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信陽之後,周紫竹似乎幹得不錯,這裡一切也都井井有條起來,災民也得到了安置,有一些已經打算回去故里。
梁王已經回去,據說是因為突然病情沉重起來。那些大商人們納的糧食也都大致送到了,大都是遣人壓送來的。
周紫竹這段時間黑了,也瘦了,不過我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把強盜的事情告訴了他,他沉默不語。
盧良怎麼說也算我這邊派系的,我怕他疑我有什麼,正想再說兩句。周紫竹卻很斟酌地開口:「青蓮……你是怎麼想的?你想放他一馬嗎?」
我還記得當初他警告我的「徇私」之類的話,不由皺起眉頭,正在考慮辨駁的口氣,他又說:「實際上……我手頭有他貪沒錢糧的證據……這些日子你不在,我接觸了幾個大商家的人……」
這傢伙難道是衝著我的面子,竟猶豫不決要不要處置大貪官麼?我倒真要受寵若驚了。不過,這可不是周紫竹的風格啊。
「周兄何出此言?」
周紫竹有點訝異,瞥了我一眼,說:「青蓮可記得盧大有?」
我記得,我和皇帝,還有周紫竹出獵遇刺的時候,為了我們而死的那個侍衛。
「盧良是盧大有的親叔叔,盧大有自幼失牯,是盧良把他拉扯長大,情同父子。」
私義和大節嗎?我有點想失笑,但又覺得有點沉重悲哀。不過對於周紫竹而言,答案他早有了吧?只不過心裡不舒服,才問我的意見。
所以我低頭正容說:「紫竹兄,你胸中豈無是非?此事我地位尷尬,不便置掾。請紫竹兄秉公行事即可。」
周紫竹望著我,微微頜首。
最終我們走的時候,果然盧良被一併押回了京城。
這次同周紫竹他們出來,前後有二十天有餘,出發時浩浩蕩蕩,如今只剩下我和紅鳳錦楓,還有周紫竹主僕。
到京的時候是傍晚,雖然不過這麼二十幾天,京師的華燈初上竟覺得有幾分陌生,恍若一夢的感覺。
之前已經有驛站回報,所以有一些官員到城外設酒迎接,張著燈籠搭了棚子,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我乾兒子高玉樞。幸而周紫竹在,大家還算收斂,不過諂媚之話也是滔滔不絕。大體上都是「為國為民,不辭辛勞」這樣的話加上各種典故,大興駢儷地冒出來。
就在我聽得頭昏腦脹,周紫竹臉色越來越沉,他家光頭阿三一臉百無聊賴狀的時候,終於大家喝了一杯水酒,可以放行了。
我府上派了馬車來接我,於是和周紫竹告別,高玉樞攙我上車的時候,偷偷附在我耳邊說:「邵將軍回來了。」
我心裡咯登了一下,徒的一沉。
對於邵青,我始終心裡是有點矛盾的,他不在的時候,總覺得還算是自己人,有事的時候,甚至還覺得此人可靠;可若在近處,又覺得要打迭起全副精神來警惕,簡直就像弓著背豎著毛的貓。
我有點鬱悶,因此高玉樞又說什麼我都沒聽清楚,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才聽他提到「盧良」,連忙冷了臉色,說:「琳西,不該管的事情切莫召禍到身上,你是聰明人,還用我提點你嗎?」
高玉樞怔了一下,立時明白了,賠笑說:「是,是,父親大人教訓的是。」
又扯了幾句要在「太白樓」擺酒替我接風洗塵的事,我因為錦梓和梁王的事始終還在心裡煩擾,不免有點意興闌珊,高玉樞察言觀色,知道我沒什麼興趣,就說「父親大人旅途勞頓,孩兒不多打擾了。」
回到府裡,老田過來請安匯報,老朱還沒回來。一切倒是維護得依舊不錯,不過當初熱熱鬧鬧的,如今錦梓不在,中直幼兒園只剩得錦楓一個,他也有些落落寡歡,不免讓人有人面桃花之感慨了。
唯一高興的是我的火藥研究所居然出成果了。
火藥研究所的爆竹師傅們把我請過去,個個都有興奮之色,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個鐵匣子。
我看他們這般鄭重其事,也不禁有點興奮期待。
匣子打開之後,有一格一格,都用油紙包著,師傅們小心翼翼地一一打開來,都是或黑或黃,顏色深淺不一的粉末,又或者搓成一團狀。
師傅們和我到後頭比較荒蕪的院子裡做實驗,選了一些粉末物體,加上引信,點燃之後我們遠遠地躲著,爆炸聲震耳欲聾,還配上火光什麼的,很有特技效果,府裡的奴僕們不少因此受了驚嚇,亂竄亂跑,也有人哭爹喊娘,引發一場不小的混亂。
我把大家安撫下來,好好嘉獎了爆竹師傅們,目前的火藥水平完全能趕上以前的黑火藥水平。當然,離造槍造炮做子彈還有以光年記的距離,而且儲存危險,發揮不穩定。我想起解放前那些村子裡自己燒的土地雷和手榴彈,外殼似乎是用土燒的,好像燒陶一樣。
把這一設想同師傅們說了,我又因為他們取得的成功給大家發了可觀的「獎金」,提高了「科研經費」,大家都樂得有點屁顛屁顛的。
紅鳳讓廚下給我做了消暑養胃的「荷葉碧粳粥」,作為晚餐兼夜宵。天氣炎熱,我想喝冰鎮酸梅湯,但該項請求被駁回來了。
終於又回到我的水榭,我那張小房子一樣的大床。房間也好,床也好,處處留著錦梓的痕跡,自然又有一番黯然,牽腸掛肚,反覆思量,不過想到之前有些事,想得出神,也不禁要微笑起來。
這一晚上睡得居然異常的好,只不過半夢半醒之間做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夢,醒來又不記得細節。
天還未亮的時候,爬起來上朝,我又恢復到一大早天還黑乎乎的爬起來,夢遊一樣去上朝的日子。有時候會為了不去早朝希望生病,希望能出些意外事件。
我在紅鳳等侍女伺候下緊張地穿好衣服,任人擺佈,讓她們伺候我吃下早飯,坐上備好的馬車,朝宮中駛過去。
馬車不再是四匹「烏雲蓋雪」所拉,車上也不再有錦梓沉默而堅若磐石的身影,我打瞌睡的時候,無法再跌進安全的懷抱,實際上,我撞到了頭。
不是沒有想哭的感覺。
車窗外,開始泛白的天邊清晨的薄霧裡,已經可以看見皇宮建築群的簷角殿頂,相互掩映,我慢慢定下心,眼光慢慢鎮定。
馬上,就要見到很久不見的小皇帝,要面對重新站到殿上的邵青……了。
第二天上朝的時候,我和周紫竹下車下馬時堪稱萬眾矚目,昨天沒去接我們的官員也開始噓寒問暖,古韻直和李閔國都沒什麼,不過周紫竹走到古韻直面前,兩人並肩而行。劉春溪昨天有事拖住,沒能去接我,現在湊上來好一番親熱。高玉樞自然也不會落於人後,繼續在好些人鄙夷的目光裡說些肉麻話。
邵青姍姍來遲,看他下馬,我就僵了一下,好些日子沒見,他倒真清減了些,有點鬱鬱蕭索,比往日更多一份溫和收斂,卻也顯得雍容了一些。他下馬後自然很多官員問候,他的目光越眾找到我,停了片刻,微笑了一下。
我不由自主就朝他走了過去,感覺似乎很多人為我讓開了路。
「青蓮,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仍然含笑看著我,溫聲說。
「哪裡。敏之身體可曾大好了?」我說著毫無意義的客套話。
這個男人似乎老給我壓力,總讓我覺得自己還是十來歲的時候,開始發育的四肢身體不協調,在成熟的大人面前不由自主覺得彆扭不自在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我總是覺得自己的真相會被他看穿,而面對這個真相,邵青從某種意義上是這其間的被害者,這種心態,大概和肇事司機面對車禍死者的家屬一樣吧。
「托福。」邵青又微笑一下,依舊溫和,但是卻很疏離,他竟然就這樣從我面前走了開去,去對另一個大臣說話。
我有點瞠目,幸好這時上朝的鞭聲響起,大家又魚貫入朝,不然還真是尷尬。
二十來天沒見到小皇帝,偷偷用眼睛往上頭瞟了一眼,這孩子似乎也長大了點,坐得依舊端端正正,我偷瞥他的時候,這孩子恰好也越過眾人頭頂看著我,目光相遇,他眼睛裡露出一點雀躍笑意,臉上卻仍然很符合皇家教育的一本正經。我忍不住也有點想笑。
這次朝會的核心人物自然是我和周紫竹,還有被押解回來的盧良老兄。
根據正常的捨卒保車定律,我作為和盧良一個體系的「大OSS」,一定要越眾而出,義正詞嚴,慷慨激昂地攻擊他,主張嚴辦以撇清關係;而作為敵對派的清流,則應該言辭溫和,意義惡毒地迂迴攻擊,句句不離要釣出幕後大魚。不過今天這個角色由李閩國大人一派擔當,由於當事的周紫竹幾乎沒說什麼合作的話,所以收效不大。至於我的台詞,我昨天就寫好演講稿,背得滾瓜爛熟,現在背出來,其慷慨激昂的程度會讓不知情的人以為我和姓盧的有殺父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之仇。
如此折騰了一個時辰有餘,毫無意外的沒有任何實際結論,然後吏部尚書突然問始終一言不發的邵青的意見。邵青故作謙虛地說:「武將只知行軍,不知國政。便有陋言卑語,恐遺笑諸公。」
大家於是又客氣一番,恭維他「素有老成利國之言」,邵青又再三謙讓,最後終於站出來,正了神色說:「青不知律,唯知人情,百姓遭遇大患,生死一線,而貪沒賑糧,置民死地,不論其緣由,均是不赦之事。」
邵青態度明確,大家又討論起來,最後散朝雖然沒出定論,結果如何明眼人也有數了。
我和周紫竹還得了賞賜,我得了帛百匹,黃金四百兩,和闐玉環六隻。
下午我要去宮中繼續教育小皇帝,小皇帝對我的回來實則是歡喜得瘋了,雖然努力克制不失儀,還是表現熱烈得緊,等我拿出什麼亂七八糟的糖人,竹螞蚱,泥貓,這傢伙就和普通小孩沒差別了,趁著在書房宮女太監們不在,還抱了我一下,黏著我撒了好一會兒嬌。
我們玩了一下午日冕之類的玩意兒,其實小皇帝真的是很聰明,在科學類學科方面也挺有天分,若是在現代,說不定將來也會長成IT精英。
小皇帝玩累了,突然神色間有點抑鬱起來,我問他怎麼了,他猶豫了一下,皺著眉頭,抬頭看著我,說:「那個盧良,非死不可嗎?」
我立刻明白小皇帝也知道了盧良是盧大有的叔叔的事情。
沉默片刻,我輕聲,但堅決地說:「陛下,律法是立國之本。不可因人,因政廢法,否則民眾就無所依從。另外,盧大有是盧大有,盧良是盧良,盧大有為國盡忠的功勞,陛下可以封賞,可以旌表,盧良最不容赦,不可因此輕易混為一談。」
小皇帝聽我說完,點了點頭,又沉思很久,露出悶悶不樂的意思。
接下來幾天亂七八糟的事情也很多,無論是公事還是府裡的瑣碎小事,我費了很多精力,一一處理。
不知不覺一個月就過去了,最酷熱的夏天也慢慢過去,天氣有一點開始涼爽,錦梓始終沒有回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適應了。有時候會覺得可能這個人只是我想像出來的而已,有時候卻又覺得一回頭那傢伙可能就在窗戶那邊坐著,趁我不注意偷看我。
錦楓一個人鬱悶地住在「中直館」,不大在我面前出現,依舊不和我一起用膳,雖然我認為他的寂寞肯定不遜於我。有時候我會去看看他,結果大部分時候他都在練武,他開始越來越像他哥哥,倒是真的開始成熟起來了。
其間還有一件事:田純告訴我,被派出去辦事的朱纖細突然失去了聯繫,他又派了幾個人出去找,卻毫無音訊。老田面無表情地說:可能是出事了。
這件事叫我很鬱悶,老朱不算什麼好人也不算壞人,畢竟是我的手下,還是有幾分親切和護短的心理,如果為了我的事就這麼死了,還是會讓我很難過。
盧良在我回京的第九天,被斬於東市。
等到月底的時候,有一件真正的大事發生了。
匈奴犯境。
匈奴世居北方,逐水草而居,放牧馬羊為生,民風彪悍,驍勇好戰,騎兵很厲害。算得上是圭朝的宿敵,大大小小的仗幾百年來幾乎每年都要打,他們以掠奪為主,倒不大占土地,往往都是把所過之處掠奪一空。
因此,每年來犯,大約都是秋收以後,今年夏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居然就大動刀兵,而且竟然打著幫助回鶻公主復國的旗號,氣勢洶洶而來。
說實話,圭朝和匈奴之間的戰爭,實在是負多勝少,匈奴一直是圭朝君臣心頭的頭號大患,這一下自然是朝野嘩然,舉國動員,誰也不敢輕敵。
要領兵迎戰的當然非邵青莫屬,邵青的軍隊久居北方,其實本來就是對抗匈奴的,邵青本人也是在與匈奴幾次對抗中積下軍功出頭的。他對付匈奴的幾次都不曾吃過虧,軍威很重,因此朝野都對他抱以極大信心。
這次匈奴來犯的勢頭不小,恐怕是近十年罕見,但因為有邵青,大家還並不怎樣恐慌。
所有事情都被拋到了後頭,六部尤其是兵部戶部緊張運作,用最短的時間準備著軍糧軍餉,御寒的衣服靴子等軍需。
邵青也迅速做好再次出征的準備。
出乎意料,但一想又很在意料中的,出征前兩天,他令人送來便箋,約我在城外翠晞山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