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我手打了喇叭的同時,腳狠狠地踩住剎車,車只是差以毫釐地擦過那個少年身手矯捷的身影。
車在尖銳的劃音中停下了,我坐在方向盤前面,還在不停喘氣,心臟劇烈跳動得都胸腔發疼了,感覺到冷汗順著脊背滴下來。
那傢伙突然衝到馬路中間,差點出人命了。
我打開車門下車,打算好好理論一下:這種不要命的行為,他要不就是想自殺,要不就是想訛錢,如果兩者都不是,那麼這孩子也很需要有人給他上上關於交通安全的課!
可是一下車,那傢伙也正好轉過臉來,我就完全愣住了:錦梓,居然是錦梓!
錦梓穿著寶藍色的衫子,長髮古裝,在一片摩天大樓,霓虹初上中,如此格格不入。
他怎麼會來這裡?我駭異莫名。
這樣一想,我才想起,我怎麼會回到現代的?我的身體不是飛機失事已經毀了嗎?我低頭看,沒錯,墨綠色帶鏤空金色大花葉蕾絲邊的復古塔裙,菱色絲綢短衫下面隆起的胸部,熟悉的香奈爾19號的味道,正是我原來的身體,久違的女性身體。
我努力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回來的,直到被汽車喇叭驚醒,才發現自己已經造成了交通堵塞。
「你是誰?我認得你嗎?」錦梓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
原來我驚訝中,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了。
「先別管這些!」我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上車再說。」
我的手抓過去,錦梓手腕微顫,我突然想起錦梓是何等高手,他現在又不認得我,我這樣貿然去抓他「脈門」,他豈不怒了?
但是,奇怪的是,我的指尖碰到他皮膚的瞬間,雖然我已經感覺到他皮下肌肉的蓄勢待發,但是我抓住他的時候,他僵硬了一下反而鬆弛了肌肉,任憑我抓住。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回給我的眼神也很奇怪,但是由於後面喇叭聲都吵翻天了,所以我幾乎是狼狽地把他拉進車裡。
決定先回家再說,我專心開著車,竭力忽略自己的心亂如麻:不記得怎麼回來有什麼打緊?重要的是我現在回來了。
比起古代,當然是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在這裡受教育,在這裡努力奮鬥至今的這個世界更讓我如魚得水。而且這裡至少有空調、網絡、冰箱、熱水氣,在古代是絕症的許多病在這裡都是小CASE,在現代世界,人類的生命和權利顯然更有保障。
我沒有理會他,專心開車回家,還是讓他自己去思考好了。的
把車停進地下車庫,我帶他坐電梯直接上樓,顯然,電梯這種會自己升降的東西,甚至是會自動開啟的門都又讓他吃驚了。
到了頂層,我們走出去,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我心裡也有點緊張,開門會看到什麼呢?一屋子灰塵?蒙著布的傢俱?我的遺照?還是有一家陌生人正在吃飯?看到我們驚訝得抬起頭,說:「這是我們剛買的房子,聽說前任屋主已經死了。」
門打開,一切和以前一樣,傢俱明亮如故,連一絲位置都沒有變動,我四處看看,廚房的桌子上留著我請的鐘點工柳阿姨寫的紙條,還是那歪歪扭扭,熟悉的拙劣字跡:「季小姐,乾洗店的衣服拿回來了,飯菜在微波爐裡。」
我的書房,桌子上攤著上個季度的報表。還有翻開的盧梭的畫集正好翻在我離開前的那一頁。
我很滿意地轉過身,一切都很完美,我回來了,好像做夢一樣。
錦梓正皺眉打量著客廳我打開的水晶吊燈,對它的明亮度表示疑惑,看到我笑盈盈地看著他,就更加皺緊眉,語氣嚴厲地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認識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怎麼回答?
告訴他這裡是未來?
可是確切地說,這裡也並不是他的世界的未來,鏡像宇宙也好,折疊空間也好,這些我也只是在科幻小說聽說的概念,真的可以向一點物理常識都沒有的錦梓解釋清楚嗎?
「這裡……是另一個世界。」所以,我只能這樣說。
「另一個世界?」錦梓冷靜地說,「我死了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不過在這裡生活的都是活人。」
「你既然來了這裡,回去的可能性就不大,好好在這裡生活吧。」
冷漠的美少年繼續皺緊他的眉,不過他換了話題:「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認識我?」
我拿東西給自己煮咖啡——這也是我在古代思念的東西之一。
「你也認識我呀,我們本來就認識,你想不起來而已。」
錦梓沉思了一下,有點遲疑地說:「奇怪,我還真的覺得跟你很熟悉。」
我用微波爐熱了柳阿姨做的飯,還是一如既往的香,但是比起張府的大廚,確實差距不可以毫釐計。而且,那個時候的食品安全畢竟是有保障的啊。他們的雞不是大型養雞場幾十天養出來的,菜也不是大棚農藥灌出來的,土壤水源也沒有污染。
飯後我請錦梓和我一起喝咖啡,他對我喝咖啡這樣的東西非常不能理解,並且深惡痛絕。
晚上,我讓錦梓睡在客房。
第二天我去上班之前,教給錦梓怎麼開電腦,怎麼用搜索引擎,怎麼開電視。
我照常去上班,同事們一如既往地開玩笑,好像我只是剛剛出差回來,根本就沒有飛機失事這回事。
繼續工作,尤其是幹著自己擅長的工作的感覺還真不錯。
錦梓適應得很快,他每天不停地看書、看電視、上網,好像很迅速就弄明白了他自己的處境。
我給他買了一批符合現代審美的衣服,不得不說,他穿牛仔褲比穿西裝更好看些。不過最好看的是一件時髦的改良中山裝,實在很適合他沉靜冷冽的氣質。
錦梓一次也沒有提過要回去或者過去怎麼怎麼樣,等到他表面上已經看不出和現代人有什麼不同的時候,就跟我說不要吃白飯,要去找工作。
以錦梓的身手看,當然是很適合當間諜殺手之類的,若是他的臉,自然適合當偶像派明星,不過這兩類職業錦梓都不願意幹。
他又不會任何外語,又沒有學歷,就算我能通過一些不那麼光明的渠道給他買到戶口和身份證,又能幹什麼?
難道去做餐廳服務員?美發店小工?去賣豆漿麵條?夜總會保安?
我煩惱了一陣子之後,終於拿出錢盤了個小小店面,讓錦梓開了個小書店,他好像對此很滿意,自己靜靜坐在店裡看書,每天只有寥寥幾個客人,獲利甚薄,但夠一個普通人餬口。後來小書店老闆的美貌傳出去,引了許多傻呵呵的女學生和花癡女上門,生意一下好起來,甚至還有星探上門,很折騰了一陣子。
但是錦梓氣質冷漠,有點不怒自威,那些人也不敢糾纏。最終書店的生意就一直不好不壞。
我不知不覺把晚上的應酬都盡量推了,下班開車去接錦梓,幫他一起打烊,一起回家。
每次我隔著書店的玻璃櫥窗看著錦梓低頭看書的靜靜側臉,都想起「大隱隱於市」。
然後公司裡漸漸開始盛傳我被一個小書店年輕老闆的美色所迷,此人還比我小六七歲有餘。另一版本是那本來就是我養的小白臉。男同事和客戶看我的眼光開始偷偷充滿惋惜,不解或者鄙視。
不過我和錦梓對外界說法一概很坦然,漸漸大家也就習以為常。
後來在一個陰雨天,錦梓和我上了床。過了幾年,他到了法定結婚年齡,我們就靜悄悄地結婚了。
再後來我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很有出息,年紀輕輕找出治療艾滋的方法,成了國際知名的醫學權威,拿到了諾貝爾獎;女兒一個很活潑,長大在全世界到處遊玩,不務正業,後來成了《國家地理雜誌》的記者;另一個很嚴謹,成了出色的會計師。
錦梓六十八歲那年去世,終其一生被認為是平庸的書店老闆。
我又多活了幾年,後來被酒醉開車的司機撞死。
車頭向我衝過來的時候,我突然驚醒,坐起了身子,身上汗嗒嗒的。
空氣裡帶著梔子花的香氣,微濕,我睡在早早拿出來的白蒲涼席上,旁邊是錦梓。
象牙的涼榻,擺在水邊柳樹下,水聲潺潺,微風拂面。我和錦梓在午睡。
原來是一個夢,我還在這裡,還是個男人,還是張青蓮。
我坐在那裡,回味著夢中種種,一時心中百味翻騰。
這場夢,竟那麼逼真。
是我心裡深處的渴望嗎?
我果然還是想做個女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嗎?
慢慢回過神,突然發現錦梓什麼時候醒了,正雙目亮亮地盯著我。
我嚇了一跳,勉強笑道:「你醒了,怎麼了?」
錦梓慢慢皺起眉,神情有幾分困惑:「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我夢到我去了個奇怪的世界,一直在那兒生活……還有一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是你……」
「哦,」我慢慢轉開看著他的眼睛,慢慢躺回榻上,看著天上的白雲,「時間還早,錦梓,我們再睡片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