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6月蘇楊從F大光榮畢業,一個綻放了四年的美麗泡沫正式結束,另一個更加美麗的泡沫逐漸成形,從此他的生活別有一番風景,只是辯不清是喜還是憂,看不清是罪還是孽,猶如史前的蠻荒人,在面對另一個世界時或歡呼雀躍或淚流滿面。
面對未來,很多畢業生都堅信人生會更加美好。因為他們滿腹經綸,子彈上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只要稍稍努力就可以賺取很多鈔票,他們無須投機倒把也能出人頭地,所以他們歡呼雀躍,站在學生邊緣,一邊自豪萬分地和過去說bye-bye,一邊對充滿希望的未來哈哈大笑。
相比其他同學的興高采烈,蘇楊總保持著別人無法理解的平靜,一如往常地去圖書館看書,到食堂吃飯,晚上和白晶晶散步,一副安靜祥和的模樣。蘇楊幾乎拒絕所有同學的吃散伙飯的邀請,拒絕在精美的畢業紀念冊上留言,甚至拒絕在校門口合影留念,哪怕是他大學四年裡玩得最好的兄弟,他總是用種洞悉天地的口吻對所有依依不捨的人說:「塵歸塵,土歸土,走的走,留的留。」滄桑得像一個瀕臨死亡的老道。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冷漠,包括白晶晶,不過她還是在蘇楊平緩的眉頭發現了一絲憂愁,她發現這個人總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走著F大所有大路小道,看每一處不起眼的花花草草眼裡噙滿淚水。後來白晶晶分析,認為蘇楊之所以會拒絕別人只是因為他在拒絕畢業,更是在拒絕社會,其實他比所有人都捨不得分離,哪怕是那些曾被他凝視過的花花草草,他的心比誰都柔弱。
馬平志和蘇楊一樣畢業前沒找工作,他想自己開公司,對他而言,每個月為了兩三千人民幣朝九晚五上班簡直是糟蹋青春。2000年上海市政府開始鼓勵大學生創業,不但有若干優惠條件而且三年不繳稅。別人開公司最愁沒錢投資,馬平志最不愁的就是錢,他的富爸爸一看兒子如此胸懷大志,甩手就給100萬作前期運營資金,要是經營不善虧了,就當繳學費。8月底馬平志的咨詢公司在五角場一幢寫字樓裡轟轟烈烈開張營業,不管什麼行業什麼產品,他都負責提供咨詢和策劃方案,反正沒有他不能做的業務。馬平志說自己根本不懂什麼咨詢,更不要說策劃,但他知道這行來錢快,有「錢」途。他會吹,更會騙,騙不到大不了逃跑,所以,他相信自己肯定能成功。開業第一天馬平志在上海著名聲色犬馬∷^疤焐先思洹鼻胨昭畛苑梗員些措齠o興穜螫餺陶羛悒s∮Ⅲ|譜郎下砝習寤映夥角酰雲髒昏H劍r笊r閆樂洩沒U誘墒械狼硭怪甘瞳{勻縭棆嶼{姚价r倌J慕Α4趙攣薰猓u叫∮⒉皇拿Q蠀|細^叭鍆A保里w蠷康蔚蔚廝擔骸襖習澹妙蘉畛洁Hbr/>
蘇楊邊聽邊點頭,並真心祝福他早日成功。討論完經濟後,倆人又暢想了會兒未來,對於未來,蘇楊很悲觀,馬平志卻很樂觀,找不到共同語言,因此氣氛有點尷尬,幸好有方小英在一旁恰到好處的發騷,不斷往馬老闆嘴裡夾菜,勸倆人喝酒,還接二連三講黃色笑話逗樂,多少活躍了現場氣氛。
幾瓶啤酒下肚,蘇楊的思維慢慢活躍起來,蘇楊頭一歪,白眼球一翻,對著馬平志幽幽說:「陳菲兒……陳菲兒出國了。」
馬平志愣了一下,眼圈立即紅了起來,緩緩放下放下手中酒杯,滿臉黯然神傷,繼而又揚頭將杯中啤酒一飲而盡,怨恨地說:「還提她幹什麼?我都忘記了!」
「我都忘記了!」賭徒張勝利壓根沒打算在上海找工作,這個城市留給他太多傷心回憶,一畢業他就收拾行囊回老家繼承他父親如日中天的事業去了,在火車站他對蘇楊等一幫送他的兄弟很是輕鬆地說:「我已記不得郝敏是誰,我只記得這四年麻將打得很爽,兄弟,我會想你們的。」
那是一趟傍晚六點的火車,列車在如血殘陽下長鳴一聲,朝北方奔去。據那趟車的列車員回憶,車上有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整整哭了一路,無論誰勸都無濟於事,沒人知道他這麼傷心到底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愛情還是為了兄弟,是為了遺忘還是為了告別。
「我無法忘記,也不想忘記!」已考上本校新聞傳播研究生的李莊明畢業前學會了抽煙,每個黎明或黃昏,他都躺在那張睡了四年的木板床上,看著進進出出的同學,間或對其中某人淡然微笑一下,然後繼續保持他陰冷的姿態。誰也不知道這個人到底在思考什麼,他是那麼孤僻,還有點憂鬱,躲在黑暗中一根又一根抽著四塊錢一包的中南海香煙,一直抽到煙屁股冒火才甩手扔掉,暗紅的煙火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然後消失不見,從璀璨到消亡只耗時零點幾秒。蘇楊曾坐在李莊明床上和他聊過很多次,具體內容已全部忘記,惟一清晰記得的是李莊明說,他怎麼也忘不了張楚紅,李莊明靠在牆上,一張腐朽的報紙垂在他瘦骨嶙峋,裸露的胸上,李莊明雙目空洞地說張楚紅已經回北京了,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他無法再和她相愛。「沒錯,她是人盡可夫,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臭婊子,可是,我還是那麼愛她,這是事實,我們不應該忘記事實,否則就是背叛。」
「蘇楊,你知道真愛一個人卻又無法好好去愛有多痛苦嗎?」李莊明目光炯炯,然後不等蘇楊回答又搖搖頭,喃喃自語:「你不會明白的,你怎麼會明白呢?你是那麼幸福。」
或許蘇楊真的不明白,因為那時他還和白晶晶深深相愛著,他們堅不可摧的愛情讓所有人都有理由相信他們會攜手到老。可事實上蘇楊比誰都明白那種心痛的感覺,因為十年前那個夜,當一個叫陳小紅的女人離開他時,他已經很清楚愛一個人到底有多痛苦了。
畢業時,石濤抱著蘇楊哭了好幾場,哭得蘇楊很是莫名其妙,心想我又不是死掉了你幹嗎哭得這麼傷心啊?難道這廝暗戀自己?石濤痛哭流涕地說這幾年若非有蘇楊的存在,以他一米六的身材決計活不出現在的精彩,所以流點眼淚表明心跡實屬正常。石濤運氣不錯,順利落戶上海,在一家娛樂週刊做記者,光榮地成為一名狗仔,每月能賺四千大洋,外加紅包若干。劉義軍回了福建,帶上了他90公斤的女友,他們決定年底就結婚,他們的愛情猶如一面迎風飄蕩的黃手帕,是那樣璀璨奪目。其他同學留滬的留滬,回家的回家,四年風華煙雲,彷彿留下了很多痕跡,又彷彿春夢一場,轉眼灰飛煙滅,什麼都沒留下。
F大規定7月中旬,所有的畢業生必須離校。蘇楊最後一個離開宿舍,走前將宿舍仔細打掃了一遍,所有傢俱在他的精心照顧下變得一塵不染,做完這一切後,蘇楊叫來上海大眾的物流車,將四年積攢下的大小行李搬上車。車快開出學校大門時蘇楊突然讓司機先不要忙著出去,在學校再轉一圈。那個師傅開了十幾年的車從沒有遇到過這種怪人,抱怨了一句後只得照做。F大面積不小,大路小道都繞上一遍又花了半個多小時,蘇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頭伸到窗外貪婪地看著眼前一草一木,一樓一橋,眼中無限傷感。最後車子駛出大門時蘇楊將眼睛緊緊閉上,等再睜開眼時世界已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彷彿很熟悉,彷彿很陌生。
立冬之後
我把自己關進一塊石頭
門口貼上「人面獸心」的橫批
誰敲門都不開
小壞蛋,老心肝
我不愛你了
我愛上了我對你的怨恨
--呂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