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精武元年夏,水患烈,秋,匈奴逼境,鎮國將軍紹青領大軍出迎,戰死,全軍墨,朝中驚悚,帝幼無主,群臣戰慄……」
圭朝精武元年的冬天在後世史官們的筆下也是異常哀戚的一個冬天,白茫茫一片,積雪已經覆蓋大地,凜冽寒風下翻捲的除了雪花,還有紙錢,白幡,紹青軍中不少京師子弟,幾乎家家有嚎哭之聲,合著北風直能傳進深宮之中。
我所乘的馬車也蒙上了白色套子,我穿了素服,帶了寥寥幾個從人,去一處必須要去的地方。
錦梓默默坐在我身邊,他考慮之後,還是跟我來了。
最後送沒什麼情誼,卻有糾纏不清的恩怨的唯一師兄一程。
而邵府門口一片冷落蕭條,全沒有以往的門庭若市,人走茶涼,何況邵青戰敗,定不定罪,追不追究家人都還難說,也不能全怪世態炎涼。只是我想起當年邵青凱旋,文武百官誰不來逢迎,門前是如何的車水馬龍,求見的小官地方官能一大清早等到入夜,實在是對比太過分明。
不管怎樣,我是必須要來的。
不管是衝著他和張青蓮的關係,還是他臨行時對我說的那一番話,我都要來送他的。
潔白的邵府連大門都蒙了白布,家丁們都是衣服上套了白服,見到我們的車駕,一張張悲哀麻木的臉上微微露出驚訝,像突然振奮起來大聲唱名。我們的隨從遞上禮單,我和錦梓並肩走了進去。
靈堂上也稀稀落落站了幾個死忠邵青那派的大臣,但並沒有真正的頭面人物。
我們進去的時候,有人抬頭看,有人偷偷瞥一眼,有人視而不見,邵青的大哥和妻子各自領著族親女眷跪在靈位兩側,邵青沒有子嗣,邵珉也只有女兒,有一個族中的少年做孝子裝扮,估計算是過繼到邵青名下。
我和錦梓對著靈位行禮,孝子家眷們回禮,邵青的遺體並沒有找到,可能混戰之後被殺他的敵軍帶回去領賞了,如今,也不過就是個靈位而已。
我到邵珉面前安慰他幾句,又去到邵青的妻子面前,說:「嫂夫人,敏之兄是為國捐軀,請節哀。」
那依舊是娃娃臉的女子慌慌張張地還禮,笨拙地差點踩到自己裙邊而摔倒,我連忙伸手扶住她,才意識到男女授受不親,訕訕縮回手。幸虧大家都對邵夫人有所耳聞,不至於認為我們大庭廣眾下暗通款曲。
邵夫人紅著眼睛,抬頭對我說:「張大人,會不會搞錯了?……不是沒有找到……屍體麼?會不會……他其實沒有死?」
我暗暗歎息,居然公然問出這樣的問題,想說自己的老公師詐死逃脫戰敗的責任嗎?還是認為邵青是無意間在戰場上頭部受創失去記憶流落民間?若干年後還能戲劇化重逢?這位邵夫人既不會理家也不善女工,估計平日都看戲打發時間了。
有男人呵護的天真無知是一種嬌憨的幸福,失掉保護之後呢?是何等淒涼悲哀的光景?
我看了都忍不住心酸。
出了邵府,我和錦梓回到車裡,馬車徐徐離開,我從馬車小小的窗口再看了一眼漸漸變小的白色的邵府,歎了口氣,低聲說:「這一代,紹家算是完了。」
錦梓和我的目光看向同樣的方向,卻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又想起邵青對我鄭重囑托,要我在他不在時照顧他的家族,彷彿那時候便預感到了這一天。
要我在政治上照拂他的家族,可是,就沒有想到現在這樣一不小心就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形勢嗎?
如今,是一不小心就連圭王朝都要沒有了。
我和錦梓回府換朝服進宮,錦梓其實這幾日已經被授了官:御林軍副統領。但是因為沒有正的統領,所以其實目前京師的主要軍權是掌握在他手裡:御林軍和王和靖的軍隊。姚家被平反,錦梓得了子爵銜,姚家在錦梓手裡終於復興,當然,如果沒有我來爭取,錦梓要保住勝利果實也是不容易的事。
可是完成這一切的錦梓,並沒有看出有多少高興。
非常時期,沒有人想到錦梓的賜第,何況他一直住我這裡,所以有了爵位官銜的錦梓也依舊住在我這裡。
宮中奢華威重一如昨日,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時候大家都心中空落落地沒底,反正在我看來,以前並不那麼過分的皇宮,如今大得令人難以忍受。
我忍不住往後看錦梓一眼。
他並沒有什麼異樣,臉色慣常地沉靜,實際上,除了紹青的噩耗傳來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他驚詫失控的表情,除此之外,我這段時間都不知道他有什麼想法,總是面無表情。他現在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
這次回來的錦梓,總是讓我覺得有點陌生啊。
這次來宮裡,應該是要開一個重要的會議,商量戰或者降,戰要怎麼戰,降要怎麼降。這樣的軍機大事,錦梓現在都是列席一分子了,這樣快的速度躍升為政治新貴,尤其手裡還握著所有軍權,十八歲的錦梓會有什麼樣的想法?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想這些,可是我是個有時候會控制不住自己瞎想的人。
這個會議的地點在御書房,李閔國和古韻直都告老之後,人才有點凋零,周紫竹在,吏部尚書在,羅蒙在,高玉樞也在,其餘還有幾個老臣和幾個新躥上來的新貴。
主降派是以吏部尚書為首的一批老臣,他們比較謹慎,認為目前兵力懸殊,國家空虛,無可用之將,可以先向匈奴求和,進貢些銀兩玉帛,過兩年等國力強盛,再去雪今日之恥。
周紫竹是主戰派代表,認為圭王朝自建國以來,從未向外族稱臣,不可開此有辱歷朝聖祖的先河,而且匈奴狼子野心,這次又和叛逆梁王有所協議,必定不會輕易拿些銀兩就回去。
高玉樞沒有發表意見,他在觀望我的態度。
實際上,他們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辯得如何面紅耳赤都沒用,目前四個顧命大臣只剩下我一個,錦梓又掌握軍權,無論是面子上還是實力上,我都已經成了擁有最後決策權的「攝政」。
可是我此刻卻拿不定主意,從理智上,我覺得主降派是對的,我們目前的實力根本不足與匈奴對抗,忍一時之辱,徐圖將來。未嘗不是好主意,臥薪嘗膽的故事,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我從感情上又有點接受不了,在我的手裡,叫小皇帝跟人稱臣納貢,這種事情,實在難以忍受,再說努力的話,以少擊多的奇跡,在歷史上也不罕見。可是,我又怎麼能拿整個王朝的命運去冒險?
我舉棋不定,躊躇沉吟之際,身邊一個清朗的聲音開口:「我去,定將匈奴逐出我疆土!」
我吃了一驚,回頭看到錦梓堅毅決然的臉,心中一片混亂,充滿異樣感覺:錦梓已經不再是默默跟在我身邊的少年了,他已經急於在廟堂上抒發己見了。到底是年少氣盛,要衛國戍土呢?還是急於建功立業?
可他明明說過自己無意於經天緯地,出人頭地的。
但是無論如何,我此時應該堅定站在他一邊。
考慮片刻,便有了定計,我開口說:「周大人為國為名,其志可嘉,各位大人所言也是老成謀國之見,但依下官陋見,此刻偏采其一都有極大風險,不若雙管齊下。」「雙管齊下?」
「請教張大人高見。」
連小皇帝也黑亮亮的眼睛望著我。
「其實很簡單,同時派過去軍隊和和談使者,先試著和談,如果和談不成,再打不遲。」
道理雖簡單,也沒什麼漏洞,大家想了想,都沒什麼意見,無非就是人選問題。
「姚將軍年少有為,自動請纓,自然很好,但只怕他太過年輕,便請羅蔚將軍擔任副將,羅蔚將軍長期輔佐邵將軍,熟知西北軍事,正是最好人選。」
「至於說這個和談使者......」我環顧一圈,緩緩說:「下官願意前往。」
我當然知道,此刻我是不應該離開京城的,在這種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時候。也許就有別的人趁虛而入,問鼎天下了,歷史上這樣而改朝換代的好像也不是沒有,但是,我也有必須要去的理由。
首先,此去凶險,和談成功的幾率很低,這種事情,我想要親自去努力。
其次,如果要打仗,我也希望能夠參與,也許我的存在能有所幫助。至少,所有的穿越者不都是這樣的嗎?
況且,我不願意錦梓去西征,我在家中日夜翹首,等著什麼東風大雁捎消息,除了擔憂生死還要掛心冬衣,還不如一起去並肩戰鬥,至少是生是死還可以立刻知曉,還有可以努力的餘地。
如果,我們最後死了,那也作出所有努力了。
大家都沒有反對,只有小皇帝黑眼睛裡透出一絲憂慮,但是他默默地下了頭,什麼也沒有說,似乎認為自己不應該此時開口。
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