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大家忙著放行李找座位,這時都安頓下來。火車已經正常運行,心情都有些悠然。這個車廂裡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傻乎乎的小子身上帶了許多錢,不免為他擔心。這趟車向來不安全,時有偷竊和搶劫發生,不少人吃過虧。當然也有人暗自高興,傻小子錢在明處,遇上搶劫者,肯定會瞄上他,自己可以安全了。
當那一對大鬍子男女靠傻根坐下時,一些人興奮起來。車廂裡空位不少,幹嗎要擠在一起呢?看來要有什麼事發生了。大家開始竊竊私語,說你看那男人有些匪氣呢,那女子挨傻小子那麼近,一對大奶子要聳他臉上了。有人裝著上廁所,經過旁邊看一眼,回來報告點消息。一車廂目光如探照燈,圍住傻根晃來晃去。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場好戲開演。
大家的猜測沒錯,這一對男女確實是賊。
男子叫王薄,大學畢業,學美術的。女子叫王麗,大專畢業,學建築設計的。他們並不是夫妻,只是一對搭檔。兩人有個共同的愛好,就是旅遊。他們就是旅遊途中認識的。兩人原都有工作,後來都辭了,現在就是四處飄流。
兩人並不時常作案,一年也就二三次,夠花了就住手。要動手就瞄住大錢,比如老闆、港商、廳級幹部,後來也偷處級幹部。因為有一次在一座省城聽人閒聊,說現在全中國最掌實權的就是處級幹部,廳、局級幹部其實只是原則領導,不管那麼細。下頭市、縣到省裡辦事,比如上個項目要點指標什麼的,光廳局長點頭沒用,還得去實際負責操作的處長那裡,這層關節打不通,廳長批了也沒用,拖住不辦,讓你乾著急。縣處級幹部就更有實權,掌管上百萬人一個縣,一路諸侯,大到干預辦案,小到提拔幹部,想腐敗是很容易的。後來兩人看報紙,專門研究反腐報道,果然發現揪出來不少處級幹部。揪出來的廳局級幹部就很少,科級以下也少。
據說是往上難查,往下不夠檔次,處級幹部既夠份量又好查處。王薄王麗就很感慨,說看起來九十年代就該處級幹部倒霉。有回在賓館碰到一個處長,賊溜溜亂瞅女人,王麗就噁心,然後去釣他,果然一釣一個准。睡到半夜,王麗悄悄打開門放王薄進來,王薄把處長拍醒,說處長咱們談談,處長驚得張口結舌。王薄摸摸大鬍子,說你別怕我沒帶刀子,你睡了我女朋友,得賠點錢。王麗把他的保險箱提過來,說你自己打開吧。處長說我這錢是有大用途的,王薄說咱們這事也很重要。處長一臉汗水,抖抖地打開保險箱,有五萬塊,說你們要多少?王薄說要兩萬吧,給你留三萬。兩人就拿兩萬元走了。出了門王麗說你這人沒出息,手太輕。王薄說算了,他也不容易,回去說不定把官撤了。
這兩人做賊並不以斂錢為目的,有了錢就花。有時還寄些錢給希望工程。某省希望工程辦公室收到一萬元捐款,署名「星月」,登報尋找叫「星月」的好心人。他倆看到了大笑,說咱們也成好心人了。兩人最喜歡的事是旅遊,數年內走遍了全國的名山大川。他們是賊,可他們愛山水。
當初王薄就是因為沒錢旅遊才做賊的。旅遊是為了尋找靈感,可是跑了幾年也沒找到,越跑越沒有感覺。王麗就取笑他,說藝術是聖女,你太髒,找不到的。王薄咂咂嘴,不吱聲。
這次他們來大沙漠實在是因為沒什麼地方好去了,沒想到來到大沙漠一待就是幾個月。他們以車站小鎮為基地,不斷往沙漠深處走,有兩次遇上沙暴差點送命,還有幾次碰上狼群差點被狼吃了。王麗嚇壞了,老是鬧著要走。王薄說要走你走,我還要住些日子。王麗只好陪著。王薄被大沙漠鎮住了,這是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大沙漠並沒有任何風景,大沙漠裡只有沙丘,光溜溜的沙丘,百里千里都是沙丘。站在大沙丘上極目遠眺,沙丘一個接一個,重重疊疊,無邊無際,在陽光下光波粼粼,一如浩瀚的大海。而在陰霾的天氣裡,大漠則霧氣繚繞,隱現的沙丘如幾百里連營,你甚至能聽到隱隱的號角和廝殺,讓人森然驚心。相比之下,他所見到的那些百媚千嬌的山水,就顯得輕浮和機巧了。
王薄在大沙漠裡流連,翻過一座沙丘又一座沙丘,喘吁吁不得要領。他真是弄不明白,這單調得不能再單調的大沙漠何以如此震撼人的心魄?但後來他突然明白了,大沙漠的全部魅力就是固執,固執地構築沙丘,固執地重複自己,無論狂風、沙暴還是歲月,都無法改變它。
回到小鎮休息幾日,兩人誰也沒再提起沙漠。過去每游一處山水,回來總愛戲謔一番,現在沙漠卻成了禁忌,王薄變得沉默寡言。幾天後他終於開口,說:「我要回去畫畫了。」王麗幽幽地看著他,很久沒搭話,半夜裡突然說:「咱們該分手了。」
他們終於決定告別大沙漠。
在車站看到傻根完全是個意外,兩個人全愣住了。
這個從沙漠走出來的傻小子,居然固執地認為世界上沒有賊!就像大沙漠一樣固執。
那一瞬間,王麗突然有點感動。
她扯扯王薄的衣袖小聲說:「這小子……特像我弟弟,傻里傻氣的。」王麗時常給弟弟寄錢,可弟弟不知她是賊。
王薄轉頭看著她,目光怪怪的,沒吱聲。
上車後,王麗說:「坐哪兒?」
王薄說:「隨你。」
這是一趟慢車,差不多個把小時就停一次,每停一次就上來許多人。座位上早就坐滿,過道上擠了不少人,大包小包竹筐扁擔,橫七豎八。幽暗的燈光下瀰漫著熱烘烘的氣味,不時有人大聲爭吵。一個看上去有點瘸腿的老人在過道上擠來擠去,老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立足的地方,急得罵罵咧咧。傻根看到了,站起身正要招呼讓座,被身旁的王麗一把拉回座位上,低聲說:「少管閒事!」傻根又乖乖地坐下了。他有些不太明白這女子什麼意思,彷彿他是她的什麼人。但他似乎樂意服從她,就重新坐好,仍是東張西望。這時他看到王麗擠到過道上,靠近那個瘸腿老人說了一句什麼,老人一愣,慌慌地往另一車廂去了。等她回來坐好,傻根本想問她說了什麼,卻憋住了沒問。就有些納悶。
傻根一直處在興奮中,每次停車,他都要打開窗戶往外看,黑黢黢的村莊小鎮越來越多,就有一種重返人間的親切感。小站稀疏昏暗的燈光,舉著菜籃在窗口叫賣的女人,都讓他感到新奇無比。幾年待在大沙漠裡,恍若隔世,他想對每一個人都笑笑,對每一個人說我掙了六萬塊錢,要回家蓋房子娶媳婦啦!傻根的心窩窩裡像注著蜜,想讓所有的人和他分享。
這時王麗好像受不住車廂裡混濁的氣味,熏得想嘔吐,猛起身撲向窗口,半個身子壓在傻根身上。傻根立刻感到她軟乎乎的身子,窘得手足無措。可是王麗突然尖叫一聲:「哎喲!」又反彈回來,原來是對面的瘦子站起伸懶腰踩了她的腳。王麗氣惱地瞪他一眼:「幹什麼你!」瘦子陰陰地往下瞅瞅,慢吞吞說:「對不起,一不當心。」王薄沖王麗擠擠眼,呵呵笑起來。王麗生氣地說:「你還笑!」
王薄覺得有趣極了。先前王麗制止傻子讓座,並把那個瘸腿老人趕走,是王麗看出瘸子是個扒手。他罵罵咧咧是裝樣子的。這種小伎倆騙得了傻根,卻騙不了王麗。王麗把他趕走,是不想讓他在這個車廂裡作案,準確地說是不想讓傻根發現真有賊,她寧願讓那個傻小子相信天下無賊。他知道王麗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又很傻,她被傻小子一句話感動了,於是要充當保護神的角色。可是這可能嗎?王麗被瘦子踩了一腳,又是瘦子疑心王麗要下手,也是從中作梗的意思。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因此王薄笑起來。
其實王薄早已看出這個刀疤臉是個角色,只是一時還不能確定是什麼角色,小偷還是劫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的注意力同樣在傻小子的帆布包上,他不會允許任何人碰它。王薄在心裡說,你也別碰,大家都別碰。
他決定成全王麗。
這是一個美麗的夢。
夜已經深了。車廂裡人大都沉沉睡去,連過道上站著的人也在打盹。不時有人撞在別人身上,鄰近被撞醒的人一下醒過來,轉頭看看,又繼續打盹。大家都顯得格外寬容。也有幾個人沒睡,仍在注視著傻根這邊。他們是些悠閒的旅人,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什麼事情發生。
王麗已經睡著了,頭靠在傻根寬厚的肩膀上,像一隻溫順的貓。傻根先前還試圖挪開一點,可是挪一點,王麗的腦袋就跟一點。後來就幾乎側臥在傻根身上。傻根靠窗,已經挪不動了,就沖王薄看,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咱倆換換?」其實傻根感覺挺好,肩上搭個年輕女子是個福氣,可他又怕人家不樂意。王薄很寬容地笑笑,說:「不用,讓她睡吧。」口氣就像是賞賜。傻根就有些受寵若驚,重新坐穩了,用肩膀和半個身子托住王麗,動也不敢動,唯恐弄醒了她。他不能辜負了人家的信任。如此堅持了個把小時,傻根很累了,也開始發困,就漸漸打起盹來,和王麗耳鬢廝磨,睡得又香又甜。
王薄沒敢睡。
王薄不睡是因為身旁的刀疤臉沒睡。
王薄試圖和他聊聊,就問:「先生到哪去?」
「前頭。」刀疤臉愛答不理的樣子,繼續抽他的煙,地板上已扔了一片煙頭。這傢伙顯得百無聊賴,不時翻看那本有半裸女人的雜誌,光線不太好,看不清字,就只看封面和插圖。一時又丟下,繼續抽煙。刀疤臉精神好得很。王薄相信他在等待時機。他在心裡想,你不會有機會的。他決心和他較較勁兒。儘管他覺得這事有點荒唐。荒唐就荒唐吧,人生在世,大約總會做點荒唐事的。
此後的三天三夜,車上人上上下下,最早一塊上車的人大部分都下車走了,唯獨傻根和他周圍的幾個人沒誰下車。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要去哪裡,就這麼死死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