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會兒,我有些擔心:「這是你們家的地盤哎,萬一弄壞了東西怎麼辦啊,你還不快去找多找幾個保安!」北京人倒像一個電影導演正在指揮拍戲一樣不慌不忙:「不怕、不怕,我們買了保險的,不要找保安,找保險公司就可以了。」我聽了放下心來,繼續和北京人一起觀戰,看著看著,我們就有些眼花繚亂了,我們此刻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兩方人馬能夠分別穿上紅色和白色的衣服,好能在凌亂的人群中分清彼此的兄弟。這時,一個男人在混亂之中四處摸索,妄圖找到一個合適的武器用來進攻對手,不過能砸爛的東西早已砸爛,地上除了碎片什麼也沒有。突然間,他看見了一瓶好酒,包裝精緻,孤零零地被放在門後櫃子上,顯然還未來得及品嚐,於是勇猛地將它拿起,向另外一個男人的頭上砸去,我和北京人驚叫著:「媽呀,媽呀,路易十三!媽呀,路易十三!」事後想起,我們之所以能夠在混戰之中看見這個男人,完全是因為我們看見了價格不扉的路易十三。路易十三漂亮地在空中被掄成了優美的弧線,然後清脆響亮的聲音剎那間迸發出來,另一個男人的腦袋就這樣開花了,紅紅的鮮血和酒水混流在一起,景象十分壯觀。他踉蹌了一下,身子後傾,險些倒下。我把目光從他們身上收回,緊張地對北京人說:「快去叫人,不然有人要死了。」「叫誰呀,死不了吧,就出點兒血唄,你說是叫公安局還是叫救護車?」北京人依然一點兒都不著急。
緊接著,我又眼看著那個腦袋剛剛開花的男人再次被重重的一擊,狠狠地打在頭上,淒慘地倒了下去,被很多人踩在腳底下無人問津,就拉著北京人直衝過去,大喊大叫道:「不要打架,不要打架。」我們兩個的聲音很快就被洶湧的人潮淹沒了,成批的保安和服務人員聚集到此,比看馬戲團的表演還要熱鬧。
最終,我還是叫了救護車,一邊向急救中心匯報出事地址,一邊在尚未罷休的人群裡尋找腦袋開花的可憐男人。北京人穿著高跟鞋,屁股一扭一扭地去給他們家人打電話了,四周很忙亂,我突然間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剛剛製作出來的電腦遊戲裡,生動無比,妙趣橫生。這時候,一隻沾滿鮮血的大手從我身後按住了我的肩膀:「有乾淨的毛巾嗎?」那個腦袋開花的男人摀住傷口,居然奇跡般地站在了我面前。我害怕極了,一句話都回答不了,「啊,啊,呀,呀的」發出驚恐萬狀的聲音。「有乾淨的毛巾嗎?」他顯然有些不耐煩。
我把手裡的紙巾遞到他手上:「你不要亂動啊,亂動血會流光的,我已經叫救護車了,你不要自己自作主張,醫生什麼都能搞定!」他果然乖乖地聽話,只是把毛巾輕輕地按在傷口上,安靜地坐在台階上,不聲不響。後來,醫生真的把什麼都搞定了,他被人七手八腳地抬上擔架,他其實並沒有流多少血,還不如路易十三的容量多,他叫做老大。我和姐姐一直這樣叫他。因為其他人也這樣叫他,他的名字我至今尚未知曉,彷彿是個歷經千古的疑團。
我和北京人在宿舍收拾書包,準備去上現代文學。教我們現代文學的老師是個樣子可笑的小老頭,他腦袋圓圓、眼睛圓圓、嘴巴圓圓,很像麥兜菠蘿油王子。我和北京人對現代文學頗感興趣,原因不是我們對現代文學本身感興趣,而是對喜歡講文學家野史的麥兜老師感興趣,在課堂上,我們知道了魯迅和許廣平的師生戀;知道了郭沫若曾經得過性病;知道郁達夫很早就會寫現代版的黃色小說,反正不該知道的我們都知道了,應該知道的我們卻什麼都沒有聽進去。聽著聽著,我收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電話裡的人自報家門:「你那天打了電話叫救護車,我們老大沒事了,想謝謝你,出來見個面吧。」「就是那個腦袋開花的人?」我想起了那天打架的兩個團伙。「小姑娘說話注意點兒分寸,說吧,在哪兒見面?你選個地方。」「我能不能不來啊?」我繼續心不在焉。「成啊,那我們就到溫泉去找你,說吧,什麼時候上班?」「沒有準兒啊,要不,你們多去幾次試試看?」電話那邊的人哼哼地冷笑幾聲,充滿著不屑和挑釁。北京人在一旁掐了一下我的大腿:「你客氣點兒,客氣點兒。」
事後,北京人告訴我,溫泉裡經常出現一些來歷身份不明的客人,而這些客人看上去其貌不揚,但是卻出手大方,越是這樣,往往也就越是可怕,他們很有可能和黑道發生關係,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我笑嘻嘻地不以為然:「別嚇唬人,這都什麼年月了,這都解放多久了,這都改革多久了,哪裡有什麼黑社會啊。」北京人繼續向我講解:「黑社會就是一個說法,當然不可能是光明正大的黑社會,但是他們會有和黑社會相同的性質,你要小心,不要惹到他們,我老爸開了將近十年的溫泉,我就在這裡面長大,我什麼客人都見過,我說得一點兒錯誤都沒有。」「不是吧,要是那些人真的很厲害,那我怎麼辦呀?」「你要有禮貌,然後按照他們的辦法和他們見面,該收的禮物一定不能拒絕,不該要的獎賞一定不能貪心,就這麼簡單。」「那什麼是該收的什麼又是不該要的呢?」我又向北京人請教。「那就不好說了,我哪知道呀,你試情況而定吧。」果然,第二天,那個叫做老大的傢伙帶著幾個人來到溫泉表示感謝。老大說:「丫頭,夠意思。」
我搖搖頭,表示謙虛。老大又說:「說吧,想要什麼,我這邊沒有問題。」我再搖搖頭,表示拒絕。老大一臉慈祥的笑容:「不要客氣,你儘管說,以後有了麻煩,只要找我,沒有解決不了的。」「真的?」我故意試探。「真的。」老大說著,讓我伸出手來:「我把我的手機給你寫上,隨時可以找我!」老大的手和夏天叔叔的手截然不同,粗壯而又有力,膚色偏黑,硬硬的好像熊掌,而我的手則被他的德國萬寶龍鋼筆劃得又癢又疼,連連縮回:「您直接告訴我得了,我記性特別好,保證不忘。」老大把筆收了起來:「行!」老大接著問:「還沒說正經的呢,想要點兒什麼?」我想了又想:「那天您被一瓶路易十三打傷了,我覺得您應該給自己報仇。」我停頓了片刻,觀察了一下老大的反應,發現並沒有什麼異常表情出現,於是接著說:「我建議您今天也買一瓶路易十三,把它喝得一乾二淨,這就代表您報了仇,也算幫助我多完成點兒銷售業績。」「好!」老大一拍桌子:「就來路易十三!」我端著路易十三大搖大擺地往老大的包房裡走,一邊走一邊哼著上課剛剛學會的歌曲,北京人不屑一顧:「看把你美的。」我萬分自豪:「對呀對呀,我就是美的。」北京人把我拉到一邊:「幫幫你老姐吧,把這瓶掛她頭上,夠她活一個季度。」「不成!」我立刻否決:「我不幹,我不幹,我還是第一次賣出去路易十三呢,再說了,我幹嘛給她啊,我要是給她了,還不就是等於直接給小千,我憑什麼直接把錢給小千啊,他是我什麼人啊,他就是給我當跟班我還嫌他長得瘦呢,憑什麼呀!」北京人繼續勸我:「你怎麼那麼小氣啊,你有夏天叔叔給你花錢,你姐姐不僅沒有男人給她花錢,她還得給小千花錢,你本來就不缺錢,你姐姐卻要拚命賺錢。你姐姐從前有什麼好東西都先想著你,你要什麼給什麼,你怎麼這麼沒有良心呢?」我被北京人說得一愣一愣的,慚愧難當,馬上把手裡的路易十三拿到姐姐面前:「十八號包房的,算你的了。」
我把路易十三給了姐姐,我到現在都說不清楚我這樣做是對的還是錯的,因為這就等於我把姐姐當作路易十三給了老大。老大看上我姐姐了,而且是一眼看上的。老大說他四十一歲,老婆在台灣被人暗殺了,沒兒沒女,親戚也不知去向,換句話說他什麼都沒有,就剩一大筆數不清數目也搞不清來頭的鈔票。我和北京人聽了老大的身世眼睛閃閃發光:「你可要常常來我們溫泉啊,自從你來泡過我們的溫泉,您看上去年輕多了,哪裡像四十多歲的男人。」老大沒怎麼理我們兩個,目光緊緊地將我姐姐的身影鎖住:「衝著她,我也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