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痛苦之吻2 正文 第四章
    直到學期的最後一天,舟善和政民仍然爭吵個不停。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們走在上學的路上,我就情不自禁地低下頭想哭。最後一次乘坐的公共汽車上,所有的人都在開心地笑著,只有我,只有我……

    「加油,海芸啊。」

    「……」

    「加油,傻瓜,不要這樣。」

    舟善不知怎麼發現了我情緒的反常,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說道。汽車停在仁賢高中門前,同學們蜂擁下車。煩躁不安的政民和面無表情的舟善,還有我……在這一瞬間,都百感交集,緩緩通過學校正門。仁賢高中的學生們已經早早等在操場上了。我們找到二年四班的隊伍,分別站在四班隊伍的最後面。大家交頭接耳,談笑風生,到底有什麼好開心的?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在幾千人中間,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黯然神傷,這個世界真是太惡毒了。我緊緊地咬住了嘴唇。仁賢高中的老師們開始整理各班隊伍,放假典禮快要開始了。不一會兒,學生部長洪亮的聲音從麥克風裡傳出,迴盪在校園上空,全校學生都愣住不動了。「全體!立正!」

    46.

    全校學生都被學生部長的大嗓門嚇呆了,趕緊做出立正的姿勢。在這中間,只有一個人仍然用腳尖兒玩地上的泥土,他就是「灶坑門」,政民小子。

    「下面請校長訓話。」

    剎那間,操場上到處爆發出喧嘩吵鬧的聲音,其中也有舟善的功勞,我不得不說明一下。校長咳嗽了兩聲,然後小聲嘀咕了幾句什麼。不到十秒鐘,整個操場就變得天翻地覆了。老師們震懾不住,只好拿出鞭子抽打地面。周圍揚起了嗆人的灰塵,我大聲咳嗽。政民小子皺著眉頭看了看我。

    「你怎麼了?」

    「咳咳。」

    「忍一忍吧,我幫你擋灰塵。」

    說完,政民走到我面前,把我拉進他的外套裡。驀地,我被政民小子的舉動驚呆了,一動也不能動。當他把外套披在我的身上,他那特有的香氣撲面而來,我的心為之輕輕蕩漾……突然間,我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過了很長很長時間。

    「好了,現在可以出來了,村姑。」

    我往後退了幾步,低下頭,想要掩飾漲紅的雙頰。舟善看了看我們,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當然,我沒看見他。我真是個傻女孩兒。胸口疼得厲害,卻還忍不住心花怒放。放假典禮結束了,我們學校的校歌兒響起,但是沒有一個人跟著唱。典禮結束得有些冷清。學校埋藏了我所有的回憶,連同操場一起。我四下裡張望了一會兒,想把這一切都盛進我的視野……我的眼睛裡進什麼東西了嗎?我不停地揉著眼睛,好像一不揉眼睛,裡面就會有什麼流淌出來。我使勁揉啊揉,直到兩眼通紅……

    「怎麼了,海芸,眼睛裡進東西了嗎?」

    「哦,好像進了一個很大的石頭塊兒。」

    「真的嗎?」

    我輕輕地揉著眼睛,想把眼淚擦乾。不一會兒,我紅著眼睛看了看舟善,衝他嘻嘻一笑。舟善似乎已經看出來了,也衝著我笑。

    「嗨嗨,我們出去玩兒吧,好久沒出去了?」

    政民興致勃勃地說道。

    「傻瓜,我們今天很忙!很遺憾,今天沒人理你了!你回家看門去吧!」

    政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舟善沒有理他,拉起我的手想要離開操場。我被他拉著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悄悄回頭看……

    「政……政民啊!回家好好休息吧!咳咳,慢……慢點兒走,舟善啊。」

    我的肺連快走都承受不了。我的心裡陣陣發慌,茫然地跟著舟善走。他打開手機悄悄看了看時間,然後走進一家安靜而樸素的咖啡廳。

    「哎喲,我好緊張呀。」

    「是啊。」

    「如果我們坐在窗邊的話,說不定會看到政民,所以我們到那邊角落裡坐吧。」

    說完,舟善往角落裡走去。我輕輕地坐在舟善旁邊,他點了三杯鮮果汁,習慣性地連連看表。

    「怎麼還不來呢?是不是我們坐得太偏,阿姨看不見我們呢?」

    「要不要我出去看看?」

    「哦,不用了,不用。呃!那不是嗎?」

    我猛地轉過頭,追隨著舟善小子的視線。果然,在那裡……雖然和我們隔著十米遠的距離,但是我敢肯定,她就是政民的媽媽!我掩飾不住內心的焦躁和不安,喝了一大口果汁……舟善先站起身,往那邊走去。

    「天啊,這是誰呀?天啊,你是舟善嗎?」

    我聽見了阿姨的聲音。她往我們這邊走來,她的聲音突然停止了……

    「這個女生是誰呢?」

    「海芸。」

    舟善撲通坐到我的身邊,那個人慢慢地坐在我們對面。我不敢抬頭。我生怕自己會忍不住,說出那句湧上嗓子眼的話……我的心漸漸恢復了平靜,我們之間流淌著沉默。阿姨看了看低頭不語的我,連連搖頭說道。

    「海芸?你是我認識的那個海芸嗎?你是海芸嗎?孩子!快抬起頭來!」

    我……我終於緩緩地抬起頭來。政民的媽媽已經變成了生活在漢城的漂亮女人。我緊緊咬著嘴唇,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天啊,海芸,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天啊,我的天啊,我都認不出來你了。你哪裡不舒服嗎?臉色怎麼這麼不好,哦?」

    「您怎麼現在才來?」

    氣氛突然變得嚴肅起來。舟善坐在我旁邊,撫摩著插在果汁裡的吸管。阿姨眼淚汪汪地望著我。

    「我都聽說了,您拋棄政民離家出走了。阿姨,您為什麼要這樣?您怎麼那麼殘忍,竟然把那麼小的孩子獨自扔在家裡……」

    「海……海芸啊,當時……」

    「都是因為阿姨,政民變了,變得連我都認不出來了。聽說他什麼壞事都做。為什麼,您為什麼要那樣做?您應該再忍一忍,就算為了政民,您也應該忍受艱難的生活!」

    阿姨用手帕捂著嘴角,輕輕地擦著眼淚。我和阿姨互相看著對方,不停地流淚。她的手很粗糙,拉著我蒼白而乾瘦的手。

    「政民,他應該很高了吧?」

    「……」

    「他按時吃飯嗎?個子很高了嗎?學習好嗎?這三年來,阿姨也從來沒有安心過。每天夜裡,政民哭泣的樣子總會在我眼前迴盪,我每天都要大哭一場。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

    阿姨那張就像三十歲女人一般年輕的臉上佈滿了淚水,只要一張口,就是對政民的擔憂。不用看也知道,阿姨也像政民一樣度過了痛苦而艱難的三年,這是顯而易見的。

    「政民按時吃飯,學習雖然不怎麼好,但是交到了很好的朋友。您回到政民身邊吧。儘管政民嘴上說討厭,可是他心裡並不是這樣想的……您回到政民身邊去吧。不要再讓他在寬敞的房間裡獨自哭泣了。讓他每天吃完阿姨做的早飯再去上學吧。」

    阿姨想起了過去三年來的思念和委屈,她拉著我的手哭泣。舟善在旁邊默默地拿出面巾紙,遞到阿姨手裡。

    「政民每天都獨自哭泣,眼淚幾乎趕得上阿姨的十倍。阿姨,您現在就回去吧,假裝被我們強迫著回去吧。我們會幫您的。」

    紙巾剛剛碰到眼角,就濕透了。紙巾在阿姨的手裡變得濕漉漉的。我擦了擦眼淚,從書包裡拿出紙和筆,寫下了政民的手機號碼。

    「這是政民的手機號碼,阿姨,我們拜託您,一定要讓政民恢復到從前的樣子。不,不用變回從前的樣子也可以,至少不要再讓他孤獨。他還太小,不應該過早體會孤獨和寂寞的滋味。」

    「對不起。」

    「政民是因為阿姨的出走而改變的,現在請阿姨親自讓他回到從前吧,您一定可以做到的。」

    我沒有流淚,語氣很平靜。舟善站起身來,我也跟著緩緩站起來。我們把阿姨獨自留在那裡,轉身要走。這時,一個聲音挽留了我們的腳步。

    「我省吃儉用攢了錢現在都沒用了。政民需要的不是錢,而是我。」

    「現在他最需要的也是您。」

    「我現在還有什麼臉面去見政民,我沒有資格讓他叫我媽媽。」

    「不管他喜不喜歡,這個世界上能讓政民開口叫媽媽的人畢竟只有您呀。我們也會幫助您的。」

    舟善拉著筋疲力盡的我走了。我以為我應該很開心,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我以為我會開心地大笑,我們兩個都像虛脫了似的,無精打采地往前走著。也不知道走出了多遠,突然有人從後面跑過來,抓住了我的胳膊……

    「海……海芸啊。」

    「……」

    「你知道現在政民在哪兒嗎?」

    「應該在家裡吧。」

    阿姨放開了我的手,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你的臉色怎麼這麼不好……?」

    「有點兒不舒服。」

    「你……難道……」

    阿姨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著我。我感覺自己有些呼吸困難,忘記了在旁邊抓著我胳膊的舟善,開口說道。

    「是的,我和爸爸得的是同樣的病。」

    「天……天啊,海芸。」

    「有時間到我們家去坐坐吧,就在政民家隔壁。」

    阿姨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們把她丟在後面,吃力地邁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我還有很多話想替政民說,但是現在剩下的事情應該由政民自己來完成了。不知為什麼,我心靈深處的某個角落有些淒涼,儘管做了件好事,心情卻並不是很愉快。舟善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帶我去了附近的遊樂園。也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遊樂園裡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人。我們坐在遊樂園中間的那個舊鞦韆上。吱嘎吱嘎,好久沒蕩鞦韆了。用腳在地上劃一下,然後緩緩停下來……

    「我現在能猜出你和政民之間的關係了。」

    「你的猜測可能是正確的。」

    「呼,是嗎?」

    我又用腳在地上劃了一下,輕輕蕩了起來。冷颼颼的風從我髮絲旁邊掠過。我的手抓在冰冷的鐵鏈上,也跟著變得冰冷……

    「你告訴我吧?」

    「告訴你什麼?」

    「我不知道的,而且你可以說出來的。」

    我看了看舟善的表情。那是一副渴望知道真相的表情。現在我也該讓舟善知道這件事情了。包括政民常常戴在脖子上的項鏈的秘密,以及他睡覺時不關窗戶的習慣。我的記憶回到了十年以前。我像掏出什麼珍貴的寶物,小心翼翼地抖落出陳年往事。舟善一邊聽,一邊愉快地笑,有時也會露出淒涼和失落的表情。最後,我把戴在脖子上的那條和政民一模一樣的項鏈給舟善看,這個故事算是講完了。

    「啊,你記得嗎?我撿到了這條項鏈,和政民爭吵了半天,非得說這條項鏈是我的。所以當時你讓我把項鏈還給政民。」

    「……」

    「十八年了,你一直暗戀一個男人,嘻嘻,真了不起……?」

    我淡淡地笑了笑。聽見舟善失落的語氣,我停下來不再說話,用腳踢著腳下的沙子。我們在遊樂園裡坐了半天,突然,我想起媽媽說要在家裡等我。

    47.

    我悄悄看了看表,已經五點半了。我焦急地站了起來,舟善抬頭看了看我。接著,他從吱吱嘎嘎的鞦韆上跳下來,盯著我看……

    「其實我今天約好和媽媽一起去醫院的。」

    「真的嗎?那你怎麼現在才說?」

    「她說在家等我,對不起,我先走了!」

    就這樣,我把舟善拋在身後,急忙朝家裡跑去。還沒跑到二十秒,我就喘不過氣來了,劇烈的疼痛深深地困擾著我。再走一會兒,就到家了。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停下來,靠在牆壁上。

    「哈啊,哈啊……」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神情有些恍惚。我真的疼得要死。突然,隔壁的大門打開了。政民從裡面走了出來,一隻手拿著錄像機。看見了我,他趕緊跑過來,把我扶住了。

    「喂,村姑!喂,喂喂!」

    「哈啊,哈啊,哦,媽媽,媽媽……哈啊……」

    我抓著他的衣角,呻吟了幾聲,猛然坐倒在地。政民小子猶豫不決,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後他飛快地把我背起來,熟練地跑進我們家。

    「哈啊,河政民,啊啊……你走吧,快走。」

    「閉嘴,傻丫頭,你故意裝病,怕我罵你是不是?鬼主意倒還不少,村姑。」

    說著,政民推開了我家的大門。我家裡好像沒人,靜悄悄的。政民小子站在門口猶豫片刻,我滿頭大汗,疼痛更加劇烈,最後我實在控制不住眼淚了。

    「二樓我的房間,快,快點兒……哦哦……」

    政民背著我往二樓跑去,猛地推開我的房門,把我放在床上。望著痛苦不已,蜷縮如蝦的我,政民茫然不知所措。

    「藥,在我……我的上衣……上衣裡……哈啊,哈啊。」

    政民從我的上衣口袋裡拿出藥瓶,打開瓶蓋兒,倒出幾粒放在手心上。我把藥丸扔進嘴裡,現在我對這種藥似乎已經產生了抗體,連吃了好幾粒,也不見效果。我真的厭倦了,感覺從腳尖兒開始,渾身都變得硬邦邦的。政民大吃一驚,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靜,焦急地踱來踱去。

    「政民啊,我沒事了,快走吧,你快走……」

    「傻瓜,你現在不疼了嗎!你這個樣子就叫沒事嗎?」

    「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哦哦,我不想讓你看見,所以你快走吧,傻瓜。」

    我不想讓政民看到我的這個樣子,我真的死也不願意讓他看見我蒼白而憔悴的臉。我的兩隻眼睛裡盛滿了淚水,傻瓜政民以為我的眼淚只是因為疼痛。

    「傻瓜,你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哈啊,哈啊,你還是……多想想你媽媽吧,咳咳,快出去,求求你了……」

    「……」

    政民無話可說了,他似乎下定了決心,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看了看和剛才沒什麼兩樣、仍然痛苦不堪的我,緩緩地推開了房門。

    「喂!你要是受不了,就給我打電話!」

    他在擔心我嗎?幾個月以前,他對我是那麼冷漠。想到他的心扉漸漸向我敞開,我不禁感激得涕淚交加。可是,他的心向我敞開得太晚了,我的心臟在痛苦地搏動。我的喉嚨哽咽了,輕輕點了點頭。政民的身影消失以後,我把頭埋在枕頭上輕聲啜泣。政民到底有多瞭解我?他不可能知道我就是申海芸,也不可能知道我得了肺癌,更不可能知道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我感到陣陣失落,不由得哭出聲來。難道心靈的悲傷抑制住了癌症的病痛?我哭得太多,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不一會兒,我聽見媽媽的腳步聲。門開了,媽媽換上了驚訝的表情。

    「海……海芸啊!」

    媽媽驚訝之極,把手提包也扔到了地上,冷靜地取出一隻小注射器。我哭累了,疼累了,倒在床上,拚命地咬著嘴唇……

    「你這個不懂事的丫頭,你什麼時候才能理解媽媽的心呢。」

    我的身體因痛苦而扭曲,媽媽用力抓住我的胳膊,眼裡含著淚,小心翼翼地把注射針頭插進了我的青色血管。

    「啊啊,哈啊,哈啊,媽媽你這是幹什麼呀?」

    「這是嗎啡,現在吃藥已經不解決問題了。醫生說了,從現在開始你真的會很痛苦,所以醫生讓你趕快住院。」

    又是住院的事兒。我最討厭住院了,我恨媽媽不理解我的心。痛苦稍微減輕了些,我用力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媽媽歎息一聲,離開了我的房間。媽媽剛走出去,我又忍不住流淚了。我的身體真的支撐不住了。現在還不到七點,我的眼皮就感到十分沉重。我絕對不可以睡得很沉。媽媽一叫我,我就得馬上坐起來。絕對不可以……我絕對不會睡得很沉。我突然有些恐懼。彷彿一閉上眼睛,就再也無法醒來似的,我緊閉的雙眼中溢出一行行悲傷的淚水。聽說身體疼痛的時候,心靈也會變得脆弱,但是我還是幾十次、幾百次地告訴自己絕對不可以沉睡,我這樣告誡自己之後,哭累了,終於睡去了。

    鬧鐘的鈴聲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我還能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看來我還活著。我緩緩睜開眼睛,雖然是早晨,不過因為現在是冬天,所以天還沒有大亮。我爭分奪秒地呼吸、微笑、說話、記憶,我想盡量活得更長,哪怕一分一秒也好。我咬緊牙關,坐起身來。現在我也用不著上學了,所以動作變得慢吞吞,懶洋洋的。簡單地洗了把臉,我開始吃早飯,不是飯,是粥,口味清淡得很,一點兒滋味也沒有。可是……

    「媽媽,媽媽你為什麼要喝這樣的粥?」

    「啊,沒什麼,媽媽喝的是美味粥,你以為和你的粥一樣清淡無味嗎?」

    「哧,那我嘗嘗媽媽的粥有多好吃。」

    我把正在嘴裡吮吸的勺子拿出來,猛地放進媽媽的粥碗,舀了一勺。瞬間,媽媽突然愣住了。我把那勺粥放在嘴裡。突然,我呆住了,勺子掉在飯桌上。

    「這是幹什麼,媽媽你也是病人嗎?你為什麼要喝這種沒有味道的粥?媽媽你為什麼要喝如此清淡的粥呢!」

    「……」

    「你快放點兒鹽吧,不,你去吃飯!媽媽你快做點兒米飯,自己吃!這種沒有滋味的粥是我的專利,我會都把它吃光,媽媽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和我吃一樣的東西。」

    我的喉嚨哽咽了,忍不住哭了起來。媽媽真傻,真的太傻了。媽媽所說的「美味粥」其實和我的粥一樣,清淡無味。我的心裡泛起陣陣酸楚,喉嚨像是被什麼塞住了,粥也不好下嚥。可是,我突然舀起一勺粥,狼吞虎嚥般塞進嘴裡。

    「是媽媽不好!你慢點兒吃,海芸啊!媽媽這就去吃米飯,你別哭了,慢慢兒吃。」

    「……」

    媽媽用袖口輕輕地擦了擦眼角,匆忙往廚房走去。我拿著勺子的手有氣無力地垂落到飯桌上。

    「多盛點兒米飯!當著我的面兒全部吃光。難道媽媽也要跟著我一起死嗎?你要多吃飯,振作起來才行。為什麼要喝這種粥!真讓我傷心。」

    媽媽好像已經在廚房裡盡情地哭了一場,眼睛和鼻尖都紅通通的,碗裡盛了滿滿的白米飯,還呼呼地冒著熱氣。媽媽強做笑容,坐在椅子上。我的媽媽……

    「怎麼樣,這麼多夠了吧?」

    我什麼也沒說,默默地喝著清淡無味的粥,媽媽也一口接一口地吃著白米飯,偶爾用袖口擦一擦眼角。

    「是不是得紅眼病了?眼睛怎麼這麼燙呢?」

    傻瓜,你的鼻尖也是紅的,而且我還看見你在使勁咬嘴唇,我的媽媽,那麼堅強的一個女人卻因為我這個沒出息的女兒而終日以淚洗面,我真害怕自己要是真的死了,媽媽說不定也會跟著我走。這可不行,我好不容易吃光了一碗粥,看了看空口吃白米飯的媽媽,傻瓜媽媽。

    「粥很好吃。」

    「……」

    「就著菜一起吃吧,別噎著。」

    媽媽默不作聲地盯著我看,我也看了看她,然後徑直回到我自己的房間裡去了。剛回到房間,就看見手機上有三條未讀短信。兩個是政民媽媽發來的,還有一個是舟善的。

    ——政民拒絕和我見面。——

    ——一會兒我想再到政民家看看,順便也去你們家。——

    ——海芸啊,我買了一條圍巾,送給你的!一會兒給我打電話∼——

    最後一條是舟善的短信。我看完以後,馬上就按了通話鍵。悅耳的彩鈴聲響起,喀噠……舟善終於接起了電話。

    48.

    ——喂?

    「舟善呀,是我。」

    ——嘻嘻,你現在馬上出來∼我在離你家步行兩分鐘遠的地方!你馬上出來!

    說完,舟善小子就掛斷了電話。我呆呆地拿著手機愣了一會兒,然後從衣櫃裡簡單地找出運動服,穿在身上,又圍了一條圍巾。我走到樓下一看,媽媽的飯還沒吃完,靠在飯桌上默默地哭泣。她傷心地哭著,連我走過去的腳步聲都沒聽見。我看了看媽媽,突然感覺渾身無力。

    「媽……」

    哎喲,不,我還是不要叫她了,直接從她面前走過去算了。我掩飾住難過的心情,穿上鞋子,走出了家門。在家裡的時候沒感覺到,出來才發現,今天的天氣格外冷,真有冬天的感覺了。我剛走到大門口,就看見舟善氣喘吁吁地從胡同口跑過來。一隻手裡拿著一個粉紅色的購物袋。

    「海芸啊∼」

    「哦,快過來。」

    我衝他笑了笑,他站在我面前喘了會兒粗氣。過了半天,他突然把那個粉紅色購物袋遞給我。我稀里糊塗地接過來,舟善仍然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對我說道。

    「哈啊,哈啊……這是買給你的,你要是不喜歡,那可怎麼辦呢,咳,咳……」

    我看見那個購物袋裡裝著一個小盒子,於是趕緊把小盒子拿了出來。當我慢慢地打開盒蓋的時候,我衝著擔心我會做出什麼反應的舟善燦爛地笑了笑。

    「哎呀,真漂亮!真的是送給我的嗎?」

    「難道還能是買給我自己的?」

    「天啊,哈哈,太漂亮了。哇……我一直都想擁有這樣的圍巾。」

    那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藕荷色圍巾。纏上兩三圈之後,輕輕地搭在後面的那種。我解下圍在脖子上的圍巾,把舟善小子送給我的那條繫在脖子上。

    「哼,雖然人長得不怎麼樣,不過,戴上我買的圍巾,還是頗有幾分風采。哈哈哈……」

    我瞪了他一眼,笑了笑,突然很感謝這個如此關心我的小傢伙,我應該說句什麼表達我的感激……真的很感謝他,我感動得熱淚盈眶。

    「謝謝,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

    「如果我死了,一定要把這條圍巾和我埋在一起。到了天上之後,我把圍巾繫在脖子上,每天看著它,才能常常露出笑容,才能永遠不把你們忘記。」

    一滴眼淚從我眼裡迅速流下來,我看見舟善的臉上也充滿了悲傷。我趕緊擦了一把眼淚。

    「哎呀∼我是開玩笑的,你怎麼這麼嚴肅?」

    「……」

    「你……生氣了嗎?」

    「開玩笑是讓人笑的,不是讓人哭的。我現在差點兒就哭出來了,所以你剛才說的話不是玩笑。」那聲「對不起」已經湧上了嗓子眼,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句話一出口,舟善說不定真的會發怒,真的會很痛苦,所以我什麼也沒說。

    「你……現在是不是想說對不起?」

    「哦,但是又不想說了。」

    「幸好你沒說,你以後也千萬不要和我說對不起。」

    我點了點頭,舟善輕輕弄亂了我的頭髮,愉快地笑了笑,對我說道。

    「小丑豬,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

    「你這頭小豬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漂亮呢?」

    這個傢伙好像有些尷尬,不停地撫摩著自己的皮帽子。在陽光照耀下,他眼角晶瑩的淚珠在閃閃發光。我猛地把舟善小子抱在懷裡,這一刻,他心臟的搏動聲迴響在我的耳邊。砰砰……砰砰……他的心臟像是要爆炸似的,發出劇烈的跳動聲,聽起來是那麼痛苦。

    「哈啊……你想幹什麼,申海芸。」

    「我希望你不要因我而痛苦,每次看見你這樣,我都會內疚得要命。」

    他的心跳更快了,我本來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他結結巴巴的話語讓我把極力掩飾淚水的臉龐深深地埋進舟善的懷裡。

    「哼,為什麼偏偏是你,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你呢。他媽的,真是倒霉透了。我那麼愛你,真的很愛很愛你,我瘋狂地愛你,愛到每次看見你都忍不住想哭,可是我卻不能說出我對你的愛。」

    舟善一邊啜泣,一邊憐惜地撫摩著我的頭。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為了掩飾自己的淚水,舟善小子時而故意乾咳,時而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

    「不要哭,不要再哭了。」

    「……」

    我算什麼東西,過了今天,過不了明天的我算什麼東西,憑什麼讓你為我流淚?這種時候,我真的很討厭我自己,討厭到無法容忍的程度。舟善滿臉淚痕,好不容易鎮靜下來,他抬起頭,淚水依然在流,可是他的嘴角卻在傻笑。

    「對不起,我不該哭,對不起,你生病了,我還在你面前如此誇張,太過分了,是不是……」

    「你真傻。」

    舟善慢慢放開我,向後退了一步。我抬起頭,看了看依然淚眼婆娑的舟善。

    「你,不許忘記我。當然,我不會輕易放你走的,但是萬一你真的死了,你不可以把我從你心裡,從靈魂裡刪除,申海芸。」

    「傻瓜,你放心吧,我怎麼會忘記你呢。」

    「哈啊,那就好,真的太好了。你要是把我忘了,那可怎麼辦?要是我在你心裡什麼都算不上的話,那可怎麼辦呢?我一直都很擔心,很害怕,現在好了,真的太好了……」

    其實我也很害怕,我害怕我死了以後會什麼也記不住,什麼也感覺不到。如此值得珍惜的人們,如此寶貴的回憶,不管我怎麼努力想要記住,想要帶走,等我死了,一切也都將結束,這個事實讓我心情沉重,讓我瘋狂。我不期待起死回生的奇跡,只是、只是希望即使在我死以後,我那些寶貴的回憶也不會受到傷害,不會死亡,不會消失。我只有這個心願。舟善慢慢轉過身,走了一兩步,突然停了下來,又走出一步,兩步,又停了下來。最後,在走出胡同口之前,他揮去了臉上的悲傷,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轉過身衝我揮了揮手。

    「回去吧!外面很冷,趕快回去!」

    我點了點頭,舟善小子的眼淚似乎又要湧出來,他猛地轉過身去,跑著離開了這條胡同。我久久地注視著胡同口,突然感覺到沉重的失落。剛才還陪在我身邊的人轉眼之間就不見了,這讓我感到失落。我走了之後,他們也會感受到這樣的失落和冷清吧?現在我提前體會到了這樣的感覺。我突然聽見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從聲音中可以推測出是一男一女。我匆忙擦乾了眼淚,跑進家門。他們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打破了胡同裡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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