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隊伍中除了高堂秉沒有人認識荀詡,但當他們看到前來接應的不是糜沖時,就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妙了。
「快撤!」
最先反應過來的黃預立刻撥轉馬頭,大聲叫喊。這時已經太晚了,早就埋伏好的靖安司直屬部隊從小路的後面和兩側山林湧出來,一下子將他們前後的退路圍得水洩不通。
眾人一見這樣的陣勢,都意識到今天是絕不可能逃脫了。黃預捏住韁繩鐵青著臉一言不發,柳敏與老何只嚇得伏在馬背上瑟瑟發抖。柳螢雖然面色蒼白,神情卻堅毅非常;她縱馬來到高堂秉身邊,一雙眸子深情款款地望著身邊的心上人淒然說道:
「秉郎,今日能與你死在一起,我也心甘了。」
高堂秉聽到這番言語,眉宇間露出不忍神色,他只能垂頭閉眼,牙齒拚命咬住嘴唇,隱然有一道血絲滲出;直到荀詡在遠處發出一聲呼號,他才極不情願地睜開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氣,伸出右臂攬住柳螢的纖腰,一用力,一把將她從馬上抱到自己身邊。
柳螢初時還以為他要在這訣別之時向她表示親暱,又驚又喜;但很快她就發現不對勁了,高堂秉夾著她朝著荀詡的方向走去,而兩側的靖安司士兵一動不動。
「秉郎,你這是做什麼?」柳螢在他懷裡掙扎著,花容失色。高堂秉也不回答,只是悶著頭朝前走去。身後黃預、柳敏等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都呆立在原地。
一直到了荀詡跟前,高堂秉這才翻身下馬,將柳螢雙手背過去攥住,沖荀詡微一鞠躬。
「你辛苦了。」
荀詡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高堂秉淡淡回答道:「一切為了漢室的復興。」
原本還拚命掙扎的柳螢一下子凍結住了,這簡單的一問一答說明了一切問題。這個衝擊實在太突然,柳螢的世界一下子完全坍塌下來。「黃祭酒是對的,這一開始就是一個圈套,我完全就是被利用了。」
聽到她喃喃自語的高堂秉輕輕把手鬆開,顫聲道:「螢兒……我……我……」
柳螢此前想到過無數種後果。幸福地和情郎生活在魏國的鄉村,繼續開著酒肆,為一日三餐奔波,給他生幾個孩子,晚年的時候回憶此時,當做童謠講給兒孫,被當做吹牛;被魏國利用完之後秘密處決,和自己心愛的人死在一起;沒有逃出靖安司的搜捕,面對刀劍從容赴死,哪怕沒能盡最後的孝道,也一定要跟這個傻大個一起死。因為柳螢愛他啊,愛人不就是那種無論怎樣也會為了對方著想,不會背叛不會自私的人嗎?至少柳螢自己到醒悟前的瞬間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事實又怎麼樣了呢,這個人從頭把我騙到了尾,若有來生我恐怕不會再相信男人。可是……到現在,我恨他,卻也無法停止去喜歡他……到底為什麼,他不是我的仇人嗎。不對,他還是我的愛人……他害得我父親和大家都被抓捕,都會被蜀漢當做間諜罪處死。他利用我,利用我對他的好感來坑害無辜的大家。為什麼我還是,還是無法去討厭他……」
柳螢身邊的時間彷彿再沒有流逝過,她的目光停留在面前的這個笨蛋上。
「醒醒吧,柳螢。你被騙了啊,從始至終這都是騙局,他也沒有喜歡過你,一切都是場可怕的惡夢。去親手結束它吧……就算今天大家逃不脫天羅地網,也要讓這個騙子死在你手裡。」柳螢只能這樣告訴自己,麻醉自己,因為她明明知道,高堂秉的確是真的來欺騙她的,可這個笨傢伙和自己並非沒有相愛的感覺。或許一個女孩子家的提及到愛情總應該矜持,但她卻無力否認什麼,也不想去改變什麼了。
「既然我們的愛無法長久,那就讓它從現在起銘刻在你我心中好了。」
柳螢突然之間笑了起來,她的笑容永遠是如此美麗,可是現在卻無法阻擋她這笑聲中帶著的些許淒涼,聽得人從內心深出冒出寒意,這聲音穿透了高堂秉和荀詡,甚至讓他們感到侷促不安。高堂秉顳颥著還想說些什麼,柳螢止住了笑聲。用手指擺了擺,示意他什麼都不用說,然後整個人一下子撲到他懷裡,將自己的嘴唇重重地印在了高堂秉的唇上。對他,柳螢從來都是溫柔到令人嫉妒。此時的柳螢在阿社爾等人看來,就和在酒肆裡那個惹人憐愛的夢中情人一般無二,這場景幾乎自然到讓人覺得只是尋常情侶在暗處的私會。高堂秉順從地閉上眼睛,任由這個親吻進行下去,一向務實的他在一瞬間也希望此刻能變成永遠……
親吻在持續著,荀詡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五斗米的教眾也不知道該幹什麼。柳敏更是尷尬得要死,在性命攸關的時刻,女兒竟然還和細作在搞兒女私情,難道她也想出賣父親和教眾投靠蜀漢?不會的,自己的女兒決不是那樣的人。柳敏的把握其實並不大,他的女兒對他來說才更像是被欺騙和玩弄的工具,自己沒有再多的給過她父愛,而自己的身份又注定了自己的家人永遠無法得到正常的生活。此時就算女兒真的陣前倒戈,怕是他也不能有什麼怨言吧。一柱香時分,柳螢慢慢離開高堂秉的懷抱,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奇妙的滿足感。離他們距離最近的荀詡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走近了兩步,赫然發現一柄精緻的匕首正插在高堂秉的胸膛,柳螢的兩隻手正緊緊握著刀柄。
這一下,可以說是橫生驚變,在場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快!把他們分開!」
荀詡揮舞著雙手,趕緊大聲喊道,阿社爾與廖會飛快地撲上去。柳螢唰地抽出匕首,二人登時停下腳步抽出兵刃,臉上滿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也不敢去正視柳螢的眼睛。柳螢回首深情地望了望高堂秉,嘴角動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後者任由胸前鮮血汩汩噴湧卻一動不動,一雙凝視著她的眼睛表明神智仍舊清醒。柳螢閉上雙眼,俊秀的面龐流下兩行淚水,甚至已經把前襟都打得濕透。臉上始終是笑,再沒有半分怨恨。高高舉起匕首「噗」地一聲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嬌弱的身軀倒在了地上。沒有看自己的父親和任何其他人。
「螢兒!」
遠處柳敏見女兒自盡,不禁在馬上放聲大哭。他此刻絕不好受,甚至可能比一般的喪子之痛還要難過許多,但是這又能改變結果嗎?
阿社爾與廖會這才衝到高堂秉身前。廖會撕下自己衣服上的一塊布襟摀住他胸口潺潺流出的鮮血,阿社爾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止血用的創藥,一瓶全倒在了高堂秉胸前。一直到這時,高堂秉才緩緩合上眼睛,彷彿如釋重任……
荀詡屏著呼吸問道:「傷勢如何?」
阿社爾帶著哭腔回答:「怕是沒救了……」
荀詡望著已經陷入昏迷的高堂秉,難過地閉上眼睛,恨自己為什麼不早早將那二人分開。他再扭過頭去看柳螢,馬忠蹲在她身邊,沖荀詡搖了搖頭,表示她已經氣絕身亡了。
「你們三個,留下來看護高堂秉。」荀詡攥緊拳頭,低聲對他們下了命令,然後轉身走開。現在還不是悲痛的時候,眼下還有更重要的公務要處理,荀詡相信唯有完美地將這件事情了結,才對得起高堂秉所付出的犧牲。
此時剩餘的幾名五斗米教徒已經全部被靖安司控制住了,那些教徒知道已經是絕望之境,索性沒有抵抗。士兵把他們一個個五花大綁,排成一排。荀詡踱著步子挨個審視了一遍,柳敏已經哭得不成樣子;黃預仰首朝天,一臉的桀驁不馴;而老何則蜷縮成一團,如篩糠一般顫抖著。
荀詡來回趟了兩遍,最後站到了黃預面前,厲聲問道:
「那個叫糜沖的人,他在哪裡?」
黃預聞言先是一愣,然後立即沉下臉來,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裝做沒聽到荀詡的問話。
荀詡也愣住了。黃預儘管沒有說話,但他的表情沒有逃過荀詡的觀察:黃預對於糜沖的失蹤毫不知情。
高堂秉昨天離開柳吉酒肆後,立刻趕回了靖安司匯報了行動細節:黃預等人計劃在三月六日的參商崖劫出工匠,然後在褒秦道口與糜沖會合,逃往魏境。荀詡大喜過望,他立刻指示靖安司全力配合高堂秉。今天早上,荀詡從府庫內調了一批馬給高堂秉,並暗中放鬆了靖安司對南鄭城的檢查,好讓黃預等人順利潛出城去。接下來荀詡親自率領大隊人馬來到褒秦道埋伏,打算將這些人一網打盡。結果黃預等人如期出現,而糜沖自始至終都沒有露面。
「難道他覺察到了我們的埋伏,於是先跑了?」
一個令人懊惱的念頭進入荀詡的腦海,這不是不可能,糜沖這個人的能力是絕對不容低估的。想到這裡,荀詡蹲下身來,隨手拽下一根青草,心裡又是沮喪,又是欣慰。沮喪的是他兩次都敗在了這個人的手下;欣慰的是,他總算讓糜沖一無所獲,他想要的工匠也被靖安司成功截獲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荀詡見到一騎白馬飛馳而來,騎士背後插著三面紅旗,這是靖安司信傳使的標記,三面紅旗意味著「至急」。
騎士一直飛奔到荀詡身前,這才急急拉住韁繩。他翻身下馬,將一份書信交給了荀詡。
「荀大人!裴都尉急報!」
荀詡急忙拆開信紙,上面只潦草地寫了一行字:「軍技司被盜,圖紙丟失,速歸。」荀詡讀到這裡,腦袋嗡的一聲,一股惡氣在胸中炸開,他幾乎要當場暈倒。
完全上當了……看來高堂秉的偽裝根本沒有逃過糜沖的眼睛。這個可怕的人將計就計,讓靖安司誤以為他的目標是第六弩機作坊的工匠;而實際上,劫持工匠的計劃只是用來吸引荀詡注意力的煙幕彈,他的真正目標卻是戒備鬆懈的軍技司。甚至連黃預、柳敏父女等五斗米教教徒都被他蒙在鼓裡,成了他手裡的幾枚棄子。
「這……實在是……」
意識到自己完敗的荀詡無暇多想,他匆忙交代了部下幾句,然後心急火燎地隻身趕回「道觀」。在返城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這個糜沖竟然如此神通廣大,可以把整個靖安司在自己的地盤上被玩弄於股掌之中,屢次佔得先機;這究竟是他的能力無邊,還是說蜀軍內部有老鼠協助他……
但無論如何,圖紙現在已經被盜,靖安司以往的一切辛苦都付之東流。荀詡一想到這裡就懊喪無比,只能拚命鞭打著坐騎,企圖通過狂奔來排遣心中的鬱悶。
當他抵達「道觀」的時候,看到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是靖安司的裴緒,還有一個是軍技司的從事譙峻——這個曾經誇口軍技司的保安措施最為完善的技術官僚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彷彿秋季梧桐樹下的落葉一樣瑟瑟發抖。
「怎麼回事?!」
荀詡顧不上客套,他翻身下馬看了一眼譙峻,直接問裴緒。裴緒告訴他,今天早上軍技司對司局所在的山洞內部進行例行清掃,並打開了三個排氣通道進行換氣。
「換氣?」
「是的,軍技司因為安置在山洞中,每隔三天就必須要通兩個時辰的風。軍技司的山洞有三處天然的石穴通道與外界相聯,平時裡面用石丸填住。山洞需要換氣的時候,會把石丸移開暢通風道。」
「然後糜沖就趁這個機會從其中一個通道潛入軍技司,偷走了圖紙?」
荀詡說,裴緒沉痛地點了點頭。這時候譙峻在一旁兀自難以置信地嘟囔著:「那三個通道每一個都有百步之長,而且裡面寬窄不一,崎嶇彎曲,內壁上又滿佈嶙峋突石,一個普通人怎麼可能爬進爬出……」
「他可不是什麼普通人……」荀詡冷冷地糾正了他的錯誤。
裴緒繼續說:「目前確定丟失的圖紙是『蜀都』與『元戎』兩份設計圖。這兩份圖紙昨天才剛剛被諸葛丞相調閱過,所以單獨擱在了一起,沒有立刻歸檔封存,結果就出了這樣的麻煩。」
荀詡點了點頭,這一切他都在接到裴緒急報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
最壞的結果。
「譙從事,難道當時在圖紙旁邊的一個人都沒有?」
譙峻木然地搖了搖頭:「半數守衛都被調出去參與南鄭的封鎖工作了,剩餘的一半……可誰能想到,會有人從通風口爬進來拿走圖紙呢……」
「我們現在怎麼辦?」裴緒問。他看到荀詡滿面塵土,勾手叫旁邊的士兵立刻送來一條毛巾。荀詡謝了一聲,用手接過浸過涼水的毛巾拚命搓了搓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們還沒輸……現在五斗米教已經完全崩潰,沒有他們的協助,僅憑糜沖一個人不可能在南鄭城立足,也不可能突破我軍的封鎖從南鄭長途跋涉返回魏國境內。」荀詡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把毛巾遞還給裴緒,拿起瓷碗喝了一大口水,然後接著說道:「他只能去找那個隱藏在我軍內部的老鼠尋求協助,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那隻老鼠是誰?」裴緒緊張地問。荀詡搖了搖頭:「不知道。」他仰頭看了看天色,擱下瓷碗匆忙又上了馬。裴緒一愣,連忙問道:「您這是要去哪裡?」
「去問問那些被背叛的人,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
荀詡在馬上偏過頭疲憊地回答,然後雙腿一夾馬肚,絕塵而去。裴緒望著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以後,才攙扶著譙峻回到「道觀」,他還有很多善後的事要作。
此時已經是日頭偏西,荀詡一個人策馬按原路朝著褒秦谷狂奔。靖安司的人現在應該正押著黃預等五斗米教徒返回「道觀」,他希望能在半路截到他們,越快越好。
到了太陽完全沉入西邊地平線,黑暗徹底籠罩了漢中大地的時候。荀詡幸運地碰到了剛剛拐上大路的押送五斗米教徒的隊伍。他們點起了火把,所以在黑夜中反而比在黃昏時候更加醒目。
荀詡衝到隊伍跟前,喝令他們停止前進。藉著火光,他看到站在隊伍最前面的是阿社爾,在他身後是一副用樹枝搭起來的擔架,裡面鋪著軟草,高堂秉就躺在上面一動不動,身上蓋著廖會的衣服;他的後面是另外一副擔架,上面的人用布蒙住了面部,從身形看似乎是個女子;而黃預、柳敏、老何等人則被押在隊伍中後部,他們每個人都五花大綁,幾十名士兵圍在四周。
「高堂秉現在怎麼樣?」
荀詡有些驚訝地問道,他以為高堂秉已經殉職了。阿社爾半是高興半是憂愁地回答:「還算幸運,那個女人扎偏了,避開了心臟;我們已經給他幫傷口包紮起來了。目前似乎還有氣息,但很微弱,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南鄭。」
這個消息多少讓荀詡的情緒舒緩了一些。他顧不上多說,逕直驅馬來到黃預跟前。黃預雖然雙手被縛,卻仍舊是一副倨傲神情,對荀詡不理不睬。
荀詡知道正面強攻無法撬開這個人的嘴,唯一的辦法是讓他的內心產生裂隙。荀詡站到他跟前,開始用一種平淡的語調對黃預說道,那口氣就好像是與老朋友傾談一般。
「我知道糜沖帶來了你們的師尊張富的符令,要求你們全力協助他。」
黃預理都不理他。
「我猜他允諾你的是等到魏軍滅了蜀國,會給予你們五斗米教傳教的自由,對麼?」
「哼。」
「所以你們就發動了全部教徒,利用一切資源幫他,以至落到今日的境地。」
「呸!」
「今天白天。」荀詡換了一個口氣,聲調略微提高了一些,「蜀軍軍技司被盜,兩份涉及到軍事機密的圖紙被人偷走。」
「這太好了。」黃預冷冷回答。
荀詡沒有生氣,而是繼續說道:「經過調查,有充分的證據表明,這是你們的朋友糜沖所為。」
黃預聽到這一句,眼睛陡然睜大,一下子想到了什麼。荀詡微微一笑,替他說出了他心中的話:「你們的朋友糜沖把你們當做誘敵的餌,吸引了我們的注意,然後自己前往守備空虛的軍技司,得到了他想得到的東西。」
黃預重新陷入沉默,但這一次的沉默與剛才已經有所不同。
「你們付出了人命的代價。」荀詡看了一眼柳螢的屍體,「和整個五斗米教在漢中的生存空間,結果換來的卻是背叛。現在魏國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可以心滿意足地回去慶功了,而你們得到了什麼?唔?」
「哼,全是無恥的污蔑與造謠……」
「我們在褒秦道從凌晨就開始埋伏,一直等到你們出現,期間一個人都沒有出現。為什麼?糜沖壓根沒打算與你們會合,他早就知道高堂秉是臥底,只是沒有說。他騙過了我們,也騙過了你們。」
「……」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陷害你們,他沒必要。你們之於糜沖,不過是些棋子罷了,用的時候拿起來,不用的時候丟掉,如此而已。」
聽著荀詡的話,黃預眼睛滲出一根根的血絲,荀詡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加了最後一擊:「現在你們面臨死罪,而他正在策劃返回魏國。這是你們的信任換回來的全部東西。」
「嗚……」黃襲表情扭曲地彎下腰去,嘴裡發出痛苦之極的呻吟聲。這並不是因為荀詡的口才,而是荀詡證實了他一直以來懷有的疑問。
當糜沖提出分開行動的方案時,黃預心中就有了一點疑問,因為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必須要分開行動。但糜沖堅持這樣做,出於信任,黃預沒有堅持。現在回想起來,那就已經是背叛的開始。
一陣清冷的夜風吹過,遠處漆黑的密林之中傳來幾聲淒厲的烏鴉叫聲。這個一心重建五斗米教的漢子把身子慢慢蹲在地上,頭埋在兩腿之間哽咽起來。開始只是小聲的嗚咽,接著聲音越變越大,最後變成了號啕大哭。這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有些惻然。
荀詡也蹲下身子,充滿憐憫地望著這個人,俯在他耳邊小聲道: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告訴我糜沖有可能的藏身地點,我將保證不對你們剩餘的五斗米教徒進行搜捕。」荀詡還特別一字一頓地強調,「外加糜沖的一條命。」
黃預聽到這些話,蹲在地上開始沒有做聲。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把頭埋回雙腿之間,頹喪地吐出兩個含糊的字來:
「燭龍。」
「什麼?你說什麼?」荀詡沒聽清楚,急忙側過耳朵去聽。
「燭龍,糜沖肯定會去找他。他是你們南鄭的高官,一直在幫我們。」
「你知道他的名字和職位嗎?長相也行?」荀詡拚命按捺住心中的激動。
「我……我不記得了……」黃預迷茫地抬起頭看了看四周,眼神沒有了一絲活力,「我只在神仙溝見過他一次,而且他們會面的時候我在放風,沒有看到他的臉。」
「神仙溝?」
「是的,那裡似乎是他們接頭的其中一個地點。」
黃預有氣無力地說,伸出一條胳膊指了指遠方,荀詡順著他手指朝著那方向望去,卻只能看到一片如墨的夜色……
在超越荀詡視線的遠方延長線上,糜沖正置身於神仙溝的黑暗之中,安靜地等候著。
他並沒有等待多久,很快從廢墟外圍傳來一陣從容不迫的腳步聲,然後燭龍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兩個人見面簡單地拱了拱手,燭龍開門見山地問道:
「都辦妥了?」
「一切都按照既定計劃。」
「圖紙現在哪裡?」
「已經和諸葛亮進攻武都、陰平的情報一併送到了中繼點,現在應該已經出發了。」
「很好。」燭龍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這一次幹得非常出色。」
「天祐我大魏。」糜沖簡單地回答道,表情並沒有顯得有多麼興奮,似乎他剛剛只是完成了一項簡單的例行任務。他身上的粗布青衣上沾滿了塵土與白色的擦痕,還有數處磨破的痕跡,很明顯這是在軍技司通風管道中留下的紀念。糜沖說:
「當時我在總務失手的時候一度以為沒有希望了,幸虧閣下及時調整了策略。」
「呵呵,只可惜了黃預,不過為了皇帝陛下,這些犧牲是必要的。」
「唔。」
燭龍走到糜沖跟前,望了望天上遮住了月色與星光的陰雲,不勝感慨地說:「你在漢中的使命也差不多結束了,我這就安排送你回家,為這次行動收尾。」
糜沖「唔」了一聲,面無表情的臉稍稍鬆弛了一點。他自從二月二十日進入蜀國境內以來,到今天已經足足十四天,預定任務已經完成,是時候撤離了。
燭龍拍拍糜沖的肩膀,示意帶他去做最後的撤退準備工作,於是兩個人並肩朝著廢墟外面走去。燭龍一邊走一邊對糜沖說:「你的撤退路線是從南鄭東側沿沔水途經城固、洋縣一直到達安陽,在那裡會有人接應你回到魏興郡。然後你就可以到琅琊、穎川或者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安心度上幾個月假。」糜沖聽到這句話,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當兩個人繞過一堵坍塌了一半的磚牆時,燭龍忽然放慢腳步。他從懷裡悄悄地掏出了一把特製的青銅匕首,從背後猛地勒住毫無防備的糜沖,乾淨利落地割斷了他的喉嚨。糜沖掙扎了幾下,不再動彈。燭龍這才慢慢將糜沖的身體放倒在地,背面朝上。
「對不起了,這是郭將軍的最後指示。」
燭龍將匕首重新揣回到懷裡,對著糜沖的屍體淡淡說了一句,轉身離開,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半個時辰以後,荀詡才帶著一隊士兵趕到神仙溝。他命令士兵們把守住盆地的各個出口,然後親自率領著五六名精悍士卒進入溝中的軍營廢墟搜尋。
「難道這一次又晚了不成?」
荀詡望著眼前的斷垣殘壁,心中暗想。這片廢墟在墨色夜幕的渲染之下顯得格外蒼涼死寂,空洞的安靜洋溢在每一個角落,完全不像是有一絲人的氣息在裡面。
忽然,他鼻子裡聞到一股血腥的味道。荀詡立刻像只刺蝟一樣豎起了全身的刺,精神高度戒備起來。他和幾名手下循著這股味道謹慎地在在廢墟裡轉來轉去。血腥的味道越來越濃烈,最終他們在一堵牆壁的旁邊發現了糜沖的屍體。
屍體原本呈俯臥的姿勢,荀詡將它翻過來,發現在屍體的喉嚨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死者的氣管被割斷,地面和死者的前頸部都沾有大量已經凝固了的暗紅色血跡。從血液凝固的程度判斷,死者死亡應該是不久前的事。
荀詡叫人提一個燈籠過來照到屍體臉部。死者的表情還保持在臨死前那一剎那的驚愕,這張臉荀詡從來沒有見過。荀詡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具屍體,俯下身子,叫旁邊士兵把燈籠放低一點。他注意到死者的衣服有些蹊蹺,在雙臂和後背的位置都有數道醒目的灰白色擦痕。荀詡用拇指和食指從擦痕上捏了一些細微的粉末用指尖輕輕搓動,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
這個死者是糜沖。那些粉末是軍技司山洞特有的石質,而能在身上沾滿這種擦痕粉末的人,唯有今天從通風口爬進去盜竊圖紙的糜沖。
這個結論讓荀詡感覺如有被天雷劈中,他一瞬間很想一拳捶到屍體上,好發洩一下心中極度的憤怒。他費盡辛苦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再次接近這名間諜,卻沒想到又一次被這個人逃掉了,而且是永遠地逃掉。
如果這是糜沖的話,那麼殺死他的人只能是燭龍。荀詡想到這裡,急忙去搜檢糜沖的衣服,結果裡面除了幾根青稞麥穗以外什麼也沒有。
毫無疑問,圖紙已經被糜沖傳送出去了,然後喪失了價值的他則被燭龍幹掉滅口,以免在返回途中被捕洩露出燭龍的真實身份。魏國情報部門的這種冷血手法令荀詡不寒而慄。
荀詡沮喪地從屍體旁邊站起來,神情有些恍惚。他一直以來都在努力地向真相邁進,但最後還是差了最後一步。死屍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彷彿是在嘲弄他的無能。荀詡懊惱地用腳狠狠地踢了踢糜沖,當他想踢第二腳的時候,腦子裡電光火石之間爆出了一個念頭。
「青稞麥穗?」
他看到屍體上的那幾根青稞麥穗,不禁「啊」地大叫出來,把周圍的士兵嚇了一跳。
傳統上來說,蜀漢用於戰馬、運輸畜力的飼料主要由燕麥、黑豆、麥秸以及打來的雜色野草為主。其中燕麥和黑豆主要供應戰馬以及勤務期間的畜力,後兩種則為後方牲畜日常飼養時的主要口糧。但是當蜀軍在漢中西北靠近涼州的地區採取軍事行動時,考慮到當地氣候以及環境,蜀軍會特別配給青稞草料給騎兵部隊,以保證其戰鬥力。
漢中本地並不出產青稞,但為了讓戰馬保持口味,所以蜀軍也設立了幾個特別草料場囤積青稞穀物。這些儲備在和平時期用於戰馬的適應性訓練;而一旦在涼州或者漢中西北靠近羌境地區爆發戰事,這些穀物則作為蜀軍的先期補給運送到前線。
換句話說,糜沖身上的青稞麥穗只能是來自於一個地方,就是蜀軍的特別草料場。目前諸葛丞相正打算要對漢中西北地區用兵,這些特別草料場的青稞將會與蜀軍先頭部隊一起首先運抵魏蜀兩國的邊境地區。
荀詡彷彿又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道光芒。他猜到了,糜衝前往特別草料場的目的一定是為了交接圖紙,然後由另外的人攜帶圖紙跟隨運輸青稞的車隊前往前線,然後伺機潛回到魏國。這個計劃很完美,圖紙攜帶者可以大搖大擺地穿過蜀國國土前往邊境地帶而不受任何阻攔——誰會去攔截軍方的補給部隊進行檢查呢?
想到這裡,荀詡「騰」地一下子跳起來,全然不顧自己因長時間騎馬而造成的雙髀酸疼,命令除了留下兩個人看守糜沖的屍體以外,其他人全部立刻撤出神仙溝,火速趕往特別草料場。
蜀軍在南鄭附近設立的青稞草料場一共有三處,荀詡分別派遣了四名靖安司的「道士」前往其中的兩處分場,而他則徑直趕去最大的青稞草料場。
這是靖安司攔截圖紙最後的機會了。
此時已經接近午夜,南鄭附近的大路上漆黑一片,空曠的路面只聽到靖安司急促的馬蹄聲與騎士的呵叫聲。讓人不禁有些同情這些疲於奔命了整整一天的人們。神仙溝在南鄭西側、褒秦道在南鄭偏東,安疫館在南鄭北面,而這個草料場則位於南鄭正南,今天荀詡可以說是足足圍著漢中中心繞了一大圈。
當荀詡抵達了草料場大門的時候,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草料場裡面那幾十個高高堆起的谷垛消失了,兩扇大門敞開著,門前的路面上星星點點灑著許多的馬糞與麥穗顆粒,還有縱橫交錯雜亂無章的車轍印。
很明顯,運送青稞的車隊已經出發了。
荀詡衝進草料場的看守室,把裡面兩個睡得正香的老卒搖起來,問他們谷料到底被送去哪裡了。其中一個老卒揉揉惺忪的睡眼,回答說:「昨天午後開拔的,這會兒恐怕已經到勉縣地界了。」
「還好,不算太遲……」荀詡心中一寬,勉縣距離南鄭不算太遠,如果快馬趕過去的話,可以追得上。
但棘手的是,草料場是軍方單位,如果不預先知會軍方的後勤部門而擅自攔阻補給車隊,那搞不好會是殺頭的罪名。荀詡知道讓軍方批准這件事絕非易事,但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於是荀詡離開草料場,直奔回南鄭。丞相府日夜都有諸曹屬的值班官吏,如果夠幸運從他們手裡得到批條,荀詡就可以連夜趕到略陽去對補給車隊進行檢查,阻止圖紙離境。
糧田曹今天值班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官吏,荀詡趕到的時候,他正百無聊賴地捧著本《春秋》打瞌睡。青年官吏一聽荀詡報上身份,臉上露出一半惶恐一半猶豫的神情,惶恐是因為對方比自己級別高許多,猶豫則是因為軍方與靖安司勢同水火。
「請問您有什麼事?」青年官吏謹慎地問,同時兩隻手在案上四處找毛筆。
荀詡氣喘吁吁地嚷道:「我們懷疑昨天中午從青稞草料場發出的補給車隊裡被人夾帶了重要的圖紙,希望貴曹能盡快發出調令讓他們折返南鄭,接受檢查。」
「哎呀,這可是件大事!」
「是啊是啊,您明白就好。」荀詡看到青年官吏驚訝的表情,覺得應該有希望。青年官吏鋪好一張麻紙,拿起毛筆問道:
「那到底是哪一輛車,或者是哪一個人涉嫌挾帶圖紙?」
荀詡愣了一下,然後回答:「現在還不清楚,所以我希望能讓整個車隊返回,以免有所遺漏。」
青年官吏聽到這裡,把毛筆擱下,做了一個無能為力的手勢:「荀從事,那實在是抱歉了,我沒有這個權限調回整支車隊。您知道,這支車隊是我軍的先發糧隊,關係到我軍戰略部署能否順利展開。若想讓整個車隊返回,必須得有諸葛丞相、魏延或陳式將軍至少兩個人的簽字。」
荀詡心急火燎地叫道:「那根本來不及,這件事必須立刻進行!」諸葛丞相和陳式兩個人目前不在南鄭,想得到魏延的准許比讓蜀軍打到洛陽還難。
「這就不是小人能決定的了,或者等到明天早上我給您請示一下魏延將軍?」
「這可是關係到我軍軍事機密是否洩露!」
「可這也關係到我軍此次軍事行動的成敗。」青年官吏軟中帶硬地回擊,雙手抱在胸前,顯然是沒得商量。
「燭龍或者糜沖真是可怕的傢伙……」荀詡心想暗自罵道,「他們算準了這隊補給部隊沒有人敢攔截,這才放心地將圖紙夾在其中。」
糧草的及時輸送是贏得整個戰役的重要基石,尤其是對於要跨越秦嶺做戰的蜀軍來說,補給至關重要。因此蜀軍歷來極為重視糧草的運輸問題,法令也相當嚴峻,即使遲到一日,押糧官也會被以「延誤軍事」的罪名處以軍法。像這種要求整支先發補給部隊返回的舉動,就等於推遲了整個戰役的發起時間,就算荀詡有十個腦袋也都砍光了。
更何況荀詡除了手裡的青稞麥穗以外,沒有其他任何確鑿證據。
「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嗎?」
「最起碼,您要有楊參軍與魏將軍的批准。他們明天一早就會上班。」
「好吧,我等。」
不甘心的荀詡立刻要來紙筆,寫了一份措辭嚴厲的申請書。到了早上,糧田曹的主管剛剛上班就被這個急得發瘋的靖安司從事攔住;這名主管也不敢做主,於是就把荀詡的申請同時上呈給了楊儀與魏延兩個人。
申請書遞上去以後,荀詡心急如焚地在糧田曹裡轉來轉去;有好心的小吏給他送來一碗肉羹做早點,他也不吃,只是神經質似的望著門外。現在每耽擱一個時辰,補給車隊就向著西北開進數十里,圖紙被送去魏境的可能性也就多了幾分。這是他最後的最後的機會,十幾天的艱苦調查已經到了這一步,荀詡不希望在快要邁到終點的時候被人截住。
一直到了中午,負責傳送文書的書吏才匆忙地跑回來。荀詡甚至沒等糧田曹主管接過文書,就一把搶過來撕開看。
荀詡儘管早就預料到了文書的結果,但當他親眼見到時還是臉色煞白,強烈的挫折感讓他幾乎站立不住。
這一次楊儀魏延兩個人的意見倒是難得的一致:楊儀批示說前線補給本來就很緊張,不能為一件未經確認的懷疑就妨害整個補給線的運作;而魏延的批示比荀詡的措詞還要嚴厲,不僅一口拒絕了他的請求,而且指責荀詡糟糕的工作是導致軍技司失竊的主要原因。
最後一扇大門在荀詡眼前轟然關閉了。
荀詡一言不發地把公文揉成一團丟進桶裡,然後推開了站在一旁的糧田曹主管,精神恍惚地離開了糧田曹。屋外陽光明媚無比,他渾然不覺,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喃喃地念著兩個字給自己聽。
輸了。
即使他成功地在總務阻止了敵人的陰謀;即使他成功地瓦解了漢中的五斗米教網絡;即使他成功地抓出了企圖潛逃的弩機工匠;即使他最終間接促成了糜沖的死亡,仍舊是完敗。圖紙的洩露讓這一切勝利變得毫無意義。他還是倒在了距離勝利最近的地方。
一股失望與失落的情緒從荀詡心裡流淌出來,逐漸延伸到四肢百骸,讓他忽然之間感覺到疲憊像山一樣壓下來。不僅是那種連續奔波數日的肉體上的疲憊,更是心理上源自於挫折感與鬱悶的心力交瘁。
荀詡拖著沉重的步伐返回「道觀」,對所有湊上來問候的同事與部屬都沒有理睬,逕直返回了自己的屋子,把門重重地關上。
「道觀」外面的陽光依然明媚,太陽金黃色的溫暖光線普照南鄭城,普照整個漢中,也毫無偏頗地普照著秦嶺以北的隴西大地……
建興七年三月七日,蜀漢司聞曹靖安司阻止弩機技術流失的行動宣告失敗;自二月二十四日立項開始到失敗,一共是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