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瀏陽長公主,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
對了,正是駙馬薛詠賦同學的老婆大人。
我努力沒讓自己張著的嘴僵硬掉,也沒讓自己表現得太打擊周同學目前很脆弱的心靈。
「瀏陽公主嗎?你什麼時候見過她?」
周紫竹低著頭喝酒,聞言抬起黑亮亮水靈靈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垂下去,沒回答我,倒是又連喝了三杯酒。
我知道這傢伙不想說,就主動給他斟了杯酒,說:「喝酒,喝酒。」
周紫竹老兄爽快異常,酒到杯乾,一杯接一杯,臉色漸漸紅起來,連眼角也泛紅了,眼光焦距開始散,話也漸漸多起來:
「……我第一次進宮的時候見到她的……在御花園裡……」
「哦。」
「她穿著紫色的宮錦長裙,罩著淺紫色的紗褂,旁邊開了一朵黑裡透紫色的魏紫……」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幅圖的色彩搭配打了個寒顫,不過,也許真的有震撼人心的效果也未可知,尤其對名字就叫周紫竹的人而言。
「我其實最討厭紫色,一向都是,就因為我名字裡有個紫,小時候穿的衣服,用的東西,從窗紗到紗帳,全都是紫色的……看得我想吐,所以,能作主之後,我再也沒有一件紫色的東西……可是那天見了她,我才知道紫色也能讓我……呆在那裡,做聲不得,口乾舌燥,心跳如鼓。」
難怪說人的審美地圖早在五六歲就形成了,看來,周紫竹算是被他有色彩偏執狂的老爹老媽或奶媽給坑了。
我在對他寄以無限同情的時候,周紫竹還在繼續嘮叨:「那天正是公主及笙禮……」
及笙,十五歲嗎?
咦,等一下,據我記得,公主好像和薛駙馬年紀相仿,薛駙馬三十出頭了,周紫竹,當時多少歲?
我想到,就問了出來。
周紫竹很茫然地看著我,想了想,說:「十三歲。」
我無語,他還真早戀。
關鍵是也很長情啊,這都——我暗暗掰著指頭數了下——十三四年了,周紫竹老兄這大半輩子都耗在一段沒有指望的戀愛裡了,真是快趕上楊過癡情了。
「後來呢?」我繼續循循善誘。
「公主及笙之後就要選駙馬,駙馬在各大士族的十五歲到二十歲的男子裡選,我因為年齡不夠,自然不能入選,後來,選定了薛家的長子薛詠賦……就因為我晚生了兩歲……唉,造化弄人,一至於斯……」
「後來呢?」
「後來?」他抬起頭,看著我,眼光更加茫然,「沒有後來……」
「難道你再也沒有見過她?」
「沒有。」
也是,周紫竹不是登徒子,自然不會趁上香去偷會佳人,也不會半夜去爬薛駙馬家陽台。
「公主也不曾托人給你遞個什麼信兒?」香囊情詩之類的,叫貼身丫環送來,大膽一點的約個花前月下,矜持一點的說個什麼「奈何妾已非自由之身,今生無緣,唯有**一枚,君見之如見妾身。從今再無相見之日,君宜珍重」等等。這個**,就視公主的大方程度了,小氣點是塊手帕香囊,大方點怎麼也該是塊質地優良的玉珮。
這麼想著,我的眼光就往周紫竹脖子腰間瞄來瞄去。
「不曾,」周紫竹搖頭,「她不認得我。」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聲音僵硬:「你是說……公主根本就不知道你喜歡她?」
點頭。
暈倒。
我錯了,周紫竹根本不是什麼癡情如楊過,他已經到了百勝刀王的高度。
雖然我完全不能理解。
他根本不瞭解公主,就因為那身紫色衣服那朵花就喜歡她十幾年,還是暗戀,說不定他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
所以說,男人,尤其是古代文人,真是難以理解的生物。
與其喜歡連是潑辣還是賢淑都不知道的公主大人,還不如喜歡我家紅鳳呢,多好的女人哪。
但是愛與不愛,命運和緣分這東西,是最沒有邏輯和規律可言的。
我與其說無可奈何不如說哭笑不得地托著腮看著他,沒好氣說:「然後呢?你打算這輩子都不娶親了?」
「不,」他垂著眼低聲說,「這次是非娶不可的了。」
「但是……」聲音痛苦得嘶啞起來。
「還是不甘心是嗎?」我冷清地說。
周紫竹沒回答,也沒點頭,低下頭喝酒。我也不再說話,默默陪著他,酒每空了一壺,秦老丈就會默默地送上新的。
周圍安靜起來。
有的人喝多酒會笑,有的人會哭。
周紫竹就算不是後者,也有這種傾向了。他喝得越多,臉上愁容越深,身上落魄越重,他嘴角漸漸下垂的弧線和眼角的細紋好似被歲月風雨給墜了下來,不再像一貫翩翩年少的佳公子了。
門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秋雨蕭瑟,慣能愁人。
雨點打在外面的泥土地上,我聞到下雨時特有的泥土味道。
秋風微涼,酒店的布簾子被吹得胡亂翻舞,振振作響。
櫃檯後的秦老丈要去關門窗,我朝他搖搖頭,他會意,慢吞吞地退回到櫃檯後面坐著,一會兒,又給我們送上新酒。
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壺了。
是男人,總有必須一醉的時候。
當然,女人其實也是。
周紫竹喝得很快,我喝得很慢。
我看著對面的男人,慢慢在他眼角眉梢看出這十多年的歲月:當初的年少青蔥,心高血熱,充滿幻想;後來無數個或悶熱或微涼的輾轉之夜;熱情變成了一種符號和習慣,可還是堅持著;明知無望,卻執拗地不肯娶妻,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了什麼……
我心裡漸漸柔軟悲涼。
我們大家,都為了愛,很難過很難過過。
不管是對是錯,值或不值,悲劇收場或hppyn。
突然之間,我心裡靈光一閃。
「聽著,周兄。」我說,「後天是秋收祭祖祭天,公主是皇室血親,一定會跟駙馬一起去,中間要在白龍觀休息,我到時支開薛駙馬,你去見她一面,不管說不說,等見完她,你再決定要怎麼做。」
周紫竹抬頭望著我,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茫然渙散的眼神漸漸聚起來,他的下頜,幾乎很難察覺的,輕輕的,堅定的,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