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七十卷·李白〈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
就在羅中夏剛剛進入綠天庵的時候,顏政居然動了。
在醫院臨走的時候,彼得和尚交給他一串檀香佛珠,交代說「此去東山,凶險一定不小,這串佛珠是我的護身之物,凝聚了我一身守禦的能力,也許能派得上用場」。
當諸葛淳和成周閒聊之際,這佛珠覺察到主人身陷險境,於是自行斷裂,檀木製成的珠子落在地上悄無聲息,竟像水滴入地一樣消失不見。過不多時,有淡紫色的霧氣蒸騰而出,籠罩顏政全身。長吉詩囊受這佛霧的干擾,對全身的控制力度有了輕微的減弱,顏政神智有些恢復,發現自己只剩下一根小拇指能動。
但這就足夠了。
他暗中勉強運起畫眉筆,貫注於小拇指上,朝著自己一戳,壓力登時大減。褚一民給他鎖上長吉詩囊還不足五分鐘,因此他恢復到五分鐘前的狀態,剛好能去除掉詩囊的威脅。
顏政剛一恢復,就聽到諸葛淳和成周的對談,得知羅中夏中了褚一民的奸計,貿然踏入綠天庵,如今生死懸於一線。他是個爽朗人,雖然覺得羅中夏那件事做得不夠地道,但體諒他有他的苦衷,只是過於輕信他人;如今身陷死地,自己是不能坐視不理的。
他暗地裡計算了一下,自己的畫眉筆還剩下五發,勉強夠用了。他轉頭去看,費老受傷已久,畫眉筆怕是派不上用場,眼下只有救出十九來,才能有些勝算。於是顏政悄悄朝十九的身邊挪去,諸葛淳和成周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恢復過來,還在抽煙聊天,他趁機豎起無名指,捅到了十九的身上。
十九事先並不知道顏政的舉動,所以她甫一恢復,立刻長長出了一口氣。這一呼氣驚動了諸葛淳和成周,他們一見兩名俘虜居然擺脫了詩囊的控制,大驚失色。
顏政見勢不妙,從地上抓起一把土來撒將出去,大喊一聲:「看我的五毒迷魂煙!」然後掠起十九朝旁邊躥去。
這一招還真唬住了諸葛淳和成周,兩人一聽名字,都停住了腳步。成周指望諸葛淳上前,諸葛淳又怕傷了自己肌膚,這一猶豫,顏政已經抱著十九跑出去好遠。
他把十九放下,顧不得細說,只急切道:「你剛才也聽到了吧?羅中夏有危險,我們去救他!」
「救他?」十九一陣發愣。
「對,救他!也是救你的房老師的點睛筆!」
顏政大吼,十九不再說話,她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把披到前面來的長髮咬在嘴裡,兩人朝著武殿跑來。
此時褚一民和鄭和還在殿口,期待著那四條蕉龍吞下羅中夏,把青蓮筆和點睛筆吐出來。顏政和十九的到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們甚至沒來得及阻攔。顏政和十九踏進殿前院落,一眼就看到那四條游龍,卻不見羅中夏的蹤影,看來情況很是不妙。他們別無選擇,只好大聲喊道:「羅中夏,快出來!那裡危險!」指望在某一處的羅中夏能聽到,及時抽身退出。
「羅朋友已經聽不到你們的呼喊了,他大概正在被蕉龍骨碌骨碌地消化吧。」
褚一民陰惻惻的聲音傳來,他和鄭和,以及尾隨趕來的諸葛淳、成周站成一個半圓形,慢慢向兩人靠攏過來。現在俘虜絕對逃不掉,於是他們也不急。
「你在放屁,算命的說羅中夏有死裡逃生的命格,你說對吧?」
顏政在這種時候,還是不失本色。十九面色沉重地「嗯」了一聲,眼神閃動,渾身散發出銳利的光芒。
「他為了一己私利而背叛你們,你們幹嘛如此維護他?」褚一民嘲諷道。
顏政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樂意。」
這個理由當真是無比充分,從古至今,沒有比這個更有力、更簡潔的了。
「很好,我本來想留下你們獻給主人。既然你們有決心,那就為了這種偉大的友情去死吧。」
褚一民揮了揮手,三個筆塚吏一個筆靈僮撲了上去,開始了最後的殺戮。這一次,他們既不會輕敵,也不會留情。顏政和十九一步不退,兩個人施展出最大力氣,放開喉嚨繼續叫道:
「羅中夏,快出來!危險!」
渾厚的男中音和高亢的女高音響徹夜空,經由如椽巨筆的放大增幅,直至另外一個空間……
※※※
……羅中夏怔在了那裡,一動不動。
「退筆之法,確實是有,不過,太白兄你果真要坐視不理嗎?」懷素淡淡道,隨手關上打開的空間。庵內立刻又恢復了平靜祥和的氣氛,但人心已亂。
羅中夏垂下頭,灰心喪氣喃喃道:「我出去又能有什麼用……我根本戰不過他們。我只是個不學無術的普通學生罷了。」
懷素給他倒了第三杯水:「今世的太白兄,你一世都如此消極退讓,退筆而不退心,和我自囚於這綠天庵內,有什麼區別?若要尋求真正的大解脫,便要如太白兄那樣,才是正途。如秋蟬脫殼,非是卸負,實是新生吶。」
青蓮擁蛻秋蟬輕?
莫非真正的退筆,不是逃避,而是開通?
從一開始,羅中夏就一直在逃避,但是他現在意識到,這樣不行了。
他本質上並非一個薄情寡義之人,何況外面二人都與自己出生入死,若是要犧牲他們來換取自己退筆之安,只怕今世良心都難以安寧,與不退又有什麼區別。
這道理豈非很簡單,而羅中夏一直到現在,方才領悟。
外面的呼喊還在聲聲傳來,這與世隔絕的綠天庵,居然也不能隔絕這聲音。羅中夏緩緩抬起頭,從繩床上站起身來,他心中有某種抉擇佔據了上風,第一次露出堅毅決斷的表情:「大師,告辭了,我要出去救他們。」
「你不退筆了嗎?」
「不退了。」羅中夏說得乾脆,同時覺得一陣輕鬆。這閃念之間,他竟覺得自己如同換了一個人。
懷素微微一笑,輕輕舉起雙手,周圍的景物開始黯淡起來,似乎都被慢慢濃縮進懷素魂魄之中:「善哉,太白兄既抉擇如是,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大師如何助我?」
懷素指了指青蓮,用懷舊的口氣道:「我與前世的太白兄雖只一面之緣,卻相投甚深。當日零陵一見,我不過二十出頭,太白兄已然是天命之年了。你既有青蓮筆,就該知太白詩中有一首與我淵源極深。」
「哪一首?」
「〈草書歌行〉,那是我以狂草醉帖與太白兄換來的,兄之風采,當真是詩中之仙。」懷素雙目遠望,似乎極為懷念,「你尚不能與青蓮筆融會貫通,但若有我在,至少在這首七律上你可領悟至最高境界。以此對敵,不至讓你失望。」
羅中夏面露喜色,可他忽然又想到:「可大師你不怕就此魂飛魄散嗎……」
懷素呵呵一笑:「和尚我癡活了一千七百餘年,有何不捨?佛說一切有無法,如夢幻泡影。我執於自囚,已然是著相,此時正該是翻然頓悟之時——能夠助太白兄的傳人一臂之力,總是好的。」
羅中夏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此時周圍景色像是日久褪色的工筆畫一樣,乾枯泛黃,不復有剛才水靈之感,絲絲縷縷的靈氣被慢慢抽出來注入懷素身內。這綠天庵退筆塚本是懷素囚心之地,如今也回歸本源。
「哦,對了,和尚還有一件故人的東西,就請代我去度與有緣之人吧。」
羅中夏隨即覺得一陣熱氣進入右手,然後消失不見。當周圍一切都被黑幕籠罩之後,懷素的形體已經模糊不見,可黑暗中的聲音依然清晰。
「可若是我的魂魄化入青蓮筆中,你則失去唯一退筆的機會,以後這青蓮、點睛二筆將永遠相隨,直到你身死之日,再無機會。縱然永不得退筆,也不悔?」
「不是筆退,不是靈退,心退而已。」
兩人相視一笑。
※※※
顏政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到極限了,手裡的畫眉筆只剩下一枝,身上已經受了數處重傷,大多數是出自鄭和的拳腳和諸葛淳的墨汁,肺部如同被火灼傷一樣,全身就像是一個破裂的布娃娃。不過這最後一枝他沒打算給自己用,因為旁邊有一位比他境遇還窘迫的少女,即使是最後時刻,畫眉筆也不能辜負「婦女之友」這個稱號。
十九頭髮散亂,還在兀自大喊。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有些別彆扭扭,可戰到現在,她呼喚的勁頭竟比顏政還大,喊得聲嘶力竭,淚流滿面,也不知是為了羅中夏,還是為了房斌。她身上多處受傷,可精神狀態卻極為亢奮激動,一時間就連褚一民的鬼筆和成周的五色筆也難以控制,因此他們才得以撐到現在。
可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羅中夏仍舊杳無音信,敵人的攻勢卻是一波高過一波。
「放棄吧,也許你們會和你們那不忠誠的朋友更早見面。」
褚一民冷冷地說道,他確信羅中夏已經被蕉龍吃掉了,如果足夠幸運的話,也許他在臨死前也對蕉龍造成了一定損害,只要把眼前的這兩隻小老鼠幹掉,他們就立刻闖進綠天庵。那裡還有三枝筆靈等著他們去拿。
鄭和的巨拳幾乎讓武殿遭遇了和大雄寶殿一樣的遭遇,在強勁的拳風之下,瓦片與石子亂飛,個別廊柱已經開始出現裂痕。但對於顏政和十九來說,這還不是最大的威脅——真正致命的是來自於一直躲在一邊發射墨汁的諸葛淳。
事實上,無論是被鄭和還是被諸葛淳打中,都是極為痛苦的經歷,兩者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
砰!
顏政又一次被打中,他彎下腰露出痛苦表情,搖搖欲倒。十九揮舞著如椽巨筆,衝到了他面前,替他擋下了另外一次攻擊。
「到此為止了……」
顏政喘息著對十九笑了笑,伸出最後一根泛紅的指頭碰了碰她的額頭。十九全身紅光閃耀,回復到了五分鐘之前的狀態。
「趁還有力氣,你快逃吧。」他對十九說。
十九半跪在他面前,怒道:「你剛才叫我拚命,如今又叫我逃!」
「那到了天堂,記得常給我和羅中夏寫信,如果地獄通郵的話。」顏政開了也許是他這一生最後的一個玩笑——也許他並不是玩笑,而是認真的。
「休息時間結束了!」
諸葛淳惡狠狠地嚷道,擺出架勢,打算一舉擊殺這兩個小輩。
這時候,褚一民發覺那四條游龍又開始動彈了,就好像剛才羅中夏剛剛進去一樣,慢慢盤聚團轉,最後從虛空中又出現了退筆塚的大門。
這一異象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們一時間都停止了動作,一起把視線投向退筆塚,眼看著一個黑點如月蝕般逐漸侵蝕空間,優雅而緩慢,最終擴展成一個幾何意義上的圓。
然後他們看到了羅中夏像是穿越長城的魔術師大衛一樣,從這個沒有厚度的圓裡鑽了出來。
他居然還活著?
可這個羅中夏,似乎變了一個人。褚一民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小鬼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表情平靜至極,以往那種毛躁的稚氣完全消失不見,週身內斂沉靜,看不見一絲靈氣洩出,卻能感受得到異常的湧動。
「他退掉了青蓮和點睛嗎?綠天庵內究竟是什麼?」褚一民心中滿是疑問,他連忙喝令其他三個人停手,自己整了整袍子,走到羅中夏的面前,故作高興:「羅朋友,真高興再見到你,你完成我們的約定了嗎?」
羅中夏似乎沒聽到他說的話,而是自顧喃喃了一句。褚一民沒聽清,把耳朵湊了過去:「什麼?我聽不清,請再說一遍。」
「少年上人號懷素。」
少年的聲音低沉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