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沉寂的高原之夜,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
白瑪曲珍家門前,藉著朦朧的月光,依稀可見兩個姑娘似乎仍被捆綁在樹幹上。兩個看守士兵抱著槍躲在大門後的暗影裡打盹。有一個已發出輕輕鼾聲。
院裡,從屋子的小方格木窗裡透出亮光。
屋內,吳排長和梁富貴正躺在床上抽大煙。另一邊,有幾個士兵正在睡大覺,靠牆擺著七八支步槍。
村裡傳來幾聲犬吠。吳排長忽然想起什麼,向梁富貴呶呶嘴,吆喝道:「出去看看!」
梁富貴似乎還沒過足煙癮,懶洋洋地走出屋。走到院子門口,猛地朝兩個正在打盹的看守踢了一腳,罵道:「媽的!睡睡睡!你們他媽的不要命了?我早就說過,要是讓兩個女人跑了,老子要把你們的腦袋割下來當球踢!」
兩個士兵驀地跳起來。一個揉著惺忪睡眼的士兵側過頭去看了看不遠處被捆綁在樹幹上的兩個姑娘,申辯道:「那兩個丫頭不是還綁在那裡嗎?」
梁富貴沒好氣地說:「是死是活你們也不瞪大兩隻眼睛盯著,要是人死了讓她們招不了供,我看你們怎麼交差喲!」
其中一個士兵遲疑地走到捆綁兩個姑娘的地方,抱怨道:「我說你們也真是,早點招供了也不至受這皮肉之苦,何必還連累老子們眨眼的功夫都沒有呢……?」
沒有動靜。
「裝啥子嘛!媽也——不要跟老子散談子喲!」
還是沒有動靜。
士兵索性走到那裡去摸了一把,突然尖叫起來:「媽也!跑毬囉!」
梁富貴和另一個士兵驚驚慌慌地跑來,仔細一摸,才知道那裡是兩個麥草人,而那兩個姑娘已不知去向。這個士兵嚇得突然癱倒在地。
梁富貴跑進院裡,邊跑邊喊:「吳排長,吳排長,跑了、跑了,那兩個姑娘逃跑囉……」
吳排長倏地從煙榻上彈起來:「還不快給老子追!」
院子裡突然響起尖利的哨音和咒罵聲。
接著,吳排長帶領一隊士兵追出來,可是白瑪曲珍和志瑪央宗已是無影無蹤。……
明淨的夜空。滾滾東流的雅礱江。
江畔的小路上,格達、益西群批、符子忠、唐桂生站在一個山丘上,翹首以待。
遠處,月色裡隱約走來一隊人馬。
近了,才看清騎馬走在前頭的是白瑪曲珍和志瑪央宗,後面跟著十個女紅軍傷病員,再後面,跟著幾個藏族小伙子。
白瑪曲珍和志瑪央宗走來。格達和益西群批、符子忠、唐桂生把她們扶下馬。格達分別握著她們的手,說:「你們的身體怎麼樣?能行嗎?」
不知為什麼,這時白瑪曲珍卻禁不住流起眼淚來。
格達安慰她說:「眼淚是軟弱者的朋友。往後的日子是很艱難的,道路是漫長的,但是要堅強起來,勇敢地去面對未來,面對人生,面對一切。」
白瑪曲珍慢慢地拭乾淚水,說:「我們倒也能堅持,就是這傷病員中,有的姑娘腿傷嚴重,騎馬困難。」
格達說:「那怎麼辦,她們都來了嗎?」
志瑪央宗說:「我們有辦法,請仁波切放心吧。」
女紅軍傷病員陸續騎馬走來。
格達緊緊握著白瑪曲珍的手說:「你們這次帶著大家轉移,擔子不輕啊!這不僅是紅軍首長的囑托,是博巴政府的囑托,也是整個藏族人民對你們的囑托!」接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白瑪曲珍:「你們到了那裡後,把我這封信交給沙馬寺的多呷仁波切,多呷仁波切是我在拉薩學經時認識的好朋友。他會把你們安排好的。另外」他指著符子忠和唐桂生:「我還要給你們增加兩位紅軍傷病員,他們都擔任過班長、排長,你們有事多同他們商量,好嗎?」
符子忠和唐桂生同兩個姑娘親切握手。
遠處傳來激烈的犬吠聲。
白瑪曲珍雙手合十對格達說:「仁波切!請放心吧!雅礱江作證,我們一定會拼盡全力去保護他們!一定不會辜負紅軍首長和鄉親們的囑托。」
「不過,我們準備的乘馬還差一匹……」
「是嗎?」格達感到有些意外。早在兩天前,他已同向巴澤仁商量好,由向巴澤仁去負責準備乘馬以備急時之用;今天黃昏以後向巴澤仁還告訴他,包括轉移符子忠和唐桂生的馬都已準備好,怎麼會出現乘馬不足的情況呢?於是,他把走在轉移隊伍後面的向巴澤仁請上前來對他說:「馬還差一匹啊,怎麼辦?」
「本來是不少的,可是……」向巴澤仁抱怨說:「就是那個說話不算數的白登,聽說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一時間回不來,他就反悔了,硬是把他的那匹馬牽回去了……」
「啊!是這樣。」格達說:「那大家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辦法?」
「有啊?」腿傷嚴重的符子忠說:「不是只差一匹馬嗎?我可以走路呀!活佛你請看……」話未說完,他就強忍著鑽心的疼痛瘸著腿向前走了幾步。
「符排長!」格達急忙制止說:「別走了,現在不是逞能的時候,此去不是一兩天,而是三五天,路途遙遠,你就這樣走了,我們放心嗎?要是讓鄉親們知道,我怎麼向他們交待?」
腿傷比符子忠還要嚴重的唐桂生這時也湊過來說:「我的傷都快好了,我可以走路。」
白瑪曲珍、志瑪央宗和其他幾個傷病員都紛紛提出了讓馬。向巴澤仁更是堅決要求說:「我可以走路!再說,這差一匹馬的責任主要在我。如果我騎馬而讓病員走路,我會痛恨自己一輩子,覺仁波!」
「請大家都不必爭了!我已決定將我的這匹白龍駒送給為我們藏族人民的幸福而光榮負傷的符排長,讓他騎到沙馬草原養好傷後一直騎到北方去追趕部隊,你們說,這樣好不好?」
人群中沒有一人回答,格達從益西群批從手裡接過馬韁,憑感覺這不是他握習慣了的那條牛毛繩,不禁一怔,道:「群批!我的馬韁繩是哪一條你還不知道嗎?」
「仁波切!就把我這一匹馬給符排長騎走吧!」益西群批的話聲中帶著哭音。
「沒有什麼可以爭的,就這樣定了吧!在這種緊急情況下,也許只有白龍駒才更適合符排長騎!」格達不由分說地從益西群批手中接過白龍駒的韁繩,抱著馬頭貼了一會後才把韁繩交給符子忠,但符子忠遲疑地不忍接手。格達說:「在紅軍裡,你是一個排長,你的戰士當然要聽你的指揮,然而,我是甘孜博巴政府的副主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如果我的這一決定是正確的話,當然你就該聽我的了,對不對?」
符子忠一時不知應當怎樣回答。想了好一會才滿含熱淚地說:「無論今後我走到哪裡我都會永遠記住,在這康藏高原上有你這樣一個好活佛,雖然我已留下來養傷,但我還是一個紅軍戰士,我一定盡我的全力去保護好我的戰友和所有關心、幫助我們的人。」
格達的眼裡也含滿淚水。他拉著符子忠的手,再三叮囑說:「你快騎上馬,你們都快上路吧!也許敵人已經朝這裡追來了,要特別當心啊!還有,這次護送你們的白瑪曲珍、志瑪央宗、向巴澤仁和那幾個小伙子,他們並非博巴政府所派,都是自告奮勇要來護送你們的,都是我們高原人民信得過的好兒女。有他們護送你們,你們同我們留下的人都可以放心!祝你們平安吉祥!向巴澤仁,志瑪央宗,請你們留步,我有話要說。」說罷,他雙手合十,目送符子忠、白瑪曲珍他們同傷病員一起離去後,懷著沉痛的心情,對志瑪央宗說:「你阿爸的後事,我已托人辦理。你阿爸是我們藏族的英雄,是我們整個中華民族的英雄,勞苦大眾是會永遠記住他的。希望你們把對反動派的仇和恨,把失去親人的悲痛,化作對紅軍傷病員的愛,幫助他們早日康復,重返部隊,這樣,你阿爸在天之靈也會得到安息。」
志瑪央宗突然一陣暈眩,向巴澤仁一把將她扶住。但她很快就清醒過來。
格達對向巴澤仁說:「你這次護送他們轉移,一定要照顧好央宗姑娘,她受的傷比較重,而且身體虛弱,對她要多加關照。這樣我們才對得起她那死去的阿爸!也好讓我們放心啊!」
向巴澤仁不住地點著頭。接著,益西群批幫著他把志瑪央宗扶上馬。格達雙手合十,祝他們一路平安,目送他們消逝在月夜裡。
35
幾個紅軍傷病員被民團押著踉踉蹌蹌地走在雅礱江邊的羊腸小道上。為首的旺扎騎著高頭大馬,手裡揮著皮鞭,顯得得意洋洋。
昨天深夜,郎呷接到密報,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裡,隱藏著幾個紅軍男女傷病員。遂令旺扎帶人去搜捕。今天黎明時分,猝不及防的周排長等男女傷病員被俘。當窮凶極惡的旺扎第一眼就認出了周排長時,仇人相見格外眼紅,他恨不得一槍把周排長給崩了,但他立即想到郎呷對他的承諾:抓到紅軍排長以上的傷病員獎勵十個大洋。他用手槍敲著周排長的腦袋咬牙切齒地說:「算你有福氣,落到我手裡才不會讓你馬上進地獄!」
周排長冷笑著說:「哼!還不知道誰先進地獄哩!」
昨天晚上旺扎把抓來的紅軍傷病員鎖進一間小屋子裡。他自己由於極度興奮,一夜沒有合眼。今天一早,他就讓他的隊員用牛皮繩將傷病員五花大綁準備押送去郎呷官寨,邀功領賞。
傷病員中有兩個女紅軍。一個名叫杜小英,今年還不到十七歲。由於她身體纖弱,身上的傷勢又重,步履艱難,這時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一個民團隊員吼叫道:「還不快起來走!」
另一個女傷員王秀蓮急忙打算去把她扶起來,無奈她也被反剪著雙手。其他傷病員雖然著急,都同樣無法救助戰友。周排長見此情形,憤怒地盯著旺扎說:
「你們不把她扶起來,她怎麼站得起來呀?」
騎在馬上的旺扎說:「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不能站起來!」說罷,「叭」地就是一皮鞭抽到杜小英身上。杜小英痛苦地掙扎著。
「住手!」周排長一聲怒吼。其他傷病員也跟著怒吼起來。
惱羞成怒的旺扎見勢不妙,立即吩咐他的隊員說:「你們把其他『紅漢人』都帶走吧!」留下這兩個女人我來押送!」
傷病員們都不肯離去。旺扎對他的隊員冷酷地說:「怎樣才能把他們帶走還要我來教你們嗎?一群笨驢!」
於是,心領神會的民團隊員把五個男的傷病員強行分別拴到馬鞍上,騎上馬拖著走去。
被拖著走的周排長邊走邊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對旺扎說:「今天落到你手裡,算我和我的戰友們倒霉!但是,我要警告你,如果我的兩個女戰友有個三長兩短,只要我還活著,就絕不放過你!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周浩然說話從來是算數的。」
紅軍傷病員被拖著憤怒的離去以後,旺扎跳下馬來,逼近王秀蓮恬不知恥地說:「姑娘,雖然我們是仇人,但也可以變成朋友,你甚至還可以變成我的女人,如果你願意的話,今天就是最好的日子……」
王秀蓮痛斥道:「呸!你這個臭不要臉的癩蛤蟆,作夢去吧!」
旺扎哈哈笑道:「不願意是不是?那好,如果今天我把你送到郎呷官寨,那裡決不會有好日子過,他會把你丟進蠍子洞,讓幾千隻蠍子去慢慢吸乾你的血,吃掉你的肉!」
王秀蓮憤憤地說:「我寧願被蠍子咬死也不願同豺狼走一條路!」
「好啊!」旺扎咆哮著:「我偏要你跟著我……!」他邊說邊去拉王秀蓮,杜小英在地上滾過來,死死抱著王秀蓮的腿,不讓拉走。旺扎怒從心上起,拔出手槍就要向杜小英開槍。王秀蓮試圖用肩膀去撞旺扎,可為時已晚,槍響了,擊中了杜小英的胸膛,她漸漸含恨合上了眼睛。
旺扎一時也愣住了。王秀蓮趁他不防,迅速奔到雅礱江岸,縱身跳進滾滾洪流……
王秀蓮、杜小英遇害以及周排長等紅軍傷病員被押送到郎呷官寨的消息很快便傳到白利寺。這天,格達到一個大雪山腳下的一個村子安排好一批紅軍傷病員回到寺廟後,住持急忙趕來把這一情況告訴他,使他再一次地震驚不已!他再也找不到一句恰當的語言來詛咒這群惡魔!他只是不住地搖著頭。良久,他彷彿才從惡夢中醒來,徵求住持的意見說:
「我打算現在就去郎呷官寨,住持啊!你看……?」
住持急忙說:「別!別!仁波切你這不是把自己往老虎嘴裡送嗎?殺紅了眼睛的郎呷是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的!」
「我去試試吧!估計他現在還不敢把我怎麼樣!」格達說著,把在起坐間門外的益西群批叫了進來,吩囑他盡快去備馬。
格達和益西群批來到郎呷官寨的時候,掛在空中昏沉沉的太陽已經開始偏西。大門口那兩個門衛曾經見過格達,知道攔不住他,也就不聞不問地讓他倆走進官寨裡面去了。來到二樓客廳前,卻被狐假虎威的吉村擋在門口:
「仁波切,你這是……?」
「找大頭人有重要的事!」鐵青著臉的格達說,「他這時應該在家吧?」
吉村從格達的語氣中掂出了份量,立刻裝出笑臉說:「仁波切請進客廳稍坐,我這就去稟告大頭人!」
格達走進客廳,剛一坐下,一個面貌姣好的女傭就來給他斟上一碗酥油茶。他氣忿地坐在那裡,環顧屋內繪滿壁畫的四周。
郎呷邁著方步傲慢地走進客廳,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他現在這種高貴身份似的。當他旁若無人地坐下來後,才瞥了格達一眼,沒有寒暄,就直截問道:「古學今天來官寨是……?」
「為了被你抓來的那些紅軍傷病員。」被郎呷的冷漠激怒了的格達沒好氣地回答說。
郎呷譏諷道:「古學的消息來得真快,不知你是否比俗人多長了兩隻耳朵,難怪你是活佛啊!」
「這與活佛沒有什麼關係,」格達說「俗話說得好,惡狗吠聲充滿一處,惡人行為擾亂一方,昨天旺扎一夥的罪惡行徑,不是路人皆知了嗎?何況那些傷病員都被關進你的官寨,誰不知道啊!」
郎呷脹紅了臉,狡辯道:「那不是我派人去抓的,而是旺扎抓來送到我的官寨的。何況我並沒有對他們怎麼樣,儘管我的蠍子洞還空著。他們都在那兒安心地養著傷呢!還有那個死在路邊的女紅軍,也是我派人去把她水葬了的。」
「阿嘖!你還做了善事啊?」氣憤不已的格達說:「你應當知道,那個女紅軍是被旺扎開槍打死的,而另外還有一個女紅軍是被逼投江的,當時正好有一個過路的人躲在一旁親眼所見。你們的心真狠啊!」
「那都是旺扎干的,與我無關!」郎呷盡力推脫責任。
「怎麼無關?」格達反駁道:「旺扎這個臭名昭著的土匪頭子,難道不是你這個民團副總指揮把他弄來擔任大隊長的嗎?他不倚仗你的勢力,敢如此膽大妄為?」
「嗯……」郎呷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旺扎的惡行,早已激起鄉親們深惡痛絕,」格達說:「俗話說法王多大,都不能遮擋罪孽。我要奉勸大頭人一句:如果大頭人繼續縱容旺扎為非作歹,你在鄉親們的眼裡就會比旺紮好不了多少。再有,自從紅軍來到甘孜後,並沒有動你一根汗毛,你為什麼對紅軍如此這般仇恨?紅軍北上之時,朱總司令曾親口對我說過,他們最遲十至十五年就要回來,如果你不改弦易轍,將來紅軍回來,如果那時你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話,你將如何面對?所以我說大頭人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多做善事多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啊!」
郎呷瞇縫著狡黠的小眼睛一迭連聲說:「沃呀!沃呀!古學你請放心,讓這批傷病員養好傷我就把他們送走。」
「這就對了!」格達說:「但是,如果你真的有誠意放他們走又何須等到他們把傷養好了呢?如果你還有誠意,我現在就打算把他們帶走。」
郎呷猶豫不決:「這……」
「如果現在就放了他們,無論過去你對他們做過些什麼,我都將代表甘孜博巴政府和鄉親們感謝你。」
「好吧!」郎呷終於說:「我可以把他們現在就交給你。至於交給你以後又發生一些什麼事情,那就與我無關了……」
「當然,如果發生了什麼,那是我們的事。」
格達隨著郎呷一道很快走到樓下。當郎呷叫人打開一間又小又暗的牢房放出周排長等五名紅軍傷病員時,活佛來不及對身心遭到嚴重摧殘的傷病員進行撫慰,便同益西群批帶著他們迅速離開官寨,來到雅礱江邊的一個渡口。
直到這時,格達才有機會對周排長說:「我們要趁郎呷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趕快離開這裡。我懷疑郎呷的誠意,他是一隻狡猾的老狐狸!」
江邊停靠著一隻小木船。益西群批領著傷病員們登上木船後,格達便示意船工王志祥盡快划船過江。
王志祥是一個四十歲開外的壯年漢子。他是一個從內地流落到這裡的漢族人,具有自由身份,不是土司、頭人管轄的農奴。三年前當他流落到這裡時,格達得知他從小生長在長江邊,水性好,會駕木船,便托人從內地請來造船工匠,製造了這只能載十多個人的小木船,由他在這個渡口擺渡,靠過往人員或送一碗糌粑,或送一小塊酥油的「隨緣功德」維持生活,並在岸邊建起了一間僅能遮風避雨的小土屋作為棲身之地。他視格達為恩人。特別是紅軍來了以後,他親自感受到紅軍才是真正為「干人(窮人)辦事的,所以,為了紅軍,也為了對格達報恩,今天將紅軍傷病員渡過江,再大的風險他也再所不辭。他此時奮力划著船靠江岸往上游而去,到達預定的地方再調轉船頭向對岸劃去……
就在剛才格達帶著傷病員們離開郎呷官寨後不久,旺扎就怒氣沖沖地闖進官寨二樓客廳。
郎呷吃驚地問道:「旺扎,你這是……?」
「早知道大頭人會把那些紅軍給放走,我抓到他們時就該把他們統統都殺掉,最多浪費我幾顆子彈!」旺扎沒好氣地說。
「殺殺殺!你只知道殺!作為一個民團大隊長,你扛在肩膀上的腦袋是用來幹什麼的?應該動動腦筋,在我的官寨裡能把他們殺掉?當然,如果現在你要報仇還來得及,估計他們現在還沒有渡過雅礱江。」郎呷擠了擠他那瞇成一條縫的眼睛說。
「囉司!」旺扎心領神會說,「我知道該怎麼辦啦!」
旺扎帶著一隊民團衝到雅礱江邊,遠遠地看見格達帶著傷病員剛剛登岸離去。他們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
江對岸。王志祥漫不經心地划船離開岸邊,不時側頭看看格達他們是否已經遠去。對岸不斷傳來旺扎等人的吼叫聲和咒罵聲。王志祥還沒把船划到江心激流,便猛地調過船頭把船往下游劃去。對岸立即響起激烈的槍聲。無數子彈帶著嘯音飛過他的耳旁。他無所畏懼地繼續把船往下游劃去,漸漸消逝在浪濤洶湧的江面上。
36
扎西每次路過朱倭,或由甘孜去成都、雅州(安)進貨之前,他都要專程去一趟白利寺拜訪格達。此次也不例外。雖然自從紅軍離開後,形勢急轉直下,國民黨和地方反動勢力捲土重來,僅僅幾天時間,甘孜就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然而扎西毫不懼怕,仍然我行我素,每天照常做生意。因為對甘孜軍、地兩方面的首首腦腦,該燒香的燒香、該拜佛的拜佛,他們對他都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暫時還不會把他怎麼樣。至於他們下屬的那些難纏的「小鬼,」對他也更是無可奈何。所以他來去都比較自由。今天是早上從甘孜出發的,到達白利寺時已經喝過午茶了。可是格達剛剛離開寺廟不久。他只能在住持的陪同下坐在格達活佛拉章裡的起坐間裡邊喝茶邊天南地北聊天等格達回來。
格達這天回到寺廟已是夜闌更深。他從住持那裡知道扎西已來到寺廟裡的客房住下,也就沒有去打擾。第二天早上扎西見到格達時的第一句話便是:「古學你是不是不歡迎我來這裡,昨天一天都故意躲著我啊!」
「啊嘖!」格達急忙說:「大駕光臨,我歡迎還來不及呢!」
「不會是脖子以上的話吧?」扎西還想繼續開幾句玩笑,一看格達的情緒有些低落,立即沉默不語了。他深知,目前格達同所有的紅軍傷病員和支持過紅軍的人一樣,正面臨著一場大的劫難。俗話說,樂時同吃山頭草,苦時共飲渾河水,我應多為他分擔憂愁,而不能老是從他那裡去找樂子。於是他自我解嘲地說:「我知道古學不是那樣的人,你從來都沒有對老朋友說過違心的話。」
「你這句話倒是說對了,」格達笑笑說:「你此次來白利寺不單是找我這個老朋友敘舊的吧?」
「無事不登三寶殿。」扎西說:「我此次來白利寺,主要是想告訴你,我近期要去一趟內地,看你有沒有什麼事情要辦?」
「當然有啊!」格達接著轉過話頭說:「看你滿面紅光,春風得意,這一趟生意又賺了不少吧?」
扎西認真地說:「這一趟啊,賠本。」
「你不是在騙人吧?」
「不是我的大部分貨物都送給紅軍了嗎?」
「那你是真的虧了!」
「誰讓我同紅軍有緣份呢!」
「這就對了!以後定會生意興隆,財源如雅礱江流水滾滾而來……」
「真有那一天,鄙人一定給白利寺點一千盞酥油燈,給寺廟每個喇嘛佈施一塊大洋!」
「太寒磣了吧?」頓了一下,格達說:「不過,我現在倒想同你作筆生意。」
「那要看有沒有賺頭,別忘了,我是生意人!」
「肯定有賺頭,但是,現在還不能兌現。」
「啊嘖!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有那麼一天,朱、毛帶領紅軍打回來,普天下的窮苦大眾人人有衣穿有飯吃。」
「那不太遙遠了嗎?也許,那時我已上天堂去了。」
「不,朱總司令說過,頂多十至十五年就會回來。」
扎西急了:「到底有什麼事啊?」
在一旁的住持說:「看把你急的,仁波切的意思,是打算請你此行帶一部分基本恢復健康的紅軍傷病員出藏區。」
扎西爽快地答應道:「這很簡單,多少?」
「你估計你的商隊能帶多少?」
扎西:「十個、二十個?」「就二十個吧!仁波切,你看呢?」
格達笑道:「那就拜託你了!怎麼樣?這筆生意就算成交?」
扎西也笑了起來:「有了這一筆呀,就會有第二筆,看來古學你是成心讓我破產囉!」
「不,這些紅軍訓練有素,人人能打仗,要是給他們配上槍支彈藥,你走在路上如遇不測,定能克敵制勝。」
「這我相信,可是……」
「所以,你的生意一定越做越紅火。祝你好運!」
兩天後,扎西率領他那有一百多頭(匹)騾馬的商隊出發了。騾馬幫沿著雅礱江畔的驛道迤邐而行,浩似一支龐大的騎兵隊伍。
商隊中,不少身著紅軍服裝、外穿青色藏裝的年輕人。一眼就看出他們是紅軍傷病員。其中有周排長。
這天早上,格達和住持站在一道山梁的高處送行。看著遠去的商隊,格達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他們雙手合十,目送遠去的隊伍,默默地祝商隊一路平安。
良久,住持說:「仁波切啊,絨巴岔那裡有十多個已經恢復健康的紅軍傷病員要離開甘孜去追趕部隊,可是糧食和衣物一時還難以籌集,國民黨和民團又查得那麼緊……」
「你的意思是……?」
「能不能再從寺廟僧眾的口糧食中擠出一百斤糌粑。另外,住在我們寺廟的紅軍傷病員的生活也一定要安排好,絕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養傷……」
他們正說著,突然有人騎馬向他們飛馳而來。送信人下馬向格達彎腰施禮,氣喘吁吁地道了一聲「仁波切吉祥!」然後,雙手遞給格達一封信。
格達打開藏文信,只見上面寫著:
我村又有兩名紅軍傷病員遇害。還有七名處境危險,需盡快轉移。
格達揉著信紙,滿臉悲憤。他請住持回寺去安排糌粑的事,自己帶著益西群批很快來到桑登官寨。
紅軍離開甘孜後,格達還是第一次來官寨。此時一見面桑登就說:「誰料局勢會轉的這麼快。那些人的心真狠哪!」
格達悶悶地說:「他們的心不狠紅軍就不會管他們叫反動派了。出現目前這種狀況,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但沒有想到災難會來的這麼快。」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桑登憂鬱地問道。
格達淡然一笑道:「該來的災難已經來了,不該來的災難也將接踵而至,但我無所畏懼,因為我早已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我倒是擔心大頭人你,他們不會對你……?」
「目前還不會對我怎麼樣,」桑登遞給格達一份縣政府的函件,你看縣政府還通知我去參加他們的一個重要會議呢!」
「該不會是設下圈套讓你去鑽吧?」
「有這種可能。但這樣的會也不能不去參加呀!何況在這種會上還有可能看到各種精彩的表演,就像紅軍到甘孜來之前那次會議一樣。」
「是呀!在時局變幻莫測的今天,各式人等都將出來表演啊!」格達說:「但我今天來不是為了來這裡表演,而是想對大頭人說,此次紅軍北上,你積極響應博巴政府的號召,對紅軍給予了大力支援。為此,我謹代表博巴政府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謝!」
桑登謙和地說:「我只是盡了一點微薄之力,不足掛齒。」
「可我現在,又準備給您添麻煩來了……」
桑登慷慨地說:「只要我能辦到的,您儘管說!」
「您不僅能辦到,而且一定會辦得很好。」
「何以見得?」
「大頭人您在這一帶地方算得上是一個積德行善的大好人……」
桑登笑道:「老朋友啊,直說了吧,究竟有什麼為難之事?」
「是這樣,河西村昨天又有兩名紅軍傷病員遇難,剩下還有七名傷病員需要盡快轉移。」
「你是說……?」
「打算把他們轉移到你這裡來。」
「你認為我這裡安全嗎?」
「應該是甘孜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不怕我告密?」
「要是那樣,不怕把你自己也套了進去?」
「要是我不同意呢?」
格達笑了笑說:「三寶在上,你會受到懲罰的!」
「別詛咒我。你認為我這裡有地方把他們掩藏下來?」
「當然再增加幾名也無妨。」
「你的嘴真厲害,那好吧,我們看看去?」
格達隨桑登走下寬大的木板樓梯,向後院走去。
桑登叩開後院大門,原來,後院是一座秋菊、月季花、紅苕花盛開的園林。在園林裡住了一大批紅軍傷病員,有的在理髮,有的在看書,有的在打草鞋。
看著眼前這一切,格達和桑登會心地一笑。
格達說:「答應了?」
「你的要求,我能不答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