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五年會發生很多事。
例如,大學生可以結婚了,飛順應潮流結婚了,413寢有了新女婿。例如悠悠畢業後找到工作了,然後又失業了,在這座城市飄著,馬上就要沉底了。
是不是所有生活節儉的人都注定要口袋空空啊,比如我,節儉了快半輩子了,結果是什麼福都沒享過,每天在瘋狂地計算如何讓收入和支出平衡中渡過,連做夢都在想怎麼才能讓自己手頭寬鬆一點。終於,我失業了,這一下倒是輕鬆了,沒有了收入就不用想錢該怎麼花,也不用做夢了,我現在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老老實實地回我的東北老家,然後熬到歲數大了找個男人嫁掉。
提著少之又少的行李,我來到了火車站。
時正年前,火車站裡人聲鼎沸。我好不容易在候車室裡找到了一個座位坐下來,手裡握著火車票,心裡鬱悶得要死。想來有四句話可以形容自己,混到現在,一事無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記得後兩句是我的高中老師添志願的時候鞭策我們的話,其含義是讓我們志願添得低一點,考出去的人自然會多一點,他老人家面上光一點。結果我考出來了,卻仍然的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我頭上方有一台大號的閉路電視,只能看到圖像卻聽不到聲音。我不願看到站內雜亂的景象,人人歡天喜地回家過年的面孔就盯著電視看。電視上正在播放一則新聞,是對一場車禍的報道。
看到那個躺在擔架上,被送上救護車的男子,我的心突然泛起一陣抽痛。我和正熙分別了五年,我和我的感情世界也分別了五年。曾經,我以為我們再也不會見面,連思念都會掉到海溝裡被埋葬。可是五年後,我還是見到了他,用這種電流傳遞的方式。
我奔到閉路電視前,想更清楚地看見他,可是那個鏡頭很快就過去了,畫面切換了,一個面色生冷的男人開始演示怎樣斬殺一條體積巨大的魚。
滿火車站找電視,終於在貨物寄存處找到了一台,求著主人轉到那個台,可是新聞已經播完,電視上正播放著「清嘴」。
「去往北京方向的次列車開始檢票,請旅客同志們到第三檢票口檢票,在第四站台候車。去往北京…….」
望著偌大的候車室,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無力的感覺。五年前也好,現在也好,相遇不一定相識,相識不一定相聚,而相聚不一定相伴。也許,這就是命運。
我搭上了回家的列車。
正值春運的高峰期,火車上別說是過道,就連廁所裡都擠滿了人,如果不是為了安全國家曾三令五申,相信連車廂上也會站滿不怕死就怕回家見不到親人的忠肝義膽英雄們。我對面是一個商人打扮的男子,一上車就把筆記本電腦往面前的幾上一放,大模大樣的霸佔了屬於四個人的小桌,然後聚精會神地揮動十指在鍵盤上彈動了起來。看著他,我心中好不羨慕,人家在回家的途中還在為著事業打拼,我回家,是等待歲數大了好嫁人。
「你這筆記本能上網嗎?」過道上一個一頭紅髮的小青年趴在靠背上問商人。看他那一副對電腦垂涎欲滴的樣子,我想他一定是個打反恐或傳奇的網蟲。
「能啊,手機上。不過火車上不行。到站點能上幾分鐘。」商人按部就班,有條有理地解釋,十指繼續揮動。小青年深深點頭:「了啦。」
我在沙丁魚罐頭一般的車廂裡坐了一天一夜。計算時間,我還得再坐一天一夜。
隨著火車的行進,頭腦亂糟糟的,覺得好像有好多的事情要想,可是真正地思考一下,又覺得是一片的空白。終於,當我理清了自己心頭的思緒,發現腦中只餘下了一個畫面,就是火車站內閉路電視上那匆匆的一瞥。
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傷的是腿,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他,金正熙,現在痛不痛?
火車在行進著,顛簸著。我的心,卻被這些問題困住了。
到了北京站,列車停車半個小時。過道上的人們下車的下車,不下車的也集體去放風,座位上的依然堅守,因為怕回來就沒有了自己的位子。大過年的,誰也不願為了坐位和某個不講理的占座大漢發起口舌之爭。
商人累了,合上電腦。紅頭髮小青年早已下車,沒準幸福地鑽入了某個網吧。越往北越冷,人們不約而同地在單衣外加上了外套。
望著車窗外燈火通明的世界,我的心突然湧上一股騷動,好像聽到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有一種力量在向我召喚,或者說有一種呼吸在約我停留。心中湧起了一股衝動,我對對面的商人說:「先生,剛剛發生了一場車禍,在北京二環路附近,傷者名叫金正熙。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在網上查一下,看看有沒有這場車禍的消息?」
「傷者是你的親人嗎?」好心的商人打開了筆記本電腦,好奇地問。
「是。」我立刻回答,「我想知道他現在的情況。」
不是很漫長的等待過後,商人抬起他帶著金絲邊眼鏡的頭:「你要找的人正在北京醫院治療。」
我一時間怔住了,不知該讚美還是詛咒發明了電訊和網絡的人。心中的那種悸動的感覺更加強烈,是他在召喚我,是他的呼吸在我的耳邊迴盪,對嗎?
怎麼辦?我要不要在這個城市停留。
現在的我,身上只有幾百塊錢,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無親無故,而且五年了,他就不會改變嗎?如果真是這樣,我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可是要命的,五年前那個夜晚,玻璃窗後他的背影在我的眼前越來越清晰,清晰地讓我回想起了與他相識的每一個片段,想起那段只能追憶無法重來的純純的大學時光。
站起身我要下車。過道上的人大叫:「下什麼車,車門都關了,早幹什麼來的。」
拉開窗子,我決定跳車,於是一車廂人集體驚呼。身邊的朋友們立刻伸出援手,七手八腳地把我送出了車廂,安全地放在了站台上。
「過個好年。」伴隨著火車啟動,他們擠在窗邊對著我大喊。
「謝謝,謝謝。」我也對著他們用力地揮手。
借你們的吉言了,但願我會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渡過一個難忘的好年。
因為違規跳車,我被站台的大蓋帽請到了候車大廳工作室。微笑,微笑,我一直微笑著,直到他說要罰款。
「只要別管我要錢,怎樣都好。」就那麼幾百塊錢,罰完了,我還過不過了?
他鐵面無私:「違規了你知不知道,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不走車門走窗戶,那還了得,一定要罰。」
「可是我沒錢啊。」
「坐車外出,怎麼會沒有錢,快,一百元罰款。」
完了,我得哭了。我心裡想著,立刻就付之行動。因為這些日子一直心裡鬱悶,所以感情根本就不用醞釀,眼淚成串地落了下來:「我不是故意要違規的,本來是要回東北老家過年的,可是剛才接到一個電話,我在北京工作的男朋友被車撞了,生命垂危。要不是為這個我能跳車嗎?難道我不知道危險嗎?我也知道我應該接受罰款的處分,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男朋友傷成什麼樣子,要不要緊,這一百塊錢沒準就是救命錢。要不你先給我登個記,等他沒事了我回頭再給你補上不行嗎?」
聽了我聲淚俱下的話,大蓋帽不出聲了。我掏出火車票給他看,他一看我真是回東北的,立刻相信了,臉上寫滿了同情:「不用登記了,下不為例了,你走吧。」
「謝謝,謝謝你。」我由衷地感謝他,不是為他放了我,而是因為他善良。走了幾步,我又轉回身,陪著笑容問他:「你知道醫院怎麼走嗎?」
大蓋帽幫我打了車。我坐著出租車一路來到了北京醫院。
北京的天空正在下雪。下了車,我立刻被捲到了紛紛揚揚的白雪中。望著對面這座醫院,我知道自己和正熙已是近在咫尺。五年的時光征服不了直拗的性格,於是我換得了這一百多米的咫尺,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歎息。現在,我已經無法回頭,只能一直走下去。
正熙,我來了,你會接納我嗎?
一路找到了金正熙住院的病房。鼓起所有的勇氣,我敲響了病房的門。
沒人應門,讓我高懸的心就在嗓子眼那裡停留著,他去了哪裡?不會逃跑了吧。不會,五年了,他怎麼還會那麼任性呢?第三次敲門未果後,我輕輕推開了半掩的房門。
病房內乾乾淨淨,一束盛開的玫瑰在窗邊點綴著一室的雪白。
「喂,你是誰,幹嘛在這裡探頭探腦的?」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我陡然回首,立刻,我看到了拄著拐的金正熙,真實的高大的他,就立在我的面前,依然是帥氣的面孔,白晰的皮膚,薄薄的俊秀的眼瞼。
可是他還是變了,真的變了,眉宇間不再是青澀莽撞的少年意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成熟穩重,雖然拄著拐,可是全身上下卻散發出一種凌利的氣勢。我心中為他這種氣質上的改變而歎惜。時光,果然是最偉大的造型機器。
正熙望著我,目光中散發著一種炫目的光芒,我不知這是因為光線的關係,還是我的錯覺。這種光芒凌利而灼熱,像粒子波一樣一層一層地透視著我。
「悠悠?」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我,低喚。
「是我。」我如同被他的目光蠱惑,低聲應著。可是他還是用那種不太確信的目光望著我,然後,他居然用一邊的枴杖用力地向我揮來,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大腿外側。好痛,用這種方式來對待老友?我用手按住腿一側的痛疼的地方,恨恨地說不出話來。沒想到他見我不講話,居然用另一邊的枴杖向我的另一隻腿打來,居然又是重重地打中了我的腿。太過分了,這個混蛋。我忍無可忍,抬手一把向他推開。他本來就為了打我站得不穩,被我一推之下,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這一次,他的目光終於安定了,一邊慘叫一邊看著我笑。
看到了吧,我是悠悠,如假包換的悠悠。這下你滿意了吧。
「正熙哥,你沒事吧?」
咦,是誰在說話?
很快我就知道這清脆美妙的女聲的來源了,一個長髮披肩的少女蹲下身子輕輕地扶起被我重重推到地上的正熙。立刻,一種不安的感覺飛速地竄到了我的心中,直覺告訴我,她與正熙的關係一定很親密。
完了,看來這一次我跳車一定是跳錯了。
「我,我來看個朋友,沒想到會遇到你,世界真是很小。」我一邊強作他鄉遇故知般開心地說著,一邊看著那個很漂亮的女孩扶著正熙上床,幫他放好雙腿,又親暱地為他理好衣角,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味雜揉。
「你現在北京工作?是什麼工作,你家住哪裡?」正熙很興奮,追著我問。那女孩提了花瓶,對正熙說:「我去換水,你們慢慢聊。」她連眼角都沒有掃我,提著花瓶就走了出去,看來她很討厭我這個野蠻的,推了她的正熙哥的人。
那束玫瑰是她在照料吧,是她讓這病房如此整潔乾淨的吧,如果這是家,那麼她就是女主人了吧?
「喂,我問你話呢,你在哪裡工作?」
「嗯,你的腿沒事吧。」
「喂,悠悠,好像應該是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吧。」
「我,嗯,」我心底思量,既然一開始就說了謊,就把謊說到底吧,「我在一家公司做秘書,小得很,不值一提。哎,現在錢難賺啊。你當老闆了吧,我記得你爸爸開得是大公司,如果在中國有分公司,一定要關照我,如果我被現在的東家炒了,還可以請你賞我口飯吃。」
聽了我這一番很世故的話,正熙的臉上的興奮消失了,目光有些遲疑地望著我。時間啊,你可以讓人成長,現在,在正熙的臉上,沒有了少時的輕狂,有的,是屬於成年人的戒備和精明。一瞬間,我心頭升起了一種想哭的感覺,因為我好想回到從前。
「當然。」他笑笑。
「你好好養病,我先走了。」我站起身,抓起手提包欲走。
「把手機號留下,我們再聯絡。」
「不用了。」我強笑,我已經決定這是我和他的最後一次見面。留下消息,為謊言徒增麻煩有必要嗎?可是他突然一把搶過了我的手提包,掏出了手機,然後記下我的手機號碼。
「我打電話你不許不接聽著沒有。」他笑著,「我把我的手機號也給你存下了,我的手機一輩子不會換,你如果沒有了工作,給我打電話。」
我不太高興地接過他遞還給我的手機,決定一出這個門就把他的號碼刪掉。我餓死也不會找他。
那個漂亮的女孩抱著一瓶玫瑰走進,笑著問正熙:「好看嗎?」
他眼中泛起了一絲溫柔:「好看。貞淑,悠悠要走了,你送她。」
這是逐客令嗎?雖然是我先說要走的,可是也用不著這麼快地讓我消失吧,「再見。」我悶悶地說,天哪,我居然為他跳車,為他去騙善良的警察。我真是天字第一號的笨蛋。
「再見。」他打發我,就像揮一隻蒼蠅。
什麼再見,永別了,金正熙。
被貞淑挽著手臂走出病房,我扭頭望著那道門緩緩地合攏,心裡空落落的,突然手臂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推了一下,害得我差一點摔倒。
這位美麗的貞淑小姐給我的第一個見面禮就是在走出病房後用力地抽出了她的友誼之手。
「您走好。」雖然她比我高不了多少,可是看我的那個表情也是有仰角的。真是的,韓國人的下巴只有這一種角度嗎?
她高高在上的目光從我的面前嘩啦地劃過,好像給了我多大的恩惠,又因此要從我這裡得到我的謙卑和感謝。
「走,當然會走啊,我長著腳呢。」
她聽了我的話,立刻瞪圓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可是很快,她的目光跳過了我,眼睛由圓圓的轉變成了彎彎的,「太宇哥,你來啦。」
我順著她的眼光望過去,只見一個高個子的男子走了過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讓我嗅到了一股好聞的男士香水的味道。這個男子沒有理睬貞淑,越過了她,逕直打開門,走進了正熙的病房。
貞淑的表情頓時僵住了,她看看我,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你不是有腳嗎?還不走。」
惱羞成怒了?真沒氣質。看在那個高個子男人幫我打擊了她那高貴的下巴的份上,不理她。
走出醫院的正門,那雪,鋪天蓋地地向我襲來,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真是冷,好冷,在東北的老家都沒有感覺這麼冷過。我無法控制地不停地打著哆嗦,暈車的症狀集體出現,頭暈,胸悶,還噁心。
難怪有人說如果你用盡了吃奶的勁兒做完一件事後,一定就會得場大病,這是因為身體不堪重負,要用休息犒勞自己。我現在車也跳了,想的人也見了,也因為長著腿被人趕出來了,是該讓身體找找平衡了。
找個牆根兒大吐了一場,直到把苦膽都吐出來了,胃才稍稍舒服了一些。我拖著步子坐到醫院門前的台階上,任一天的雪飛快而冰冷地落在我的身上,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掉了。
正默默地流著淚,廢然待死,一隻手突然從後邊拍了拍我的肩,然後遞了一隻手帕給我。我抬起我的梨花待雨,狼狽不堪的臉,望見一個高個子的男子立在我的身旁,一頭的長髮順滑地垂在雙肩上。
咦,這不是那位貞淑口中的「太宇哥」。
他見我只是呆呆地望著他,手又向前探了探,「給你。」
「哦,謝謝。」我傻傻地接過手帕。一股好聞的香水味迅速地飄進了我的鼻子裡,讓雪的味道也變得沁涼了起來。
他沒再理我,轉身走開了。高高的個子迅速地化入那一天的飛雪裡邊的。
望著他的背影,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我還沒到那種該絕望的地步。
於是,我在首都的街頭流浪。
還是夜,還在落雪,因為沒有了奔跑和追尋,所以會感到寒冷。我現在才知道原來身無分文在一座不屬於自己的美麗的城市走路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金正熙那個一把搶過我提包的動作一下闖入我的心中。帶著也許一種期待,也許是一種無助,也許是由衷地期盼的繁雜的感覺,我打開手機,把它放在耳邊,看著自己口中呼出的白汽,心中怦怦直跳。
「你死到哪裡去了?怎麼沒有按時回來。」
原來是我媽,她一急就會罵人。許是聽到了久違的親人的聲音,我鼻子一酸,淚無聲地落下。
「你到底在哪兒,今天是大年夜,怎麼不回家?」哦,對啊,今天過年,難怪街上這麼少人。
「媽,過年好。我…現在,在北京?」
「什麼?北京,你在那裡幹什麼?」那邊的聲音立刻高了八度,「你今天回不回來?啊?」
「對不起啊媽,我可能是回不去了。」
「好,不回來!今天不回來你就永遠都不要給我回來!」她一氣之下掛了電話。我望著手機屏幕上那閃動的字幕,淚水無法克制地流淌。對不起,對不起,真得對不起。我是個笨蛋,我怎麼會這麼笨。按了關機,蹲在雪地上,我抱著頭痛哭了起來。
坐上了地鐵,車廂裡空空的沒有幾個人,整條列車好像就是為我一個人運行著。回家嗎,今晚的火車票會很便宜,而且估計沒有幾個人,我可以一個凳兒一個凳兒地挑著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竟對回家產生了一種恐懼,因為我悠悠跳了車,已經離開了命定的那條軌道,就這麼回去,回到那老去結婚生子的軌道上去,我真的不甘心。對於回家的恐懼像氣球一樣越想越大。後來,我終於決定了,我要賭一把,試著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