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七十四卷·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
顏政、彼得和尚他們一直等到羅中夏重新出現在大樓的門口,才發覺籠罩整個樓房的結界已經撤銷了。他們原來覺得樓中的敵人既然能把整個五層的樓房都封鎖住,實力定然極其可怕,羅中夏恐怕會面臨一場惡戰。可當羅中夏走出大樓的時候,除了神情委頓一些以外,身體並無其他異狀,不像是與人交手過,這多少讓其他人吃了一驚。
「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十九急不可待地迎上去,一把抓住羅中夏的雙手。
羅中夏感受著少女手掌的溫軟,衝她笑了笑道:「我沒事。」
顏政氣哼哼地湊過來道:「到底裡面是什麼人啊?」他拼盡了十個指頭的畫眉筆,還是被人摔出了病房,而且摔了個四腳朝天,真是前所未有的大恥辱,所以非要知道敵人底細不可。
彼得和尚從後面拍拍他肩膀,示意他稍安毋躁,轉而問道:「不知道鄭和鄭施主如今怎樣了?」
面對這一大堆問題,羅中夏苦笑一聲,低聲道:「鄭和已經被人帶走了,詳細情況,咱們先回松濤園去再說吧。」星期天的出現,解答了他的一部分疑問,卻又增添了更多謎團,這麼大的訊息量,得花上一段時間去消化。
眾人聽他這麼說,也就不再追問,一起轉身朝醫院門口走去。
十九牽著羅中夏的手走在前面,看他情緒不高,便隨口開玩笑道:「看你的樣子,不是看到什麼漂亮小護士了吧?」
羅中夏道:「我又不是制服控,哪裡敢啊?」
十九「哼」了一聲,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突然覺得一陣疼痛,忍不住尖叫一聲,原本緊握著羅中夏的手像觸電一樣猛然鬆開。羅中夏嚇了一跳,忙問她怎麼了。十九惶惑地攤開左手手掌,白皙細嫩的手掌上赫然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看到這條傷痕,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氣。曾桂芬經驗老道,立刻接過她的手掌細細觀察,發覺這血痕並不深,傷口邊緣的鮮血尚未凝結,顯然是剛被割開的。
「你剛才碰到過什麼?」曾桂芬皺著眉頭問她。
十九表情十分迷惑:「我一直握著中夏的右手,什麼也沒碰到啊。就是憑空突然疼了一下,然後就這樣了。」
曾桂芬轉而去看羅中夏的手,也並無任何異狀,還是老樣子,又糙又黑。
「難道是這附近還有隱藏的敵人?」顏政半是緊張半是興奮地猜測道。他的畫眉筆雖然只剩兩枝,可還能靠拳腳功夫撐著,剛才那被摔出門外的怨氣正愁無處發洩。
彼得和尚斷然否定了這個猜測:「如果真有敵人的話,在一開始就應該施出全力打倒至少一人,何必冒著被我們覺察到的危險只輕輕傷到十九?」
「那還能有誰?總不會是羅中夏傷的吧?」顏政有些不服氣。
羅中夏顧不得跟他們鬥嘴,連忙從口袋裡取出一塊手帕,遞給十九。十九伸出右手去接,又是一聲尖叫,右手的指尖也出現了一道血痕。
這一下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羅中夏吸引住了。
顏政上下打量他一番,瞇起眼睛道:「太可疑了,你是假的吧?」
羅中夏發現十九撫摩著傷口,看自己的眼神裡有了幾絲疑惑,神情緊張道:「喂,別可笑了!」
顏政道:「那你自己證明一下,從六樓跳下來,若是摔死,便是真的;若摔不死,便是假的。」
聽著那兩個人胡扯,曾桂芬沉吟了片刻,讓羅中夏站在原地不動,然後喝令其他人站開幾步之外。她見周圍人都散開了,氣沉丹田,運起彈唱大鼓的音力,對著羅中夏突然爆出一個響亮的「破」。
這一聲如黃豆入滾油,爆得清脆無比,在羅中夏週身瞬間炸開。曾桂芬雖無筆靈,但浸淫大鼓幾十年,對音律韻調極熟。這一聲的威力非同小可,被她控制得恰到好處,可以將人震懾住,卻不會傷及身體。
羅中夏猝然被「破」音炸到,整個人一陣心神恍惚,下意識地要去抵擋。青蓮筆尚未出動,卻見他的右手臂急速膨大起來,尖銳的暗褐色鋒角從手臂與手掌皮膚裡紛紛刺出,遠遠望去如同一個巨大的畸形榴蓮,猙獰無比。
在場的人包括羅中夏自己都被這副景象嚇呆了,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手臂膨脹了大約十秒鐘,不時發出「嘎啦嘎啦」古怪的骨音,但這十秒的膨脹已經讓它比正常手臂大出三、四倍,好在這種畸變只持續到右肩,以肩膀為分界,身體的其他部位並沒有發生變化。那一條充氣的榴蓮手臂與羅中夏瘦弱的身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中夏……」十九瞪圓了雙眼,她想上去幫忙,卻被那猙獰的手臂嚇得不敢動彈。顏政與彼得和尚對視一眼,也不知該如何應對,打也不是,救也不是。
顏政突然拍了拍十九的肩膀,聲音有些顫抖:「我說十九啊,你覺得,這像不像是……」
經顏政這麼一提醒,十九也想到了:「這,這不就是鄭和嗎!?」
當日在綠天庵前,鄭和就是化身成了這麼一個渾身是肉刺和疙瘩的怪物,橫掃諸葛家。唯一的區別是,鄭和是全身異化,而羅中夏則只是右臂異化。
「小羅,你還清醒嗎?」曾桂芬的聲音遠遠傳來。羅中夏忙不迭地點了點頭,生怕被人誤會自己變成喪失神智的怪物。曾桂芬又道:「你試一下,是否能舉起手來?」
羅中夏試著舉了舉右臂,卻發現過於沉重,要花上許多力氣才能勉強平伸。
「好重呀……」
他和普通大學生一樣四體不勤,這麼重的東西哪裡能舉得動,剛堅持了數秒,就滿頭大汗,不得不垂下來。這一垂可不得了,整個手臂「轟」地一聲砸到了地面,水泥地板被骨刺扎得四分五裂,生生被切出一個大坑來。
曾桂芬道:「你不要亂動,試著讓自己心情平復下來,慢慢調整呼吸。」羅中夏到底有禪心的底子,聽到曾桂芬的指點,連忙依法而行。十九、顏政、彼得和尚三人不敢打擾,就在旁邊目不轉瞬地死死盯著。
說來也怪,隨著羅中夏呼吸減緩,那條畸形右臂忽漲忽縮,眼見著就小了下去。也就兩分多鐘的工夫,手臂便恢復成了正常大小,那些尖利的肉刺也縮回皮膚去,表面看並無任何痕跡留下來。羅中夏試著再揮舞了幾下手臂,行動自如,也不覺得有什麼酸痛腫脹的感覺。
眾人再度圍了上來,這才明白剛才割傷十九的就是他手上的那些肉刺。
顏政問:「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你被異形附體了嗎?」
曾桂芬曾老師的神情有些古怪,她拄著枴杖望著羅中夏道:「你怎麼會有它呢?」
「聽您的口氣,您知道這是什麼?」羅中夏反問道。
曾桂芬點了點頭:「自然知道,這是陳琳的壯筆。」
兩個不學無術的傢伙面面相覷,彼得和尚與十九飽讀詩書,聽到曾老師一說,俱是凜然一驚。三國陳琳擅寫檄文,《文心雕龍》裡稱讚他「壯有骨鯁、皦然露骨,真壯筆也」。煉出來的筆便被稱為「壯筆」。這在韋家和諸葛家的筆譜裡都是記錄在案的。
「可您是怎麼認出來的?」彼得和尚問。
曾桂芬輕輕歎了口氣,緩緩閉上眼睛道:「這枝筆靈,就是當年我丈夫所有的啊。想不到今日竟在這裡見到了。」
……
眾人回到松濤園時,鞠式耕已經走了。老人家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一般不住在這裡。透過諸葛家的關係,華夏大學很慷慨地把松濤園租借給這批傢伙作落腳點。
羅中夏把星期天和鄭和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周圍的人聽得默然不語。諸葛家、韋家、「他們」,局勢已經很混亂了,現在卻又多了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星期天。而且聽星期天的口氣,似乎把羅中夏他們當成了理所當然的部下,這就連彼得和尚心中都有不爽。
「渡筆人,至少韋家可從來沒提到過有這麼一種人,莫不是編出來誑人的?」彼得和尚道,韋家的歷代收藏他自信都讀過,從未聽過關於渡筆的一星半點。他把徵詢的目光投向十九,十九也搖搖頭,表示諸葛家也沒聽過。
「難道那個星期天這次來,只是為了把你體內的秋風筆渡給鄭和?」曾桂芬閉目思索著。秋風筆雖然取自懷素,但畢竟是屬於韋家族長韋定邦的筆靈,這麼輕易被人拿走,多少有些不甘心。
「這不是還給了他半根嘛。」顏政比了一個鄙視的手勢,讓羅中夏的心很受傷,那筆實在太醜了。
「曾老師,您剛才說這枝筆靈,是您丈夫的?」羅中夏問道。做為剛才發生變異的主角,他對於自己的身體最為掛心。剛才那條胳膊的變化,至少從外形來看並不讓人開心。
曾桂芬瞥了一眼羅中夏的右臂,從懷裡摸出一片藥片含在嘴裡,徐徐道:「我年輕時本非韋家族人,只是個普通的地方文工團演員。在一次外地演出中認識了我丈夫韋勢斌,一直到結婚後方才知道關於韋家與筆塚的秘密。這管陳琳的壯筆,當年是我丈夫韋勢斌所有。」
羅中夏暗想,他名字裡帶一個「勢」字,顯然是與韋勢然同輩了。
「依著族規,韋家的媳婦不能接觸筆靈,我丈夫心疼我,就教了我以韻運氣的法門。其實我對筆靈不甚熱心,只想安安心心做別人媳婦,過一輩子,對於學這些東西也就不十分用心。後來發生了族長之子韋情剛叛逃的事,我丈夫跟隨著族裡的幾個長老去捉他回來……這一去,他就再沒回來,據說是跌入山澗,只有他的筆靈被倖存的長老拚死收了回來。」
羅中夏曾經聽曾老師說過這段歷史,韋情剛為了女人叛出韋家,韋家長老追擊不成,傷亡慘重,只有韋勢然勉強逃了回來。這麼說來,這枝壯筆是被韋勢然拿回來的了?如果真是那頭老狐狸的話,那韋勢斌的這個「跌落山澗」,就很值得懷疑。
曾桂芬繼續道:「韋家收回來的筆靈,都放在了藏筆洞內,等著下一次筆靈歸宗大會,旁人不能輕入,從此我便再無緣得見。我丈夫屍骨無存,筆靈又被深鎖洞內,讓我無從緬懷。這一隔,就是二十多年哪!」說到這裡,她的嘴唇有些發抖,不由得抓住羅中夏的胳膊,指尖顫巍巍地去碰觸皮膚,彷彿可以籍此來與亡夫交流。
十九聽得眼圈發紅,雖然是韋家的家事,但是容易被感情故事感動,這是所有女人的天性。她默默推了一杯茶到曾老師面前,曾桂芬晃晃指頭表示謝意,又道:「勢斌死後,我在韋莊已無可留戀,便隻身離開。我身邊勢斌唯一還存留著的東西,就是他教我的韻氣法門。我每日練習,權當思念,久而久之,就有了這身功夫。我有時候想,這大概就是勢斌所期望的吧!也許只是個聊以自慰的傻念頭……後來韋莊轉而開放,不時會派人出來,我才與他們重新恢復聯繫——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重新見到壯筆的筆靈。」
「可惜它已經不是一管筆靈了。」羅中夏也隨之歎道,「被那些暴殄天物的傢伙給煉廢了,只殘留了一些異能,筆本身的精神卻無法恢復了。」
「這個剛才我就猜到了。」曾桂芬有些戀戀不捨地鬆開了羅中夏的胳膊,又恢復到平常那種沉穩的表情,「正常狀態下的壯筆全部展開的時候,筆塚吏全身都會浮起骨刺,銳利無比,無堅不摧,你這個只變右臂的差得很遠呢。」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都想起在綠天庵前那個巨大化鄭和的造型。破壞力確實是相當強大,形象卻實在不敢恭維。十九和顏政心裡不約而同地想,打死也不要被這麼難看的筆上身。
曾桂芬早預料到了他們的反應,語氣轉為自豪:「你們不要誤會。這枝筆是陳琳煉出來的,陳琳是什麼人?那可是個寫檄文罵得曹操頭疼病都好了的主兒。這枝壯筆也繼承了他文筆犀利、鞭辟入裡的遺風。壯筆的要旨在其銳,而非其壯。若是不合用的人,便會弄至全身骨刺;若是人筆相合無間,所有的鋒銳都會回縮肌裡,匯聚一點,能出現在筆塚吏身體的任何部位,等若多了一柄無形利劍。除了勢斌,我還不曾見到有人能達到這個境界。」
「那還真是可惜……」羅中夏悻悻道,聽起來這筆威力不小,只是筆靈已廢,加上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壓根就不指望能修煉到那種境界。
曾桂芬笑道:「主人心中起了警惕,那些骨刺就會自動伸出來,待到心情平復,骨刺才會自消。我有空教你如何駕馭吧,到時候你的右臂縱然不能運轉自如,起碼也能自我控制,不至於在公車上被人踩了一腳,就立刻變成刺蝟。」
眾人均是哈哈一笑。十九抬起小下巴,瞇起眼睛道:「好啊!原來我剛才一提小護士,你就對我心生警惕,還割傷我,這筆賬怎麼算啊?」
「我,我哪裡有!」
「骨刺都出來了,哼,還不承認?」
饒是羅中夏身懷2.5管筆,還是百口莫辯,被十九逼問得滿臉通紅,情急之下把求救的目光轉向顏政。
不料顏政一反常態,坐在沙發上一臉嚴肅地低頭想著什麼,修長的指頭心不在焉地在扶手上彈來彈去。他忽然抬頭向曾桂芬沒頭沒尾地問道:「秦宜偷走的兩管筆靈裡,莫非其中一枝就是壯筆?」
曾桂芬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正是。壯筆與我淵源最深,所以韋家族長才會請我出面,帶著彼得、二虎子來追捕。」
「哦……」顏政覺悟了似地點點頭。當日秦宜從韋家偷了兩枝筆靈出來,隨身攜帶在筆筒裡。結果機緣巧合之下,顏政在網吧誤開筆筒,一枝畫眉筆上了他的身,另外一枝卻逃掉了——今天已經知道那就是陳琳的壯筆。顏政能立刻想到這一層,也是頗為難得了。
「本來已經逃走的壯筆卻被『他們』拿去煉了鄭和……」顏政坐直了身體,「這至少說明秦宜和『他們』不一定是一夥的——雖然兩者之間一定有什麼聯繫。」
「你在說什麼啊?秦宜偷的是壯筆,『他們』拿來煉鄭和的也是壯筆。不是一夥的才有鬼哩!」羅中夏一半是認真反駁,一半則是為了擺脫十九的糾纏。
「這在推理上可不夠嚴謹。」顏政一本正經地說,「也有可能是秦宜把它弄丟了,之後被『他們』撿到嘛。」
「你不是看上她了吧?一直在為她說好話。」十九盯著他。她沒見過秦宜,而羅中夏對秦宜的描述只限於「大胸」、「長髮」和「好身材」,因此她對這個神秘的女人沒什麼好感。
然而顏政不是羅中夏,對付這種質問輕車熟路,一句話就堵上了所有人的嘴。
「對啊,我覺得這姑娘不錯。」
彼得見話題越跑越遠,趕緊招呼說:「不要跑題,秦宜怎麼樣並不要緊。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應對星期天這個人。」顏政暗自歎息一聲,眼神裡閃過一抹異色,不再說什麼。
一提到星期天,所有人的臉色又沉了下來。這個突然出現的老頭實力遠遠超過他們想像,反抗是絕不可行的,可就這麼甘心為他賣命,又覺得太冤。至於他講給羅中夏的那些話,也總讓人覺得不盡不實,沒法讓人踏實。
何況鄭和變得更討厭了……
羅中夏雖然很弱,到底也是身懷青蓮,無論誰都得高看一眼;如今他卻變成了為人作嫁衣的渡筆人,青蓮的正選卻成了植物人鄭和。陪太子讀書這事,別說羅中夏,就是顏政與十九都大為不平。
而且這還只是開始,星期天顯然是打算讓羅中夏把其他幾侯都渡過來給他,這可不是什麼輕鬆的任務。可要是不干……
屋子裡的人可沒人能打得過那個老東西。
彼得和尚一抖僧袍,說道:「讓他找出其他六侯?談何容易?這個星期天說得倒是輕巧。若是那麼容易找,諸葛家早就搜集齊全了。光是王羲之那管天台白雲筆,就又是加鎖,又是封印的,還派了個千年老妖怪來把門,其他六個只怕更難。」
羅中夏猶豫了一下,說:「他臨走之前,說點睛筆能派得上用場。」
彼得和尚一聽這話就皺起眉頭:「前幾個月我和顏政也不是沒忙活過。點睛筆能力有限,查找普通筆靈尚且只能給出些模模糊糊的線索。管城七侯身份尊貴,靈力遠在點睛之上,點睛能有什麼作為?」
「星期天教了我一個辦法,可以通過別的辦法來喚醒點睛筆的力量。」
「什麼辦法?」
羅中夏把那枚銅錢掏出來擱在桌子上,還未說話,曾桂芬不由笑道:「原來如此。」
羅中夏有些吃驚:「曾老師您已經知道是什麼辦法了?」
曾桂芬道:「看到這枚銅錢,自然便知道了。那個星期天看來十分熟悉內情,知道咱們這裡有一位這方面的專家。」
眾人循著曾老師視線望去,彼得和尚聳聳肩,未露出任何得色,只是淡淡道:「原來他是想請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