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
若不得不分離,也要好好地說聲再見,也要在心裡存著感謝,感謝他給了你一份記憶。
———節選自席慕容《無怨的青春》太宇走後的那些日子裡,在我的眼中,太陽是暗的,空氣是冷的,時間,是漫長的。
有一天,春雨濛濛。
毛絨絨的雨絲落在窗欞上,雨滴飛濺。
我看到窗外不遠處的老榆樹在雨霧裡孤伶伶地佇立著,心中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門邊有一隻紅色的雨傘,輕輕地拿起。
開門,走出。
街上沒有幾人,迎頭遇見三兩個,手中也沒有掌著傘。空蕩蕩的街頭,從這邊到那邊輕輕飄過的,只有我手中的這把紅色的傘。
來到一條僻靜的街道,腳下的步子更輕更慢了。在這條街上,有人曾為我慶生,那一晚,我第一次被蛋糕雨砸到。
我走到一棵樹下,抬起頭沿著樹枝樹蔓向上望去。
剛剛忽然之間想起的,就是這條街上有棵樹,曾經被我忘記了,現在不經意又想起來,所以要來看一下。
和他去過的地方,經過的事,見過的風景,我都想要認認真真地再經歷一遍。
盯著那棵樹呆呆地看,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事。舉著傘,雨滴卻仍然可以濺到我的臉上。因為說過不會再哭,所以沒有去想這個時候留在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悠悠……」
聽見有人喚我,回頭看。看見高高大大的正熙,立在雨霧的那一邊,正向我走來。
仔仔細細地看他,雨水中帥氣的臉,眉頭和眼角都有著痛楚的痕跡。我的心,驀然一痛。那一痛很快又化開。心裡,依然是恍恍惚惚的。
他走後,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
正熙望著我,從雨霧的縫隙中,許久,他掏出了他的手機,按鍵,然後遞給我看,「是太宇發給我的,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遲了這麼久才收到。」
遲遲地不想接,於是看著那雨水,一滴一滴地濺在手機的屏幕上。
「你不想看嗎?」
我用力地搖頭。再看,我怕我的心會招架不住。
「他給我發了三條消息,第一條是讓我帶你去吃全北京城裡最好吃的東西。第二條,讓我帶你回東北老家看你媽媽。第三條,悠悠你知道第三條是什麼嗎?」
淚水迅速地淒迷了我的雙眼。手兒再也拿不住那把紅色的傘,於是它隨著風兒飄落到了不遠處的水窪裡,還不甘地在水窪裡滴溜溜地打了好幾個滾兒。
知道。因為我曾對著太宇說:正熙,我們結婚吧。而他,回答嗯。
「我們結婚吧。」正熙對我說,「為了過去的一切,為了現在,還有未來,也為了太宇的祝福,我們結婚吧。」
我傻傻地望著他,不知所措,我發現,無論是同意還是拒絕的話語,我都沒有力量說出口。
正熙看著我,突然緊緊地擁抱我:「你一定要嫁給我,一定,一定,聽到沒有,一定。你不要嚇我,太宇都在祝福我們,你不要再鬧彆扭。聽到沒有,一定要嫁給我。」
我被他用力地箍在懷裡,突然感到胸口有一陣刺痛。想起,有一隻小星星,就在那裡。有個人,早早曾說過:你喜歡的那顆星,我已經幫你摘下來了,所以,你以後不要再向天上看了。
於是我喃喃地說:「OA.」
「OA?」正熙略帶驚喜的聲音響起,他的身體明顯地鬆弛了。
天空中,雨霧依舊淒迷,像我亂成一團的心。
那天夜裡,睡不著。
坐在窗下看天。剛剛下過雨,藍藍的天,水晶般清透如洗。
看見那顆許願星,很明亮,高高地懸著。在我的眼前閃耀,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觸到。
於是伸出手,真的去碰。手指的縫隙中,星光搖曳。
「你喜歡的那顆星,我已經幫你摘下來了,所以,你以後不要再向天上看了。」突然似乎聽到他在說話,連忙把手收回來,做錯了事一般心兒怦怦地跳。
拉出胸口的星星看,月光下,銀亮的光芒一閃一閃的。不妨手指碰到了一個小小的,沙粒一般的開關。「啪」的一聲,手中的星星竟然分成了兩半。一些金光閃閃的碎屑靜靜地升騰,很快就瀰漫得滿屋都是。
很像,打開了一個夢。
星星的內部是空的,除了那些粉屑,我還看到了一張小小的紙條。展開來看,卻發現只有短短的一句話,用很好的筆跡書寫著: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轟」,我的腦袋好像炸開了,和那些金色的粉屑一樣在這個斗室的每個空間裡飄浮。
手指拿不動輕輕的紙箋,任它像一片蒼老的樹葉,飄落塵埃。
胸前的星星項墜,一蕩一蕩的猶如鐘擺。
又看到了他,在那個下雪天,他倒在雪地上,嘴角綻出了鮮血,那一頭絲一般的長髮紛飛地落在雪地上,氣息迷離而雅致。
呆呆地不知坐在那裡有多久,終於我如同從一場大夢中清醒過來,不可遏制地嚎啕大哭起來。
站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我看著正熙從街的一頭匆匆地走來,他穿著一件米色的外套,帥氣的風度淹沒了身邊那些熙來攘往中的平凡。
望著他愈來愈近的身影,我默默地想著:對不起,正熙,我得離開你。可是,正熙,你是我愛的人,愛我的人,最瞭解的我的人,離開了你,我還能擁有什麼?
淚水一忽兒迅速地淹沒了我的眼睛。
「我正要找你。」他走近我,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找我什麼事?」
「我的父親已經來到中國了。他說他想見見你。我,也正想帶你去見他。」
父親?是那位曾因為困頓潦倒而用了一個女人一生的積蓄的男人嗎?還是那位貞淑口中的將要幫助她打敗我,重新得到正熙的金伯伯呢?
無論是哪一個,我都沒有興趣見他。
我現在,恨這個人。
「悠悠,你聽我說,我們一定要結婚,而且在和你結婚的時候我也一定要得到家裡人的祝福,因為對於我們韓國人來說,這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想帶著你到韓國去,讓所有的人都祝福我們。」
親人的祝福?好像太宇也有提過。他說,幸福就是可以和我一起分享我的親人。一時間我怔怔地立在那裡,那聽過無數遍的聲音,又開始在耳邊回放。
「正熙,今天我約你出來,其實是要對你說,我不能和你結婚。我們,還是分手吧。」
正熙長時間地望著我,突然握住了我帶戒指的那隻手,然後輕輕地舉起:「悠悠,我不會讓你脫下這枚戒指的。你,可以一輩子戴著它。可是,我們一定要結婚,因為我相信太宇不惜用他自己的生命來救助你,不是為了要你感激他,永遠地記得他,為了他像個傻子一樣的生活,而是為了你能夠得到幸福。」
我搖頭,用力搖頭。
正熙望著我,一絲苦痛在他的眉峰糾結,突然他用力地握住了我的雙肩,搖撼著我的身體:「搖頭,你為什麼搖頭?你不相信我說的話,你以為我是在欺騙你嗎?太宇,他已經為了他媽媽那個錯誤的決定傷心痛苦了二十年,難道你還讓他因為你這只笨腦袋做出的錯誤的決定繼續痛苦下去嗎?他救了你是為了讓你當修女嗎?你這個笨蛋。」
我被他搖撼著,淚水傾洩而下,不要,不要這樣說太宇。求你,別用太宇和我說話,那樣我的頭腦根本無法思考。
「和我走,我們去見我的父親,我要對他說,我要娶你。悠悠,我要用我的一輩子給你幸福,這個也是可以用生命來證明的。」他用力握著我的手,拉扯著我的手臂和身體,而我只能迷茫地任他拖著我,頭痛得好像就要裂開了一樣。
街上好多人,多得讓我迷離了眼,看不清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好像生怕和我會在擁擠的街道上被擠散。
在這間名為「清潭洞」的韓氏料理店的貴賓廳裡,我終於看到了金正熙的父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越老就會越顯現出自己本民族的氣質,我第一眼看到這個老人,就發現他有著標準的韓國男子形象,穿著寬大的衣服,看別人的時候有著標準的仰角三十度的視線。
「正熙,你為什麼不回家,卻約我到這裡,在向我示威嗎?如果我不答應你的要求你就真的打算永遠不回家了?」
「不是,爸爸。因為是我要向你引見我的未婚妻,所以覺得應該選擇一個比較正式的場合。」
正熙的話音還未落,一隻黑乎乎的東西飛一般地向他襲來,重重地擊在了他的身上。我嚇了一跳,發現那東西是桌上放的一隻茶壺。
「混蛋,你在說什麼?」老人咆哮,「你的未婚妻是貞淑,你們早早就訂婚了,在訂婚宴上你們接受過首相夫人的祝福,臭小子,你難道忘了嗎?」
正熙拾起那只茶壺,放在桌角,然後站起來,很正式地跪在了他父親的面前。
「爸爸。對不起。這輩子,我想娶的女人只有我身邊的這個女孩,她叫悠悠,是一個中國人。我們希望可以得到您和家裡的祝福。」
老人氣得指著他,張了兩次嘴好像又不知該講什麼才好。很快他把目光移向了我:「小姐,你現在很高興是吧,讓這個家財萬貫的傻小子為了你神魂顛倒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可是你聽好了,就算你再用什麼伎倆,也休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好處,我不是只有正熙一個兒子。我勸你還是盡快離開他,聽到沒有,我不想再說什麼難聽的話。」
這話太傷人,而且,真是俗氣。
我按下心頭的怒氣,本著尊敬長輩之心,不和他計較,只是低下了我的頭。
「爸爸,請您不要這麼說。悠悠她什麼也沒有做,一直以來,都是我在追求她。而且我也請你不要誤會,我們現在跪在您的面前,沒有任何的所求,只是想得到您的認可和祝福。」
「認可和祝福?你們休想從我這裡得到。金正熙,你瘋了嗎?貞淑因為你的關係傷心地回國了,她的父母對你的行為很不滿意,也因此對與我們家族的合作產生了懷疑。你這個臭小子,難道想為了這麼個醜八怪一樣的中國女人放棄自己的前程嗎?真是笨蛋,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以為這樣的中國女人還會再看你一眼嗎?」
聽到他用那麼刻薄的話講什麼中國女人之類的話,我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充到了腦門。我盡力地克制著自己,學著正熙的樣子也在他的面前跪了下來,然後用不是很大但清晰的聲音說:「據我所知,您一無所有的時候,就曾經一位中國女人不僅看了您一眼,還給了您很大的幫助。她曾經是一位麵點店的老闆,為了您賣掉了辛苦打拼掙回來的店,可是您卻在拿了她的錢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當這個女人得知您和別的女人結婚的消息,當天晚上就投河自盡了。這個中國女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醜八怪,可是,我覺得她真是個可憐蟲。」
對面這位老人沉默了,他聽了我的話,激憤的光芒在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土灰一般的顏色。
「您知道嗎?因為你騙走了這個女人所有的錢,所以她連給自己的兒子賣零食的錢都沒有。您知道一個媽媽在街道上因為沒錢給孩子買只有幾分錢的零食心裡會有什麼感覺?您知道這個兒子在挨了媽媽的打以後發誓永遠不再吃這種路邊攤的東西又會是什麼感覺?剛剛您講了很多話,可是我現在告訴你,我根本就沒有打算要結婚,我真的連一絲一毫的那個念頭都沒有,你看我的手指,我的手指上帶著戒指,這是我的丈夫用他的生命給我帶上的。請您放心,我一生,只會帶這一枚戒指。我也只會守護這個戒指的家。」
老人還是不講話,神情有些恍惚,嘴唇微微地顫抖著。
我扭頭望望正熙,立刻被他臉上的表情驚住了,他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好像褪盡了所有的生命的光彩。
我低下自己的頭,只能輕輕地咬嚙著我的下唇。
小小的貴賓廳裡只餘下一片空落落地寂靜。
過了好久,我聽到老人用一種顫抖的聲音說:「請問你,這個故事中的孩子現在在哪裡?」
「您不用知道了,他有自己的家,他過得很好。」
「對不起。我可以坦白地說,故事裡的那個落魄的韓國人,就是我。我,很想知道這個孩子的近況。我,我現在不是在為自己辯解,我一直在尋找他們母子,一直在找,找了快二十年了。真是沒有想到,結果會是這樣。」
他話語裡有著很濃重的懊悔的味道,我禁不住抬頭看他,發現他一下子變得蒼老了很多。
「這個故事中的孩子真的好嗎?」
「他一直在您的公司工作,他叫韓太宇。」
「哦,」老人聽了我的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是韓太宇,明白了,我見過他,他很好。小姐,你剛才說您是他的妻子?」
「是的。」
「那麻煩你和太宇君說一下,我們公司在中國的分公司,因為經營不善和他的一些關係馬上就要宣佈破產了。如果這個可以彌補我以前犯下的罪過,請他准許我到他母親的墳前拜祭他的母親。」
說完這句話,老人鄭重地站起身,然後向我很正式地跪拜了下來。
他那一頭蒼白的頭髮,雪山一樣地向我壓了下來,我胸口一滯,竟然手足無措。慌亂中,我突然有種感覺,也許,事情並不是太宇所想的那個樣子,可是現在,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了。
「太宇幾天前發生了意外,所以現在沒有人有權力阻止您去做拜祭。」
第二天,我和正熙還有他的父親,這位深深地陷入了懺悔之情中的老人來到了安置太宇和他母親的那片墓地。老人執意要自己一個人去拜祭,把我和正熙留在墓地的入口處,也許他有許多的話想要單獨說給他曾經辜負過的那個女人聽。
我望著他的背影緩慢地向上攀登著,終於成為了那眾多牌位中一個緩緩移動著的動點,忽然有一種很輕鬆的感覺。
太宇,你也放下吧。
正熙立在我的身邊,一直沒有講話。事實上從昨天我對他的父親說了那些話之後我就沒有再見他講話了。
「我過幾天就要回國了,和爸爸一起回去。」他背對我,突然說,「這邊的公司倒閉了,總部的情況也不是很好。呵,我沒準真得娶貞淑呢。」
說完,他扭頭看我,我只能望著他,無言以對。
「真沒意思,你沒看出來我是在開玩笑嗎?我瘋了嗎,娶那個女人,挖金礦總不能挖到水溝裡啊。還要謝謝你昨天和父親說的那些話,他終於不再逼我做我不喜歡做的事了,也允許我留在中國,我這才知道我老頭還真是知道我的喜好啊。別說你還真是有本事啊。不過,我還是要陪著爸爸回國,因為我知道那裡有我的責任,現在情況不太好,那邊需要我。」
要走了?幾天後就走?我的心一下子空了起來,空了好大的一片,那空地的邊緣還在不停地向外擴大著。
一瞬間我想起了很多的事,想起五年前,他也是這樣立在我的面前說他要走,而我傻傻地坐在暗藍色的夜光下,因為沒有對離去的他喊出一聲呼喚而後悔了好久。
現在,我已有了足夠的力量和勇氣,可是我的嗓子依然是啞的。
「悠悠,剛剛我買了飛機票,因為一些私心的關係所以多買了一張,想存在你這裡,因為,我希望我身邊的座位,要麼是空的,要麼坐的是你。」他從上衣的口袋裡邊拿出了一張長長的機票,然後微笑著握起了我的手,把機票放在我的手心裡,然後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把機票從我的手心裡拿了出來,放到我的包包裡。
隨即,他一把捧住了我的臉,把嘴唇放到了我的額頭上,輕輕地,放在了那裡好久。
正熙,難道你已經預感到我不會去,用這個來和我道別離嗎?
正熙,如果你一定要走,我想,我只能對你說,再見。
可是現在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好像要裂開了一樣。
記得有一首詩這樣說: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若不得不分離,也要好好地說聲再見,也要在心裡存著感謝,感謝他給了你一份記憶。
正熙,讓我用我的心對你說,謝謝,謝謝你給了我一份刻骨銘心的記憶。
幾天後,一個有著明媚春光的下午,我收到了正熙發給我的短信:「悠悠,我正在飛機上,馬上就要離開了,和我預料中的一樣,身邊是空空的座位。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不會來,所以,就算你不來,我也沒有失望,我相信,時間會治好你心中那些別人無法看到的傷口。我願意繼續等下去,哪怕是又一個五年,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
還有,雖然現在太宇已經用生命證明了他對你的愛,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還記得我去找太宇的那一晚嗎?就在那一晚,太宇曾對我說,他願意為了擁有一個家而忘記仇恨。所以,你的堅持和我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因為,他也是一個善良的人。「
讀完短信,我茫然地抬起頭。
窗欞上,一隻潔白的手帕隨著微風輕輕地飄動。
空氣中,流動著一股好聞的香水的味道。
我拿起桌上已折成一隻紙鴿的機票,把它從窗口高高地拋出。
那只紙鴿飛行的軌跡,充滿了無數的可能。
如同,那即將到來的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