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康藏高原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而1936年的春天卻似乎來得比任何一年都早。「正二三,雪封山」,往年三月的甘孜,還是雪壓冰封的寒冷季節,而這年才進入三月,雅礱江已開始解凍,人、畜再不能從河道的冰面上通過;一些乾枯了的白楊、柳樹枝開始變綠,出現勃勃的生機;犛牛也再用不著用嘴去拱開厚厚的積雪啃食枯草。異常的氣候,加之不少村子大白天老鼠從寨子裡跑出來亂竄,晚上關在圈裡的牛馬羊躁動不安,栓在各家門前的牧羊犬無故狂吠。有經驗的老人們揣摩著說,這些跡象都表明,一場不可避免的大地震即將來臨。於是,村民們紛紛唸經、轉經,在自家房頂上和一些神山、聖湖周圍掛上經幡,以祈求神靈的保佑,消災避難。
這天上午,格達活佛帶著他的侍衛益西群批去甘孜縣城參加一個由縣政府召開的緊急會議。他今天是普通出行,不讓寺廟為他準備行色儀仗、華蓋寶傘。只是特地穿上了代表自己身份的拉讓巴格西(藏傳佛教的學位之一)黃緞袈裟,騎的是他自己最喜愛的那匹大白馬白龍駒。踏上了那條通往甘孜的驛道。
凜冽寒風,太陽懶洋洋地照射著灰濛濛的原野。
驛道上,不時走來仨仨倆倆流浪逃荒的人群和偶爾出現五體投地、磕長頭去拉薩的朝聖者。他們一見活佛走來,喜出望外,紛紛站在那裡,打散髮辮,俯首吐舌祈求活佛摸頂賜福。格達一一滿足他們的願望。末了,他提韁催馬,走到驛道旁的小山包上。極目遠望荒涼的原野和遠處的雪山,雙手合十,嘴裡念誦:「祈求大慈大悲的佛,降恩於高原,驅走災難,讓這多災多難的世間,人畜興旺,幸福吉祥!口奄嘛呢叭咪吽!……
正在這時,從驛道上馳來一隊人馬,雜亂的馬蹄揚起滾滾塵土。近了,格達和益西群批才看清那是幾個嬉皮笑臉的漢子,他們在一匹馬後拖著一個衣裳破爛、被綁著雙手的姑娘。
格達濃眉緊鎖,壓抑著心中突然生起的憤怒。
益西群批急忙前去攔住馬隊。「喂!你們這是幹什麼?為什麼把人拖著走?特別是對這樣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姑娘!」
對方一下被鎮住了,但當他們回過神來時,其中一個漢子卻趾高氣揚地說:「我們抓去一個抵債的娃子,你這個喇嘛也真是,是不是管得太寬了點?」
益西群批憤慨地說:「這事一定要管,還不趕快把人放了!」
另一個漢子咆哮道:「她家欠了郎呷大頭人的債。欠債還錢,無錢就支差抵債,這是規矩,你管得著嗎!」說著,他們騎在馬上挑釁地圍著格達和益西群批轉悠起來。
格達悶悶地說:「我佛慈悲,救人一命,勝過修造九十九座經塔。不知她家欠了你們主人多少錢?」
其中一個名叫吉村的漢子奇怪地打量著格達,嘲弄地:「她是你什麼人?值得你為她敢於冒犯我們的大頭人?」
益西群批說:「值得值不得那是我們的事,趕快把她放開,不然的話……」
又一個漢子說:「她是你的野老婆嗎?心疼了吧?……哈哈哈……啊嗨嗨……」他和其他幾個漢子同時狂叫著朝前衝去,險些把格達撞下馬來。
被拖著走過去的姑娘,回頭求助地望著格達和益西群批。可是,她這時一個趔趄,跌倒在地,被拖著前去,情況十分危急。忍無可忍的益西群批,飛快地騎馬追去,倏地躍到拖著人的那匹馬背上,把那漢子掀翻下馬。
另外的幾個漢子惱羞成怒,把益西群批團團圍住,舉起寒光閃閃的腰刀。
益西群批若無其事地跳下馬,忽地拔下那個摔倒在地的漢子身上的腰刀,猛地割斷了拖著那姑娘的牛皮繩。
一個漢子舉刀向益西群批砍來,益西群批舉刀一擋,那漢子的腰刀「鏜」地一聲被折斷。其他幾個漢子同時瘋狂地向他逼過來。
益西群批左突右閃,奮力同幾個漢子拚殺。僅幾個回合,漢子們一個個被掀翻下馬,俯首貼耳。
益西群批冷笑一聲說:「你們也太放肆了,睜開眼看看這位是誰?……格達仁波切,難道你們沒聽說過嗎?」
幾個漢子吃驚不小,面面相覷。吉村慌忙說:「啊嘖!是格達仁波切啊!我們真是有眼無珠,請仁波切多多原諒!」
吉村說著,其他幾個漢子帶著姑娘就想溜走。
格達厲聲說:「慢著!回去告訴你們的主人,要他多做善事,少作壞事,作一個一方百姓擁戴的大頭人。」
幾個漢子異口同聲地說:「啦索!啦索!(藏語,是!是!)」
姑娘朝著格達主僕二人雙膝跪下:「仁波切(珍寶,引伸為大師、活佛)!喇嘛阿哥,你們的救命之恩,我白瑪曲珍今生來世都不會忘記!」
格達下馬扶起白瑪曲珍,說:「這點小事不要提它!重要的是姑娘你一定要多加保重!」
白瑪曲珍淚眼模糊地說:「我會的。為了我那被逼死的阿媽,為了報答你們的救命之恩……」
格達說:「姑娘,可別這麼說,人人都會有遇到麻煩的時候。今後如果有什麼為難之事,請你儘管來白利寺找我,好嗎?」
益西群批對幾個漢子說:「大家都是喝雅礱江水長大的人,何必誰跟誰過不去呢?請你們回去轉告郎呷大頭人,仁波切也許有機會去拜訪他。這一路之上,你們要善待白瑪曲珍姑娘,否則,你們得到的,也許只能是主人的皮鞭!」
格達和益西群批主僕二人重新上路。他們路過一個村子,還沒進村,看見有幾個孩子正在那裡嬉戲玩耍。其中一個孩子首先認出了格達,他飛也似地跑進村裡,邊跑邊喊:「格達仁波切來了!格達仁波切來了……」
這時,仨仨倆倆的村民,正站在村道旁交頭接耳,聽見喊聲,紛紛翹首以待。
一個名叫澤翁的老阿爸對另一個叫格曲批的老者說:「啊嘖!今天是個什麼樣的日子啊!雖然遭到了國民黨兵的搶劫,可是,仁波切卻給我們賜福來了!」
格曲批說:「我昨晚在夢裡看見一群惡狼被一尊天神趕跑了,你說這事怪不怪?……」
格達和益西群批騎馬走來。見此情景,急忙下馬。格達便去為村民摸頂賜福。
村民紛紛向仁波切獻上銀元和金銀首飾。格達一一謝絕。於是村民便紛紛把金銀首飾送到益西群批手上。
一個穿著破舊不堪的老阿媽跪在地上,雙手捧著一個小銅錢。格達一看,立即從益西群批那裡抓起一把金銀放到她手裡,然後給她一根「松各」紅線。老阿媽迷惑不解地看著格達。
格達立即給老阿媽摸頂賜福。老阿媽感動得熱淚盈眶。
格達對村民們說:「阿爸、阿媽、阿哥、阿姐們,今天我是去甘孜開會,不是來求佈施的。大家要給佛獻上一片虔誠的心,請在十月二十五日燃燈節去白利寺吧,好嗎?」
村民們仍堅持要佈施。
格達心情沉重地說:「去年我們這一帶遭了旱災,莊稼收成不好。當前正是天寒地凍,人沒有酥油糌粑吃怎麼過日子呀!請大家先把春荒度過後再說吧!我回到寺廟後,一定主持全寺僧眾念三天大經,祈求萬能的佛賜給吉祥,今年來一個大豐收。」
澤翁說:「仁波切!我們百姓遭罪啊!那些國民黨兵可不這麼想,他們恨不得把百姓的骨髓都吸乾!」
格達從村民們慍怒的表情上看出了什麼。他說:「鄉親們,是不是村裡又遭了什麼劫難?」
格曲批說:「可不是嗎?剛才那些國民黨兵從縣城的狗窩裡跑出來,搶牛羊,搶女人。仁波切,你看」
遠處,一隊騎馬的國民黨兵正趕著一群牛羊朝遠處走去。
格達搖了搖頭:「這就是有一句諺語所說的,長官叫人不要偷東西,獨佔民財的卻是長官。」
益西群批罵道:「一群土匪!」
格達和益西群批揚鞭催馬,不到一個時辰便來到甘孜縣城西雅礱江上的打金灘渡口。這裡,寬闊的江面上,只有一個用十多張牛皮縫製的擺渡船,一排又一排巨大的冰排不斷漂移下來,牛皮船隨時都有被撞沉的危險,但船工駕輕就熟,避開一塊塊冰排,很快便把一船乘客擺渡過來。乘客下船後,等待在那裡過江的鄉親們一見格達來到,便紛紛讓開。其中有幾個老弱婦孺。格達見狀,向益西群批示意同他一起去親切地扶著一個顫巍巍的老阿爸小心翼翼地走上牛皮船,然後又扶著一個孩子上船,最後才讓其他群眾登船。
格達說:「鄉親們,你們請先登船,你們都是急著進甘孜縣城去辦事的吧?快過江進城去辦完事後以便早早回家。」
益西群批著急地望著格達說:「仁波切!……」
格達說:「別急!我參加不了那個會也許並不是什麼壞事。」
「可是……」益西群批有些不解。
在場群眾卻並沒有著急著上船,而是分別站在兩旁用無聲的語言恭請格達先上船。其中一個中年婦女甚至打散盤在頭上的髮辮,彎腰低頭吐舌站在那裡,格達見實在難以推辭,只得上船。邊走邊雙手合十說:「謝謝!謝謝!」
牛皮船很快被劃到對岸。下船登岸後,格達看見在距渡口五十米開外,有一個婦女站在江邊,久久地凝視著冰排湧動的江面。
格達問益西群批道:「那個站在那裡的阿媽是不是前兩天失去兒子的達娃志瑪?」
益西群批說:「是的,據說那天下午,她的大兒子去縣衙門支官差,從色西底背了一大皮口袋糌粑過江,不小心一滑就滑到了冰縫裡,再也沒出來……」
格達心情沉重地站在那裡,望著浩蕩江面,許久沒有說一句話。
2
當格達走進甘孜縣政府藏式會議室時,那裡已經坐滿了人,與會者紛紛向他點頭招呼。他雙手合十,彬彬有禮地向大家致意。
縣長熱情有加地迎著格達:「活佛您快請坐,大家正等著您開會哩!」
老熊發笑,不是對你表示親近,而是伺機向你猛撲過來,把你一口吃掉。格達心知肚明,盧品之這個像狐狸一般狡猾的傢伙,該把臉給你看的時候,絕不會把屁股對著你。所以此時,他對盧品之虛偽的熱情並沒有感到受寵若驚,而只是再次向與會者點頭表示一番歉意之後,便在一張鋪著厚厚的羊毛卡墊上坐下來。
格達剛一坐下,那個胖得像九、十月草原上的雪豬(旱獺)、衣著華貴的大頭人郎呷便歪過頭來笑著對他說:「是不是路旁的野花香氣太醉人了,使騎的馬都邁不開腳步?」他的話雖然幽默而含蓄,但卻顯得有些低級庸俗。
會場裡幾乎所有的人都輕聲地笑了起來。格達則嗤之以鼻,不緊不慢地說:「在這種場合開這樣的玩笑,不知大頭人有沒有感到有失身份啊!?」
郎呷自我解嘲地笑笑道:「只是開開玩笑,活佛何必認真呢?」
坐在一旁的大頭人桑登插話說:「啊!既然是開玩笑,我倒是聽說你的幾個娃子今天倒是給你摘回去一朵美麗的格桑花,但不知你打算把她插到哪裡?」
郎呷佯裝沒聽清楚,只是「啊啊」地一陣乾笑。正在這時,盧品之宣佈說:「諸位土司、頭人、活佛、住持、執事,現在開會。先請西康宣慰公署海正濤副官介紹當前的軍事情況。」
海正濤站起來,精神抖擻地走到正中牆上貼的一張大地圖前,威嚴地掃視一遍全場,指著地圖說:「諸位,有可靠消息稱,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數萬人已佔領丹巴,正向道孚、爐霍方向進犯,據分析,很快就可能竄犯我甘孜縣。根據西康省宣慰使諾那喇嘛的訓示,今天特地把各位請來,共謀防衛之大計。」
會場一片寂靜。
海正濤回到座位,雙手撐在桌沿上,煞有介事地說:「紅軍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想必各位早有所聞。他們消滅宗教,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無惡不作。還實行令人不能容忍的『共產共妻』!……」
與會者嘩然,議論紛紛。
海正濤繼續說:「請諸位稍安勿躁。根據上述情況,我們必須盡快組織起一支能攻善戰的民團隊伍,以阻止紅軍進犯,保甘孜一方的平安。」
桑登不冷不熱地說:「你們的那些軍隊不只是平時用來下鄉收糧、收繳稅款的吧?他們都開拔到哪裡去啦?」
海正濤顯得很尷尬,但他畢竟是國民黨軍隊裡見過世面的人,他此時只是乾咳了一聲後便說道:「我們的軍隊是有一部分,但駐防任務很重,所謂鞭長莫及,一時還顧不過來。所以,要阻止紅軍進犯甘孜,主要還是要靠在座的各位土司、頭人、活佛和住持、執事,組織起我們自己的民兵和僧兵隊伍,統稱都叫民團吧!看在座的諸位有何見教……」
會場一片沉寂。大頭人郎呷帶著嘲弄的語氣對坐在他旁邊的格達說:「古學(先生)平時很善言辭,今天怎麼一言不發呀?也應該把你袖子裡的拳頭伸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啊!」
格達平靜地說道:「這時你讓我說什麼好呢?海副官剛才把紅軍說得一無是處,但到底紅軍是烏鴉還是鳳凰,只有見了才知道。比如說,目前在社會上,許多人都在傳聞現在大名鼎鼎的諾那喇嘛如何如何,這你也相信嗎?所以,我們如果現在就對紅軍過早地下結論,說不定將來會使人追悔莫及,這無異於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格達的一席話,不由地使海正濤和盧品之皺起了眉頭,一些土司、頭人、活佛面面相覷,桑登則為他暗自擔心。
郎呷惱火地說:「這、這……難道堂堂海副官他還會說假話?」
格達反駁道:「如果是假話,那是你給他下的結論,我並沒有這樣說,而是說我這個人從不道聽途說。我同海副官今天是第一次見面,我沒有理由對他評頭論足,何況他是諾那喇嘛的副官呢!他剛才說的話在座的各位相信不相信,那是每個人自己的事……」
郎呷冷笑道:「你這樣的話誰都會說。」
盧品之抬起雙手制止道:「好了,好了,別爭了,難得海副官一片苦心,他千里迢迢來到甘孜,為了誰?還不是為了我們大家能過上安寧的日子。請諸位都說說話吧,看怎麼樣才能盡快地把民團組建起來,這是當今的主要任務,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會議結束後,海正濤回到臨時住地,悶悶不樂地在屋裡踱來踱去。他問坐在一旁的盧品之道:「今天在會上說話帶刺的那個活佛叫什麼來著?」
盧品之說:「洛桑登增·扎西塔耶。他是白利寺的格達活佛。」
海正濤接著問道:「白利寺?是一個不算大的寺廟吧?」
盧品之回答道:「寺廟雖然不算大,但格達本人卻是深通佛學,秉性剛直,善施小恩小惠,籠絡人心,在庶民百姓中口碑很好。」
海正濤不耐煩地說:「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盧品之冷然一笑說:「對我國民政府治國安邦雖無足輕重,但也不可輕視。今天在會上你不也看出來了,他是一個頗具影響力的人物。」
海正濤譏笑道:「所以你就把他請來,把好端端的一個會攪成了一鍋粥?」
盧品之這時心想,如果要坐穩康北大縣的父母官這把交椅,你還嫩了一點。於是,他回敬道:「如果將來你俯就甘孜當縣長,你海正濤也不得不這樣做!」
事實正是這樣:幾天前,國民黨西康宣慰公署的宣慰使諾那喇嘛把公署得力的副官海正濤派來甘孜取代劉文輝原任縣長盧品之,並指令盧品之在未被撤換前,必須接受公署代表海正濤的領導,協助海正濤處理政務。然而,當海正濤來到甘孜後才發現,盧品之老奸巨滑,特別是這裡的土司、頭人、寺廟上層喇嘛、活佛等群雄鼎立,很難對付,加之紅軍即將逼近甘孜,諾那喇嘛指揮的軍隊節節敗退,在前景不妙的情況下,他尚不敢大權獨攬,冒險行事,政務大事還得依靠盧品之。所以剛才盧品之甩給他的一句話,使他心裡老大不痛快了許久。
縣政府召開的此次會議在大家爭吵一番之後,不歡而散。桑登本來是一個超凡脫俗、獨善其身的大頭人,他不願意參與社會上的各種紛爭。但今天在會上,盧品之的危言聳聽,卻使他難以接受,不得不說出一句連譏帶諷的話,他想讓這位官員今後在甘孜的所作所為能收斂一點。但會後,他很快便把這事拋到九霄雲外,該怎麼玩就怎麼玩去了。所以會議剛一結束,他就催促他的貼身娃子赤來備馬到縣城東郊去拜訪了一位老友。從老友家出來,渡過雅礱江,騎馬走了不到揉一碗糌粑的時間,便在驛道旁的荒草坪上坐下來吸鼻煙、喝茶。可他茶還未沾到嘴唇,便看見格達和益西群批騎馬一前一後地走來。
「赤來,」桑登吩咐說:「快請格達仁波切坐下來歇一歇!」
「啦索!」機靈的赤來立即迎上前去恭請格達。
格達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平時,他對桑登平易近人、不擺架子,出行輕車簡從,社會上人緣又好頗為敬重。所以,在周圍的土司、頭人中,他同桑登過從甚密。
這時,當益西群批從一個精製的木匣子裡取出一高足雕花銀碗雙手捧到格達面前的卡墊上時,赤來便立即為他斟滿一碗釅釅的酥油茶。
「請喝茶!」桑登首先端起茶碗對格達說著,便用食指沾起酥油茶對天彈灑三下,格達立即回應,彈灑三下後,兩人都同時愜意地呷了口茶。
益西群批往栓在不遠的白龍駒嘴上掛了一個裝著豌豆飼料的牛毛口袋,白龍駒大口大口地嚼著豌豆,發出聲聲脆響。桑登看著白龍駒,笑了笑說:「古學原來騎的是白龍駒啊!我還以為你騎的是毛驢呢,為什麼現在才走到這裡?」
格達莞爾一笑說:「大頭人你不也是現在才走到這裡嗎?開完會後,我又去看了幾個病人……」
桑登對格達讚賞有加地說:「古學的醫術真是越來越高明了,又熱心為鄉親們看病,難怪那麼多百姓喜歡你!」
格達謙和地笑了笑說:「大頭人過獎了,我對藏醫學還沒入門呢!」
實際上,這些年來,格達不僅潛心苦讀《甘珠爾》、《丹珠爾》等佛學精典,還熟讀了《四部醫典》、《宇妥傳》、《百萬舍利》等醫學名著,而且努力實踐,確實為不少群眾治好了一些頑疾,受到群眾的熱情讚揚。
「古學過謙了!」桑登說:「你不像山溪流水那樣嘩嘩流淌,而像玉龍錯(新路海)那樣從來不喧囂。不過,你今天在會上卻是一鳴驚人呀!但是,當時我真為你捏了一把汗!那些人就是這樣,需要你的時候,說的話比布谷鳥的叫聲還動聽,仇恨你的時候,比狼的嚎叫還讓人噁心。他們和紅軍看來是水火不相融啊!」
格達說:「我也這麼想。雖然最近聽到的關於紅軍的傳聞都是這樣,但未必這些都是真的。因為事實證明,這些年來,凡是從那些達官顯貴嘴裡說出的話,真難以使人置信。」
桑登笑笑道:「未必。他們貼出告示把手伸向百姓要這要那,這可是真的啊!」
格達不由地微微一笑道:「那你打算如何應對?」
桑登顯得有些無可奈何,他說:「派人、派馬、派槍組織民團,這可是一樁讓人左右為難的大事啊!辦吧,我只得把手伸向我的百姓,把罪名往自己的頭上戴;不辦吧,說不定哪一天他們便會把我的官寨給燒了,把人抓起來殺掉,唉……!」
格達沉重地:「是呀!辦吧,遭罪的還是百姓。去年我們這一帶受到天神的懲罰,遭了百年不遇的旱災,百姓窮得連一碗糌粑也難以吃上,哪來錢去買馬、買槍?就是派出人吧,這人一去就是送死,生靈塗炭!何況組織起民團未必就能保住甘孜的平安。最近聽說諾那喇嘛掌管的西康宣慰公署的武裝在乾寧、道孚、爐霍一帶繳了二十四軍三個營的械,那一帶也不平安啊!仍然是橫徵暴斂、盜匪橫行、人心惶惶!」
桑登搖頭歎息道:「唉!難啦!話雖這麼說,可今天他們在會上又把話說的這麼死,一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
「是啊!今天在會上,有的人把海副官奉若神明,根本不顧百姓的死活。」
「你是指郎呷大頭人吧?」
「當然不只他一人,還有的人不也是像跳犛牛舞那樣,跳出來表演夠了嗎?」
「其實,有的人只不過是表面應酬、應酬而已。」
格達笑著說:「也包括大頭人你吧?」
桑登苦澀地笑笑說:「沒有辦法,我也只能作一些準備,到時也好應付局面。你們寺廟呢?」
格達說:「我得回去同住持、執事他們一起商討後才能確定。大頭人你也知道,我們寺廟只有幾個人,哪來的馬和槍,要我們到時也要派出僧兵,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桑登抱怨道:「他們強人所難的事不是第一次,我看呀,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3
當地人都熟知,大頭人郎呷吃穿用的有三金:戴的金戒指,鑲金的羚羊角鼻煙壺、騎用的是鑲金的馬鞍子;三
銀:拔鬍鬚用的銀夾子、銀茶碗、銀飾藏刀;還有三個嗜好:鴉片、酒和女人。他已過不惑之年,身體過早地發福。那些不良嗜好幾乎耗盡了他大半生精力,平時只能靠冬蟲夏草、熊掌和內地來的一個江湖醫生給他用白酒炮製的「三鞭酒」來硬撐著身子。前不久因為過多地喝了鹿心血而使他的面孔黃中帶黑。更讓他煩心的是他那臉上像蒙上了一層被泡脹了的牛皮和永遠也拔不淨的已經開始變黃的鬍鬚。昨天到縣城去參加縣政府召開的那個會議,彷彿給他注射了一針強心劑,下午回到官寨,過足了鴉片煙癮,又一邊嚼干牛肉一邊喝四川江津出產的高梁白酒,晚上把那個十六歲的漂亮女娃子(奴僕)卓瑪整整折騰了一夜。今天起床時早已日上中天。卓瑪伺候他穿衣起床、洗罷臉,然後畢躬畢敬地給他那藏桌上的銀碗裡斟滿酥油茶。
郎呷並沒有急著喝茶,而是盤腿坐在那張描龍繡鳳卡墊上一個勁地拔著下顎上的鬍鬚,心裡突然想起昨天在會場上桑登提起他抓來抵債的「那朵花」。於是他讓卓瑪立即去把侍衛長吉村叫來。
吉村躡腳躡手地走進來。低聲下氣地說:「老爺,找我?」
郎呷連看也不看吉村一眼,一邊繼續拔鬍鬚,一邊冷冷地說:「你們昨天帶了一個什麼人回來?」
吉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惶悚地應道:「一個姑娘。」
吉村說:「因為她家欠了老爺二十五克糧食。她阿媽因還不起債,就……就跳進了雅礱江。我看這姑娘長得就像一朵杜鵑花,就把她帶回來了。……」
郎呷眼睛一亮。原來是看見了窗外院子裡正背水回來的白瑪曲珍,他說:「是那個正在背水的姑娘嗎?」
吉村也向窗外看了看,回答說:「是的。」
郎呷說:「你們帶她回來的一路上,還碰見過誰?」
吉村囁嚅著說:「格達仁波切。他說……」
郎呷頗不耐煩地說道:「我知道了。你去吧。瑪」
卓瑪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躬身聽候主人的吩咐。
郎呷說:「你去把那個背水的姑娘叫來。」
起坐間外,剛走到門外的吉村似乎知道主人想要幹什麼,禁不住鄙夷地抿了抿嘴,吐了口唾沫,小聲地罵道:「豬!」
白瑪曲珍走進起坐間裡來,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郎呷盯著眼前這個秀色可餐的姑娘,陰陽怪氣地說:「難怪啊!你把有名的格達仁波切都迷住了。」
白瑪曲珍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郎呷說:「這樣吧!看在格達仁波切的面子上,你就不要再干背水、擠奶、曬牛糞這些粗活了」他用嘴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卓瑪:「你同卓瑪一起,就在這裡伺候!」
白瑪曲珍急忙說:「可是……我……」
郎呷繼續拔著下顎上殘留的鬍鬚,凶相畢露,狠狠地說:「不願意?不要不識抬舉啊,會下崽的公羊世界上找不到,會下崽的母羊可隨處都有。在我這官寨裡,像你這樣的女娃子就有好幾個……哼!」
白瑪曲珍躬身退出起坐間後整個下午一直惶恐不安。她想像不出郎呷究竟對她要怎麼樣。末了,她橫下一條心:自己既然已經被抓到地獄裡來,還怕同魔鬼打交道?大不了一死,變成一個冤死鬼罷了。但到了晚上,她又一次想到了她那死去的阿媽,為了報仇,她必須活下來,尋找時機,讓郎呷這個惡魔得到應該得到的懲罰。因此,她突然改變了主意,毅然走進郎呷臥室旁邊的一間僅四根柱頭的小房間裡,同卓瑪頭對頭地和衣躺在另一張藏床上。剛剛躺下不久,卓瑪便抬起只穿件藏白布內衫的身子不解地問她道:「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來到這狼窩裡。」
白瑪曲珍也抬起身子,無可奈何地說:「有什麼辦法,我是被抓來抵債的啊!」
卓瑪憂怨地說:「這裡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吃不飽、睡不好,還要被老色鬼欺負!」
白瑪曲珍憤憤不平地說:「他不是有老婆嗎,為什麼也不管管他?」
卓瑪哼了一聲說:「他老婆?他老婆對我們這些娃子根本就是一隻母老虎,可她見了老色鬼,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白瑪曲珍連聲罵道:「他真是一條不要臉的公狗!覺仁波!」
「是呀!」卓瑪說:「官寨裡被他糟蹋過的姑娘不知有多少。」
白瑪曲珍感到奇怪。她說:「難道這些姑娘都情願被他糟蹋?」
「誰敢對他說個『不』字?稍有不順從的,不是被毒打,就是被關進地牢七天不給吃的,凡是從地牢裡放出來的那些阿姐,活下來的很少。比起他們來我還算是要好一些的,但是」。卓瑪索性坐起上身,脫去內衫:「你看我這身上,哪有一塊好的地方,不是被那老狗抓傷,就是被他夾起火盆裡的炭火燒傷!」
白瑪曲珍下床坐到卓瑪床上,輕輕地撫著卓瑪傷痕纍纍的身子,氣憤難平,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她下意識地摸著腰上的那把小藏刀:「哼!要是遇上我,說不一定就會把他那個東西一刀割下來,像割一條狗鞭子那樣。」
「噓!小聲一點,當心被那老狗聽見。」
「怕什麼?他聽到更好。」白瑪曲珍說:「既然你在這樣的地獄裡過日子,你為什麼不逃跑?」
「啊嘖!?」卓瑪談虎色變她說:「我也逃跑過,可是被抓回來以後,把我打得死去活來,然後又扒光了我的衣服,把我栓在木樁上暴曬,還是擁西阿媽救了我,不過從此就再也沒有見到她,聽說是被扔進了蠍子洞。我是從小由擁西阿媽養大的啊!」說著不禁哽咽起來。
白瑪曲珍納悶地問道:「那……你的親生阿媽呢?」
卓瑪不斷抽泣著說:「我的親生阿媽也是這官寨裡的娃子,早就撇下我去了……」
十多年前的一個深秋,官寨裡一個相貌妍麗的女娃子,因與一個男娃子偷偷相愛而懷孕。東窗事發,男娃子因犯通姦的習慣法而被處以二百皮鞭,打得他皮開肉綻,不久,因鞭傷受到感染而潰爛,不治身亡。女娃子後來則因生下孩子後的第二天就從事背水、手磨水淘糍粑等繁重的體力勞動,積勞成疾,在女兒還沒滿週歲的時候便含恨死去。她留下的那個孩子便是卓瑪。……
兩個姑娘正在臥室裡傾訴著各自的悲慘遭遇時,從旁邊一間臥室裡傳來郎呷嚴厲地聲音:「曲珍!」
「囉!」白瑪曲珍正欲起床過去,卓瑪一把將她壓住了。
卓瑪壓低聲音說:「阿姐曲珍,我去吧,不知這老鬼安的什麼心!」
白瑪曲珍一骨碌下床來:「還是我去吧,我知道該怎麼對付他!」說罷忐忑不安地朝郎呷的臥室走去。
郎呷半躺在藏床上,在他旁邊伸手可及的藏火盆上,煨著一個土陶茶罐。
「你來啦!」郎呷掩飾不住內心的狂喜,迫不及待地說:「快倒碗茶吧,我渴得慌!」
白瑪曲珍斟滿一碗酥油茶遞給郎呷。郎呷不接碗,卻藉著窗外射進來的明亮的月光,死死地盯著白瑪曲珍豐滿的胸脯。
白瑪曲珍把茶碗往火盆沿上一放,正欲轉身離去,她的一隻手臂卻被郎呷抓住了。
郎呷不由分說地:「你就在這裡睡,陪陪我!」
白瑪曲珍憤恨地說:「老爺,請你放尊重一些!」
郎呷用勁猛地一拉,便使白瑪曲珍坐到了床沿上,他氣狠狠地說:「在我的官寨裡,還沒有哪個女人敢對我說個『不』字!……」話還未說完,就把白瑪曲珍壓到身下。
白瑪曲珍掙扎著。危急中,她在郎呷只穿著白布內衣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錯!」郎呷痛苦地叫了一聲,放開了白瑪曲珍。
白瑪曲珍趁勢從床上躍起,跑出房間,把木板門拉來反鎖上。
卓瑪走過來,驚慌失措地說道:「怎麼辦?」
白瑪曲珍說:「我走了。你在這裡,時時刻刻都要多加小心!」
卓瑪急的要哭了。白瑪曲珍說:「你不用管我,快去躺下,裝著什麼也不知道。」
白瑪曲珍迅速地把卓瑪扶到藏床上躺下,給她捂上被蓋,轉身朝門外走去。身後傳來郎呷惡狠狠的聲音:「曲珍,你這個臭女人……」
白瑪曲珍迅速下了樓梯,走到大院,兩條牧羊犬跑來嗅了嗅,討好地跟在她身後,她撫摸一下牧羊犬的頭,兩條牧羊犬慢悠悠地離去。
白瑪曲珍走進馬廄,牽了一匹棗紅馬,也不備鞍,快步走到大門前,拔開笨重的木門栓,走出大門,飛身上馬,像支離弦的箭向黑夜裡射去。她的身後傳來官寨裡一片騷動的聲音。
棗紅馬跑了一陣之後,放慢腳步,四蹄踏在大地上,發出了陣陣有節奏的沉悶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