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37章 枯塘紀事 (2)
    這一年,忽然來了一個魁梧的老軍人,穿戴整齊,連風紀扣都扣得嚴嚴的。老軍人鬢髮已有白絲,面色卻極紅潤,下巴的鬍鬚剃淨了,放著冷冷的青光。令人奇怪的是此人威嚴裡透著幾分癡相,身後跟一條兇猛的狼狗,機警地在地上嗅著什麼。他帶著狼狗在枯塘邊轉了三天,然後不見了。

    於是,縣城裡有了傳聞,說枯塘那裡又發生了強姦案,上級部門派人偵破來了。但這傳聞又有許多破綻,因為沒聽說哪個女人被強姦。這也罷了,此等事原本不宜張揚,對外保密也是有的。但這樣一樁案子有縣公安局破案也就夠了,何勞上級派人呢?縣城小得很,公安局的幹部大家都認得。顯然,那位老軍人不是本縣人。這仍然罷了!案子出現疑難,上級來人協助也在常理之中。但從老軍人的穿戴看,他並不屬於公安幹警,而是一位現役軍人。地方出了強姦案,總不至於動用野戰軍吧!而且,他又是那麼一副癡相。

    大家胡亂猜測一通,沒有結果。於是,興趣轉向更具體的方面,比如,那位被強姦的姑娘是某街上的。理由是前幾天有人見她哭過,並且這幾天一直都沒有上班。接著,好事者就不斷去打聽那姑娘的近況,對她目前的種種事表示關注。街頭巷尾常有一些女人嘀嘀咕咕。種種飛短流長在縣城蔓延開來,居民們都顯得莫名其妙的亢奮。

    半個月之後的一天早晨,枯塘內外突然出現無數民工,號子聲驚動了整個縣城。許多人跑去看出了什麼事,一打聽,原來是北關大隊的社員在修魚塘!

    好熱鬧喲!塘底幾百人在揮掀清理污水爛泥,小土車、平板車、抬土筐往來如梭;上邊又圍著幾百人在修補塘岸,七八輛拖拉機正往返奔跑,不斷往這裡運送石料,一群工匠測量放線,忙得不亦樂乎。整個工地歡騰、氣派,有條不紊。可以看出,這樣大規模的施工場面是有嚴密組織的。

    「這麼說,縣委還是同意北關大隊修魚塘啦?」

    「不像。沒聽說嘛?」

    「是縣委出面組織的?」

    「也不像。」

    的確,在整個工地上,看不到一個縣委領導幹部。那麼,是北關大隊強行修建嗎?駝背支書未必有這個膽量。

    正當人們一團迷霧時,忽然有人發現了那位「野戰軍人」!此時,他穿著一件白襯衫,手提一把明晃晃的鐵掀,混跡於塘底的民工中幹得正歡。他的那條大狼狗靜靜地臥在旁邊的一蓬草棵上,一動不動,很有置百萬軍中而神態安然的大將風度。不一會兒,駝背支書顛兒顛兒地跑到老軍人面前匯報什麼,一邊擦著汗。看樣子,他剛從什麼地方來,帶回什麼不好的消息。老軍人聽著聽著不耐煩了,揮揮手把他趕開了,又指指自己的腦袋,手勢極其強硬,意思好像是說:「你別怕,一切有我!」駝背老頭挨了訓,還挺高興的樣子,連連點頭,又轉身沖身邊的民工做個鬼臉,使人懷疑這狡猾的傢伙在利用老軍人。

    後來,人們總算打聽清楚了,修建枯塘的發起者、組織者就是那位老軍人。

    老軍人何許人也?一個剛從野戰部隊轉來的神經病人!

    據說,老軍人姓劉,原是本縣人,一九三八年參軍走的。他是某邊防部隊的一位師長,有一年戰備值勤,七天七夜不下崗位,大腦勞損過度,從此神經失常。劉師長在部隊幾十年,向來有極強的責任心,加上脾氣暴烈,作風果斷,下級軍官都敬畏他。神經失常後,這種責任心表現得更為突出,常做些有悖常規的事。他發現戰士愛吃饅頭,而廚房老做干飯,就下令撤了炊事班長的職務,宣佈由自己兼任,並且親自下廚房蒸饅頭,蒸一籠又一籠,直到饅頭無處放才罷手。事後,戰士們估算了一下,這些饅頭夠他們師直機關戰士吃半年。

    他要和戰士一樣站崗,誰也勸阻不了。師政委只好另派一個班的戰士,在他站崗值勤的時候,分散隱蔽在周圍做保護工作。他幾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就是沒失去幹工作的熱情,這種熱情既叫人感動,又令人啼笑皆非。部隊為他治了幾年沒有治好,前不久,才轉到這個縣離職休養,委託地方繼續為他看病。

    10

    劉師長仍是軍人,組織關係就安在縣武裝部。他幾十年不曾回過家鄉,一回來就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當天找到縣委和武裝部黨委,要求分配工作。縣裡自然不會同意。上級早有安排,劉師長回原籍主要為治病,因此派了縣醫院一位老中醫專門為他治療。

    這位老中醫治療神經病人很有經驗,而且和劉師長是一個村的,從小一塊長大。後來,一個當兵走了,一個習醫去了。解放後雖不曾見面,卻有書信往來。所以老中醫捋著鬍子在縣委書記面前打了包票:「放心。劉師長的病包在我身上了!」

    劉師長在縣裡沒找到工作,就給縣委書記說:「你們不安排,我自己找!」他找來找去,就找到了枯塘。這是為家鄉父老造福的事,為何不干呢?

    他在枯塘邊轉游了三天,最先發現他的是北關大隊的駝背老頭。駝背老頭不露聲色地觀察了三天,又派人去縣武裝部弄清了他的來歷,第三天傍晚直接去了劉師長家。一個鐘頭以後,修建魚塘的事就談成了,劉師長大為贊成。

    駝背老頭樂顛顛地跑回來做籌備工作,別的大隊幹部有些擔心:「聽說這人有神經病,怕靠不住吧?」

    「你不懂!」駝背老頭很得意地說,「就要他這個瘋勁!越瘋越靠得住!這種事想靠靈性人?嚇!——這不,他把兩萬元存折都給我了。」

    駝背老頭從懷裡掏出幾張存折,引得一圈人圍來看,眼睛都亮亮的。兩萬元!誰有這麼多錢?

    「你咋把人家存折也拿來啦?」

    「他硬要給嘛!」

    「不要不行?」

    「不要不行。他大發脾氣。他家有個老中醫也勸我拿上,說是別惹他生氣。」

    「那——咱不能白要人家的。」眾人紛紛說。

    「當然!」駝背老頭把存折重新揣到懷裡,狡猾地笑了笑,「等魚塘收益了,立刻還賬!」

    果然,籌備工作極其順利。社員們被劉師長的精神感動,在家庭經濟並不寬裕的情況下,又自籌了八千元資金。這仍然不夠。聯繫石料、買水、定購魚苗等,凡是有困難的事,都由劉師長出面。他嚷嚷叫叫,瘋瘋癲癲,卻一路順風。

    魚塘動工的當天,縣委才知道這件事,因為先後有化工廠和另外三個大隊告狀。縣委書記問清是劉師長領頭干的,沉吟半晌,無可奈何地勸他們說:「算啦。讓北關大隊修吧。劉師長有神經病,不好阻撓他的。」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劉師長的級別比他高。但他沒說。他又能說什麼呢?人家辦的是縣委都沒辦成的好事。

    二十天以後,魚塘建成了。接著放水、投放魚苗。昔日破爛不堪的枯塘,變成清波蕩漾的魚塘,那一方浩大的水面,如明鏡一樣嵌在縣城西北隅,看了讓人賞心悅目。

    縣城的垃圾再不准往這兒傾倒。環境衛生管理所的主任急了眼,跑來找劉師長質問:「到處都是垃圾怎麼辦?」

    劉師長比他火氣還大:「混蛋!你把垃圾給我吃了!」

    化工廠的排水道已被劉師長派民兵堵死,工廠被迫停產。廠長在大街上碰到劉師長申訴苦衷。這個廠長也是剛從部隊轉業不久的一個營級幹部,在劉師長面前不敢放肆,態度和婉得很。劉師長聽他說完,並不答覆,突然喊一聲:「立正!」

    廠長條件反射似的立刻立正站好了。劉師長上前為他整整已經沒有帽徽的帽簷,又退後一步,左右端詳了一番,這才繼續發佈口令:「向後轉!跑步——走!」

    化工廠的廠長只好以標準的軍人姿勢沿大街跑走了。直到跑出百米以外,估計劉師長看不到了,才吱溜鑽進一條胡同,摘下帽子,懊惱地罵起來:「媽的,窩囊!」

    不久,買魚飼料有了困難。這麼大個魚塘,每天都要投放許多麩皮,北關大隊自己解決不了,駝背老頭找到劉師長:「師長,縣麵粉廠麩皮多得很!」

    「你們咋不去買?」

    「非走後門不可,一般人買不來的!」

    「你去叫二十輛平板車,下午兩點在麵粉廠等我!」

    「好!」駝背老頭大步流星地走了。下午兩點,劉師長帶著他的大狼狗準時來到,駝背老頭的平板車隊也已聚齊。

    劉師長不找什麼書記、廠長,帶人直奔倉庫保管室,氣勢洶洶的。保管員是個壯小伙子,雖已風聞劉師長有神經病,但還是理直氣壯地抓緊鑰匙不開門:

    「有條子嗎?」

    「沒有。」

    「那不行!我要犯錯誤的。」

    「這好辦。」劉師長一揮手:「把他捆起來!」

    平板車隊的小伙子們開心地大笑起來,一擁而上,把保管員捆上了。劉師長繳了他的「械」,把鑰匙拿到手,才對他說:「委屈你一會兒。這樣,你就沒責任了。」

    劉師長親自打開倉庫門:「搬!」

    好傢伙!十二間大的倉庫裡,全是用麻袋裝的麩皮,而社會上供應卻極其緊張。

    駝背老頭帶著小伙子們衝進去,風急馬快,不到半個鐘點,就搬出來一萬多斤麩皮。等麵粉廠書記、廠長聞訊趕來時,平板車隊已經呼嘯而去。劉師長正帶著大狼狗,邁著莊嚴的軍人步伐視察麵粉廠設施。

    駝背老頭沒有走,他是留下付款的。看到廠長、書記來了忙諂笑著迎上去表示道歉,並且附在廠長的耳朵邊小聲說:「劉師長命令我來的,我敢不來?他是師長,比縣委書記都大!又有神經病,還罵你們放著麩皮不賣給群眾,專門用來走後門……」

    書記、廠長知道這老傢伙在軟硬兼施,氣得面色鐵青,一邊給保管員鬆綁,一邊喊早嚇得直哆嗦的女會計:「收錢!」

    當天,他們去縣委告了狀。說劉師長無視黨紀國法,隨便綁人搶倉庫。縣委書記苦笑著說:「算啦。神經病人幹什麼都不犯法。往後,你們按計劃供應魚塘飼料好了,省得惹麻煩。」

    從此以後,劉師長所向披靡。上至縣委,下至各單位的領導,沒有誰不怕他。一個神經病人,何苦和他一般見識呢?

    11

    一年以後,魚塘大見效益,一次捕魚就收入十五萬元!

    劉師長的病也已基本治好。

    這要歸功於那位老中醫。藥物治療只是一個方面,更主要的是精神治療。平日無事,他就陪他下棋、散步,讓他的精神高度放鬆,絕不約束他。而且從大環境上看,地方上也比部隊隨便得多。

    但劉師長的病治好以後,心情卻格外沉重起來。因為家裡人告訴他,一年多來,他幹了多麼荒唐的事。劉師長慚愧了。身為一個高級幹部,帶著大狼狗招搖過市,到處喊喊叫叫,實在有失體統,也損害了黨的形象。於是,他首先把大狼狗贈送給縣公安局。這條狼狗原是一條軍犬,劉師長在邊防部隊時常帶著它的,臨離開部隊時,他把這條軍犬移交給別的同志。可在劉師長帶著家眷剛上火車時,這條軍犬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也跑上了火車,吱吱叫著,不肯離去。劉師長感動至極,從車上甩下一百塊錢,當做一條狗買下帶了回來。現在,他決意要把軍犬送給公安局了。肯定,它還能服役幾年。

    然後,劉師長穿戴齊整,先到縣委,又到各單位賠禮道歉,請求他們批評。但誰也沒有責怪他,都說他為家鄉人民辦了一件大好事。而且表示,只要需要,今後還會從各方面支持他的工作。

    劉師長大為感動。早在部隊時,都說地方的事特別複雜,不複雜嘛!地方幹部群眾多麼憨厚,多麼寬容!他被這一種高尚的情感鼓舞著,重新制定了下一步的計劃。不僅要把現在的魚塘造成公園,而且計劃清理舊城河,在城河裡栽上白蓮藕,每隔二百米建一座河上涼亭,把全縣城變成一座公園式的城市。

    消息傳出,全城的居民都歡騰起來,這前景多麼美好!當然,會有許多困難,大量資金要從各方面籌集,建築力量要從各方面調用,造成一種社會建公園的紅火氣氛,雖然困難很多,但有劉師長出面,還有辦不成的嗎?況且他的神經病已經好了!

    12

    然而,世上的事真有點「媽媽的」!

    半年之內,劉師長以六十歲的年紀,不辭辛苦到處奔忙,到處協商,幾乎是求奶奶,告老爺,結果一分錢的資金也沒有籌到。每一個單位都用好話搪塞他,其實卻沒有一個單位理他那個茬:「扯雞巴淡!真是個老瘋子!」

    劉師長苦惱煩躁至極,悶在家睡了三天。第四天,神經病突然又復發了。

    但他已經沒有大狼狗,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隻花貓,扛在肩上招搖過市,大喊大叫。只是神態裡不再有癡呆,而顯得分外悲憤、淒涼。

    縣委書記立刻把老中醫找來,責成他再次把劉師長的病治好。

    不想,老中醫卻搖搖頭:「將來有一天,他的病也許會不治自好。但目前,我是無能為力了!」

    《青海湖》1986年3期

    《小說選刊》1986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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