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香 正文 24. 女人心
    1998年12月29日

    「美姝呀!」

    「嗯?是靜嵐呀!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半個小時了。」

    「看來我一不小心又睡著了。承宇呢?」

    「我叫他回去洗澡了,他看起來很疲倦,說洗完澡馬上回來。」

    「嗯,他老是這樣。要不是你來了,他放心了,肯定一刻都不會離開的。你來待一會兒就又要回去,何苦跑那麼多路呢?」

    「我請了兩天假,能待到後天。」

    「我呀,最近好像老是在睡覺,剛醒過來,又困了。現在你來了,我不能再睡了……」

    「睡吧,沒關係,我就在你身邊。」

    美姝點了點頭。她的鼻子上接著輸氧的裝置,帶著條紋的病號服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承宇在操場上跑步的時候,美姝失去了知覺,承宇馬上把她送到了現代醫院。如果美姝因為某種強烈的衝擊暫時停止了呼吸,那對美姝、對孩子都是致命的。

    承宇從靜嵐那裡學會的東西也包括心肺復甦的急救措施:讓脖子向後仰,保持氣管通暢,大口地吹進三四口氣之後,把雙手疊放在心口往上兩三指的地方,對心臟施加壓力,使心臟重新跳動。幸運的是,美姝只是暫時失去了知覺,她的心臟和脈搏還在跳動。

    到達急救室的時候,美姝已經恢復知覺了,但她再也不能堅持跟承宇兩個人的小世界了,她知道,現在的情況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意志、忍耐和智慧所能解決的限度了。

    美姝放棄了祥雲小學,住進了只有一張床的狹窄的病房裡。

    樸民植大夫花了兩天時間檢查和觀察了美姝的狀況之後,發現她的疼痛每隔三個小時就發作一次,於是決定整天給她輸添加了催眠成分和嗎啡的藥液,因為美姝的體力幾乎耗盡了,她的心理狀態也很不穩定。樸大夫認為對病人、對孩子來說,與其睜著眼睛忍受疼痛的折磨,倒不如保持昏睡狀態好。

    一見到美姝,樸大夫就明白根本沒有別的辦法了,美姝臉上微黃的黃疸也很令人擔憂,這說明美姝患的胃癌是向其他臟器轉移了的侵襲性胃癌,現在只能寄希望於這不會發展為惡性腺腫了。

    惡性腺腫是最可怕的,它使癌細胞像炮彈一樣投下來,像碎片一樣四處飛濺,貼附到五臟六腑上,瞬間內就能把內臟器官全都變成一片廢墟。雖然樸大夫見過的癌症病人有很多,但一個孕婦能堅持到現在的狀態,對他來說也是值得讚歎的一個奇跡。

    美姝很感謝大夫這種減少自己痛苦的安排,但卻不願意一直處於昏睡狀態中。自己要看到承宇,要跟孩子姝美說話,要跟自己交談,而且能夠這樣做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大夫卻一直讓自己睡覺,她很不情願。

    上周,樸大夫接受了美姝的抗議,同意根據每個階段的狀態和檢查結果適當縮短睡眠時間。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美姝感覺到一直粘著自己的瞌睡蟲收斂了許多。

    美姝睜開眼睛,把頭偏到一邊,靜嵐坐在旁邊,握著她的手。從祥雲小學轉到現代醫院的第二天,靜嵐利用晚上的時間來了一趟,因為第二天還要上班,又匆匆趕回漢城去了,美姝因為藥物作用睡著了,沒有見到她,只聽承宇說過。

    「靜……嵐啊!」

    「哎,美姝,你要什麼嗎?」

    「不是。我的孩子怎麼樣了?你不是專家嗎?」

    「就算你不問我,我也已經去問過這裡的婦產科大夫了,我自己也替你做了幾項檢查,孩子很好,在正常地成長。婦產科醫生如果真的知道了你的情況的話,肯定會把你當成一個值得寫篇學術論文的好病例。真可惜呀!」

    「呵呵呵,是嗎?原來我差點兒成了試驗用的小白鼠了。」

    「也不見得就一定不是好事,如果有醫生遇到像你這樣懷著孕還同時和癌症做著鬥爭的病人的話,你就可以為他提供一個很好的臨床病例呀。當然這可以擴大病人的選擇餘地。」

    靜嵐輕輕拍著美姝的手背,接著說:

    「你真的很了不起!其實我根本沒有想到你會支持到今天,還以為根本不可能呢。我錯了!」

    「怎麼回事,你的話聽起來不像是稱讚呀,倒像說我是一個歹毒的女人一樣?」

    「這是人類的勝利!不,是母愛的勝利!」

    「不是的,如果承宇不在我身邊的話,我早就失去目標,一頭栽倒在地爬不起來了。我一直都是看著承宇才撐到今天的。」

    「是啊,承宇也很了不起!」

    美姝的頭髮從耳後飄出來,遮住了眼睛,靜嵐輕輕替她攏好。

    「我怎麼樣?是不是像非洲難民的小孩兒?皮包骨頭,只有肚子鼓得像要爆炸一樣……」

    「沒有呀,很漂亮,本來很漂亮的眼、耳、口、鼻沒從你臉上逃走,臉卻變小了,像少女一樣……嗯,真的很性感!」

    「什麼?性感?……呀,聽了你的話我的耳朵怎麼一下子張開了呢?心裡也咯登一下!」

    「啊呀,得了,別鬧了!」

    兩個女人深情、平靜地凝視著對方,笑了。

    靜嵐突然臉一板瞪著美姝,好像要教訓她一樣。

    「怎麼啦?你再這樣可就要變成鬥雞眼了!」

    「你知道嗎,我們認識這麼多年,從來都是你固執己見,傷透了我的心!現在你也該聽我一次話了吧?」

    「你這孩子,到底想說什麼呀?」

    「拜託你,一月份的時候去我們醫院,好不好?我派醫院的救護車來。」

    「漢城?不好。這個醫院的設施不也很好嗎?又乾淨,群山環繞,空氣又好。」

    「瞧,就知道你會說這些話。上次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你生孩子的時候要有好幾名專家跟著,這個醫院雖然大,但沒有你需要的專家,而且,還有誰能像我這樣照顧你呢?我會好好替你接生的,我想替你接生。」

    聽了靜嵐的話,美姝沉默了。靜嵐的話是對的,只有最後一句錯了,自然分娩恐怕很難,現在美姝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從床上起身時也需要人攙扶,這樣怎麼可能自然分娩呢?然而,她也不願意想事情最終會發展到什麼地步。

    靜嵐握著美姝的手等她回答,美姝點了點頭,靜嵐馬上感到心花怒放。

    「靜嵐啊!我不在漢城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什麼事?你指的是什麼?」

    「以前你不是說你們醫院整容外科有個四十一歲的大夫還沒結婚嗎?」

    「是啊,那又怎麼樣?」

    「現在那個人還是獨身嗎?」

    「啊呀,我現在才明白你要說什麼了。你呀,又沒見過那個人,所以才會說這些沒用的話。不管是不是獨身,那個人現在成了一輛坦克。」

    「坦克?」

    「身上長了很多肉……那個人走路的時候,堅固的水泥走廊都咚咚直響,體重大概有130公斤吧,簡直超越了摔跤運動員的級別,完全是相撲運動員,相撲!你想殺死誰嗎?」

    「呵呵,那個大夫,原來不想壓死女人才選擇獨身的呀……我真是的,還以為是個很帥的整容專家呢。啊呀,這麼說不成了,我本來還以為你跟那個人在一起,想讓他給我免費墊高一下鼻子呢。」

    「什麼?你太過分了,因為跟承宇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就這麼盛氣凌人!哼,瞧你那目中無人的表情和眼神,真讓人寒心,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別翹下巴了!拜託!」

    「難道像承宇這樣的男人,真的再也沒有了嗎?」

    「當然了,要知道,承宇可是性格、外貌、實力,一樣不缺,近乎完美的呀!」

    「是嗎?」

    「是啊!可是,喂!……喂!你……到底在動什麼壞主意?」

    靜嵐大驚失色,她從美姝的眼神中讀出了只有女人才能察覺出的絕望和嫉妒。

    美姝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把至交好友靜嵐放到自己的位置上,作為承宇的新女人,作為姝美的媽媽,怎麼樣?美姝知道,靜嵐從上大學時就一直誇承宇是個好人,靜嵐喜歡的男人正是承宇那個類型的。

    美姝認真地把承宇和靜嵐聯繫起來,是因為孩子。她想,如果代替自己的是靜嵐,就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用生命換來的無比珍貴的孩子托付給她了,靜嵐會做得很好的,她曾經說過一定要養大一個孩子。美姝非常瞭解靜嵐冷靜而有風度的性格,想到靜嵐可以替自己把孩子帶大,她就覺得心裡輕鬆了好多。

    但是……作為女兒的母親,靜嵐是最合適的,是值得自己感謝的,但一想到她會成為承宇的女人,美姝就忍不住打退堂鼓了。美姝願意把孩子托付給靜嵐,但要把承宇也托付給她,讓她成為承宇的女人,美姝就覺得心裡說不出的鬱悶,雖然自己也明白這種想法太自私太貪心,但依然無法控制從心底裡突然生起的一陣冷風,於是不由自主地掉過頭去了。

    靜嵐從美姝的眼睛裡讀出了她的心事,看到美姝把頭轉向另一個方向,靜嵐的心裡苦苦的。

    承宇是一個值得愛的男人,不只是靜嵐一個人,只要精神稍微正常一點兒,誰都會這麼認為,因為他實在是一個難得的真實而純粹的人。靜嵐對承宇的感覺也僅限於此,僅限於欣賞坦率誠懇的承宇散發出的香氣,至於搶佔朋友的位置,她可從來都沒有想過,連一丁點兒的念頭也沒動過。

    至交好友正在走向死亡,怎麼可能窺視她的男人呢?這是絕不可能的,是會受到上天懲罰的惡毒心腸。靜嵐知道病人的心是多麼脆弱,知道他們每天除了坐著就是躺著,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想法,她也理解這些情況,但對美姝居然產生了這種念頭,她還是感到無比的寒心,覺得美姝簡直不可理喻。

    即使從一開始就沒有美姝的存在,靜嵐也不見得會跟承宇發生什麼,難道說認為一個男人不錯就是想跟他結婚嗎?承宇也是一樣,雖然認為靜嵐是一個很好的前輩,但肯定沒有把她當做自己愛的對象。覺得一個人不錯,和跟他一起睡覺、一起生活絕對不能相提並論,兩者之間存在著天壤之別。

    美姝把頭掉過去的時候,靜嵐露出一絲苦笑,表情複雜地搖了搖著頭。

    「……靜嵐呀!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

    病房的窗戶外面,潔白的雪花在四處飛舞。是不是醫院的病人們吃完橘子之後把橘子皮全都扔到了窗外?整個天空都是橘黃色的,鑲滿了橘子皮一樣的點。

    「漢城下過好幾次雪了吧?」

    「是啊,但馬上就化了,根本不像雪。看來這次要下場大的了!」

    「這裡一下雪,就至少沒過腳踝,有時候甚至會到膝蓋那麼深,你明天得早點兒出發了。」

    「是啊,但願不必往車轱轆上纏鏈條,我一直都沒離開過漢城,根本不知道怎麼纏。」

    「這些承宇都會,別擔心!」

    「……」

    美姝回頭看著靜嵐,燦爛地笑了。靜嵐伸出手,撫摸著美姝臉上深深的笑容。

    她們理解了對方,理解了所有的一切。同是女人,她們的身體和心靈都是多麼脆弱呀!身體折磨著心靈,心靈折磨著身體,同樣都屬於自己,卻常常不肯協調一致,不肯服從自己的安排,這個時候,那種孤立無援的悲哀和痛苦是比什麼都難以忍受的。

    美姝摀住放在自己臉上的靜嵐的手,說:「又一年要過去了。」

    「是啊。」

    「現在我們多大了?」

    「三十四!」

    「哎呀,可憐的靜嵐!嘖嘖……」

    「什麼呀?幹嘛咂吧舌頭?」

    「作為女人,覺得你可憐唄。」

    「什麼?你自顧不暇呢!」

    「我呀,愛也愛過了,婚也結過了,孩子也懷過了,很快就要生了,還有什麼好遺憾的?但你一樣都沒做過,一直都是替別人接生孩子。」

    「嗯……」

    「三十四!本來我應該負責拯救你這個老姑娘,義不容辭,可是……我老是這麼躺著,總抽不出時間來,怎麼辦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能裝作不知道……真是難辦呀!」

    「你想的還真不少啊!不過,要真心對我好的話,就別那麼固執,聽聽我的話吧!」

    美姝微微拉了一下靜嵐的手,靜嵐彎下腰,輕輕抱住了美姝,兩個人互相敲打著對方的肩和背,輕聲笑著,比賽誰敲得更重,結果還是靜嵐輸了,她實在不能下狠心砰砰地使勁敲打弱不禁風的病人。

    窗外很快就變成了皚皚雪國,青翠的松樹葉各舉著一個小小的「棉花糖棒」。美姝和靜嵐一起盯著窗外紛飛的雪花,看了很久。

    她們像親姐妹一樣親密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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