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還是要說對不起。因為我太多嘴了。可是,其實我特別喜歡組長,雖然開始的時候還很嫉妒你。」
「來幫幫我吧,忽然不想一個人干了。」
一直到正允離開片場,我和由京都在埋頭工作,凌晨3點才回到駐地。這已經是第二十天了,每天只睡5個小時,所有的工作人員和演員都在硬撐著。明天上午沒有拍攝任務,只有夜間拍攝,要到晚上7點才開始。這樣就總算有時間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我正準備換衣服,門外傳來了敲門聲。由京起身起開門。
「朱瑞英小姐在嗎?」
門口傳來的是成俊的聲音。一聽到是他,我的心跳就開始加速。
「有事嗎?」
我站在門口問。他猶豫了一下。
「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在這兒說不行嗎?」
我最大限度地保持著冷靜。他咬著上嘴唇,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我要說的話很多,在這裡不太方便。」
我也在猶豫,在這種緊張的心情下和他單獨在一起,會很危險。可就在我還在思忖的時候,他已經把我拉出了門。而我,也沒有反抗。來到旅館外面,他把我帶到他的車上,並立刻發動了汽車。
時間過了午夜以後,又開始下雪了。成俊的車在厚厚的積雪上艱難地跋涉著。綁在輪胎上的防滑鏈碾過積雪,發出「吱吱」的聲音,汽車經過青森,向本州的西邊駛去。經過了磐城山附近海岸線的溫泉地區,車終於停了下來。
成俊打開車門,便立刻聽到了巨大的波浪聲。
「你身體沒事吧?」
成俊先問。
「我沒事。」
瑞英回答。成俊嚥了一口唾沫,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終於開口說。
「剛才,正允跟你說什麼了?」
他面朝著大海,感覺到瑞英正在側臉看他,但他卻沒有勇氣去迎接瑞英的眼睛。
「說什麼?她跟我說什麼了嗎?」
「我在問你。」
「知道還問什麼,你帶我到這裡來不是也想跟我說那個嗎?」
「訂婚。」
「沒錯。你不會想說,是想見我才帶我到這裡來的吧?」
「……」
「你們倆不謀而合。誰先誰後而已。」
「……」
「其實誰先誰後都無所謂,反正跟我沒關係。」
成俊很想知道,瑞英是不是在說氣話。
「給我一點時間!一個月就可以了。」
成俊的眼睛始終盯著大海。他忽然覺得,在這個女人面前,自己再次變得十分悲慘。
「什麼時間!我給你什麼時間?我沒有那種資格,也沒有那種權利。」
瑞英的語氣異乎尋常的冷靜,可是,感情也已經有些壓抑不住。成俊轉過頭,瑞英已經伸出顫抖的手拉開車門,下了車。她沒有分辨方向,快步走進了雪花中。
成俊急忙下車追了上去。剛才還細小的雪花已經變成了暴風雪,成俊跑上去,粗暴地拉住了瑞英的手臂。
「你為什麼生氣?既然你說自己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為什麼還要生氣?」
成俊並不想吵架,也不想繼續惹瑞英生氣……可還是忍不住對她喊起來。暴風雪中的大海波濤洶湧,彷彿天地都要翻轉過來。
「為什麼?我生氣也需要理由嗎?請你離我遠一點!」
瑞英也在喊。巨大的海浪吞沒了她的聲音。
「你說,讓我離你遠一點?」
成俊的聲音忽然變低了。因為這句話,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
「是的!從現在起離我遠一點,你這樣,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都讓我非常討厭!」
瑞英直視著成俊的眼睛,反覆說著這句話。她用力甩開了成俊的手,再次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瑞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風雪阻住了成俊的眼睛,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變成一尊塑像。眼淚終於流了下來,黑色的大海吞沒了他的哭聲。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現一塊路牌,證明這正是去青森的方向,瑞英才放心了一些。海風和暴風雪夾雜在一起,身上厚重的衣服也變得薄如蟬翼,根本無法抵禦寒冷。路上看不到一輛出租車,不要說出租車,甚至連汽車的影子也看不到。善宇的臉突然出現在眼前,在電話鈴聲響了10次以後,電話那頭終於傳來善宇的聲音。
「是我,我現在在……這裡應該溫泉海岸公路,你快來接我。」
在風雪的裹挾下,瑞英的下巴一直在抖,話也有些說不清楚。
「周圍有什麼地方能夠避避風雪的嗎?」
善宇沒有問她為什麼會在那裡,而是先擔心她的安危。
「我不知道,雪太大了……什麼也看不清。」
「我知道了。我會用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你順著大路一直走,不要停下來,明白嗎?」
「哦。」
善宇沒有再多說什麼,很快掛斷了電話。
暴風雪沒有絲毫停止的意思,走了這麼長時間,也沒有看見一輛車,至少成俊的車會從這裡經過呀,不過,瑞英使勁搖了搖頭,她不想再讓自己想到那個人。
又走了一會兒……低頭看看表,已經是凌晨5點了,和成俊離開駐地的時候才3點多一點兒……這麼看來,自己這樣走,已經走了八十多分鐘了。
遠處出現了一點模糊的燈光,瑞英虔誠地祈禱著,但願那是善宇。那點光越來越近,終於緩緩地駛到了她的面前,然後停了下來。
善宇跳下車,用一件外套緊緊裹住我的身體,他半扶半抱地讓我坐進車裡,用他的手摩搓著我幾乎已經凍僵的胳臂。善宇把車裡的空調開到了最高,然後發動汽車,慢慢的向前開。雖然空調溫度很高,可我的身體卻怎麼也暖不過來,一直在打冷戰。善宇看了我一眼,把車停到了路邊的空地上。他下車,把我抱下來,放到後座上,然後他也鑽進車裡,坐在我旁邊。
「我幫你把濕衣服脫下來吧。」
善宇拿掉裹在我身上的外套,然後開始脫已經濕透的毛衣和長褲,而我只剩下了動動四肢的力氣。我只希望能快一點讓自己不要再發抖。
濕衣服脫掉以後,空調的熱風直接接觸到赤裸的皮膚上,立刻舒服了很多,善宇也脫掉自己的毛衣,只穿一件薄T恤。他把我的身體展開,然後把自己的身體壓上來,緊緊抱著我。空調的暖風讓我的意識開始朦朧起來,完全被善宇身上散發出的淡淡潤膚霜的味道所包圍。他的體溫透過薄T恤,傳遞到我的身上,而他的嘴唇則貼在我的頭髮上。
「這個時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
「是和李成俊一起來的?」
「……」
「他把你一個人扔下,自己跑到哪兒去了?」
「是我……扔下他的,不是……他。」
我終於慢慢地停止了顫抖,在善宇的懷抱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成俊靠在座位上,在車裡坐了許久,心情終於平靜下來。他撥通了手機,可是沒有人接。成俊掉轉車頭,向著瑞英離開的方向,開始邊開邊找。可找了一個小時,仍然沒有看到瑞英的身影。難道是她運氣好,叫到了出租車?可是,在暴風雪中的海邊,又是這樣一個時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成俊心裡的擔心變成了不安,又打了一遍電話,可還是沒有人接。又找了一圈以後,成俊驅車返回了「椿館」。來到瑞英的房門前,他想要敲門卻又停住了,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才終於敲響了房門。等了好一會兒,由京才來開門。
「你看看現在是幾點鐘啊?」
由京一臉睡意地問。
「對不起,瑞英她回來了嗎?」
這時,由京才看清楚成俊焦急的臉,她瞪大了眼睛。
「你在說什麼?剛才你們不是一起出去的嗎?為什麼你一個人回來?我們組長出什麼事了?」
她的話剛說完,成俊就像瘋了一樣,扭頭向樓下跑去。由京回到房間看了一圈,瑞英的確是沒有回來過。
成俊發動好汽車,忽然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先拿出手機,在通信錄裡找到了善宇的電話號碼。
「是我,李成俊。」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焦急。
「……」
「瑞英和你在一起嗎?」
「……」
等待善宇的回答時,成俊的心已經快要跳出嗓子眼兒。
「……」
「是的,她正在睡覺。」
「睡覺?」
聽到善宇的回答,雖然成俊的嘴上在反問,可是他的心在那一刻已經停止了跳動。握電話的手開始顫抖,他伸出另一隻手握住這隻手,想讓它不要再抖,可是沒有用。
「你們在哪兒?在賓館嗎?」
成俊希望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
「你不需要知道。」
這個回答激怒了成俊,他衝著電話大喊了起來。
「張善宇!你們在哪兒?」
可是,善宇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可能是聽到了電話裡傳出的喊聲,瑞英睜開了眼睛,愣愣的望著車頂,她用低低的聲音問善宇幾點了。天已經亮了,不過因為雪的關係,看不見太陽。
「6點40分。」
「哦。」
善宇坐起身,低頭望著瑞英的臉。瑞英的嘴唇乾澀蒼白,沒有一點血色,善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摩著她的嘴唇,他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每次看到這個女人,都會心潮起伏。這時,瑞英已經輕輕抓住善宇撫摩自己嘴唇的手,然後,她伸出手臂,摟住善宇的脖子,拉向自己,嘴唇也貼了上去。她的舌頭纏繞著善宇的舌頭,越吻,摟著善宇的手臂就越用力,她把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向善宇貼過去。
善宇本能地想要做些什麼,可是,他不能理解瑞英此時的這種行為。兩個人的嘴唇終於分開,善宇緊緊地盯著瑞英,看到瑞英那雙溫柔的眼睛裡竟然有淚光閃動:
「你怎麼了?從來都是我主動,而且你從來沒有給過我任何的回應。」
「……」
「瑞英你……」
「別說話,什麼都別說。」
瑞英攔住了他。善宇順從地閉上了嘴。瑞英開始抽泣起來。
「我覺得好亂。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好像比2年前還要混亂,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啊不,正相反,我好像把所有的事都想起來了。」
聽到瑞英這麼說,善宇忽然想起在京都洋介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我偷了時間送給她做禮物。」他用特有的韓國語清楚地說出這句話時,臉上還帶著一種沒來由的笑。
成俊的車到達青森大飯店時,已經是7點15分了。他先到前台確認了善宇的房間號碼,可是服務員卻告訴他人沒在,按照服務員的回憶,善宇應該是凌晨4點多的時候出去的。那麼,剛才他接電話的地方就不是賓館。成俊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崩潰了。
進入市區,瑞英要在車站前面下車。
「這個時間,我們一起回駐地的話,別人看見會引起閒話的。」
「我不怕別人看見,沒關係的。」
他懇切地說。
「為什麼沒關係?你可是已經訂過婚的人!」
「……」
「讓我在這兒下車吧,再給我點錢。」
在車站廣場前,瑞英努力對善宇笑了笑。車站的廣場上,夜裡下的雪還沒來得及清掃。善宇也跟著瑞英一起下了車,他走過去,幫瑞英整理了一下毛衣的領子,然後對她笑了笑,用略帶疲憊的聲音說。
「剛才的吻,真好。」
善宇真的非常渴望這樣一個吻。
「以後不會再有了。」
瑞英的臉紅了一下,然後木然地說。可是,善宇卻好像沒聽見一樣,伸出手撫摩著她的臉。這時,一輛黃色的掃雪車轟隆隆地開了過來,騰起一片雪花,在白茫茫的雪花中,路上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那個人……正是成俊。瑞英的眼睛定格在了他的身上,成俊繞過汽車,緩緩地向兩個人走過來。
「除了張善宇,你就沒有別的人可以找嗎?朱瑞英!」
成俊的臉上佈滿烏雲。
「……」
瑞英躲開他的目光,轉身向出租車站那邊走去。成俊並沒有跟上他,而是把目光轉向善宇。
「張善宇,你不想和俊希結婚了嗎?」
「如果瑞英希望這樣,那麼我會的。」
「瑞英希望?」
「不,應該說,回去以後我就會馬上處理這件事。」
成俊冷笑了一聲。
「你瘋了嗎?」
「我看瘋了的人應該是你,我和俊希解除婚約完全是我個人的事情,可你就不一樣了!」
「我?我怎麼了?」
「你就算是死了,也必須要跟崔正允結婚!這一點你很清楚!」
善宇的臉上閃過一絲嘲弄。
「所以你最好趕快清醒,李成俊!你的命運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善宇拍了拍成俊的肩膀,然後轉身上了自己的車。
而在對面賓館的7樓,正允目睹了車站前發生的這一切。
正允一直滿懷希望,希望不需要成俊母親插手,自己也可以讓成俊放棄瑞英。可是,如果成俊知道6年前的事情,他一定不會原諒他的母親。到那個時候,自己與成俊的關係,可能也會畫上句號了。
由京在房間裡已經坐立不安,我一進門,她就跑過來說「李成俊君剛才慌慌張張地跑來找你,到底出了什麼事?」可我已經沒有力氣回答她的問題,鋪開被子,便一頭倒了下去。由京坐在我旁邊,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說要去買點東西,就走了出去。房間裡剩下我一個人,可我卻怎麼也睡不著了。我閉上眼睛,想要強迫自己睡覺,可是即使閉著眼睛,也還是能看到刺眼的陽光,耳邊也能聽到旅館外面嘈雜的聲音。我翻了個身,可腦海裡,善宇和成俊面對面站在一起的樣子,卻總也揮不去。
他臉上為什麼是那種表情?6年前,我曾經那樣看著他,而現在,他又做出同樣的表情給我看。為什麼?內心的某個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而且很快蔓延到整顆心。我蜷起雙腿,等待著這陣痛楚的離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放在枕頭底下的手機響了,我睜開眼睛。竟然是洋介的電話。
「洋介?」
「嗯,還在睡覺?」
「哦!可是你怎麼會打電話來?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的聲音開始緊張起來。
「我正在去你那邊的路上,要去參加在青森舉行的學術討論會。你現在在的地方是朝無時對不對?」
「嗯。」
「有時間的話,我們見個面吧?」
如果現在見到洋介的話,我一定會感到很羞愧。可是,我也知道,不能夠拒絕他的要求。因為,洋介是美嘉的爸爸。
「好吧,到了以後再打電話吧。在夜間拍攝之前,應該有時間可以見個面,你現在出發嗎?」
洋介低低地笑了。
「其實我現在在青森機場。討論會結束後我給你打電話。」
我有些意外。
「啊……哦,好的。」
掛斷電話,我也不打算再睡了,於是就走進鋪滿小石頭的池子裡泡起了溫泉。早晨的氣溫很低,如果把身體整個浸泡在溫泉水裡,肯定會馬上熱起來。現在想想,善宇的懷抱真的好溫暖呵,可是,也只是溫暖而已,在善宇溫暖的懷抱裡,我心裡想著的,卻是成俊。
已經打了20分鐘的電話,可俊希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
「你什麼時候回來?都已經半個多月了。」
「現在還不清楚。」
「我過去找你好嗎?會妨礙你嗎?」
「……」
善宇無法回答。不管怎麼樣,對於俊希,他還是感到抱歉和自責。本來他以為,即使沒有愛,他也可以和俊希一起生活,因為他可以因此得到很多,可是……
「對不起,我會盡量早些回去,我們回韓國再見吧。」
「這麼說就是不讓我去了?好吧,不過,你得答應回來以後好好陪我幾天!」
「回去後可能也會很忙。」
「什麼!為什麼?」
「忙就是忙,還有什麼為什麼?你應該知道的呀。」
「忙的話,你已經說了3個月了,我的一隻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那可能要聽到另一隻耳朵也長出繭子為止了。」
對於未婚妻的抱怨,善宇也有些無可奈何。
「好吧,知道了!」
俊希賭氣地掛斷了電話。善宇站在浴室裡,端詳著鏡子裡的自己。跟俊希解除婚約後,就能和瑞英在一起了嗎?爸爸和媽媽能接受這件事嗎?一想到這些,善宇的心開始變得煩躁起來,轉身走出了浴室。
望著窗外迷茫的雪景,成俊眼前又浮現出瑞英的臉。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傻瓜!」
他喃喃地說。雖然洗了個澡,可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頭覺得有些疼,可因為頭痛,想睡也睡不成,於是他收拾了一下,準備出門。就在這時,聽到有人敲門,永佑走了進來。
「我回來了。」
永佑向他鞠了個躬。
「這次花了很長時間啊,快坐吧。」
成俊套上一件毛衣說。屋裡的窗簾沒有拉開,兩個人就在黑暗的房間裡,面對面坐在沙發上。
「怎麼樣了?」
「只知道是『憂鬱症』。我通過很多途徑打聽,不過,因為負責的醫生是谷尾先生,所以沒有什麼結果。不過……」
成俊靠在沙發上,等著永佑繼續說下去。
「如果理事想親自見見谷尾先生,現在倒是有個機會。」
「哦?」
「其實,今天早上我們坐的是同一班飛機。」
「什麼?」
聽到這兒,成俊才向前探了探身。
「聽說要在青森大飯店舉辦一個學術討論會,我可以在他參加完會議,也就是午飯以後跟他聯繫,您要見嗎?」
成俊習慣性地舔了舔上嘴唇,他的反應有些出乎永佑的意料。以前,只要是有關瑞英的事情,成俊都會表現得很急切,不會放過一個機會,可這次卻有些不一樣。
「好,你幫我約吧。」
他還是想見見谷尾。
「好的,我知道了。」
「好。」
成俊坐在沙發上,默默地注視著桌子上的花瓶。為了不妨礙他,永佑鞠了個躬走了出去。
在1樓的大堂裡,成俊四顧看了看,然後找到一個服務員,說出了谷尾的名字,服務員走去前台查記錄,這時,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是李成俊先生嗎?」
回頭一看,面前站著一個身材不高、五官端正的男人,正微笑地望著自己。
「是的。」
「你好,我是谷尾洋介。」
他用一口略顯生硬的韓國話介紹著自己。他穿著一套很普通的灰色西裝,下巴上有些胡茬,是個讓人感覺很親切的男人。
「很榮幸能夠見到你。」
「太客氣了。在這裡沒有人認識我。」
「因為這裡是鄉下嘛。」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寒暄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便有些尷尬。雖然這是第一次見面,但彼此早就知道對方的存在,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的關係,才更覺得尷尬。
「你想聽我說什麼?」
谷尾先開口了。桌上的咖啡冒著熱氣。
「我想知道朱瑞英接受的是什麼治療。」
成俊盡量用冷靜的口氣說。谷尾望著成俊英俊的臉,無聲地笑了。
「『我要保守患者的秘密』,這是希波克拉底誓言中的一句話,我是個醫生。」
谷尾強調著自己的身份,「我現在見的不是作為醫生的谷尾,而是作為瑞英前夫的谷尾。」
成俊也在冷靜地強調著自己的立場。谷尾意味深長地笑了。他端起散發著巧克力香氣的摩卡咖啡,喝了一口。
「摩卡咖啡的味道原來是這樣的啊。我總是點這種咖啡,卻從來都不喝。可是,瑞英卻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麼。」
「……」
谷尾的話裡似乎藏了很多微妙的含義。
「她的病,通俗地說叫做精神性憂鬱症,在各種症狀中,以失眠,心情低落,體重下降等最為嚴重。我曾經為她進行過1年多的治療。」
「原因呢?」
「你應該能猜到吧?」
「是因為那次意外嗎?」
「是的。」
「對不起,我不應該提起你的傷心事。」
雖然沒有體會過失去子女的痛苦,可成俊還是很誠懇的向他道歉。
「沒關係。不過,我一直覺得,原因可能不止是這一件事。雖然我是她的主治醫生,但我同時也是她的丈夫,所以,瑞英有些話並沒有對我說。我想……可能與她在韓國時候的事情有關。」
說到這裡的時候,谷尾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這麼說,指的是我嗎?」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今天是第一次見你。」
「……」
成俊知道,谷尾是個聰明人,不過,他還是想隱藏自己的內心,不想讓對方知道。
「我對她進行了大約1年零7個月的治療。在這中間,她還曾經企圖自殺過一次,這種情況在憂鬱症患者身上經常會出現,不過,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所以那次的事讓我受到很大的刺激。當然她是自殺未遂,所以我們現在才可以看到她美麗的臉。」
自殺!瑞英竟然曾經企圖自殺!成俊顫抖地閉上了眼睛,把頭轉向窗外。
「你注意過她的腳踝嗎?」
「怎麼了?」
成俊不明白谷尾的意思。
「就是腳踝。因為腳踝上的動脈很好找,所以她選擇了那兒。或許她在事前就已經想到自殺可能會失敗。你應該知道,她是一個心思很細密的人。反正,自從那件事以後,我就改變了治療的方向。用精神科的用語說就是『逆向治療』。在對病症非常瞭解的情況下,使用這種方法可以獲得最佳的治療效果。而一般的治療方法,對她已經沒有效果。」
這是一段很長的說明,可是,成俊卻一直都很認真地聽,不放過一個字,也一直沒有插嘴。
「我們還使用過催眠術,該怎麼跟你解釋呢……一到這種時候,我的韓國語就不夠用了。反正就是對她進行催眠,幫助她暫時忘掉那些痛苦的記憶。」
這時,一直面無表情的成俊,緊張地問。
「是失去記憶嗎?」
「不,不是失去記憶,雖然我覺得,如果真能那樣,對她來說會更好一些。簡單的說,就是刪除。」
這時,谷尾的臉上帶出了難色。
「就是說,你幫她刪掉記憶?」
「我無法幫她刪除,我所做的,只是給她時間。給她去接受或者克服所有問題的時間。至於會刪除掉哪部分,是由瑞英自己決定的。當然這只是一種假設,如果她想不起你了,就表示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換句話說,你是她想要忘記的對象。因為醫生是無法左右患者的意志的。其實,憂鬱症是無法治癒的,而應該說是一座休眠的火山!」
解釋終於結束了,成俊長長地歎了口氣,又伸出手指撫摩著上嘴唇。
「不知道我的回答你滿意嗎?」
谷尾問,帶著日本人特有的謙遜。坐了這麼久,成俊第一次露出笑容,說了聲「謝謝」。過了一會兒,谷尾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然後四顧看了看。
「還有約會嗎?」
成俊略帶歉意地問,他想是不是自己耽擱了對方太多的時間。谷尾笑了笑說。
「我來這裡還有一件事是要見瑞英。」
說完這話,他向成俊身後招了招手。成俊立刻覺得,自己好像是掉進了陷阱的可憐的兔子。
「我也有一件事想跟李成俊先生確認一下……這種情況,用韓國話說,是不是就叫做『相扶相助』?」
谷尾小聲地說,視線卻一直在從成俊身後走過來的瑞英身上。成俊反覆咀嚼著「相扶相助」這四個字,輕快的腳步聲停止了,瑞英已經站到了桌前。
「沒想到一個月就見了兩次面。」
她好像沒有看見成俊,笑著對谷尾說。當然,她說的是日語,不過,成俊也大致可以聽懂一些日語。因為在過去的5年中,他已經往返日本很多次了。
「是啊,快坐吧。」
谷尾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座位,親近地說。可是瑞英卻並沒有坐。
「你不是有客人嗎?」
瑞英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成俊。
成俊的臉開始沉下去,他把頭轉向谷尾,聽著瑞英還在嘰裡咕嚕不停地說著日語,成俊覺得瑞英好像在生氣,谷尾臉上一直帶著笑容,好像在勸瑞英。
「說韓國話!在我面前這樣太沒禮貌了!」
一句話立刻讓瑞英的眼睛看向自己。
「你為什麼會見洋介?不,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雖然想到她會這麼問,可成俊一時之間還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哇!瑞英,你真的變了很多。一個不管什麼事都不會激動的人,在這個人面前怎麼反應這麼激烈?」
「對不起,不過,我現在是在問他。」
瑞英一直站在桌子旁邊沒有動。
「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我們是在這裡偶然碰到了,我問他認不認識你,他說認識,所以就聊了幾句。原來是你的朋友!你幹嗎這麼生氣?」
谷尾出來打圓場,瑞英依然緊閉著嘴唇。
「我先走了,很高興見到你。」
成俊向谷尾點了點頭,便站起身,谷尾也跟著站了起來。
「我也正好約了同事去滑雪,現在也該走了。」
「是嗎?」
「那就一起出去吧。」
谷尾先走了出去。瑞英跟在後面,最後是成俊。
出了賓館的旋轉門,谷尾站住了,轉頭看著瑞英。然後,他伸出兩隻手緊緊握住了瑞英的手。很長時間,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谷尾伸出手,把瑞英被風吹亂的頭髮撥到耳後,這個動作如此熟悉,成俊的心有種被刺痛的感覺。成俊移開視線,抬頭望著青森站廣場上方的天空,看到一群灰色的鴿子正從頭頂飛過。瑞英張了張嘴,谷尾卻搶在她前面說。
「我給過你三樣東西,心意,美嘉,還有一點點時間!不過,其中有兩件,是上天幫助我一起給你的,現在又被上天收了回去,所以就只剩下了我的心意。」
說到這裡,谷尾扭頭看了一眼正默默望著瑞英的成俊。雖然成俊不能完全聽懂谷尾在說什麼,不過,從表情上也可以猜出他是在向瑞英告別。
「只有這個是我給你的,可是你從一開始就不肯接受,所以我只好也把它收回。
「……」
瑞英低下頭。
「而那個人……」
瑞英順著谷尾的視線,看到了成俊。
「那個人。」
可谷尾卻說不下去了。
「有些話我不想說,因為會傷害我的自尊心。」
谷尾在瑞英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不知為什麼,看到兩個人這樣,一邊的成俊卻一點沒有覺得生氣。
「我走了,以後有機會再見吧。到時候,我會帶著女朋友,或者妻子一起來。」
瑞英強忍著眼淚。一直到谷尾的身影消失,她都不敢眨眼睛,生怕眼淚會止不住地掉下來。谷尾背影中的落寞,彷彿全都是自己造成的。
被成俊拉著上了車,我的眼睛也一直在注視著窗外的風景。眼淚終於還是掉了下來,洋介其實什麼都知道,不管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反正,他知道的時間越長,他就會越痛苦,現在,這個男人終於可以解脫了。或許他就是為了想為6年來的一種疑問找到答案,才會來見成俊的。
汽車停在了渡口,遠遠的可以望到水平線。海天相接,讓人的心胸似乎也跟著開闊起來。
「帶我到海邊去好嗎?我想看看大海。」
我自言自語地說,當然我知道,無論我要什麼,成俊都會為我去做的。
車停在海岸上,一望無際的大海在我們面前延展開來。我和成俊誰都沒有說話,成俊的手搭在方向盤上,目光注視著前方。第一次遇到成俊,是在他21歲的時候,那時候的他,氣度不凡,但又不諳世事。喜歡一樣東西,便會全身心投入,對任何東西,都不在意,都不珍惜,對我是這樣,對其他女人,對正允,都是這樣。所以我後來選擇了離開。雖然他母親的脅迫也是一部分原因,不過,更主要的卻是因為成俊對我的輕慢。時間越久,我對他的感情越深,可他對我的感情,卻像小鳥的羽毛一樣,輕飄飄的,越飛越遠。
見過谷尾以後,悶在心中的許多疑問都開始被解開。首先就是對瑞英反常行為找到了答案。「如果她想不起你了,就表示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他又想起了谷尾的這句話,成俊的思緒不禁開始紛亂起來。
自己對於瑞英來說,竟然代表著痛苦!是她想要忘記的痛苦。可這是為什麼呢?成俊的記憶回到了6年前,兩個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和瑞英認識兩個月後就開始同居了。最初的時候,他對瑞英就像對其他女孩一樣,即使在兩人同居以後,他也照樣和別的女孩來往,這種生活讓他覺得輕鬆愜意。在那個時期,他從來沒有想過更多,只希望保持這樣輕鬆的關係。但瑞英卻是個讓他琢磨不透的女人。無論他做什麼,瑞英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就算他故意在瑞英面前和別的女孩調情,故意不理她,她也從來沒有發過一次火,或是指責過自己。現在想想,那時候的瑞英真的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
成俊看了看正呆呆注視著大海的瑞英,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他都同樣無法瞭解這個女人的心思。而且,現在還多了張善宇這麼個競爭對手。如果善宇真的和俊希解除婚約,或許真會把瑞英搶走也說不定。雖然他不願意作這樣的假設,但這的確是無法迴避的現實。
「時間不早了,我們吃了晚飯再回去吧。」
「……」
瑞英沒有回答,成俊掉轉車頭,向青森市區駛去。他們進了一家回轉壽司店,因為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整個店裡,就只有他們兩位客人。
「你為什麼要見洋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