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坡上撒幾隻雪白的山羊,青草綠得晶瑩。河水就在腳下淌,一點聲音也沒有。前頭是一片豆地。過去豆地是七爺的瓜地。瓜棚上吊幾個絲瓜,開一簇金黃的小花。七爺正站在瓜棚下打著眼罩往四處看。他每年都種二畝瓜。今年又種了二畝,甜瓜、菜瓜、西瓜。有幾棵西瓜,是留給自己吃的。七爺沒牙了。
他得提防著那些渾小子。他們愛偷他的瓜。
葫蘆趴在樹蔭下的河坡上,只露一個腦袋。抬頭看看遠處的七爺。他在尋找機會。葫蘆說:「豌豆,你趴下。別讓那老頭兒看見。」
豌豆說:「我不趴下。你該叫我嫂子。」依舊坐著,嘴裡銜一根節節草,瞅著葫蘆。
葫蘆看了她一眼:「我偏叫你豌豆。」
豌豆說:「我偏不趴下!」卻往下縮了縮頭。
草皮很厚,很軟和。乾淨得一塵不染。豌豆其實也想趴下,像兒時那樣,用下巴蹭著毛茸茸的草葉。她知道那樣很舒服。可她不能趴下。那不像個樣子。和葫蘆趴在一起更不像個樣子。
她覺得這小子很壞。
丈夫和他不同姓,同歲。他該叫她嫂子。但葫蘆守著人叫嫂子,背著人就叫豌豆。她老覺這小子不正經。幹事情喜歡偷偷摸摸的。去年結婚時,她就看出來了。那時大家都在鬧新房,公開鬧。豌豆性子開朗,知道誰也躲不過這一關去,隨他們鬧。後來鬧房的人都走了。臨睡前,豌豆坐在床前洗腳。忽然發現床底下冒出一股煙,裊裊地飄出來。有人在床底下吸煙!看來趴得時間久了。豌豆覺得好笑,這人聽房倒捨得下工夫。洗完腳,不動聲色,端起盆嘩地潑了進去。噢一聲從床底下鑽出個人來,一頭一臉都是洗腳水。丈夫吃一驚,傻乎乎地笑了:「葫蘆,你操啥?」葫蘆瞪了豌豆一眼,抹一把水:「你等著瞧!」狼狽逃竄了。豌豆笑得直打噎。這個人。
她覺得這個人很有趣。這一次的印象太深了。以後每次睡覺前洗腳,她都要想起他。老覺得有一縷青煙正從床底下飄出來。她愛乾淨,從當閨女時就愛乾淨。夏天,天天都要洗澡。冬天冷,隔幾天也要擦澡。腳是每天必洗的。丈夫人老實,在田里死干。晚上倒頭就睡。她老嫌他的腳丫子臭烘烘的。他睡著了,豌豆也要端一盆熱水,用毛巾蘸著給他擦乾淨。丈夫很愛她,她也疼他。當初就是戀他這份老實能幹,媒人一說就成了。
但日子久了,豌豆和丈夫在一起,總感到少了點什麼。她老想和人說笑一陣子,開開心。丈夫不大說話,更不愛笑,只知悶著頭幹活。葫蘆和她家隔牆,只要在家,端著碗吃飯就來串門。他老和豌豆開玩笑,避著丈夫和她擠眉弄眼。她相信他沒安好心。丈夫倒是渾然不覺。他不懂得提防人。但豌豆提防著。和葫蘆在一起,老覺得神經不安閒。但有趣。
她承認葫蘆比丈夫有本事。丈夫只知在田里幹活。葫蘆卻常出去。在外頭跑生意。販賣生薑、大蒜、山藥。在當地收購,租汽車拉到外地賣,一趟就賺幾百塊。他曾動員她丈夫和他一道干。豌豆也攛掇丈夫去,可丈夫不去。他很憨厚地笑笑:「我不行。不能坐汽車。汽車跑恁快,我害怕。」真的。他不敢坐汽車,老怕汽車栽跟頭。自行車也不會騎,趕集走親戚都是步行。慢是慢了點,穩當。再不就讓豌豆去:「你去吧。我在家幹活。」他不願讓豌豆累著。
日子很平靜,平靜得無聊。
午飯後,豌豆趕七八隻羊到河坡上,往草皮上一臥,看著羊吃草。天熱得煩心。她把領口解開,露出一截雪白的頸窩。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覺得鼻孔發癢,猛睜眼,葫蘆正趴在她旁邊,用一根草莖撩她,豌豆一下坐起來,臉紅了:「涎皮賴臉!你幹啥?」她很生氣,又很興奮。
葫蘆仍然趴著,兩條腿蹺起來。看著她:「喂!豌豆,口渴了吧?」他已經來了一會兒啦。一直在看她的頸窩,
豌豆捋捋頭髮。這是女人的本能。在男人面前,女人最怕頭髮散亂。豌豆說:「口渴又怎麼樣?」
葫蘆說:「我去給你扒瓜。」朝七爺那兒努努嘴。
豌豆說:「不害臊!你還小?問七爺要他也給的。」七爺並不小氣。誰口渴了,去瓜田吃瓜,准給。都知道的。
葫蘆說:「要瓜吃沒意思。」
豌豆說:「七爺最討厭扒瓜的人。」
葫蘆說:「我喜歡扒瓜。」
豌豆看看他,笑了。葫蘆就是葫蘆。他喜歡把直來直去的事情弄得彎彎曲曲的,把很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扒瓜,勾起她童年的記憶。她立刻覺得周圍的環境神秘有趣起來。
河坡上沒有人。田里到處都沒有人。莊稼人都在歇午。七爺往四周望了一陣子,也回瓜庵裡去了。
葫蘆看著她的雪白的頸窩,笑嘻嘻說:「豌豆,你等著。別伸頭。藏好。」打個飛吻,去了。
豌豆說:「你該叫我嫂子。我不藏。」摸摸嘴唇。
葫蘆沒理她,起身往豆地裡爬去。
豌豆無端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地趴倒在斜坡上,露一個頭看。到瓜田要經過百多米一塊豆地。一直爬過去會很累。葫蘆站起身,彎下腰往前躥。快得像兔子。
忽然,豌豆看到七爺從瓜棚裡又出來了。抬起頭對著太陽看,一動不動,突然躍起,打了個很響的噴嚏。豌豆嚇得一哆嗦,壞了。可就在同時,葫蘆一頭栽到豆稞裡,又不見了。這傢伙鬼呢!豆棵很深,人蹲在裡頭就能藏住身子。
七爺一直站在瓜棚下,再沒回草庵裡去。但這不影響葫蘆扒瓜。不大一會兒,回來了,一手攬一個西瓜,從豆稞裡爬了出來。天知道他怎麼在七爺眼皮底下做的手腳。
「吃吧!」葫蘆累得氣喘吁吁,熱一頭汗。沒有刀,他彭地摔爛一個,抓起一塊就啃。
豌豆怪感動,也口渴。看看他,拿起一塊。西瓜水靈靈的,又甜又沙。
葫蘆吃著瓜,說:「豌豆,跟我跑生意去吧?」
豌豆眨眨眼:「我?」
葫蘆說:「你。上海、無錫、蘇州,那裡成衣便宜,式樣也好。買來准賺錢。」
「你不販大蒜、山藥啦?」
「販。帶你跑幾趟成衣。等你熟了,我再去幹。」
豌豆心動了。她早就想出外賺錢。可一個女人家,沒路,沒錢,咋跑呢?「我沒本錢。」豌豆說。
「我借給你三千塊。」
「虧了本咋辦?」
「死賺!虧了本算帶你見見世面。」
豌豆看看他,一本正經。不像開玩笑。但這承諾又顯得過於輕率。她懷疑他在打自己的主意。這裡頭似乎掩蓋著什麼。這件事很使她恐慌,又很有誘惑力。
「我回家商量商量。」豌豆笑笑說。臉上興奮得放光。
葫蘆一個勁勸豌豆多吃西瓜,詭秘地眨著眼。豌豆吃著想著,猜想他又在耍花招。可吃瓜又有什麼花招可耍呢?新鮮的西瓜,又沒毒藥,吃就吃。
葫蘆又拿起一塊:「吃!豌豆。」
豌豆說:「吃就吃。你該叫我嫂子。」
終於吃不下了。兩個西瓜還剩下半個。葫蘆拿起來扔進河裡:「咚!」濺起一簇水花。水晃了晃,又平靜了。
葫蘆坐在一旁抽煙,不時看看豌豆。很詭詐的樣子,好像在等待什麼事情發生。
豌豆坐著,靜靜地想心事。覺得好像已經到了上海。上海是什麼樣子呢?忽然覺得哪兒脹……唔,西瓜吃得太多了。她看看葫蘆,葫蘆也正看她,笑瞇瞇的。管他呢,她憋得緊。起身往豆地去了。剛走進豆地,葫蘆從後頭追上來。豌豆說:「你跟我幹啥?」葫蘆說:「不幹啥。我想給你說個事。」豌豆說:「待會兒再說!我有事。」葫蘆裝糊塗:「什麼事?」豌豆啐了他一口:「女人的事!」
葫蘆站住了,卻不走,鬼頭鬼腦地笑。
豌豆拐個彎。右邊有一道小溝。那裡可以隱身。豌豆走得很急。她憋壞了。剛蹲下,猛聽有響動。扭頭一看,葫蘆又跟上來了。
「你幹啥?涎皮賴臉!」豌豆嚇得噌一下站起來,幸好還沒解褲帶。
葫蘆撓撓頭皮,笑了:「我說……」
「你什麼也別說!滾!」豌豆急紅了臉。這才發覺上當了。這小子在存心捉弄我。怪不得老勸我吃西瓜。
葫蘆笑瞇瞇地說:「你忘啦?我喝過你的洗腳水呢。」
豌豆又好氣又好笑:「你想報復?」
葫蘆鼻子裡「唔嗯」一聲。抱著膀站在那裡。這種鼻音是跟外國人學的。「我看你怎麼辦?我要叫你憋得叫喚。」
豌豆傻眼了。她恨死這小子了。總不能當著他的面撒尿吧。「你真不要臉!」豌豆罵起來。急忙忙往回返,一刻也等不得了。她要趕緊回家,葫蘆不緊不慢地隨著,很悠閒的樣了。她生氣的時候更好看。
豌豆回到河坡,實在受不住了,走回家也來不及了。她看看葫蘆,他還在旁邊站著。
豌豆忽然靈機一動,一縱身跳下河去。撲通一聲。葫蘆一驚。豌豆已整個蹲在河裡,河水只到腰深。他很開心,逼得她跳了河,拍著巴掌笑起來。
豌豆也不理他,靜靜地蹲在河水裡,身子周圍冒出一串水泡。
葫蘆忽然明白了,喊道:「豌豆,你真聰明!」
這回輪到豌豆笑了。她站起身,渾身水淋淋的,沖葫蘆大笑起來:「你個大傻瓜,枉費心機!」
豌豆爬上岸,仍笑個不停。一身濕衣服貼緊了身子,纖腰,豐臀,兩個高聳的奶子,形體畢現。她兩眼熱辣辣地盯住葫蘆,忽然抓起一把稀泥往葫蘆身上抹去。葫蘆躲閃著,誇張地大聲討饒,心裡卻異常快活,他知道他快成功了。遠處的七爺看到了,以為有人在打架,朝這邊大聲吆喝起來。
葫蘆敗興地朝他吐了一口,趕緊逃走了。
幾隻山羊已經吃飽了,靜靜地臥在樹蔭下打盹兒。豌豆獨自斜坐在草坡上,側著臉慢慢梳理濃黑的長髮,眼裡幽幽的,像兩潭春水。她走神了。
幾天以後,豌豆隨葫蘆去上海了。
臨走前,丈夫癡癡地看著她:「別在外頭太久了。我會……記著洗腳的事。」豌豆流淚了。一下子撲過去,緊緊摟住丈夫的脖子,親了一口。她還沒有這麼親過他。
豌豆去了。出門時,身上老是發抖。
《上海文學》1987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