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白帝十八年十月二日,雲荒大地上一片繁榮景象。
自從九百年前那一場空前的戰亂結束後,冰族戰敗遠避西海,空桑人重新奪回了這片土地。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作為開創了光明王朝的一代明君,光華皇帝真嵐卻沒有子嗣,帝王之血至此斷絕。為了保證新生帝國的平穩延續,光華皇帝在駕崩前留下遺詔,將王位傳給了輔政重臣、中州人慕容修和紫族公主所生之子慕容朔望。
因其封地在西荒,被後世稱為西恭帝。
繼任的西恭帝也是一位難得的明君,在位五十三年,承前啟後,延續了光華皇帝開創的盛世局面,將雲荒帶向了進一步的繁榮。他鞏固了空桑人的統治,與碧落海上的海國修好,在狷之原上樹起了綿延九百里的「迷牆」,阻斷了冰族人從西海重返大陸的企圖,並且將在戰火中攔腰折斷的伽藍白塔重新修繕一新。
當那座矗立在雲荒大陸心臟上的巨塔重新聳立時,所有仰望的空桑人都不由淚流滿面──經過冰族入侵亡國的百年困厄,昔年的榮光終於又完全復現了。
一切都欣欣向榮,沒有絲毫差錯。
然而,在西恭帝年老時,關於王位傳承的問題再一次被提了出來──西恭帝慕容朔望雖然育有一子一女,然而他畢竟是中州人的兒子,不是身負純正帝王之血的人,他的子嗣也不能成為理所應當的王位繼承人。
於是,空桑的六部再度為誰來成為第三任帝王而爭執不休。
在長達接近十年的爭執後,西恭帝漸漸年老,王位的繼承人卻遲遲無法決定:因為無論怎麼決定,都必然會引起天下的動盪。
眼看這個分歧將不可避免地擴大為一場內戰,為了挽救天下於戰火邊緣,西恭帝強撐著病體,獨自來到了伽藍白塔頂上的神殿,徹夜向著神明祈禱,希望九天之上的雲荒三女神能降下旨意,讓這片大地不至於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戰爭。
在三日三夜的祈禱之後,在一個月蝕之夜,神諭真的降臨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光芒從天宇直射而落,籠罩著伽藍白塔,塔頂的神廟折射出奕奕的光芒──那一道光柱裡,似乎有什麼從九天翩然而落,宛如白羽一般炫麗非凡。
第四日清晨,神廟的門轟然打開,西恭帝從門內走出。
出乎所有的人意料,原本已經垂死的老人在連續三日三夜的祈禱後居然毫無倦意,彷彿迴光返照般的精神。西恭帝疾步走出,宣稱自己已經得到了神諭,並迅速地召集了所有的文武百官、六部藩王,齊集在白塔頂上,聽候他宣佈最後的決定。
──那是光明王朝第二任皇帝一生中最後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詔書。
詔書的意思非常簡單,內容卻令天下震動:
其一:西恭帝將主動退位,並且要自己的後代也放棄帝位。他的兒子慕容洙被封為葉城城主,從此終身不得再參與帝都的政局;年輕的小女兒則成了女祭司,被封為空桑大司命,入住伽藍白塔頂的神廟。
其二:選擇白族之王的長子白璧作為下一任的帝君,即日起入主紫宸殿。
其三:青族之王的長子青矛作為王儲,於二十年後成為下下一任帝君。
──這一道詔書不啻石破天驚。
當第一條宣佈的時候,藩王都喜動顏色,紛紛覺得王冕已經落入了自己手裡。然而,緊接著的第二條一出來,除了白王之外,其他五位王者又個個面露不悅,甚至殺機湧動──當第三條頒布的時候,六王徹底的糊塗了,不明白垂死的西恭帝到底要做什麼樣的安排。
哪有人在選擇了下一任皇帝後,連下下任的都一併指定呢?還是這個皇帝已經病入膏肓到糊塗了?
「肅靜!」彷彿知道下面人心湧動,西恭帝在王座上開口,回答了諸王的疑惑:「自從光華皇帝死後,空桑純正的帝王之血已絕。朕為先帝親自指定之繼承人,而朕若駕崩,再讓任何一族登上帝位都不能服眾,只怕會引起天下動盪。」
底下的六部藩王紛紛噤口,發現垂死的皇帝心裡竟然明晰如鏡。
頓了頓,西恭帝又開口,語氣低沉而威嚴:「幸虧天祐雲荒,聽到了朕的祈禱,昨夜,三女神從九天而降──神諭說:既然朕的帝位乃自光華皇帝禪讓而來,因此,在朕身後,帝冕也應在六部之間繼續傳遞,輪轉不息。而不應由任何一族獨霸!」
什麼?輪轉?六部之王一時均大出意料,相顧無言。
──是的。這的確是一個巧妙無比的方法,平衡了諸方的力量和慾望,幾乎接近完美。加之以西恭帝宣稱這道詔書出自於神諭,更是令人無法違抗。
畢竟皇帝輪流做,二十年後到我家。既然權杖被分成了六份,每一族都有份,總好過貿然輕啟戰端發動一場沒有多少勝算的內亂。於是,短暫的猶豫和商議後,六部藩王齊齊跪在了紫宸殿丹階下,叩首領命,山呼萬歲。
那一道詔書,奠定了之後九百年空桑的政局,被後世稱之為「神授的權杖」。空桑全新的帝位傳承規則,也就是「禪讓」制度,從此一舉建立。
當然,空桑的「禪讓」不是如中州上古那樣徹底的唯賢者便可居之。按照新的規則,帝冕將在六部之間傳遞,由白、青、藍、紫、赤、玄各自從族中推出人選來就任,二十年一輪換。若是在位期間王者死去,則由他的直系繼承人繼位,直至期滿。
在西恭帝的主持下,空桑六部相互妥協,共同在伽藍白塔頂上刻下了著名的「誓碑」。由堅硬無比的黑曜石製成,上面記錄了三條簡單的誓約:
「一、六王共政,帝冕傳遞,有意圖獨霸天下者,共誅之。
「二、空海之盟,並世長存,兩族永不得開戰。
「三、慕容氏永鎮葉城,不得參政。諸王應善待其後人,雖有謀逆大罪,亦不可誅之於市,只可暗中賜死厚葬,屍骨不可曝曬於野,不得株連九族。
「以上三條,不遵者,天人共誅。」
那三條簡單的約定在那之後支配了這個大陸九百年。每一任登上紫宸殿的帝君,即位前都必須來到誓碑前,跪誦三遍碑上的條款,並對天發誓絕不違反。
沒有人知道,這區區一塊石碑、三條誓約,是否真的具有約束力──然而,天下百姓都以為是因為這塊誓碑的存在,才令雲荒維持了九百年的平安。於是,這塊被樹立在白塔頂端的黑曜石石碑,漸漸地便在民間有了神一樣的傳奇色彩。
而和誓碑同時入駐伽藍白塔頂上的,還有新任的空桑大司命。
西恭帝將自己綺年玉貌的女兒封為空桑最高的神官,送進了神廟,並且在駕崩時將代表空桑最高王權的神戒「皇天」交給其保管,囑咐她直到下任帝君順利即位時,再在登基大典上親手給新帝戴上。
但是,除此之外,這位空桑大司命沒有任何實權,除了每二十年出現一次,在短短的權力交接儀式裡擔任祭司之外,她甚至沒有再走出神廟一步的權力。沒有人知道西恭帝為何要把女兒留在神廟深處,做一個名義上的宗教領袖──
而且,從此之後,歷代的空桑大司命均來自於慕容家。
九百年了,空桑帝王一任任的即位,又一任任的駕崩──白塔頂上,誓碑前,來來去去走過了數十位皇帝。如今,已經是光明王朝開創後的八百九十九年,帝冕已經在六部之間傳遞了七輪。
當今在位的是白帝白燁,空桑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時年四十有二,好色而狠毒。有傳言說在十年前,身為白族嫡系裡排行第二的皇子,白燁是靠著暗殺了剛當了八年皇帝的長兄白煊才接過王位的──甚至有人說,為了保證自己的繼位沒有阻礙,他甚至連長兄三個不滿十歲的孩子都一手清除。
然而,即便是有著聲名狼藉的帝君,也無礙於這片大地的富庶安寧。
這位白帝雖然好色而奢靡,後宮之多超過四十五位前任,然而在治理國務上卻並不昏庸。他啟用了文武兩位肱股大臣:把軍隊交給了名將白墨宸,將國務托付給了宰輔素問,緹騎和驍騎兩軍也由心腹牢牢控制,一切有條不紊。
十年來,天下倒也是太平無事。
不過,在最和平的時代裡,也難免有偶爾出現的刺耳聲音──
不出數日,齊木格的血案便風一樣在大漠上流傳開來。西荒最負盛名的薩仁琪琪格公主當眾被殺,兇手在無數人面前行兇後揚長而去,這樣囂張血腥的行為不但令西荒四大部落為之震驚,甚至統領砂之國的紫之一族都被驚動。
然而,不等帝都有旨意返回,第二日黃昏,三行黃塵便飛馳而來,在村寨口翻身下馬。那一行人齊齊的暗紅勁裝,談吐沉穩,眼神凌厲,一望便知非同常人。
「諸位……是帝都來的老爺麼?」族里長老將令牌看了又看,有些敬畏地問。
那塊令牌是純金製成,入手沉甸甸的。上面雕刻著展開的雙翅,雙翅中間有一顆藍色的寶石──隆重精美,不像是統治砂之國的紫王的令牌,倒是像帝都大內的物件。
「我們是緹騎。」來人低聲解釋了一句,「為查公主之死而來。」
「啊?諸位真的是帝都來的使者?……太好了!」部族長者明白過來,連忙將其迎入,抹了一把眼淚,語音顫抖地喃喃,「這次大難來得突然,頭人病倒了,可憐的拉曼也瘋了,不知去了哪裡──如今大人們來了,公主的復仇就有望了!」
「先帶我們四處看看吧。」來人卻是聲色不動,「這裡我們不熟。」
一行人跟隨長者來到村寨中央的廣場上,看到了高台上的靈柩。
周圍的牧民們正在哭祭,紛紛從家裡背來乾柴墊在公主的靈柩下。三人到來時柴堆已經堆得很高,居中的少女屍體被供奉在最頂端,彷彿祭獻的潔白羔羊。他們在高台下停留了許久,走入牧民群裡問了詳細的情況,然後借了一架木梯攀行上去。
「是『他』做的麼?」其中一人一看遺體的模樣,蹙眉。
「沒錯了。」另一個人低聲,抬起手虛指著少女的臉龐,「你看她的表情。」
女子的臉因為失血而蒼白,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全無一絲痛苦,反而在嘴角露出奇特的微笑來,彷彿看到了什麼令人恍然的答案。
「嗯……的確,和前頭三個死去女人的一模一樣。」領頭的人微微蹙眉,用絲絹蓋住手掌,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女子的身體──那具軀體輕得可怕,背後脊椎正中有一個洞,五臟六腑都彷彿被一種奇特的火焰焚燒,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軀殼!
「你們看。」領頭的人用左手托著屍體,右手探入了背後的那個洞裡,直至沒腕,「從背後掏進去,裡面全空了……一模一樣。」
他抬起頭,看著一個同僚:「前面那幾個人也都是這樣死的吧?」
「不錯,」另一位緹騎回答,從懷裡拿出一本冊子翻開,照著念,「七個月之內,一共發生了三起案子,死去的女子全部都是這樣情狀──所有死者均為未曾出嫁的年輕女性,年紀在十八到二十五之間。然而相互之間距離遙遠,身份懸殊,沒有任何共通之處。」
「呵,那三個人裡,有望海郡的漁家女,息風郡的賣酒女,還有官宦人家的千金。」另一個同伴苦笑幾聲,搖了搖頭,「千奇百怪,沒有絲毫的規律,讓人根本找不出頭緒來……或者那個下手之人只是一時興起挑了些年輕美貌的?」
頭領面沉如水,冷然:「怎麼可能。」
他再仔細看了一眼,放下了薩仁琪琪格的屍體,從胸臆裡吐出一口氣來:「下手之人狠毒絕決,無論守衛如何嚴密,在千萬人中取人性命易如反掌。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毫無關聯,唯一相同的,就是死後都成為一具空空的軀殼──這樣奇怪的情況,我在緹騎干了三十幾年,只在老一輩嘴裡聽說過一個孤例……」
「啊?!」兩位聚精會神聽著的同僚脫口驚呼,彷彿被人敲了一悶棍。
如果老大不提,他們幾乎就已經忘了。不錯,在緹騎的卷宗的記載裡,六十年前,雲荒大地也曾經在短時間內接連發生過一連串不可思議的怪事!
六十年前的某一天,桃源郡郡守家小姐的慘死在自家後院的鞦韆架上,背後一個窟窿,五臟六腑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個空殼。陪著她去後院看花的丫頭說,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小姐坐在鞦韆上、蕩入花叢裡時還是活潑潑的,然而等落下來時便成了這副模樣,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誰下手。
一個月後白川郡出現了相似的案子:大白日裡,一戶村民去鄰村迎娶新婦,鼓吹炮仗裡,無數人親眼看著新娘子上了花轎,然而下轎之時,在滿堂賓客的眼皮子底下卻新娘死在了轎子裡,一滴血也沒有流,身子卻只剩了一層薄殼。
──而更可怕的是這些兇案都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然而從頭到尾,卻居然沒有一人見到過兇手的模樣!
當時雲荒還處於青帝執政的時期,天下承平安定,一年下來整個大陸也沒有幾起人命案子。所以那些恐怖已極的怪事在幾個月內密集地發生,登時震驚了整個國家。民間都說是出了一個吃人心肝血肉的邪魔,專挑年輕美貌的女子下手,整個大陸人心惶惶。
朝廷驚動,宰輔下令嚴查,緹騎統領岑寂也為此焦頭爛額,不得放下面子四處尋訪高人指點──也不知是他真的找到了什麼高人,或者是兇手忽然興致闌珊,在這連續的六起命案發生後,雲荒大地忽然又重新恢復了安寧,兇手從此銷聲匿跡。而宰輔彷彿也從此忘了這起大案,沒有再督促緹騎將此事追查到底。
上頭沒了音訊,那一系列血案便作為懸案一直存留了下來。
那之後,也曾有年輕能幹的緹騎想要繼續追查,解開這個謎團,好給自己尋得一個出人頭地的表現機會。然而不知為何,這些想要立功的年輕人卻接二連三地出了事,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殺、就是從此下落不明,居然沒有一個人得了善終。
就這樣,到了後來,便再也沒有人再敢去觸碰這個詭秘的案子。
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當年轟動一時的案子也已經逐漸被人遺忘。但此刻在西荒的村寨裡,面對著一具美艷的少女空殼,昔年的陳案又忽然跳到了幾個人的心頭。
帝都來的一行人看著彼此,臉色都不大好。
是的。如果這次又是類似的情況,遇到了一樣的對手,那麼,這個連六十年前連老前輩們都無法破解的案子,他們遇上了只怕也無力解決,免不了要受到嚴厲懲處。
「不可能!」許久,其中一個人忽地重重擊了一下靈柩邊緣,脫口,「已經六十年了,那個兇手也該老得不像話了,怎麼還能重新出來犯案?」
「不,你剛才沒聽牧民說麼?」頭領歎了口氣,屈指敲擊著木板──
「那個人,似乎是個鮫人。」
「鮫人?」另外兩個人倒吸了一口氣,面面相覷──不錯,鮫人的生命是陸上人類的十倍,六十年對他們而言不過是短暫的時光。如果說那個兇手當年還是個年輕人,那到如今也不過剛到而立的年紀而已!
「只可惜那些人除了記得兇手『似乎』是個鮫人的之外,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像是中了邪。」頭領歎了口氣,「這事情很奇怪,好像是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催眠或失憶了一般。」
另外一人沉吟了一下:「莫不是那個兇手精通術法?」
同僚歎了口氣,「這樣倒麻煩了。兇手可能是鮫人──難道還要去請海國幫忙?」
「不,不必麻煩海國了,」頭領卻抬起手,毫不猶豫地阻攔:「目下兩國關係也說不上不好,皇上估計也不願為了區區幾起命案而興師動眾。而且這件事不簡單,我們還是到此為止,不要再輕率追查下去為好。」
他闔上了靈柩,臉色冷肅地下了斷語:「先回去向都鐸大人稟告吧!」
「可是,」其中一個同僚顯然不服氣,「這些女人就白白死了麼?」
「這就不是我們能管的了。交給上頭來處理吧!」頭領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最後回顧了一眼少女的遺體,再度露出惋惜的神情,「這麼美的女子,年紀輕輕就死了──若是拿去獻給了白帝,不知道又有多大的封賞啊……可惜,可惜!」
他喃喃說著,跳下地來,回頭將火把投入柴堆。
烈烈的火焰騰空而起,吞沒了少女空洞而美麗的軀殼。
「恭送各位大人!」長者領著牧民在村口相送,哽咽著拉住緹騎的衣袖,「琪琪格公主死得慘啊……還望各位大人一定替我們報仇雪恨!」
隨著拉扯,一小袋沉甸甸的金子被偷偷塞了進來,落入衣袋。頭領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拍胸脯打了包票:「放心好了!緹騎是吃白飯的麼?」
「多謝各位老爺!」長者領著牧民們齊刷刷跪下去。
「各位,立刻回葉城稟告指揮使大人!日夜兼程,一路不許休息!」頭領翻身上馬,一揚鞭,一路黃塵地飛馳而去,厲聲,「如果去得晚了,一過十月十五,只怕又要出事!」
緹騎在齊木格辦完案,策馬飛馳回京。
揚鞭遠去後,頭領暗自掂了掂那一小袋金子,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來──真是幼稚啊……以為一點錢便能解決事情麼?這個案子的水太深,別說是他們了,就算落入了都鐸指揮使手裡,只怕也查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吧?
所以,他才對著方纔那個橫死的公主連道可惜──因為死了也是白死。
和「命輪」有關的案子,誰敢吃飽了撐著去追查?
在那些緹騎來到村寨的時候,那個神秘的旅人早已經離開了齊木格。
外面萬籟俱寂,黎明裡只有風聲和他相伴。
旅人沿著沙丘蜿蜒的脊走著,沙土簌簌在腳邊作響。走出兩里路,他看到黃沙堆裡露出一角青色石板──顯然那便是娜仁所說的坎兒井,然而這方圓百里內唯一的泉眼,看來也已經在這一場沙暴裡被完全掩埋了。
這裡離空際之山還有數十里,要找到第二個水源還很遠。
他微微歎了口氣,停下了腳步,甩了甩手。一滴血珠從他指尖甩出,沙土簌簌一動,轉瞬吸收得無影無蹤。然而,更多的血從袍袖裡無聲沁出,沿著蒼白瘦峭的手肘默默流下來,在指尖很快又凝聚成一滴。
他看著指尖的血跡,搖了搖頭,忽然反手拔出長劍刺入地下。凌厲的劍風裡,黃沙如同爆裂般飛了起來,紛紛往四散──那一擊直刺地底,居然深達數十丈!
一劍後,有清泉順著劍底汩汩湧出,轉瞬匯聚成一個深潭。
那個人只用一擊便穿透了地底泉脈,便俯下身,用泉水細細地洗了一遍自己的劍──清澈溫暖的水滑過純黑的劍脊,上面的那顆明珠光潔如新。
「紫煙,這一路讓你受苦了。」他喃喃地對著劍說話,解下身上的斗篷將新洗好的長劍裹了起來,放到岸上,然後將一身衣服全數脫了下來。
大漠的初冬已經很冷,然而他卻穿得並不多:斗篷下是一件長袍,冰綃織成,極素淡的顏色裡卻隱著極繁複的花紋。長袍下卻是一件金色的甲冑,不知道什麼質地,隱隱有金鐵的冷光,卻又柔軟如鮫綃。
那個人赤身步入了冷泉。晨曦籠罩著他的全身,這個旅人身高腿長,肩部寬而平,宛如一座大理石雕像。然而仔細看去,他的背上卻遍佈著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傷痕,竟似遭受過酷刑折磨,青黑色的瘀痕新舊交疊,猙獰可怖。
旅人站在齊腰深的水中,沖洗著濺上去的血痕,衣物和佩劍放在水邊,周圍的沙子簌簌一動,似有滑下來的趨勢。他洗漱完畢,開始擰乾頭髮。此刻地底湧出的水流忽然間有些異常,似乎有一股微小的力量擾亂了泉流。
在那一個瞬間,他身子一動,探手去拿那把擱在水邊的黑色長劍──然而,就在同一剎那,地底忽然裂開,血紅色的泉水洶湧而出!
手還沒觸及那把劍,腳底忽然便是一空。
他墜跌入不見底的深淵。耳邊風聲大起,殷紅色的泉水伴隨著狂暴的砂風湧起,遮蔽了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什麼巨大可怖的東西從地底猛然躍起!
他提氣飛掠,足尖卻踏不到實地。頭頂的光線在一瞬間消失,彷彿什麼鐵壁在頭頂轟然閉合。那個水潭在沸騰,幻化成了一張巨大的血盆巨口,將涉入其中的人吞噬!
砂風重新席捲而來,魔物的聲音響徹了天地,痛快殘忍的狂笑──在齊木格受重創後,經過漫長的一路尾隨,蟄伏於地下靜待時機的它終於一舉雪了仇恨!
然而,那個笑聲沒有持續多久,就嘎然中止。
黃沙在劇烈地翻湧,彷彿地底有什麼東西因為巨痛而拚命掙扎。一聲慘烈的叫喊後,沙漠裡爆發出一陣炸開的風砂,大地忽然裂開,一個龐大無比的東西從地底翻了上來,不停滾動著,竟將連綿數十里的沙丘夷為平地!
片刻後,劇烈的掙扎終於緩了下來。
清晨的日光照耀在大漠上,疏疏朗朗落下的飛沙裡,只見那個叫做薩特爾的魔物尚自抽搐,混濁腥臭的血如同瀑布一樣從破碎的軀殼裡流出。那個旅人劈開了魔物,破體而出,赤身跪在巨獸的頂心,右手探出,中食二指深深探入了魔物的顱腦裡──猛然一拔,只聽噗的一聲輕響,竟赤手從魔物的腦裡扯出了一物!
魔物發出最後一聲嘶喊,在劇烈的飛沙裡翻騰了一下,再也不動。
那個人跳下地來,赤足踩著黃沙大步走開,手指微微握緊,不知道念著什麼咒語。轉眼間一粒赤紅色的珠子在手心成形凝固,足足有拳頭大,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旅人蹙眉,看也不看地捏碎了那顆珠子──在珠子化為齏粉的剎那,黃沙上躺著的巨大魔物忽然間同時四分五裂!
在一眨眼間就做完了這些驚心動魄的舉動,那個人卻臉色不動,厭惡地隨手扔掉了那顆碎裂的血珠,轉頭四處尋找。
「是在找這個麼?」忽然間,風砂裡有人哈哈一笑。
他驀然抬頭,恍惚迷離的眼神瞬地凝聚起來──風初定,黃沙徐徐落下。透過清晨的日光,這片面目全非的大漠上不知何時坐著一個人。白衣白襪,足踏芒鞋,左手托缽,右手握著一串念珠,竟是一個佛教的雲遊僧。
雲荒大陸上並存著諸多不同的宗教:空桑人信仰孿生的創造神和破壞神,西荒的牧民們信仰自然神,而那些從中州遷徙過來的人裡流傳著外來的宗教,信仰佛教多半集中在中州人居多的澤之國一帶,曾經風靡一時。然而在兩百多年前那一場中州人的動亂後,連帶著佛教也遭到了帝都的抑止,一場浩大的「毀佛」行動後,漸漸衰微。
所以這裡乍然出現一個僧侶,實在是一件頗為奇特的事情。
等塵沙漸漸散去,才看清那僧侶正當壯年,相貌堂堂,長眉高鼻,膚色如蜜,看上去端的是法相莊嚴,大有龍象之姿。他盤膝趺坐在沙丘上,初晨的太陽正從背後升起,將僧侶的輪廓淹沒在一片晶瑩的幻光裡,眩目無比,彷彿不屬於這個塵世。
──只可惜他一開口,高僧的形象便立刻完全崩塌。
「他娘的,等了六十年,你可終於來了!」他大聲招呼著,言詞粗魯,跳下沙丘向著旅人走去,熱情地伸出手去,「老子一個人呆在沙漠裡,可真的是快憋出病來了!」
──在僧人張開的手心裡,赫然也有著一個金色的命輪!
看到這個同樣的表記,那個旅人終於微微一笑,放鬆了戒備。他也走上前去,伸出了左手和僧侶相握──彷彿相互感應一般,在相握的一霎那,兩人手心的命輪忽然間同時放出光芒來!
僧侶大笑起來,重重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他娘的,龍,你可來了!」
「六十年不見了,孔雀。」旅人道,「我正要去你那兒。」
「『孔雀』?這個娘娘腔的鳥名字讓人一聽就起雞皮疙瘩。」撓了撓光頭,那個僧侶顯然不滿意這個名字,「他娘的,為什麼你從來不肯叫我的全名?」
「孔雀明王?」旅人搖搖頭,「太拗口。」
「那你也可以和牧民一樣叫我『明王』嘛!」僧侶提議,「多簡潔。」
那個旅人再度搖頭:「我可不是你的信徒。名字不過是個代號而已,在命輪裡大家用的也都不是真名──」他顯然不想繼續談下去,轉過了話題,「你怎麼不在空寂之山,卻跑到這兒來了?」
「你以為老子願意在大漠裡跑遠路?」孔雀攤了攤手,無可奈何,「這幾天老有薩特爾從狷之原出來,操,他娘的真是搞得天翻地覆啊!那些膽小的牧民嚇得屁滾尿流,紛紛來向老子求救──結果才趕到這裡,你居然已經把它給收拾了。」
「原來如此。」旅人點了點頭,眼神又恢復到淡然和恍惚。
「殺個把沙魔,對你來說小菜一碟吧?我也不謝你了。」孔雀搖晃著手裡的東西,「喏,上古神兵辟天劍和龍鱗做成的黃金甲──他娘的洗澡時也不看著點,萬一沒了衣服看你怎麼光身子到處跑?這裡大漠上的婆姨都驃悍得緊,兄弟你長得太俊,小心要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上。」
「……」旅人彷彿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樣粗野的葷話,眉梢動了動。
「好了好了,六十年了,還是一點玩笑也開不起。」孔雀看到他的表情,把手裡的衣物扔給對方,「快穿起來──否則被別人看到我和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在一起,不知道會怎麼想呢!」
「不是開不起玩笑,只是有時候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已。」旅人微笑,語氣溫暖而空無的,彷彿站在這裡說話的只是一個幻影,他真正的心思卻游離在萬里之外,「一百多年來,我呆在北海,很少和人接觸,這些都早已經忘記了。」
孔雀歎了口氣,指了指那把辟天:「都一百多年了,你還在帶著個死人到處走?」
「我不會留下紫煙一個人在北海。」旅人淡淡回答。
他躍入了一邊的清泉裡,先再度仔細地將染了血污的劍洗了一遍,這才開始給自己洗去了滿身的血和沙。他洗得很快,片刻便從水中站起,重新穿起外套跳上平地來。
「怎麼不穿黃金甲?」孔雀詫異。
「在沙漠上行走,穿著這個太熱了。」旅人淡淡,「等下次要殺人時再換上吧。」
沙丘上的僧侶又歎息了一聲:「出來快七個月了吧?鮫人畢竟不合適在沙漠里長久生活──何苦呢?其實以你的本事,早就可以克服乾燥炎熱。你看看你,都被沙漠上的日頭烤得變樣子了。」
旅人用風帽兜住那一頭藍發,淡淡:「我比較喜歡這樣。」
孔雀微微詫異:「怎樣?」
「能感覺到熱和痛,起碼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旅人語氣平靜,看著自己手腕上一道道乾裂的血印子,「從極冰淵是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在那兒呆得太久,有時會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所以我也很樂意每隔六十年出來一趟,帶著紫煙回雲荒到處走走。」
孔雀無話可說,只是闔起雙掌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原來,這一百多年來他都活在那一場夢裡,始終不曾走出分毫。
旅人轉過頭:「靈珠已經被你拿了吧?」
「嗯。」孔雀攤開手掌,手心一顆純白色的靈珠綻放出柔美的光芒,半透明的珠子核心隱約浮動著一點殷紅,艷麗非常,透出一種妖異的魔一樣的力量。
「好重的怨氣……「孔雀將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托著的銅缽內,「阿彌陀佛,真是罪過。又是一條人命。」
「薩仁琪琪格。砂之國曼爾戈部的公主。如今也成了冤魂惡靈。」旅人垂下頭,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命輪,聲音帶著深深的悲憫和哀傷,「已經是第四個了。」
「那還有兩個要殺。」僧侶又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我們快回去舉行收魂的儀式。」
「好。」旅人輕撫了一下劍柄,低語,「紫煙,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