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
一進我們的駐地,居然第一句就聽到這麼一句話。
這句話在軍營裡著實不奇怪,就像到書院裡一定會聽到子曰詩雲。
問題是出在這句話的聲音。
人群中這句話的聲音既不粗豪,也不彪悍,還帶著清脆的童音。
我一個頭兩個大:這個聲音,莫非是……
「哈哈哈,說得好,好男兒就該這般豪爽,小玉,你是姚將軍的弟子,千萬不要學得像張大人那般模樣。哈哈……」
「張大人怎麼了?」旁邊有人問。
「張大人麼,呵呵,人自然是那個,嘿嘿,不錯的……就是太也不像男子……啊,張大人,您回來了。」
果然是胡大膽這廝。他被我嚇了一跳,一個勁撓頭嘿嘿傻笑,都忘了向錦梓行禮。
我顧不上給他排頭,朝我更加關心的人看去:小皇帝!
我倒抽一口涼氣。
小皇帝穿了一身軍裝改小的粗布裌衣,腰裡插著把小鐵斧,頭髮胡亂一纏,亂蓬蓬的,小小臉龐紅潤,嘴裡呵著白氣,只有一雙黑眼睛還是其亮如星。跟旁邊的士兵勾肩搭背,大聲喧嘩,哪裡還有半點多年皇室教育的教養和我悉心熏陶的品味殘餘?
十足一個軍中混大的小子模樣。
我一時不知道該感慨還是該好笑:居然,居然還會說髒話了。
瞧他樣子,分明對此很得意。
「張……叔叔!」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已經整個撲上來了。
幾乎是掛到我脖子上,我踉蹌幾步,虧得錦梓後面扶我一把。
這孩子這些天不見又重了。
「快下來,我抱不動你了。」我微笑著,「你這孩子,又長高了。」
小皇帝笑瞇瞇朝我現寶:「張……叔叔,我上次襲營親手殺了四個敵人。」
我回頭瞪了錦梓一眼:居然讓小皇帝上陣廝殺?
錦梓很坦然:「軍中危險,我把他帶身邊了。」
眾人紛紛向錦梓和我見禮,我微笑說:「辛苦眾位了。」錦梓揮手,說:「免了。」
我們回到帥營,錦梓茶都來不及喝一口,開始把諸將領逐一召進來佈置任務,我知道他已經對整個戰略成竹在胸,便也不再插嘴,甚至沒有在旁聽:總要學會信任別人,對別人放心。
自己順便偷偷懶也未嘗不是樂事。
我把小皇帝拉到了我的營帳,開始小聲教育他:
「陛下……」
想不到他倒先開口了,上來摟住我腰:「張愛卿,朕……擔心你……」
腰間被一雙小手臂緊緊摟住,我不禁覺得胸中一熱,遲疑著用手摸了摸他的頭——天子龍種,隨便摸可是不敬的大罪。
他抬頭看著我,用亮閃閃的眼睛。
我便忘了要責備他的事。
「周大人最近有消息嗎?也不知道他那邊有沒有露餡。」我問。
「前幾日剛有驛件,他說一切都好,不必擔心,後備物資也準備停當,不怕多拖陣子。」
小皇帝口齒伶俐。
「陛下啊,」我終於顧上他的衣服和斧子,「您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
他扯了扯襤褸衣衫,毫不在乎笑道:「愛卿,朕錦衣玉食慣了,這樣也挺好的。」他挺了挺小胸脯,「張愛卿,朕覺得最近長大了很多,很多事情以前不曉得,如今也懂得了。」
我微笑起來:「皇上,說髒話可不好。」
小皇帝「哈哈」笑起來,小男孩的中氣也挺足。
我莞爾,算了,不要管他了。
此刻戰事已經不宜多等,以免給匈奴喘息的機會。錦梓跟公主約好的時間也快到了。錦梓四處巡視,佈置任務。如今他的權威無疑已經確立了,沒人小看他是個弱冠少年。
我反倒沒事,探視了一下壁爐,看了一會兒小皇帝練箭,天色就晚了。
錦梓召集所有將士,開始戰前演講。作戰定在凌晨,寅時中。
為什麼定在這時,自然是因為一來敵人料不到我們這麼快反攻,二來凌晨是人防備最鬆懈的時候。
錦梓總是喜歡奇襲。
他佈置得井井有條,我完全派不上用場。
其實這場戰爭,我果然是派不上大用場的。既不善用兵,又不能廝殺,人還是應該明白自己不是萬能的。
入夜時來了不速之客:竟然是小珠!
幾個月不見,小姑娘變得水靈了。
腰身有點窈窕,有點女孩子家樣子了。
穿了一身蘇黃裙子蔥綠夾衫,一點也看不出是貧苦人家出身的小丫頭。不得不承認錦梓比我會調教人啊。
不過,這個小丫頭好像比以前沉默了。
她還帶來了十幾個人,一隊車馬運著什麼東西,用油氈布蓋著。
小珠先跟我磕頭,又朝錦梓磕頭,後面有個人也跟著磕頭,行禮完了抬頭一看,我卻驚喜了一下,原來是我的火藥研究所的一個爆竹師傅。
那麼,意味著我交待的研究有了突破了?
這個爆竹師傅的姓我記不真切了,他見了我高興地說:「大人,我給您帶來好東西了!」
他一溜小跑到車旁,把油氈布掀開,說:「大人交待的『夾統』我們給做出來了!」
「夾統」?我詫異了一下,明白了,原來是加農炮。
不過這個當然不是真的加農炮,而是比較接近最原始的土炮,個子還小一點。
「大人,」炮竹師傅激動地說,「這個可以裝在車上推著走,最遠能射出去兩百尺。」
兩百尺?我心裡換算了一下。不算太遠,但是也不容易了,可以派上用場。
我們去看他演示。
怕驚動別人,我們盡量走得遠了點。
土製炮彈看上去很粗糙,師傅把它裝填進去,一次顯然只能裝一枚發一枚,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神情激動,手都有點發抖。
「轟隆」一聲,說地動山搖有點誇張,但也炸出一個一米多直徑的大坑。
錦梓睜大了眼睛,臉上有點興奮,說:「此物攻城極佳。」
我也微笑著說:「很好,看賞。」
我賞了那個爆竹師傅二百兩白銀。所有人都覺得我很大方。那個爆竹師傅激動得磕了好幾個頭。
大家還沒有看出這個大炮應有的意義,他們不知道這個大炮可以變得威力強大許多,射程遠許多,一次裝填多枚。畢竟他們都習慣了冷兵器時代作戰方式,不知道這個發明可以劃時代。
就連錦梓也只是覺得這個可以作為攻城器。
箭上弦,馬上鐙,刀刃離鞘,燭光下盔甲映著肅殺光芒,所有人都在等著黎明的一場殺戮。
錦梓面寒如刃,對著腳邊跪著的小珠和焦誠下令:
「你們一會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大人。不論發生什麼事,不得擅離一步。你們可以死,大人決不能傷到一根頭髮!」
他轉身,夜風中鬢髮微揚,眼中透著重重殺意。
天色微明,數十萬大軍都通宵未眠,手握武器,眼睜睜凝視天邊,只等天邊第一抹魚肚白就要衝殺上陣。
連城畫角夜未寐,刀凝寒意血凝沙。
我站在錦梓身後,手邊牽著小皇帝,左邊是小珠幫我牽著壁爐,右邊是焦誠。不遠處是那十尊大炮。
第一次真正經歷一場大戰,我心裡也很緊張,甚至在這無數人環繞下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攥著的手心裡漸漸出汗。
為了分散緊張,我開始觀察。
不遠處有一個小兵,手中握著一桿槍,是騎兵,他帽簷上還有一根沒撣乾淨的羽毛,他顯然也很緊張,一直在撫摸著自己的棗紅馬。
在往遠點看,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小校,頭髮已經斑白,一臉滄桑,低著頭拿一塊布反覆擦拭自己的刀,這動作讓我想起了錦梓已經無聊時磨劍的模樣,不知道他自己是否還記得。
錦梓自己始終屹然不動,目光望著城下遠處敵營,還有天邊。
不知道他心裡緊不緊張。
不遠處的大炮的鐵質炮筒微微泛著點啞光,爆竹師傅在那裡指點幾個錦梓選出來的聰明好學的年輕士兵,如何裝彈,如何點火,如何發射,說得口沫橫飛,不知道都說清楚沒有,我便也走過去,打算幫助培訓炮兵。的38
錦梓聽到我的動靜,直覺回頭看,我朝他遞了個微笑,他放心了,點點頭,又轉回去。
告誡了很多安全問題的常識,天邊終於微白了。
錦梓一揮手,戰旗揮揚起來,因為還是想偷襲,所以沒有擊鼓,連將校們「衝鋒」的命令聲音都很小。
馬蹄和上次襲營一般,包著布和棉花。
無聲無息逼近幾里外本來是來圍我們的城的匈奴軍營。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躍上壁爐,左右兩邊小珠和焦誠騎的都是以前給我拉車的好馬,曾經溺水餘生的烏雲蓋雪,小皇帝坐在我身前。
一拍馬,跟著錦梓的背影,衝了出去。
前面烏壓壓都是人。
沒有喊殺聲,但是每個人的心臟都被殺氣凝結。
我甚至都覺不出本來刺骨的寒冷。
奔馳片刻,前面騷動起來,聽到對方值夜的軍士用異族的語言大聲喝問,然後對方那邊烽火鳴鏑,人聲奔亂。
錦梓勒馬停住了,整個隊伍都是。前後都有點騷動不安。
我拍馬上前,來到他身邊,低聲問:「怎麼了?」
錦梓舉起馬鞭指著前面低頭回答我:「冰。」
我往前去查看,原來有跨度十來米的冰,結在地面上厚厚一層,先頭部隊不察,好幾十人摔了個人仰馬翻,有十幾匹馬骨折了,倒在地上,對方值夜士兵發現了,用弓箭招呼,我們這邊摔倒的騎手被射死七八個,其餘都跑了回來。
但是敵人已經驚動了。
我微笑:「我本來還想如果咱們被圍城,可以把水澆下去凍住城牆叫他們爬不上來呢,想不到他們倒先出這一招了。」
冰在地上當然不可能像在牆上那麼有用,對方肯定是因為沮渠狐城回去說了回鶻倒戈之事用這一招來防範我們。
我們一旦來偷襲,一來可以讓我們不小心弄出動靜來,他們就能得到警報;二來也可以阻我們片刻,好作準備。
敵人也還是挺聰明的。
不過用冰這也說明對方已經放棄反擊我們了,這完全是自衛措施。
錦梓皺皺眉,這下形跡暴露了,不能偷襲了,肯定讓他很不爽。
「盾兵!」他朗聲下令。
兩個百夫長領著二百來個執著厚盾的士兵出列,在錦梓授意下站到冰的前沿,一字排開。
這些盾都是三層熟牛皮炮製成的,浸過桐油,堅固無比,拿槍戳只能戳出個白印子。
接下來是工兵,躲在盾兵後面開始鏟冰,冰那邊敵人的弓箭手已經排開,箭如雨至。
一旦鏟完冰,就要短兵相接了。
箭射過來那麼密,盾卻不能遮蓋全部,不少人腿中箭受了傷,工兵和盾兵分別犧牲了好幾個人,我有點怒,得到錦梓同意,招呼十門大炮開始發炮,頓時地動山搖。
對方從沒見過這樣的武器,被炸死一些,亂了陣腳,許多人開始奔跑躲避,人馬踐踏,慘叫和炮聲響和,我們這裡都大聲歡呼起來。
對方將領在大聲呼喝,又有專門的人出來維持秩序,斬殺了幾十個亂竄的士兵,才平靜下來。
等到他們發現大炮射程有限,退後了幾丈,大炮夠不著的時候,冰層已經被破得差不多了。
我們這邊派出槍兵衝在前面,這些是錦梓親自調教出的兵種,挑選力大強壯的士兵和強壯的馬組成,他們都穿著厚甲重胄,馬也披著甲,對於對方的箭幾乎可以無視,人手端著丈八長槍,攻擊力十分強大,衝進敵陣立刻就可以撕開一個口子。
槍兵之後是騎馬的弓箭手和弩兵,但是我們的弓箭手不像對方本就是遊牧民族,騎術劍術都不如對方精良。
最後則是數目最大的主力步兵。
畢竟,騎兵的裝備馬匹是很貴的,大多數士兵只能是步兵。如果只拿步兵對付騎兵,自然是很沒有優勢的,可是躲在騎兵,尤其是用槍的重騎兵後面,就不那麼處於劣勢。
錦梓行軍佈陣,章法是很不錯的。
如果槍兵再多點就更好了。
可惜經費時間都不允許。
敵人畢竟是以驍勇善戰著稱的,他們以輕騎兵為主,靈活性很強,便專攻側翼,避開槍騎兵。
一時殺得難解難分,戰鬥膠著起來。
對方主將也出來了,高高飄著王旗,自然是左賢王沮渠摩納。
錦梓見久攻不下,心急起來,拍馬當先,領著一支精銳部隊,直取對方主帥去了。
我一驚,卻自問在這時跟過去只能給他添麻煩,何況馬前還有小皇帝,心急如焚,也只能呆在帥旗底下,眼巴巴看著。
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是保護好小皇帝,為他護好帥旗不倒。
身邊微風掠過,卻是一直守在我身側的小珠,她縱馬跟了過去,緊跟在錦梓後面。
敵方見有人直取上將而來,自然是紛紛上前阻擋。錦梓武藝高強,不說如入無人之境,也是所向披靡,逐漸逼近。一路血霧滿天,碎肉橫飛,只是錦梓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我極想閉目祈禱,又恨不得身邊有個望遠鏡。
正在這時,突然一陣迅疾如電的箭直朝我這裡射過來。
幸好我身邊的護衛中有一圈盾兵環繞,紛紛舉盾格擋,「篤篤篤」一陣全釘在牛皮盾牌上。
有兩支沒有被擋住,被焦誠一個翻身,雙指鉗住一支,另一支卻直朝我而來,我心裡一慌,正待躲避,小皇帝卻揮刀削成兩截。
小皇帝抬頭得意地看我一眼,我朝他笑了下,他抽出背後的弓,說:「我也不客氣了。張……叔叔,你要不要跟我比賽誰射死的敵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