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後不許在我面前提那個兔崽子的名字。」
「對……對不起,怎麼說我也和他在一起共同度過了八年的漫長歲月……」
「不要說了!」
原來是素怡。剛才瘋狂地大聲吼叫的男人就是敏赫。以前被舟善打過的地方似乎還沒完全癒合,嘴角還留著傷口。我知道要是被他們發現,結果會怎麼樣,但我還是不想回家,躲在一邊偷聽他們說話。
「哈啊,我真的不會放過你的。」
「怎麼了!不要這樣,是我不好。」
「你不是說已經把那個兔崽子徹底忘記了嗎!那為什麼一提到那個傢伙的名字,你就表現得那麼敏感,還流眼淚!」
眼淚,表現敏感,不應該啊……看來和我想像中不一樣。難道在素怡眼裡……政民是那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嗎?他們的爭吵愈演愈烈,那個男人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他們的談話接近結束了。
「那個兔崽子,只要他不出現在你面前就行了,是不是?只要我讓他永遠不在你面前出現,你就能忘記他,是不是?」
「敏赫……呀。」
敏赫的聲音很低,低得令人膽戰心驚,毛骨悚然。要是舟善在我身邊就好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向我襲來,我控制不住顫抖的心。那個名叫敏赫的男人好像很氣憤的樣子,加快了腳步。安素怡慌忙跟在他身後。我有氣無力地靠在大門上,稀里糊塗地按下了門鈴。千萬不要出什麼事,希望我的不安……只是無謂的預感而已。我真想把政民牢牢束縛在我身邊,讓我可以保護他,愛他,給他帶來幸福。可是,他不在我身邊。49.
大門開了,我慢吞吞地走了進去。已經十點半了,媽媽根本不知道我出去過,她露出滿臉的驚訝……
「媽媽,我休息一會兒。」
媽媽撫摩著我冰冷的手和臉頰,眼神中充滿了疼惜。我推開媽媽的手,上樓回到我的房間。推開房門,我就看了看我的窗戶、書桌、床,還有透過窗戶可以看見的政民的房間。裡面沒有人。我看了半天,房間裡仍是漆黑一片。我不安地躺在床上,給政民打了個電話,只聽見信號音,卻沒有人接電話。時間仍然以令人恐懼的速度向前流淌,不知為什麼,今天我似乎沒有感覺過分的疼痛,我反而更加忐忑不安了……躺在床上睡了一會兒,突然醒來一看,才六點鐘,但是天色已經黑了。我習慣性地起床,悄悄地往窗口看了看,政民小子的房間裡空蕩蕩的。呼……這個傢伙到底跑哪兒去了。我焦急地輕輕咬了咬嘴唇,這時,我看見一碗冷卻的粥,可能是媽媽放在這裡的。儘管我明知道一吃下去肯定會嘔吐,但吃下去總比不吃好。於是我拿起勺子,想強迫自己吃幾口……
「嘔,嘔嘔……」
最後,我什麼也沒吃下去,就急忙跑進了衛生間。真是一夜之間的事情,不過短短的幾周,癌細胞已經慢慢地吞噬了我的身體。太可怕了……我漱了漱口,望著漆黑的窗外,剛才那個叫敏赫的傢伙說過的話總是在我耳邊浮現。我總覺得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於是我抓起電話,按下了熟悉的十一位數。
「一定要接電話,一定一定,求求你,一定要接電話,拜託……」
——喂……
「哦,舟善!你知道政民在哪兒嗎?」
話筒那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怎麼回事,難道電話斷了嗎?
「喂?喂……」
——不知道,我不知道政民在哪兒。
「哈啊,原來是這樣。」
他又沒和舟善在一起,那麼他一個人到底去了什麼地方呢?不會吧?掛斷電話,我呆呆地隔著窗戶看著政民小子的房間,等待他房間裡開燈。實在等不及了,我就披上衣服。正在這時,我劇烈地咳嗽起來,這幾天,我偶爾會吐出血來……哎,我走進衛生間,把沾了鮮血的手洗乾淨,若無其事地下樓。媽媽躺在客廳沙發上睡著了。電視還在說話,我拿過遙控器,關掉電視,走出了家門。
天氣很冷,和剛才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但是我畢竟是在韓國最冷的江原道生活多年的人,所以這種程度的寒冷還是可以忍受的。剛才一陣劇烈的咳嗽使我多少有些神情恍惚,我踉踉蹌蹌地走出胡同,看了看時針指向七點半,然後四下裡張望了一會兒。
「咳咳,咳咳,哈啊,哈啊,政民,政民呀。」
頭髮在風中飛舞,路上稀稀落落地排列著路燈,很難看清前方的事物。
但我還是艱難地走出了胡同……
「政民!河政民!咳咳,咳咳!」
不管我怎麼大聲呼喊,回答我的都只有淒冷的風。鮮血淋漓的政民總是在我腦海裡浮現,我的心在瘋狂地跳動,心裡幾百次、幾千次地重複著那句祈禱。
「咳咳,咳咳!」
不知從哪裡傳來吃力的咳嗽聲。我覺得那是政民的聲音,心裡不禁忐忑不安起來,於是我不顧一切地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跑去……
「哦哦,哈啊,哈啊……」
我的心好痛,可是現在我的身上沒有藥,什麼也沒有。可是,令我震驚的是我的這兩隻腳,在這種劇烈得讓我無法呼吸的痛苦之中,我的兩隻腳,還有我的身體仍然在向政民移動。我咬緊牙關,用牆壁支撐身體,艱難地走了出去……
「咳咳,哎呀,他媽的。」
剎那間,我摀住嘴巴,連連搖頭。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血葫蘆,就像在電視裡看到的那樣,血淋淋的。政民吃力地靠在牆上……
「政……政民啊!」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政民聽見我的聲音,有氣無力地轉過頭來。當他看見我的時候,他輕輕衝我笑了笑,然後痛苦地皺起了眉頭。我趕緊跑到他身邊,毫不猶豫地脫下外套,擦去他身上的鮮血。淚水不停地從我臉上滾落。
「嗚嗚,這是怎麼搞的,到底是哪個傢伙,是不是素怡的男朋友干的!是不是?」
「我贏了。」
「我真要瘋了。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呆在家裡,你這是怎麼搞的!太殘忍了,怎麼可以把人打成這個樣子……你不疼嗎?你沒事吧?」
整個人都癱瘓了。政民的情況的確非常嚴重,這麼說一點兒都不誇張。全身都是傷痕,衣服也破爛不堪。我止不住地流淚,甚至忘記了自己是病人,用力扶起他,讓他靠在我的身上。
「啊,啊啊,哈啊,村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政民艱難地開口問我,他跌跌撞撞地走著,好像馬上就要摔倒似的。我哭得喉嚨都哽咽了,用自己沾滿鮮血的手輕輕地擦了擦眼角……
「你手上沾血了。」
「現在不是在乎這個的時候!我只是出來散散心,正好看見你了。」
「嘻嘻,原來你轉來轉去,就是為了找……我……」
「都這個時候了,還這麼逞能。」
我心裡難過,對政民胡說八道了幾句,沒用鑰匙就打開了他家的大門。我的衣服上,臉上都沾滿了他的鮮血。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他拖回到房間。他的家比我想像中更黑暗,更淒涼。地板冷得像冰,這個寬敞的家也像政民小子一樣,散發著冰冷的氣息。原來你住的是這樣的房子。
「傻瓜,來到男人家裡,你是不是太大膽了?」
「這種情況下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哦。」
唉,算了,對你這樣的傢伙,我還有什麼話好說?他的房間在二樓,我好不容易才把這個執拗的傢伙扶到二樓,扶進他的房間。
政民的房間。
這個房間裡全部都是藍色。床和牆壁,還有地板,只有一個地方有些奇怪,那就是房間裡沒有書桌。我拚命把他推倒在床上,大口喘了一陣粗氣。儘管外面天氣很冷,我的額頭上卻滲滿了冷汗。
「啊,媽的,喂,那個左邊的抽屜。」
「哈啊……哈啊,什麼?左邊?」
我吁了口氣,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猛地拉開抽屜。突然,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呵,這裡面完全……完全是內褲。我應該馬上把抽屜關上才對,可是我一時慌張,竟然不知所措了。
「喂!你想死嗎,灶坑門?內褲你還是自己找吧,臭小子!怎麼說我也是女人!」
「傻丫頭。」
什麼,傻丫頭?你才是個大傻冒呢。
「喂,村姑!我不是讓你打開左邊抽屜嗎?誰讓你開右邊那個了?天啊,笨死了。」
這時,我才倒吸一口涼氣,意識到自己打開的的確是右邊抽屜。我終於緩過神來,趕緊關上右側抽屜,打開了左邊的那個。可我畢竟是女人,剛才看到的那些內褲總是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藍色條紋,條紋,條紋,啊哈哈……我真是個變態。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變態……我悄悄地忍住笑,打開左側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了藥盒子。我輕輕坐在床邊,政民這個傢伙毫不遲疑地脫光了上身。他一絲不掛的上身暴露在我的面前,可能是經常鍛煉身體的緣故,他的肌肉很發達。我的心跳加速了……
「就這副德行,還說自己是女人呢。喂,以後再慢慢欣賞……哎呀,喂,你怎麼也得先幫幫我吧。」
「什麼,什麼,什麼,你還不趕快穿上衣服!?」
「傻瓜,穿上衣服還怎麼塗藥?啊,疼死了,兔崽子,等下次讓我撞見他們,非得打他們半死……啊啊!」
我把浸過水的毛巾放在他的傷口上,他疼得大呼小叫。傻子,老實點兒,我現在也很難過。政民小子的傷勢比我想像的更嚴重。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我把每個傷口上的血跡都擦得乾乾淨淨,又在上面擦了軟膏,貼上創可貼,或者纏上繃帶。儘管房間並不是很小,但是我們兩個人處在一個房間裡,我還是感覺心臟像是要爆裂,不知道這個傢伙感覺怎麼樣。我甚至感覺手指尖兒都在發抖……
「啊啊,好疼呀!你好好幫忙。繃帶纏得緊點兒,除了這個時候,你的力氣還能派上什麼用場!」
我現在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已經連續好幾天沒吃什麼東西,而且把你扶回家,我已經筋疲力盡了。但我還是按照他說的那樣,用盡渾身的力氣把繃帶纏緊。幫他治療了一會兒傷口,已經八點多了,我渾身就像散了架似的……
「哈啊,哈啊,哎喲。」
「怎麼了,你沒事吧,村姑?」
「哦,我……沒事……」
政民小子好像很擔心的樣子,語氣嚴肅地問我。我回答完,就站起來,推開衣櫃的門,從裡面拿出一件寬鬆的T恤衫。我把T恤衫扔給他,他似乎有些不滿,抬頭瞪了我一眼。
「你為什麼用這種眼光看我?」
「你讓我穿嗎?」
「難道還會是我穿嗎?」
「不許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村姑。」
「混……混帳東西。」
「哼,討厭,你走吧。」
「真的嗎?」
「不行……」
那就對了,你胡亂發什麼脾氣!我又坐回床上,望著政民笑了笑。他正皺著眉頭盯著那件T恤衫。
「怎麼了,如果你不喜歡這件,我再給你拿件別的……」
「神經病,你得幫我穿才行。」
「……」
「怎麼了?」
「哦。」
「……」
「你看什麼?」
儘管我知道這句話並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我的眼睛還是瞪得溜圓,政民的臉也漲得通紅了。我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慢吞吞地拿起了那件衣服……
「把……把手抬起來。」
「除了這樣,就沒有別的方法嗎?」
「萬歲!」
「討厭。」
「那你想怎麼辦!要是把衣服撕破了,我可不負責任。」
我嚥了口唾沫,看了看這個不肯抬胳膊的傢伙,開始給他穿衣服。我們之間只有幾厘米的距離。雖然時間很短暫,但是我的身體和政民的身體貼得很近,他的呼吸傳遞給了我。如果時間就此停止,那該多好啊。我剛走神兒,衣服就套了個空。我有些不知所措,政民小子不耐煩地發起了牢騷。
「哎呀,討厭死了,我真的不願意這樣的……」
「哦,什麼?」
然後,他竟然真的……真的不耐煩地高舉起雙手,做出呼喊「萬歲」的姿勢。他似乎覺得丟人,嘴裡嘀嘀咕咕,嘮叨個沒完沒了。那樣子既可愛,又滑稽。我笑了一會兒,見政民在斜著眼瞪我,趕緊給他穿上了衣服。他終於放心地躺在床上。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女人?怎麼可以如此放肆?不過,見他躺得如此舒適,我總算放心了。謝天謝地。他睡著了嗎?望著他緊閉雙眼的臉,我不由自主地把手向他的臉移去。我停下來,又一次停下來……遺憾潤濕了我的眼角,除了今天,我還會有機會如此近距離地看他嗎?想到這裡,我的心裡不禁充滿了悲傷和失落。屬於我的時間很有限,在這有限的時間裡,我能把他牢牢地記在心裡嗎?如果不能記住他,那麼我可不可以徹底把他忘掉呢?我轉過身,站起來,正要離開他的房間。
啪。就像電影中的某個場面,看似熟睡的政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如果我現在回過頭去,他會睜著雙眼嗎?還是仍然閉著眼睛呢?我慢慢地讓自己平靜下來,轉過身去,他仍然閉著眼睛。
「謝謝你。」
「謝我什麼?」
「在我睡著的時候,你陪在我身邊一會兒。」
這句話就像催眠藥,我悄悄地坐回到床頭,久久地凝視著這張怎麼看也看不夠的臉,直到我閉上眼睛也能把他想起。沒有了我,他也能活得很好嗎?即使沒有人在身邊幫助他,他也能像從前那樣過得好嗎?他會記得曾經有過我這樣一個女孩兒嗎?我是那麼愛他,他會瞭解我的心情嗎?等我到了天堂,如果突然很想他,那我該怎麼辦呢?他現在就在我身邊,我還瘋狂地想他,等我到了那邊,等我想他的時候那該怎麼辦呢?我突然不想死了。只要有方法可以拒絕死亡,不管是什麼,我都是要嘗試……我想活下來。至少在那一瞬間,我突然產生了想活下來的強烈慾望。我想微笑著活下來。我後悔了,為什麼不早點兒到漢城來,早點兒和政民見面呢。要是再早些和他見面就好了。
政民就在我旁邊靜靜地入睡,他能聽見我的哭聲嗎?我沒有啜泣,也不去擦眼淚,更沒有摀住嘴巴,我只是默默地流著傷心的眼淚。政民睡著了,他的臉看起來那麼純真,像是個嬰兒。他輕輕放開我的手,我這才迫不及待地撫摩著政民的臉。所有的感情洶湧而來,淚水瘋狂地傾瀉而出,是的,瘋狂的淚水就像泉水般湧出……
「政民呀,以後就算你受傷,我也不能像今天這樣守在你的身邊,不能為你包紮傷口了,你千萬不要受傷,不要生病,聽見了嗎?聽見了沒有,政民呀。」
你肯定不會聽見的,你不可能聽見。我哭了好久,擁抱了他好久,看見他那張傷痕纍纍的臉龐,我不禁悲從中來,同時心裡油然生出一個念頭,我無法原諒那個名叫敏赫的傢伙。我緩緩離開了政民的房間。
50.
我下了樓。我的衣服和手、臉,全身都沾上了政民的鮮血。回到家裡,我該怎麼向媽媽解釋呢?我走進客廳,往四周看了看,開始尋找暖爐。不一會兒,我打開暖爐,房間裡變得暖和了。這時候,我發現政民家的客廳一角堆滿了空酒瓶。我緩緩走過去,把那些酒瓶抱在懷裡,扔了出去。接著,我又簡單地整理了一下,當我打開客廳燈的時候,終於感覺到房間裡有點兒生活氣息了。溫度漸漸上升,房間裡縈繞著暖洋洋的感覺。我又趁熱打鐵,走進廚房簡單地煮了點兒粥。儘管偶爾會感到揪心的疼痛,但我仍然是幸福的。這個瞬間,我用勺子輕輕攪動鍋裡的粥,這個瞬間……
「你幹什麼呢,村姑?」
「我的媽呀!哈啊,你嚇死我了!」
「我才要被你嚇倒了呢。」
你以為我會因為你這句話而傷自尊嗎?你錯了!
「你才醒嗎?身體沒事了?」
政民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四下裡張望了一會兒,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有人來過嗎?」
「沒有,誰會來呀?哪裡有人來,怎麼了?」
「那麼客廳和廚房都是你收拾的嗎?」
政民彷彿對這裡感到很陌生,到處不停地張望。傻瓜,其實只要稍微動手收拾一下,稍微用用心,家裡就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我輕輕點了點頭,默默地看了看四周,政民呵呵一笑,露出淒涼而尷尬的表情。我轉過身,繼續慢慢攪拌我煮的粥……
「你這個樣子真像我媽媽,嘿嘿。」
「嗎,媽媽?」
「啊啊,你還煮了粥?我正好肚子餓呢,太好了。好好調味兒,然後拿到二樓來。如果味道不好的話,我可不吃。一定要有滋味!滋味!滋味才是生命。」
我一時愣住了,政民已經猛地轉過身去,回到二樓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裡突然湧出幾分酸楚,我用剛剛擦過血的水擦了擦眼角。
我剛要把煮好的粥盛進碗裡,門突然開了,政民的媽媽手裡拿著水果籃走了進來。她看見了我,立刻大吃一驚。
「哎呀,海芸呀!你怎麼……」
「阿姨,噓!政民在樓上呢。」
「你……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會在這裡?」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阿姨聽完,阿姨把水果籃子放在桌子上,脫下了厚重的外套。鍋裡飄出濃濃的香味兒,阿姨看到我做的粥,眼睛瞪得圓圓的……
「這是你做的嗎?」
「哈哈哈,我給政民煮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哎呀,真是太感謝你了,到底是老朋友,嘖嘖。」
我把盛了粥的碗放在飯桌上,拉住正要上樓叫政民的阿姨的衣角,我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對阿姨說……
「關於我生病的事,以及我就是十年以前那個申海芸的事,您要對政民保密。」
「你說什麼?哈,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拜託了,求求您,這些事情不能讓政民知道。您雖然看見我了,但是您要把我當成政民現在的朋友。千萬不要表現出以前就認識我,也千萬不要提我生病的事,知道嗎?」
我匆忙拜託阿姨,阿姨稀里糊塗地點了點頭。我這才慢吞吞地鬆開阿姨的衣角,向後退了兩三步。我深深地垂下了頭。
「那我先走了。」
「你要走?要不要我轉告政民什麼話?」
「就說我有急事,先走了。」
「啊,好吧,我知道了。哦,等一等……」
說完,阿姨從口袋裡掏出幾張萬元鈔票,遞到我手裡。我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幾張紙幣,阿姨若無其事地對我說。
「你的衣服都被我們政民弄髒了,衣服上的血不容易洗掉,這錢雖然不多,你就拿去買套衣服穿吧。」
「不用了,我幫助政民又不是為了要錢。我真的要走了。」
我把錢放到飯桌上,阿姨在身後注視著我的背影。
我緩緩離開了政民家的大門,突然感覺心頭有些失落。舟善送給我的藕荷色圍巾也沾了好幾處鮮血,我反覆摸來摸去,可是不但沒有什麼用處,反而把血抹得到處都是。現在情況會怎麼樣呢?政民會怒氣沖沖地把粥扔到地上嗎?剛才他說我像他媽媽時那淒涼的眼神始終在我腦海裡迴盪。我低著頭,腳步沉重地往前走……
啪!
「啊啊。」
「哦,您沒事吧?喂,快起來,天啊,親愛的,這個女人怪怪的,她好像起不來,這可怎麼辦呢?」
我和一個年輕女人撞到了一起,我強迫自己撐住,但是腿上漸漸沒有了力氣,我倒在地上,拚命努力想站起來,可是怎麼也站不起來。我的心情好鬱悶……好難過……我咬著牙,努力在腿上用力,可我還是站不起來。一定,我一定要……站起來。一定,一定……那個覺得我有些奇怪的女人,緊緊貼著那個看上去像是她男朋友的男人,那個男人沒理會女人,而是把一隻白皙的手伸給我。
「親……親愛的。」
「你能站起來嗎?」
「啊,是的,謝謝您……熙,熙元。」
這個瞬間,我的眼睛裡含滿了淚水,那個哭喪著臉向我伸出手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熙元前輩。為什麼偏偏讓他看到我如此狼狽……我把視線從前輩身上移開,轉到她旁邊那個哭喪著臉的姐姐身上。真的很漂亮,我簡直無法和她相提並論。這才像一對,前輩和她真的很般配。熙元前輩似乎感覺到我在看那個姐姐,他把我扶起來,泰然自若地跟我說話。突然間,我的鼻尖紅了,我轉過頭去,不想再看他。
「以後一定要小心,走路時要往前看。偶爾需要幫忙的時候就說一聲,不要一個人硬撐著……」
為什麼說得這麼嚴肅,傻瓜。前輩本來想表現得若無其事,可是我聽出他的聲音有些輕微的顫抖。他的女朋友看上去有點兒不快。幸好有她在身邊,前輩的臉色比以前好多了,和幾個星期以前看到他的時候相比,好多了……謝謝你。
「哈啊,我沒事,對不起。」
我放開前輩蒼白的手,前輩的眼神遊移不定,像是遺憾,像是悲傷,又像是馬上就要喚出我的名字。他的眼睛濕潤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我和前輩恐怕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以後即使想見也見不到了。我一直都很感激你。祝你幸福。忘記我吧,忘記和我曾經共有的短暫的回憶。過不了多久,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請你把有關我的記憶徹底從腦海裡刪除吧。
就這樣,我和我人生中一個很重要的人悄悄地做了最後的訣別。前輩不可能知道,這是我和他的最後一面。也許這樣對他更好。如果前輩知道了,他一定又會傷心。那我就更內疚了。我不想這樣。現在……我朝著離我沒有幾步遠的家門口走去,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熙元前輩仍然在身後注視著我的背影,所以我沒有絲毫的遲疑,也絲毫不敢表現出疲憊。
終於到家了。大門敞開著,我把身體藏進大門,終於鬆了口氣,腿上也立刻就沒了力氣。我把頭埋在兩膝之間,淚水打濕了褲子,我獨自坐在冷風裡,盡情地流淚。再過不久,我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了。我離開這裡以後,我身邊的人會因我的離開而傷心痛苦。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在我的腦海裡糾纏,我忍不住想哭。正在這時……一床厚毛毯披在了我的身上。我抬起被淚水和血痕弄亂的臉龐,是媽媽。媽媽看到我的狼狽相,眼裡也含滿了淚水。
「哦,媽媽。」
「媽媽也累了,真的……」
我一頭栽到媽媽的腿上,淚水剎那間打濕了媽媽的褲子。媽媽默默地抓住我的身體。
「別哭了,不要哭了,快起來。你再哭下去,媽媽也撐不住了,快起來吧,我的女兒一定能堅持下去。」
我咬緊牙關,瑟瑟發抖地想要站起來。我努力了幾十次,最終還是倒了下去。我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媽媽轉過頭去。
「嗚嗚,嗚嗚,都是媽媽不好,哦哦哦……不要哭了,是我不好,嗚嗚……」
直到這時,直到這時,媽媽才把我擁抱在她溫暖的懷裡,用她柔軟的手拉起我,收起了眼淚。我的眼前模糊了。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小。媽媽的嘴巴分明在動,我皺著眉頭想看清媽媽的臉,可是……哈啊,哈啊,我的眼皮,我的眼皮……總是情不自禁地並到一起。在合上眼睛之前,我聽到了最後一句話。
「海芸呀!喂,海芸呀!」
51.
我失去了意識,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光線都消失了。我反而覺得像現在這樣失去意識,什麼也感覺不到更舒服。就像蠟燭一樣,我的生命也開始漸漸失去了光芒。
嗡嗡嗡嗡,嘁嘁喳喳,這是什麼地方?我可以睜開眼睛嗎?我聞到一股我並不喜歡的藥味兒,是醫院。唉,我慢慢地睜開緊閉的雙眼,可是陽光太強烈,我不得不又重新合上眼睛。
「哦哦……」
我吃力地抬起插有注射針顯得有些笨拙的手,擋住迎面照進來的陽光。當我緩緩張開沉重的眼皮,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正身穿病號服,躺在醫院裡的白色床單上。現在是早晨嗎?還是下午?我看了看表,兩點鐘,病房裡沒有別人。
「哦哦……呼呼,啊哦,我的頭。」
我究竟在這裡躺了多久?我往四周看了看,然後有氣無力地伸出手,抓住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我打開手機蓋兒一看,天啊……我已經在這裡躺了兩天。多麼寶貴的時間啊。我竟然躺在醫院裡度過了兩天的寶貴時光。奇怪的是,我抓著手機的雙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我用一隻手抓住另一隻手的手腕,真的不行。我歎了口氣,深深垂下頭,一綹綹頭髮貼著雪白的病號服,我覺得有點兒不舒服,於是悄悄地摸了一把。
「哈啊,哈啊,這,這是怎麼搞的,媽媽,媽媽!媽媽!!」
我兩隻手裡都抓滿了頭髮,哭喪著臉找媽媽。現在,就連說話的時候我的肺都會感到吃力了。這時,病房的門突然開了,媽媽和上次那個醫生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一把抱住我……
「海芸小姐,你要冷靜!」
「海芸呀!媽媽在這兒呢!媽媽在這兒呢,你不要哭,嗚嗚……」
媽媽為什麼要哭呢?媽媽你哭什麼?煩死了,媽媽你為什麼要哭?我呆呆地放開緊緊抓在手裡的頭髮……
「媽媽,我的頭髮怎麼了?為什麼?我的頭髮為什麼突然掉了?我暈倒的時候,注射抗癌藥物了嗎?」
媽媽默默地點了點頭。我難以相信這一切,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用埋怨的眼神望著他們……
「媽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憑什麼隨便給我用抗癌藥物!我不想用!即使不用這些東西,我也照樣能活下來……嗚嗚,咳咳,咳咳。」
我劇烈地咳嗽了一會兒,咳嗽得喉嚨都疼了……胸口也火辣辣的。我想停下來,可是這由不得我自己。咳嗽了一會兒,突然有一股散發著腥味兒的液體從嗓子眼裡湧出來。那是紅色的液體,從我捂著嘴巴的手指縫中間滴落。我萬念俱灰,只顧傷心流淚,幾個護士向我跑過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哈啊,哈啊……讓開,你們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護士幫我擦去沾在手上的鮮血,我把護士推開。現在我還能感覺到縈繞在嘴角的血腥味兒,這種感覺讓我噁心不已。我默默地擦了擦嘴角,動作很粗魯。醫生什麼也沒說,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我的舉動。最後,他漫不經心地開口對我說道。
「從現在開始,如果沒有醫院方面的幫助,你每一天都會很難熬。」
「……」
「幸好給你注射了連續兩天的抗癌藥物,你才能撐下來,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的臉色怎麼樣。你不要硬撐了。」
醫生的話語標誌著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如果沒有醫院方面的幫助,如果我不住院治療,那麼我一天都撐不下去了。我寧願忍受肉體的痛苦。如果我這樣痛苦而死的話,我的靈魂也會跟隨身體一起死去。反正我是要死的,我寧願在我愛的人們身邊幸福地微笑,帶著很多美好的回憶死去。但是我說不出話來,我呆呆地任由淚水止不住地流淌。我不想像現在這樣呆在這裡,我覺得好鬱悶。我想出去,我都要發瘋了。如果我繼續在這裡呆下去,不但不會恢復健康,反而會更加惡化。我的感覺不會錯。我突然產生一種恐懼。我現在沒有力氣,我再也看不見他們了,我將永遠被關在這裡,直到死去,我真的好害怕。
我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冷清而令人窒息的靜寂。我毫不猶豫地拿出手機,剛打開手機蓋兒,就聽見裡面傳來悅耳的聲音。
——喂,村姑!你跑哪兒去了?
我說不出話來。我突然想到我現在是獨自一個人。聽到政民的聲音,我就有一大堆話想對他說,可是這些話都糾纏在一起,爭先恐後想要擠出來,結果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茫然地聽著政民的聲音。
——幹什麼?老實點兒,兔崽子們!喂,村姑,你在聽我說話嗎?喂?
政民身邊仍然亂糟糟的。我感覺他所在的世界和我現在所處的世界截然不同,這種想法牢牢地刻在我的腦海裡。我不在意周圍的人們看我的眼神,一心只想讓自己快點兒平靜下來……
「哦哦,是我,政民呀。」
委屈的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淌。我一直不想讓他知道的……可是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政民在電話另一端叫著我的名字。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哭泣。哈啊……我真的好傻好傻。為什麼要這樣,煩死了……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我已經厭倦了默默無語的忍耐。我想大聲呼喊救命,我想拚命懇求,希望有人把我從這個殘忍的噩夢中解救出來,可是我不能這樣做。
——喂,村姑,你到底在哪兒?你說話呀,你到底在什麼地方?你被關起來了嗎?我去找你?
「嗚,政民呀。」
「海芸呀,趕快把電話掛了,現在得去治療了,快點兒。」
媽媽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我一下子愣住了,用滿含淚水的眼睛望著媽媽。媽媽似乎打定了主意,她不會輕易讓步的。我以為媽媽不管什麼事情都會和我保持同一戰線,現在她也變了,我該依靠誰呢。我突然感到絕望,只剩下唯一的希望,那就是正和我通話的政民。
——喂?啊,他媽的,你不會是被人綁架了吧?哦?
「嘻嘻,你也沒看看我的臉,誰會綁架我這種長相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