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和我那個夢很像,我被一群身穿華麗絲綢的女人撥開衣服,看我的滿身老繭……
那天,他給我講完他奇異的戀愛經歷之後,我坐在原地,我手中沒有刀,無法殺他。這點使我沮喪。我的處境進退兩難,根本哭不出來,眼淚被桎梏住了。我能做的就是搪塞自己的感情,讓他覺得他很低賤,並不配讓我傷心。
我提議他帶我去遊樂場,可是他沒有,他帶我去商業區逛街。在快餐店裡喝水的時候我躲進廁所裡哭了起來,天花板旋轉著。
哭了很久,一直有人敲門急著如廁。我側身出來,洗了臉,開始化妝。我要讓全南京的男人都看著我。果然,我走出衛生間的時候已經有人對我吹口哨了。有人認出了我,說看過我的廣告,要我簽名。當時情況彷彿有些混亂。給別人簽名的時候,我看見他坐在位子上,邊打電話邊看著我。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
一路上一直被人圍觀,逛街活動不得不提前結束。我裝出意猶未盡的樣子嚷嚷著要去買條裙子,身上的這件黑乎乎的實在太熱了。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根本不理我的吵嚷,抓著我的胳膊把我塞進車裡。
我們回到了他的小房子。
他做好飯。我只顧低頭吃。誰都不做聲,後來我開始哭。眼淚掉在米裡。米變成了鹹的,我沒吃菜,吃了一碗鹹鹹的干飯。
飯桌上的簡單對話——
「飯好吃嗎?希望口味還合你。」
「蠻好的,這個熏腸做得好吃。」
……
「你可以忘記我嗎?」
「你混蛋!你既然知道這樣,為什麼當初還要與我曖昧?!」
「我喜歡你。」
「可是你現在還要告訴我這些掃了我的興,大老遠跑來聽你講這些!你當初不告訴我,那現在也別告訴我啊!」眼淚止不住,聲音歇斯底里起來。
「我是想讓你變成我傾吐遺言的人的,可是現在我發現這根本不可能……看見你之後我發現……自己太不完整了,做過太多錯事,我怎麼配在步入中年時得到你這樣的女孩兒?!我不配。」
「那你為什麼還要問我會不會忘記你?!又不是小孩子,問這問題有意義嗎?如果我知道『我忘記了你』這個事實,那還等於是我沒忘記你。」
「我怕給你帶來傷害,我又怕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瞬。我很矛盾。」這一時刻是他這一天中唯一的一次失態。他揪住頭髮,垂著頭。
「不要問,時間會帶走一切,時間會改變一切。」
晚上,他執意送我回旅館。
「不用啦,我可以的。」
「送你到地方我就走。」他說。
他開車送我,車窗敞開,風吹在我的臉上。我隨著音響裡的王菲唱著《浮躁》。九月裡,平淡無聊,一切都好,只缺煩惱。我唱著唱著有些醉了,輕聲地抽泣起來。
歌詞騙人!
他關掉了音響,瞪著我的醉態。
我晚飯時喝了一些紅酒,那是我藉故流淚的理由。
到了旅館,他泊好車,像白天陽光下的行為一樣,他抓著我的胳膊將我拖回了房間。我口中的歌詞沒有停下,其實認真揣摩,王菲唱的時候像是在讀一個魔咒,充滿了不愉快。
歌詞和夢一樣,是反的!
關上房門的一剎那,他抱住我,將我擠在門檻裡,我激烈地回吻他。他用舌頭和牙齒撕磨著我的耳垂和乳房,我太激動,僵硬在那兒,不能動彈。任憑他釋放自己的力量。
他將我扔在床上,撩開我的黑裙子,打開我的雙腿,一道閃電滑落的時間,進入我的身體。
我記得他在黑暗中隱約的目光。他是絕情的、容易厭煩的、猛烈的。我知道這個男人將離我遠去,因為他只喜歡我,而並不愛我。
我只是個在正確時間走近他的女飛賊,我只是個小姑娘長著距離遙遠的雙眼。我只是個長手長腿的網絡無聊份子。我的所有一切都抵不過他的一根電話線、一條六百元的出口黑裙和說不出口的拒絕理由……
那一夜,他擁抱了我三次,他進入了我三次。其他時間裡,他都在窗台上抽煙。標準間裡有兩張床,我讓他回另外一張床上去睡,他不響。
我坐起身,把披散的頭髮梳好。沖涼。沖涼回來,讓他抱我,可是他不動。
我說我睡了,然後回到床上,閉著眼睛假寐。
那是唯一一個陪男人失眠的夜。我裝作睡眠時呼吸急促的樣子。可是我怎能睡得著?
早晨六點,外面雞叫成群。他來到我身邊。我可以聞見他皮膚裡隱約散發出來的芹菜味道。他低下來看我。他的呼吸離我很近。看了一會兒,他吻了我的額頭。然後穿好衣服走掉了。聽見樓下汽車馬達開動的聲音時,我跳下了床,進浴室又衝了一次涼。
因為一夜的失眠,我決定再在旅館裡睡足一天,訂好轉天的機票。我倒是要看看,空難是否會來臨。那一切都該一了百了了。
可是生活畢竟是生活,太戲劇了不行,太庸俗了也讓人生厭。
回家之後,我們再也沒有打過電話。我把那條黑裙子脫下來,洗干靜,放到網上繼續賣。標注好是賣家的閒置,但是價錢卻漲了一倍——一千二百元。
我想,這是沒人會買的,我不過只想做一個聲明,一個非常孩子氣的聲明——證明我和送我衣服的那個人已經毫無干係,各走各的。這件衣服是個開始,亦是個結束。
為了分散注意力,我接受了外教的追求。那是個喜歡說謊的美國人,每週和我呆在一起的時間超過三天。後來為了擺脫他,我也開始和他撒謊。跑到郊區住在山裡,不肯回家。
我的英文還是很差,那個美國人的中文說得比我還利落,他在生我氣時愛用英文罵我,以為我聽不懂。可是我知道,只要他對著我講英文,那準是在罵我。
不久,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條裙子掛在網上第三個月的一天,被一個人買了下來。
買家聯繫我,是個女人的聲音。一切都看似平常。我留下賬號,她留下她的地址。當她說她是南京人時,我愣住了。
「我是南京人。」
「……」
「喂,為什麼不講話啊?」
「不知道為什麼一條舊裙你卻要花這麼多錢買。我設高價本來是不想賣的。」我已經感覺到她和祝馬有關係了。說話時嘴有些拌蒜。
「為什麼不想賣呢?」她好像並沒有什麼出乎意料,反到平和的反問我。
「沒有為什麼,不為什麼。」我嘴硬不想說。
「……」
「你為什麼……」
我還沒問完,她打斷了我:「我是祝馬的朋友。」
我知道我還沒有忘記那個人,至今聽到那個名字,我的心尖還是會遂不及防地疼。感覺有一股力量朝我的顱腔襲來,每一根汗毛都矗立起來。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落在電話聽筒上,這個時刻比當初祝馬告訴我他的性趨向時更讓我難過。
「你買裙子為什麼?」我哽咽著還在對話。
「祝馬死了。他患了癌,在家裡吃安眠藥死的。
給我留了遺書,說在這麼個地方有這麼條裙子,和他從前給我買過的一條式樣很像。他讓我來跟你買回去穿,說這裡的這條裙子上有好幾個人的疼愛。
到死之前,他覺得他還愛我,讓我原諒他,並且希望我可以穿著那條裙子和以後的愛人拖著手去看電影……
他說他愧疚你。沒想到你可以為他來一趟南京。那時他已經查出病了,只是拖著。是你給了他一線希望,在電話裡聽他講他的生活。那些陪伴使他挺過了很多時光。在很多次要自殺的夜裡,因為有你的等待而使他活了下來。可是你突然出現在他的生活裡,他發現自己殘缺不全,無法面對這樣安好的你。
你離開南京之後好像很怨恨他。不和他聯絡還出售了那條裙子。他最後一線希望都沒了。這個世界上,當沒有人去守候自己的時候,那種空落落的感覺比風還凜冽……「
沒等她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最終,聽他傾吐遺言的人不是我。
南京女人向我賬號裡匯了一千二百元錢。我把黑裙寄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