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人用一種很不友好的目光盯著我看,突然問:「你以為我是展品嗎?」
「啊?不是,不是,對不起,我剛才……」
「你就是悠悠?坐。」
他,相當的不友善,而且是個不重視禮貌的人,韓國不是禮儀之邦嗎?怎麼我遇到的全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近距離地打量他,覺得他很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突然之間我想起來了,在我跳下返鄉的列車,到醫院看完正熙之後,就是這個男人,遞給了風雪中那個孤伶伶的我一隻帶著淡淡香水味道的手帕。
我興奮得挺起身子想要敘舊,可是看到對面的他伸長了身子轉動著轉椅用一種很不屑的目光望著我,我又把剛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看來他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現在是來應徵一份工作,說出以前就認識的話不成了和他套近乎了嗎?
他轉著轉椅繼續掃視我,然後評價:「你一點也不漂亮。」
我忍耐地說:「我漂不漂亮與這份工作有關係嗎?」
他一挑眉頭:「沒有,一點也沒有,我只是在想,你用了什麼方法讓某人對我下令,必須接收你。看來並不是女人最直截的方法。所以應該沒有關係。」
他是在挑釁嗎?可是我和他並不熟識,有這個必要嗎?
「我是韓太宇,時尚的企劃部長,一個必須做你上司的人。悠悠小姐,你能告訴我你可以幫我些什麼嗎?」
「部長,好像我需要做什麼應該由您來決定。」面對這個人,我覺得我就像個刺蝟,想把全身的刺都豎起來保護自己。他笑了,笑的時候只有一邊的嘴角在翹,很帥氣也很傲慢:「回答的很好,可是今天早上我剛剛知道我成了你的上司,對你實在瞭解的很少。」
「我是學數學的,電腦也懂,英文不是很好。」我實話實說,打算他如果趕我,我立刻轉身就走,然後回家把金正熙大罵一頓。
他繼續笑,眼睛微微地瞇了一下,然後說:「ok,讓我想想一個學數學的人可以對我的服飾企劃有什麼幫助,真是困難,我居然想不出。小姐,你有什麼意見嗎?」
「我穿著衣服,不夠嗎?」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冷冷地回答。他眼中第一次現出一些錯鄂的感覺:「是啊,你是穿著衣服,可是看起來你沒有什麼品味。」
「有沒有品味不是你說,要做調查的。」
「可是我是你的上司,你不知道嗎?」
「給我發薪水的是你嗎?如果不是,你就沒有權利通過我穿的衣服評價我對服飾的品味,買不起不代表我不會欣賞。」
聽了我的話,他還是旋轉著他的轉椅,然後說:「好,那就讓我看一下你真正的品味吧,給你三天時間,你做一份今春的服飾流行預測分析給我,還有,我私人贊助你五千元錢,你再來的時候讓我可以看到你真正的品味,我,非常期待。」說著他真的掏出了五千元錢給我。我當然不會接,站起身,對他說:「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雖然看起來你很渴望會失望。沒什麼事我先回去了,三天後見。」
走出時尚公司,天正午,我深深呼吸初春微寒的風,這個韓太宇,他把我所有的好戰細胞都喚醒了。這個感覺不錯。
看著對面正認真做題的正泰,我眼中把他剔去了骨肉,只留下了衣服。現在的男孩子都喜歡穿這種衣服嗎?肥得像布口袋,除了身體,好像還可以裝很多東西,塞個女人都可以。
「正泰啊,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們學校的同學都穿什麼衣服。」
金正泰抬起他的臉,厭煩地望著我:「老師,你到底是不是在給我補課,你說衣服比講題都要多啊,你這樣很不負責任。」
「你先告訴我,好孩子,我一會兒多講幾道題給你。」
「喂,你和我講條件,你有沒有職業道德,我可是要考重點學校的初三學生。」
「知道了,知道了。可是你不是說我們不僅僅是師生關係,我們還是姐弟啊,你快告訴我。」
他無可奈何地長出了一口氣,於是我得到了許多十二至十六歲孩子穿著的專業信息。我真是越來越喜歡正泰這個孩子了,我把我心裡的喜愛用眼光傳達給他,他嚇得早早地要求我結束了今天的補習。
抱著書本上樓,迎面遇到金正熙,他一手拄著牆壁,笑嘻嘻地望著我,看來他又忘了昨天他是多麼生氣了:「喂,悠悠,你讓我想起北非的沙漠中有一種白色的螞蟻,無孔不入,生命力非常強。」
「金正熙,你想吵架嗎?」我豎起眉頭,嚴陣以待。
他微微一笑,一把抓住我的雙肩,把我身子擰了個個兒,然後一直把我推進了他的書房。手指一掃,他對我說:「這裡的東西,你隨便用。」
好大的書房啊,案上擺著三台電腦,我開始上網,上了個昏天黑地,最後體力不支,睡倒在了工作崗位上。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自己睡在沙發上,身上蓋了正熙的大衣,他有移動我嗎?怎麼我一點記憶都沒有呢?這情況好像發生好幾次了,我需要好好地檢討一下。深呼吸三次,網絡,我又回來了。坐回電腦桌前,我看見了高高的一摞子服飾雜誌,從日本到巴黎,從中文到英文,咦,這又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是本來就有的嗎?
衝出書房,正趕上正熙一邊走出房間,一邊打著領帶,看見我,他微微一笑,把頭放低,湊到我的耳邊:「我去上班,你不用去上班嗎?你的工作看起來很清閒,嘖嘖,真是讓人羨慕。」望著他從容地走下樓去,我可以確定,又是他搞的鬼。他現在變得很滑頭,好懷念五年前的正熙,那個時候我騙他的時候多一些,現在正好掉了個兒。
奮戰了三天,我終於做出了一份自以為很滿意的分析材料,望著電腦屏幕前碼得整整齊齊的方格字,我越看越高興,竟傻乎乎地笑了起來。這時正熙坐在一側的沙發上帶著耳機看碟,想來我笑得太大聲,把他驚動了,他摘下耳機子走過來,從我的身後看電腦屏幕,喃喃地說:「悠悠你笑得真夠恐怖。」
「你去死比較好。」他以為他自己好很多嗎?
「讓我看得更仔細一點。」他忽然俯下身子,把頭伸到了我的頸邊,然後伸出手去握鼠標。這樣子很怪,他像把我整個地罩在他的懷裡,他鬢邊的頭髮幾乎搔到了我的面頰,他的呼吸沉重而有力,我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心跳聲,然後我的心跳聲也強烈了起來。
「悠悠,你得有心理準備,某個人也許會說這是一堆垃圾。」
某個人,他是在說韓太宇嗎?
啊喲,他還要這樣子靠著我多久啊,我已經滿身大汗了,這人,真是個大號的烤爐。他終於扔了鼠標,站起身來,「蠻好的。」
「你不是說垃圾?」
「我是在說某個人啊。他高興起來,《蒙娜麗沙》都是垃圾。」
「韓太宇?他自己更像垃圾。不尊重別人的人能有什麼優秀的審美觀。」
正熙看著我,用一種驚異的表情,「悠悠,我真是對你佩服的五體投地了,我聽過許多人說他壞話,可是像你這樣徹底的還是第一個。」
「笑吧,我就是這麼無禮啊,你再繼續壞下去,也跟垃圾差不遠了。」從電腦裡取出軟盤,我關上電腦,然後舉著軟盤向他道再見:「謝謝你,的電腦。」
韓太宇經理正在閱讀我三天來用心血凝聚而成的分析材料,今天他把長髮全攏在腦後,紮了個馬尾,使得他整個面孔散發出了一種另人窒息的邪氣的吸引力。這個垃圾,包裝得太精美了。
「垃圾。」他一甩鼠標,不屑地說。果然不出正熙所料,他還真瞭解這個傢伙。韓太宇斜睨我:「你想說什麼?」
「經理,該做出判斷的是你啊,你怎麼又問我?」
「你怎麼還穿上次那套衣服。」
「我沒有收你那五千塊錢,為什麼要為了見你換衣服。」
他又笑了,這一次是仰頭笑的,「這樣吧,我給你機會在我的手底下做事,不過希望你在一個月後不要再拿這種垃圾給我看。」他站起身,優雅地走到我面前,「走吧,我帶你去見你的同事。」
「經理,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你信教嗎?」
「我信天主教。」
「那你應該不會撒謊。你告訴我,你會把我的分析報告從你的電腦裡邊刪除嗎?」
他的目光一閃一閃地望著我,慢慢地說:「我沒有必要回答你這個問題。」
Yes,這個回合我贏了。
悠悠有寫字間了。
望著這個不到一平米的空間,我想流淚了。在北京,我有了一平米,真正屬於自己的一平米。
在企劃室工作的同事不多,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個策劃,此外還有一個做文案的阿圓,副部長良新是這裡資格最老的,不過也三十剛出頭的年齡。五個人,三男兩女,搭配得很好很好。
阿圓此女講的話很多,有份量的少,難怪只做文案,不能做策劃。從韓太宇走出寫字間的那一刻起,她就粘上了我,把公司裡的單身男子從高層到低層向我匯報了個遍,好像我來這裡的目的不是工作,而是徵婚。她告訴我,這間公司有兩個鑽石牌的王老五,一個是總經理,一個是企劃部經理。之後是鉑金的,黃金的,白銀的,黃銅的,白鐵的……,直到我申請上廁所,她才放了我,真不明白以韓太宇其人,怎麼會請這麼個大嘴巴的女人做她的下手。
一路走到走廊的角落裡,我掏出手機,按響了正熙的電話。
「喂,正熙,他錄用我了,垃圾錄用我了。你聽到沒有。韓太宇錄用我了。」
「當然有聽到,耳朵裡全是回聲。」
「晚上我請你吃飯。」
「那當然,難道要我請你?」
「可是我的錢很少,這樣吧,我請客,你付賬。」
「喂,悠悠,你慶幸吧你這輩子是女人。我很忙,掛了。晚上見。」
放下了電話,我又忍不住又想笑,返身回到我的寫字間,我還是想笑。
我不是在做夢吧,我真的成為了一個白領麗人。
晚上下班的時候,我走出公司的大門,頓時感到一股沁涼的風夾帶著又輕又細的雪花撲面而來。我支起大衣的領口,踩踏著地上薄薄的清雪,沿著街邊的甬路走了下去。
「唰」地一聲,一輛車在我身邊一掠而過,濺了我一褲角的泥水。我氣惱地張望,隱隱地,看到車子裡坐的好像是韓太宇。這人,連開車都是這樣的囂張,我在心中恨恨地給他唱垃圾之歌為他送行。可是很快,我發現他的車子被從後邊尾隨而上的另外的幾輛車子阻住了,隨後,他被迫和從車上下來的幾個人交涉。風雪中,他們的身影,在我眼前模模糊糊地閃現。
啊喲,不對啊,怎麼打起來了?還是那麼多人打一個人。我連忙飛奔過去,就算是眼前發生了路人ABCD打路人甲這種事我都不會坐視不理,何況是我的頂頭上司受了欺負?
可是等我跑過去,戰勢已經結束,那些人也開車跑掉了。只餘下一個被打倒在地的韓太宇,他的嘴角向外溢出了鮮血。
我怔怔地立在他的身邊,望著他發了幾秒鐘的呆,看著他那一頭絲一般的長髮紛飛地落在雪地上。現在他的樣子,就像是那種日本漫畫裡的帥哥,氣息迷離而雅致,我暈啊,怎麼一個人挨了打以後還可以這麼俊啊。不過,他是怎麼了,被打傻了嗎?怎麼一動也不動呢?
「你在幹什麼?欣賞馬路上的張貼畫嗎?」他的眼珠突然轉向我,嘴角牽動,冷冷地說。
「對不起。」我回過神來,連忙蹲下身子扶他起來,「你沒事吧,需不需要去醫院?」
「不用。你扶我到車裡就行了。」
看得出來,他傷得不輕,可是他咬著牙一聲也不哼,支撐著坐回車裡。
我突然想起我一個區區的女流之輩給了正熙一拳就可以打破他的內臟,於是攀著他的車門忍不住又說:「喂,你真的不用去醫院嗎?打架受傷這種事可大可小的。」
「上車。」他一邊按著嘴角一邊用兩個簡短的字回答我,看起來他說話都很困難。
「哦,行,我送你去醫院。」我順著自己的想法一下子把他從駕駛席推到另一邊,然後自己坐上去。可是一坐上車,我盯著面前一堆陌生的儀器又發了呆。糟糕,我根本不會開車啊。
韓太宇被我那一推,牽動了傷口,痛出了滿頭的大汗,他咬緊牙關喃喃地說:「你是個什麼女人。」
我賠笑說:「那個,真對不起,我忽然想起來我還不會開車呢。」
「不會開車你把我推到這邊,還不下去。」他氣結地對著我大叫,揮手把我轟了下去。我只好灰溜溜地下了車,他掙扎著坐回駕駛座,然後示意我坐到另一邊的座位上,「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
「什麼,你不是要上醫院?是要,是要送我回家?」我安全帶繫了一半,手就僵住了。
「我沒說過我要上醫院。我這個人不喜歡欠別人的情,你剛剛扶了我,所以我現在送你回家就算扯平了。」
這人,真讓我無語,「剛剛那些人,為什麼要打你?」
「我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嗎?」
「嗯,沒有,我也只是好奇。你不想說就不說唄。」
「因為我盜取了那家公司的商業秘密。」
聽了這話我吃驚地盯著他看,不僅因為這話的涵義,也為了他這麼輕描淡寫地把它說出來。
「開玩笑,別當真。」他又說,可是語氣冷得半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哈,哈。」我只能回以兩聲乾笑。
他不再理我,從觀後鏡裡左右地看了看自己的臉,然後就在車上開始翻翻找找,想來是找紙巾想要擦拭臉上的血。我突然想起他的手帕還在我這裡,連忙從手袋裡掏了出來,遞給他。他道了聲謝,三兩下把嘴角的血擦淨,然後隨手就要把手帕順著車窗拋到窗外去。
「哎,你別扔啊。」我情急之下攀著他的手臂把手帕搶了回來,他再次被我大力襲擊,整個人攤在了座位上。於是,他冷冷地盯著我,問:「你確定你是女人嗎?」
「是啊,如假包換。」我笑呵呵地回答,望著手上那塊手帕,突然心中升起一陣酸楚,「這個不可以丟。因為,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得到了這塊手帕,所以,對我來說,它不僅僅是一塊手帕,還代表著一種希望,嗯,是一種生活下來的希望。喂,你真的忘了嗎?」
他聽我說著沒頭沒腦的話,凝了眉,「什麼?」
「這隻手帕,是你送給我啊。大年三十,在醫院的門前。」
「哦,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吧。」他突然一把從我的手中把手帕抽了出去,扔出了窗子。
「喂,你幹什麼?我都說了這塊手帕對我很重要。」
他自顧自地啟動了車子,然後說:「靠一隻手帕來緬懷希望,這種事情非常愚蠢。」不理他,我一把推開車門,從剛剛啟動的車上跳了下來,把那只掉落在雪地上的手帕拾了起來。
「韓部長,你不相信希望的力量,請不要阻止我相信好嗎?」我轉身對他說。
他趴在方向盤上盯著我看,眼神有些迷離,好像想起了一些往事,慢慢地,他的嘴角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喂,悠悠,我突然對你挺感興趣的,你是誰?為什麼金正熙會把你空降過來,你是他的情人嗎?」
哎,這就是空降部隊的好處。
「不是。」我用吼的在說。
「我想也不是,那小子身邊都是漂亮的女人,你應該擠不進去。」
我立刻瞪圓了眼看他。他不睬我,繼續說:「你長得一點優點也沒有,怎麼還能讓那個出了名的鐵石心腸的人做出這種事呢,我真是想不通。」
「我是他弟弟的家教老師。」
「哦。」他半挑著眉毛,「正泰請過很多家教老師,都沒空降過來。」
「我曾經是他在這邊的同學。」
「哦。我記得我和他在漢城同一所大學裡讀企管的時候,有很多的女同學沒少對他下功夫,她們比你有能力多了,可是也沒有空降過來。」
他的話真是要把我逼吐血了,我總不能把五年前的事說給他聽吧,他以為他是誰啊?
「你快說。喂,我可是在你絕望的時候給了你一個手帕的希望的人,問個問題你總要給我答案啊。」他趴倒在方向盤上,因為受傷所以說話有氣無力的,可是居然有閒情講這種冷笑話。
「不知道,那個,可能是他覺得我可憐吧。」
「哦。」他撩著眉毛,好像還要說些什麼,可能是那種這世界上可憐的人很多啊之類的話。我連忙打斷他的話,「我是真的很可憐,有一陣子在北京都混到快要去要飯的地步了。真的真的,一天只吃一個白麵包,睡在地下室裡,被子潮得不行,腰上現在還有風濕症呢。」
飄飛的雪從我的眼前悠悠地掠過,一種無力的感覺淡淡地升起。對面坐在車子裡的韓太宇目光輕盈地望著我,不知這次又要用什麼話來阻擊我,他真是怪人,好像非要從我這裡問出我和正熙怎樣怎樣才滿意。我低下頭,喃喃地說:「事實就是這樣的,你愛信不信。」
「我相信,因為那種日子,我也經歷過。你知道嗎?我的腰上也有風濕症。因為我也曾在那種很冷的四面都是風的房子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沒想到這次他居然信了,還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有些驚異地望著他,他從車裡支起了身子,然後說:「真是不好意思,我可能沒有力氣送你回家了。悠悠,以後,如果你再遇到什麼困難,不用再去求金總經理,因為我會很願意幫助你,但願以後我可以給你的不僅僅是一個白手帕的希望。」
什麼?金總經理,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呆立在雪地上,看著他的車子一溜煙地開遠了。突然,我覺得讀不懂自己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