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畢業後的生活方向,蘇楊曾作過以下暢想:「我會到處流浪,去海南,去西藏,去雅魯藏布江,去柴達木盆地,看滾滾黃沙,被那些城市裡沒有的景象感動得淚流滿面。那才是真實的人生,如果不去經歷,而是一味呆在冰冷的鋼筋森林,簡直苟活。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上海,或許永遠都不再回來,而是在哪個窮山溝裡做一名幸福的小學教師,教那些還沒有被污染的孩子們語文和歷史,告訴他們我們的中華民族是多麼神奇,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是多麼偉大,告訴他們要愛國,長大了建設我們可愛的國家……哇!想想都很美麗。還有,流浪時我身上不會帶錢,一分錢都不帶,我不怕挨餓,更不怕窮,因為大風會把錢吹來的。」
白晶晶憤怒打斷蘇楊,破口大罵:「你這個瘋子,大風憑什麼把錢吹給你?你就知道成天胡說八道,一天到晚做白日夢,腦子進水了,做人要踏實點,別一天到晚胡思亂想,我知道你有理想,可理想也要建立在現實基礎上,否則就是夢想,你的那些理想上學時說說還可以,到了社會再做夢就是白癡。我畢業後肯定要到外企工作,最好能夠做老闆秘書,這樣可以直接進入上流社會。你根本不知道上海那些有錢人的生活是怎樣快樂,每個人都說上海好,國際化大都市,繁榮、現代、時尚,個個說得頭頭是道,可具體好在哪裡,卻又說不上來,紙醉金迷的場所不是每個人都消費得起的,奔馳不是每個人都能開的,寶馬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坐的,一擲千金不是每個人都瀟灑得出的,很多上海人勞累了一輩子都沒有走出石庫門,很多外地人奮鬥了一生還要睡棚戶區,每天早上蓬頭垢面地到公廁倒馬桶,這種生活能幸福嗎?這種生活的人能夠真正讀懂上海嗎?沒有錢,就沒資格在這個城市生存,沒有錢,就沒有資格去暢想美好,沒有錢就沒資格對未來說東道西,流浪只是一種虛偽的借口,只是對生活的一次極為卑劣的逃避。」
白晶晶餘怒未消,繼續挖苦:「大風會把錢吹來?狗屁,大風憑什麼把錢吹給你?不要臉,估計大風還沒把錢吹來,就把我吹走了。」
蘇楊聽了白晶晶的責問非但沒生氣,反而哈哈大笑:「吹走吧,統統吹走,留下一個乾乾淨淨的我,多好。」
白晶晶立即目露恐懼之色,放聲尖叫:「鬼啊!我的天,我怎麼和一個瘋子談戀愛了?」
2000年12月,蘇楊背起行囊毅然走出家門,直奔他理想的所在,身上只帶了100塊錢,啟程前白晶晶百般阻撓,以死相逼,可還是沒能阻隔蘇楊奔向理想的方向,白晶晶傷心地在地上打滾,痛哭流涕,對著蘇楊的背影哀號:「你滾,走了就永遠都不要回來」。
蘇楊站在門口,緩緩回過頭來看著白晶晶,用傷感的口吻對地上那個女人說:「對不起,如果我現在不走,我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走,如果我這輩子不走一回,我這輩子都不會開心,如果你愛我,就請放了我,等我回來。」
白晶晶繼續打滾和流淚,她知道這個人已徹頭徹尾瘋了,她除了把手邊的茶杯奮力砸向這個瘋子,別無他法。
那扇早就破敗的木板門隨著蘇楊的消失「怦」然關上,蘇楊瘦弱的背景在消失的光線下更顯滄桑,房間裡很快變得黑暗,外面呼嘯的寒風似乎已鑽進房間,天地間充滿冬的淒涼,這個傷心的女人一邊捶打地面,一邊大聲怒罵:「瘋子,就算你一定要走,也多帶點錢啊,你這樣會餓死的!」
然而蘇楊的生命力遠遠超過白晶晶的想像,兩個月後,蘇楊不但沒被餓死,甚至連帶出去的100塊錢都沒花完。有一天,白晶晶正睡得七葷八素時,突然聽到有人開門,她趕緊從床上蹦了起來,朝外奔去,然後就看到頂著鳥窩頭,滿臉亂七八糟的鬍子,整個人完全可用面目全非形容,除了眼睛還有點熟悉色彩的蘇楊,白晶晶還以為家裡來原始人了,蘇楊站在門口看著白晶晶,突然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奔過去將她緊緊擁抱,白晶晶幾乎被蘇楊身上那股濃郁的臭氣熏倒,但還是強忍著幸福的淚水在蘇楊滿是老皮的臉上親了N下,蘇楊將白晶晶抱著在空中旋轉了幾圈後對白晶晶說:「晶晶,我想你啊!」白晶晶說:「老公,我也想你,想死你了!」蘇楊並沒接著繼續甜言蜜語,而是用焦急的口氣說:「晶晶,快去買菜,記得全買肉,我兩個月沒吃到肉了,快瘋了!」
沒人知道這兩個月他到了哪裡,又幹了些什麼,包括白晶晶也不知道,蘇楊只是斷斷續續給他講了些過程,就這支離破碎的過程還很含糊不清,邏輯混亂。白晶晶甚至懷疑蘇楊其實哪都沒有去,根本就沒流浪,頂多是回了趟老家,就連那蓬亂的頭髮都是打扮後的假相,他害怕被揭穿,被別人笑話所以才故意這樣頹廢。對白晶晶的推測蘇楊不置可否,蓬亂的頭髮很容易被理順,身上的臭氣也可以沖洗乾淨,所有的證據將很快煙消雲散,解釋純屬徒然,惟一可證明他流浪的只是三大本日記本,上面亂七八糟寫滿了別人看不懂的字符。
白晶晶看不懂蘇楊的日記,也不想懂,這些對她並不重要,憑借一個女人的直覺,她知道她的愛情正位於一個十字街道,向左還是向右,意味著生存還是死掉,白晶晶不想放棄這份愛情,她第一次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用盡全力,殫精竭力,在她的生命中沒什麼再比這個男人重要,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和這個男人天荒地老,可現在她分明感到內心的蒼涼,以及一種恐懼的感覺,她知道這種恐懼來自何方,更知道這樣的恐懼會帶來怎樣的創傷,恐懼來襲時她常常無能為力,所以她聲嘶力竭,淚流滿面,她要用最後的掙扎挽救她遲暮的愛情。
通過和這個男人長達兩天兩夜的深度溝通,白晶晶成功完成對蘇楊的洗腦,在白晶晶苦口婆心的教導下,蘇楊強烈表示會好好工作,賺錢養家,買房買車,加官進爵,做一名有責任心的男人,為自己和白晶晶的未來負責,更為他們以後的小孩負責。
白晶晶對蘇楊這番表白非常滿意,在她眼中自己的苦心經營終於得到回報,這個猶如岩石一樣固執的男人終於開竅,或許今後的生活將按照她的規劃走向正軌,而她也會不遺餘力去為自己的理想奮鬥,同時相夫教子,這是她渴望和需要的生活,平靜卻很精彩。白晶晶將蘇楊緊緊擁抱,在他耳邊私語:「我知道你不願意這樣去生活,我愛你,我不想逼你,可這個社會在逼我們,我們只能接受,沒別的出路。」
蘇楊說:「我知道,你什麼都不要再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人上人,用鈔票來證明自己活著的價值。」
白晶晶說:「看來你真的明白了,你明白就好。」
第二天一大早,蘇楊就開始積極尋找工作,表現出一種飢不擇食的姿態,無論什麼公司都投簡歷,無論多少工資他都不介意,彷彿誰讓他擺地攤他也願意,只要能結束他無業遊民的狀態。兩星期後,他光榮地成為閘北一家貿易公司的文員,工資每月只有1000人民幣,他的直接領導是個60歲的老太,同事是群正處於更年期的婦女,他的工作是負責整理文件和處理數據,有空還要幫清潔工打掃房間,無論從哪個角度判斷他都不應該接受這樣的差事,可事實上他還是歡天喜地上下班。回家後喜滋滋地告訴白晶晶上班很有成就感,白晶晶聽後哈哈大笑,抱著蘇楊的頭誇讚:「你太有出息了,我看好你,老公,加油!」蘇楊謙虛地說:「其實都是您教導有方,我會做得更好。」
沒人知道這個男人是在撒謊,其實他工作得一點都不開心,在一個自己不愛的環境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面對自己不愛的人群,蘇楊感到這是生活在對他實施強姦,可他實在別無選擇,對他而言,沒什麼比白晶晶的冷嘲熱諷更讓他覺得害怕,他的壓力太大,為了岌岌可危的愛情,他願意撒謊,願意偽裝,願意假裝快樂,自己快樂不快樂不重要,重要的是愛情可以維持,一切都可以為之讓步,哪怕犧牲自尊,理想陣亡。
只可惜這份可笑的工作只維持了短短一個月,因為屁股還沒坐熱就成天遲到早退,上班時啥也不做光寫小說,公司老總明裡暗裡警告他N次也不知悔改,最後老總怒了,老總想:操,我還治不了你嗎小樣?老總當著全公司的人問候蘇楊母親,然後讓他這個大傻B快點滾蛋,蘇楊立即抱著士可殺不可辱的精神和那個老總格鬥了一場,然後拍拍屁股瀟灑地走人。
接下去是繼續找工作,重複一段漫長無聊的動作,還是做自己喜歡的事,走自己要走的路?經過三天三夜徹底思考後,蘇楊終於明白委曲求全不是解決矛盾的辦法,該消失的自然會消失,該爆發的一定會爆發,其實一切早已注定。
「我有東西丟在了路上,我要把他們找回來。」蘇楊靜靜地對白晶晶說出了這句話,他知道在說完這句話後,他幸福的生活將會徹底改變,一切海誓山盟將萬劫不復,可他還是勇敢地說了出來。「其實說和不說都一樣,我們的愛情早就長滿膿瘡,捂著還不如早點將傷口釋放。」很多年以後,蘇楊如此解釋自己當時的心態「我就像一隻受傷的動物,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和刺刀,可還是無法停止腳步,因為我不想被牢籠束縛,我是自由的,永遠都是。」
白晶晶哭了,聽到蘇楊這句話後,她無可遏制地痛哭起來,從沒那樣絕望過,她不希望自己聽到這句話,永遠都不要聽到,很多天前她曾經給自己設定過一個底線,只要蘇楊好好工作,她就會繼續愛他,只要他不再說去流浪她就對他還有希望,可現在她聽到了這樣的話,是那麼清晰和力量,想忽視都無法騙自己,白晶晶邊哭邊搖頭,口中反覆嘮叨:「難道我們三年的愛情,還沒有你的理想重要?」
蘇楊也哭,蘇楊沒有一如既往解釋太多,只反覆說著一句話:「夢是自由的,我也是。」
所有人都相信蘇楊和白晶晶分手的原因是倆人貧富太過懸殊,就算勉強在一起也不會幸福,分手其實是最好的出路。
「錢是好東西!」很多年後白晶晶對別人說「我可以沒有愛情,但絕對不能沒有錢,否則愛情連屁都不如。」白晶晶又說其實我不是嫌他窮,我只是嫌他沒骨氣,我可以嫁一個窮光蛋,但絕對不能嫁給窩囊廢。
蘇楊說:「我不是窩囊廢,我只是想走自己的路,我只是不想在理想還沒有破滅時就放棄自由。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窮,她富,這是命,她不和我分手,我們也不會在一起,很多事情其實早就注定,無奈也好,殘忍也罷,我們無需改變命運,只能接受。」
這已成為首都的某種景致
黃昏時,那兒圍了不少人
我也未能免俗
我們伸長脖子
像一群公雞
--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