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錦梓想保持他在軍中的威嚴,這兩天都沒有來找我。
我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但是還是有點受冷落的感覺,而且我在軍中沒有任何職務,我只是一個閒人,不管是不是錦梓有意,他的姿態使我有被排斥在事務之外的感覺。
這兩日,和我相處最多的是壁爐。
我還養成了三更半夜遛馬的習慣。
晚上遛馬感覺還是不錯的,雖然北方的冬天,不是雪地就是凍土,壁爐連草根都找不到吃的,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不過它就算不滿也沒有表現出來,很忍耐地陪我。
我牽著它走一段,在僻靜地方停下,背靠著它,夜風往往寒冷徹骨,我遠遠看著錦梓安排井然的營地和其間燈火;走動的,打水的,圍在一起說話,打算就寢的兵士們密密麻麻的人影因為遠而顯得很小看不清,天上有時沒有月亮,有時月暈動人,壁爐的溫暖透過背後的衣服傳過來,使這樣的夜晚保持一點真實。
然後騎著壁爐回去,崗哨的士兵都習以為常了,只是用眼光追隨這個奇怪的大人片刻。
我回去給壁爐刷毛,然後回去自個兒的營帳睡覺,可憐壁爐在短短兩天都快被我梳成禿毛馬了。
今天我也照著一貫程序進行,可是當我剛剛走到馬廄附近,卻覺得旁邊裝草料的車邊有個黑影一閃,我吃了一驚,警惕起來,莫不是有奸細混了進來?
我把壁爐繫好,放輕腳步,朝方才黑影出沒的地方躡了過去。
黑影看似不大,莫非是什麼餓著肚子的野獸,竄進來是為了垂涎我們的給養?還是為了伙頭軍最後處理的剩菜?
雖然這樣想,我還是跟著。
黑影如果是動物,我覺得它的身手實在不算敏捷,如果是人類,那就算還有點功底的,不過我正這樣想的時候,那東西摔了一跤。
姿勢有點可笑,不過從它爬起來的方式,我看出是人類。
小孩子?
這裡哪來的小孩子?
我認識的小孩,小綠去學當官了,錦楓去學怎麼殺我了,小珠被錦梓訓練得很好,不過因為是女孩子不能隨軍,所以被我派去了周紫竹身邊,一方面保護他,一方面也做些提防。
怎麼說,我殺掉的公主也是他暗戀多年的人兒。
那麼還有就是……我想到這個可能性,在寒冬臘月,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不會吧?
不會有這麼老套,過分的戲劇化場景吧?
我靠近小小黑影,心裡的疑惑就越發肯定,最後幾乎是無奈地伸手搭在他肩上:到底這明明很有操作難度又缺乏創意的事情這位九歲的一國之君是怎麼做出來的?
他明顯嚇了一跳,回頭看是我,才褪掉瞬間驚慌的眼神。平日潔白端正的小臉現在黑乎乎的,隱在樸素的羊毛斗篷裡,只有兩隻黑水晶葡萄似的眼珠光彩依舊。
「陛……你……」我一時不知是急是氣,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帶回我帳篷裡。
這實在不是一件小事。
「您到底是怎麼混出來的?……不,現在問這個有什麼用?」我團團轉。
一回頭,小皇帝端端正正坐在桌邊,大口吃著我叫人送來的馬奶子就著肉乾。看我看他,也抬頭看我,眼神極無辜,但是隱隱裡頭也有不可動搖的東西,叫我心中一凜。
不管怎樣,這樣大的事要叫身為三軍統帥的錦梓來商量。
我吩咐門口的衛兵叫錦梓來。
不一會兒,錦梓打簾子進來:「翹楚,叫我有事?……」一眼看見裡頭坐著的小人影兒,微怔了一下,改口說,「青蓮,這……」
我無奈地說:「你聽皇上自個兒說吧。」
小皇帝倒乾脆得很,只有一句話:「朕絕不回去。」
錦梓說:「不行,一定要回去,這邊軍中太危險了。」
但是這回我卻站在小皇帝這邊了:「不成!這裡已經快到玉門關了。路途遙遠危險,讓多少人送皇上回去?人少了危險,人多了興師動眾,大軍出征,哪有比中途折回更加不吉利的,何況軍情危急,也耽擱不得。再者說了,這事也不宜張揚,一旦到了明面上,多少人吃不了兜著走?斬都斬不過來!」
錦梓沉吟片刻,覺得我說得有理,便說:「你覺得要怎麼辦?」
我也躊躇:「為今之計,先不要張揚此事,皇上在軍中的事,也不可洩露,皇上年紀尚幼,親征不合情理,不但無法鼓勵軍心,反倒讓大家以為朝中出了什麼事,軍心動搖。而且也會使一些不軌之徒,或是匈奴那邊,有不臣之心,危害到皇上的安全,所以……」
我對皇帝說:「只好委屈皇上您,裝作是臣的書僮。」
小皇帝高興起來:「好,就這麼辦!」又對錦梓說:「姚愛卿,你教朕,我的功夫我每日都勤練,不曾拋下來,不會拖累你們的。」
我正色說:「皇上,戰場上瞬間立判生死,不比京中安全,萬望皇上一切小心,不可托大。」
小皇帝乖乖點頭,表現出他很明理的樣子,也不知是誰偷偷藏在軍需車中,乾糧吃完了半夜出來偷剩菜吃。
錦梓悶聲思索半天,說:「皇上就說是我的弟子好了,不至於像書僮是下人身份,興許會受委屈。」
小皇帝更高興了:「好啊,這樣朕也不算騙人了!」說完又發現自己說漏嘴,沮喪了一下。
我微笑說:「皇上,從此刻起,咱們就要改過稱呼來,一定要時刻小心啊!」
錦梓說:「既如此,嗯,小玉,你跟為師回去帥帳裡。」
我又次滿頭黑線,錦梓也不算文化功底極差,這取名字的品味實在是……
莫不是前一陣子總教小珠,養成習慣,現在來個對偶的?
小皇帝看來倒不介意,高興地說:「是,師父!」便跳下椅子,跟著錦梓了。想想還轉過來跟我抱拳說:「張,張叔叔,小侄告退了。」
我一時啼笑皆非,看看錦梓自己才十八歲,倒裝出一副師父的架勢來,大搖大擺的扮酷,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錦梓瞋了我一眼,這樣子倒讓這一段時間他的變化所造成的疏離感產生了切入口,我心裡一動,望著他眼睛。
錦梓臉上似乎有點微紅,他看看小皇帝,又看看我,最後說:「青蓮,我走了。」
我心裡有點不捨,又有點失落,可此時也沒什麼法子,只好點點頭:「萬事小心。」
他也點頭,領著小皇帝走了。
兩個背影在簾子那邊消失,我帳中又冷起來,說不出的寂寥,我打了個寒顫,自己吹熄了燈,鑽在前兩天部隊遇到的野獸中幾隻狐狸的皮做成的大皮褥子裡,錦梓特叫人硝了,讓他的勤務兵縫了送來的,男人的手工實在粗糙,但卻比別的都能御寒。
我在一堆皮毛裡蜷著,有一兩縷月光從營帳縫隙裡鑽進來,照在地上我孤單單的一雙靴子,拉出一個投影,毛皮褥子的長毛有幾叢擋住我的視線,讓眼前景物也模糊起來,毛茸茸的,暗夜顯得越發不清晰。
我再往深處縮了縮,強迫自己慢慢進入夢鄉。
接下來幾天,小皇帝都跟錦梓在一起出入,我想錦梓可能想貼身保護他,畢竟干係太大,後來才知道錦梓每晚抽空教他武功。
小皇帝高興得不得了,竄前竄後,迅速從有教養,端莊的孩子變成了軍中的野小子,害我天天提心吊膽,倒因此不寂寞了。
而我和錦梓之間的尷尬冷淡,也因此舒緩了一些。
可是,軍隊裡卻始終有一種壓抑的暴戾,非常緊張的氣氛,而且似乎越來越嚴重,越來越緊繃,終於在我們過了玉門關的第二天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