人,荀詡只是簡單地回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漢室復興。」
「哦?」來敏不懷好意地瞇起了眼睛,「荀從事,你說你強行進入弩機作坊是為了防止魏國間諜;脅迫馬岱將軍是為了獲得五斗米教情報;坐視一名蜀軍士兵的死亡是為了更好地捉住敵人,那麼你是否成功了?」
「基本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我問你是還是不是。」
「不是,沒有成功。敵人順利把圖紙傳出去了。」
「就是說你消耗了我國大量的人力物力,對許多無辜的人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傷害,而換來的結果是一個零?哦,不,不是一個零,至少曹魏還是有很大收穫的。對這一個可悲的結局,你有什麼評論嗎?」
「沒有,這是我的失職,我只顧對敵鬥爭,忘記了討好同僚比打擊敵人更加重要。我向您發誓,下次我一定首先拿熱誠的臉挨個去貼諸位將軍的冷屁股。」
荀詡冷冷地回答道,他面對這種無理指責有些忍不住了……
……
評議一直持續到了深夜,期間荀詡只上了兩次廁所,吃了一碗糙米菜粥與兩塊炙豬肉。來敏與杜庸對於評議相當有興致,他們經常不厭其煩地反覆追問荀詡在執行任務時候的某一處細節;比如荀詡曾經調撥靖安司的馬匹給高堂秉,讓他送給黃預以取得其信任,光就這一細節,那兩個人就足足盤問了荀詡半個時辰,荀詡幾乎每一句回答都會被引申到瀆職與貪污的高度。來敏嗜好冷諷熱嘲,而杜庸則長篇大論地引用經書,兩個人與其說是在評議荀詡,倒不如說是滿足自己的表現欲——這也許出自魏延的授意。
和他們相反,劉敏和姜維則一直保持著沉默,只是間或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
至於荀詡本人,他對此只是覺得厭煩,精神上倒確實沒感覺到什麼痛苦——自從知道這是軍方故意整他以後,荀詡就沒有什麼心理壓力,他早就想開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貶為庶民遠徙外地,沒什麼大不了。於是荀詡在評議期間表現的很灑脫,很多時候會與來、杜兩個人唇槍舌戰地對著幹,累了的話就閉上眼睛消極地「唔唔」兩聲;面對連番苛酷且偏頗的攻擊,這位前從事連一絲委屈的表情都沒表露出來。
評議到了子丑之交的時候終於結束,來、杜兩個人心滿意足地帶著厚厚的記錄本站起身來。他們威脅荀詡說今天他的表現將會被記錄在案,成為品評他的一個重要依據,然後跟隨著劉敏離開了房間。
荀詡疲憊地從胡床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因長時間不動而變麻的手腳,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忽然,他發現評議官員並沒有走光,屋子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在。他抬頭望去,赫然看到姜維仍舊在原地呆著,雙手交叉墊住下巴,饒有興趣地望著荀詡,瘦削的臉上掛著一絲琢磨不透的笑容。
「姜將軍?你還在這裡做什麼?」荀詡有點奇怪地問道。
姜維走下評議席,來到荀詡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今天辛苦你了。」
「還好,反正這種工作腦子和手都不用動。」
面對荀詡的諷刺,姜維什麼也沒有表示,他已經在這一天的評議中領教過很多次了。屋子四角的蠟燭已經差不多燒到了盡頭,這時候房間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姜維謹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後低聲道:「荀從事,我知道現在很晚,你也很疲勞,但有一個人無論如何希望能在評議以後見一見你。」
「是誰?」
「諸葛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