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你
是否有一個美麗的夢境
可是請你一定不要忘記醒來
因為我
一直一直一直
在這裡等你
狂亂的風雪中。
地上落櫻般的嫣紅被隨後而來的雪片迅速地覆蓋。
少女安靜地倒在少年的懷中,蒼白得恍若透明的面容上帶著一抹淡淡的微笑,她雙手冰涼,無論他如何用力,都無法牢牢地握住。
不斷湧出的血液彷彿她迅速流失的生命。
赤月漣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仍舊保持著跪倒的姿勢,懷中是伊洛芙失去意識的身軀。他的雙眼無神地盯住她的面龐,再看看自己僵冷的掌心,一片觸目驚心的嫣紅。
前方正在激烈地戰鬥著,似乎是澄空魔法學園的後援隊伍已經趕到,連校長蘿雅都不顧還未復原完全的身體,親自來到了這裡。
「蘿雅?」夜翎一邊和蘿雅周旋著,一邊吃驚地打量著她微顯蒼白卻精神奕奕的臉龐,「你怎麼會來?儀式呢?」
「你怎麼會知道儀式?」蘿雅面色一沉。
「道聽途說。」夜翎輕描淡寫地帶過。
看著的表情,蘿雅心下也明白了幾分,她鎮定地微微一笑,說道:「我明白事情的是非輕重,眼下更緊急的是我的學生們在這裡遇襲,而不是儀式……更何況,假如我在這裡阻止了你們,那麼,你們的儀式也休想進行。」
她語氣凌厲,右眼的目光銳利如刀。
夜翎心下一驚,原來不僅他們知道澄空在做什麼,沒想到澄空的人對他們要做的事情也同樣是瞭若指掌。
難道,在黯夜也有蘿雅埋下的眼線?
不容他多想,蘿雅一個力度強勁的攻擊便掃向他的脖頸,夜翎好不容易才勉強躲閃過去,雖然悄悄地嚇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表面上還是鎮定自若地站穩了姿勢。
「你的身體應該還沒完全復原吧?這時候就使用那麼高難度的魔法,不想要命了?」夜翎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立刻以一個快速的攻擊咒語還以顏色,同樣也被蘿雅輕鬆地擋開。
「不要小看我。」蘿雅勾起唇角,「再說,我身體的事,還不需要你操心。」
凌亂的攻擊咒語飛速地閃動在風雪中,兩人躲閃的速度快得有些不真實,遠遠看去像是兩團模糊的影子。
其他的人也在奮力戰鬥著。
澄空派來支援的人手越來越多,在人數上明顯佔了上風,就算黯夜的魔法有多麼的高強,可是也無法抵擋澄空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
局勢一度呈現出一面倒的傾向。
幾乎所有人都專心地對付著自己的對手。
只有一個身材修長的銀髮少年,他失魂落魄地望著原野那一端。
那一端,那個紅髮少年抱著彷彿已經睡著了的少女,一動不動地靜止著。大雪紛紛揚揚地覆蓋了他的頭髮,他的雙肩,兩人沐浴在雪中,彷彿逐漸幻化成一座絕美的冰雕。
夜迦無數次地想要跑到她的身邊,但是都被黯夜的攻擊攔住了去路。
他一次一次地被打倒,一次一次地站起來,彷彿只是一個在徒勞逃亡著的人,已經忘了要怎麼還擊。
不可以,不可以。
他要去她的身邊,否則他的心臟會隨著她生命的流失而停止跳動。
又是一道攻擊狠狠地抽打在他的右腿上,腿上深深的傷口讓他幾乎無法行動,但是卻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但是,心卻痛得無法呼吸。
因為她流血,因為她在痛。
夜迦倒在雪地上,用手肘向前撐著,一下一下,艱難地前進,風雪模糊了他的視線,無數次凌亂飛過的咒語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可是,他感覺不到。
他已經很努力地想要接近她,但是,為什麼卻一直到不了呢?
為什麼永遠無法真正地到她的身邊,為什麼永遠不能走進她的心,為什麼,她豁出性命,原來只是為了保護別人……
夜迦掙扎著想要站起來。
一團黑色的火球猛地擊中了他的後心!
剎那間,一團鮮紅的血霧從他的口中噴薄而出!
他的上身用力地搖晃了幾下,然後,無力地倒在冰涼的雪地上。視線終於變得模糊不清,鹹澀而溫熱的液體在眼眶停留片刻,便滑落無蹤,將他僅有的溫暖帶出體外。
雪片落在他顫抖的睫毛上。
思緒漸漸地抽離出他的身體,最後的一個念頭是——
如果可以,請讓他一直這樣長睡不醒吧。
……
赤月漣輕輕地搖晃著女孩的身體。
他用冰涼的手掃去落在她臉龐的雪花,長久地凝視著她。
她的睫毛彎彎,面孔雪白,雙唇如同失血的花瓣,看起來像是童話裡等待王子的睡公主,那樣的安詳美麗,彷彿只要一個親吻,她就會睜開眼睛,從寂寞的長眠中甦醒過來。
赤月漣的眼皮沉重,輕撫她面龐的手也逐漸失去了力氣,但還是強打起精神,看著她,一直看著,彷彿只要他看著,她就會睜開眼睛。
……
笨蛋桃子,我們明明已經分開這麼久了,但是,為什麼我終於可以自由地回來時,你卻連一句歡迎我的話都不肯說呢?
笨蛋桃子,是不是因為我太久沒有凶你了,所以你變得任性了,連一眼都不肯看我。
笨蛋桃子,我還沒有聽到你的告白。
笨蛋桃子,不準死,不要死,不可以死……
……
溫熱的眼淚無聲地滴落在她的面龐。
赤月漣默默地捏起她胸前破碎的項墜,表面碎裂的玻璃刺破了他的指腹。
微微的疼。
一滴血珠慢慢地從傷口冒出,他怔怔地看著她蒼白的雙唇,將他受傷的手指輕輕地按了上去。
他的鮮血塗抹著她蒼白的嘴唇。
思緒彷彿已經凍結了,赤月漣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伊洛芙的腦袋深深地埋近自己的懷裡。
心口一片冰涼。
就連他,也無法再給她溫暖了。
假如失去她,他的生命從此便不再完整。
不如,就這樣互相擁抱著死去吧。
互相擁抱著的身體,死後也會有糾纏的靈魂,假如有足夠的幸運一起輪迴到下一世,仍舊是親密而無法分開的戀人。
輕輕地閉上眼,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抽離出他的身體。
生命如同快要熄滅的火苗,在風雪中漸漸地弱下去。
彷彿只是幻覺,他聽到有無數凌亂的腳步聲朝這裡跑來,還聽到沉痛的呼聲,聽到無法壓抑的痛哭聲,還有好多聲音在他們耳邊不斷地喚著:不要睡,不可以睡。
對不起,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
現在,他只想安靜地睡去。
和懷中的她一起,不要分離。
***
山洞中的火焰劈啪跳動著。
梵綺兒對手腕上突如其來的握力有些發懵。
魄月的雙眼,正牢牢地盯住她茫然失措的臉龐,她的手在離他面具一厘米不到的地方被他握住。
……
力道拿捏得剛剛好,既沒有弄痛她,又使她無法輕易掙脫。他掌心的溫熱熨過她手腕的肌膚,他忽然認真起來的眼神彷彿一道電流,酥麻地流遍她的全身。……
……
梵綺兒觸電一般地用力掙開他的掌握,撫上手腕上被他握出的淡淡的紅色印記,低頭發怔。
「你想做什麼?」魄月撐起身子,看起來仍有些疲倦地揉著雙眼,彷彿還沒睡醒。
「沒有……」梵綺兒被他的問話喚回了思緒,一面避開他的視線,一面站起身來。
「既然你醒了,那我就去睡了,沒事別叫醒我。」梵綺兒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自己馬上跑到一邊躺下,背過身去。
一躺下,卻再無睡意。
儘管背過了身子,卻還是能夠感受到魄月探究般的目光,如芒刺一般地紮在她的身後,無論如何都甩不去。
就如同她紊亂的思緒。
「別胡思亂想了。」魄月的聲音淡淡的,還沾染著笑意,「快睡吧,等天一亮,我們就啟程,回澄空去。」
他知道她沒睡著。
梵綺兒眨了眨雙眼。
等天一亮,我們就啟程,回澄空去。
——我們,就——回澄空去。
就因為他的一句話,心莫名其妙地安定下來,漾著淡淡的溫暖。
「喂。」梵綺兒低低地喚他。
「嗯?」
「你確定我們以前真的沒見過?」她挑著眉,將手指靠在唇邊。
「小姐。」魄月笑起來,「這樣的搭訕詞很老套了。」
「誰要跟你搭訕啊。」梵綺兒臉一紅,不過好在她背對著他,不用躲躲閃閃遮掩自己的窘態,「我是很認真在問你的。」
「不知道,也許吧。」魄月的回答模凌兩可。
「你……」梵綺兒對他的答案顯然很不滿意,她一賭氣,撐起身子坐了起來。
「別鬧了。」魄月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他抬手拍拍她的腦袋,像哄小孩一般地對她說,「再不睡的話,天就要亮了哦。」
再次的,奇異的,安定的力量。
輕輕暖暖地,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綻開。
「你可以滿足我一個願望嗎?」梵綺兒還是有點不太甘心。
「只要我辦得到。」魄月點頭應允下來。
「你一定辦得到。」梵綺兒看住他熟悉的雙眼,那柔和的目光讓她無法自拔。
魄月怔了怔,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便忽然垂下眼簾,沉默起來。
「可以摘下面具嗎?」梵綺兒察覺到他的沉默,但還是試探性地問道。
「……為什麼這麼執意呢?」魄月深深地歎氣,「剛才,你是想趁我睡覺的時候,摘下我的面具吧。」
「嗯,對不起。」梵綺兒承認。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魄月撐下巴,等待著她的答案。
「因為……」梵綺兒有些猶豫地輕輕扇動著雙唇,在接觸到他鼓勵般的目光之後,才鼓起勇氣,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她的語氣淡淡的,心卻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朋友。
不知道這樣形容她和瞬之間,是否合適。
「他……很重要嗎?」魄月的目光悠長,火焰跳躍的影子倒映在他的雙眸中。
梵綺兒深埋著的頭輕點了一下。
魄月的下巴不再是緊繃的狀態,他的雙眼微微地彎出好看的弧度,隔著面具彷彿也能感覺到他溫潤的笑容。
「不過,已經不在了。」她愣愣地補充了一句。
「一定在的。」魄月令人安心的聲音低低地迴盪在這小小的空間裡。
梵綺兒怔住。
原本她以為魄月會說些安慰的話。
「真愛不死。」魄月撥了撥柴火,火苗依舊燃燒得很旺,「不管他在哪裡,都會用他的方式來守護你。」
「騙人。」梵綺兒鼻頭泛酸,「騙人。」
「有沒有騙人,你自己應該感覺得到。」魄月又是淡淡一笑,「是不是毫無由來地覺得,他好像隨時都在身邊?是不是每次做夢時,都會看到他熟悉的笑容?」
一滴淚順著她的臉龐悄然滑落。
是。
那麼熟悉的感覺,那麼甜蜜而令人心痛的回憶,包括那些似真似幻的夢境,全部已經狠狠地糅進了她的生命。
「或許,我該早點忘記會比較快樂。」梵綺兒喃喃自語,「幾乎所有人都這樣勸我,但是我無法忘記。」
「不要忘記他。」魄月的雙唇不由自主地碰出幾個字。
「我不會。」梵綺兒抱著雙膝,抬頭看著頭頂上山洞茶碗大的缺口。
雪依舊下得很密集,透過紛亂的雪花,居然還能看到稀疏的星辰,在夜空微弱地閃爍著光芒。
「不會忘記的。」她的雙眼閃耀著淡淡的幸福光芒。
魄月放在膝上的雙手悄悄地握緊,彷彿在壓抑著什麼。
雪漸漸小下來。
漆黑的夜空。
星星的光芒愈加地美麗。
明天,也許會是個晴朗的好天。
***
天空中飄著細雪。
病床上的少年慢慢地睜開了雙眼,他空洞的眼神找不到焦點,彷彿剛剛才從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境中醒來,又似乎仍舊徘徊在夢境中。
第一縷陽光照進他的雙眼,為他蒼白的面龐增添了一抹溫潤的色澤。
隨著意識的逐漸清晰,他的表情也從最初的僵硬而變得柔和起來。
「校長,他醒了。」一個帶著驚喜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在他的耳邊響起。
吃力地轉動眼前,他的視線仍舊十分的不清晰,疼痛也隨著意識的恢復而快速地襲來,席捲著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破碎的呻吟伴隨著淡淡的腥氣不由自主地從他的喉嚨中逸出。
一個老婦人輕輕地坐在他的床邊,慈祥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粗糙卻溫暖的手心彷彿能夠給他安定的力量,口中的呻吟也慢慢地弱了下去。
「赤月漣,歡迎你回來。」蘿雅低低地說道。
病床上,少年的眼神和表情並未因為校長的話而產生變化。
「可以聽到我說的話嗎?」蘿雅再次試探地問道。
這一次,赤月漣終於艱難地輕點了一下頭,只是這樣一個微笑的動作,卻讓他的脖頸撕裂般地疼痛起來。
「別動,你中了很厲害的咒語,全身又多處凍傷,因為長期被灌輸不適合你的魔法,所以你現在的體質非常弱,還需要修養很長的一段時間。」一名穿著白衣的護士托著藥盤走進來,並叮囑道。
赤月漣的面龐上浮現出一縷茫然。
咒語……凍傷……?
……
漫天的大雪!
片片飛雪如一支支鋒利無比的羽箭,挾著刺骨的寒冷生生地刺穿他每一寸的皮膚。
落櫻般濺出的血跡,從她的身體裡不斷湧出的鮮血,幾乎染紅了身下的雪地。
她蒼白得幾乎透明的面龐如破碎的花瓣一般令人心碎,他為她的雙唇塗上嫣紅的鮮血,無數次期盼著他能夠睜開眼睛。
但是……但是……
……
驀地,赤月漣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顫抖得似乎連病床都在震動,他的嘴唇幾乎完全失去了血色,雙眼用力地睜著,乾涸得如一口絕望的深井。
護士慌張地打翻了裝滿藥的托盤,一步跨到赤月漣的旁邊,緊張地檢查著所有連接著他身體的儀器。
「怎麼辦?所有的數值突然都亂了!」小護士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剛才明明還好好的,這樣下去會很危險的!」
蘿雅用力地握緊赤月漣冰冷而顫抖不已的右手,雙眉緊鎖,壓抑下自己所有不安的情緒,冷靜地沉聲說道:
「她沒有死。」
彷彿是一道咒語。
頃刻間,少年全身的顫抖奇跡般地停止了,呼吸也由急促而變得平緩,蒼白得嚇人的面龐也在逐漸地恢復顏色。
儀器上的數值也重新落回了正常的位置,小護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充滿感激地對校長鞠了個躬。
赤月漣迷茫地眨了眨雙眼,又再度沉沉地睡去。
「替我好好照顧他。」
蘿雅對護士們叮囑了一句後,便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起身走出病房,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走廊上的風吹得她縮了縮脖子,她拉高了衣領,向右邊走了幾步,接著便悄悄地推開另外一個病房的門。
「校長。」一名當值的護士迎了上來。
她的身後亦是一張病床,病床上的少年身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正在昏睡著。
他長長的銀髮散亂地落在白色的枕頭上,白皙晶瑩的面龐上有少許的汗珠,英氣的雙眉微微地皺著,雖是在昏睡,整個人看起來依舊是美麗得驚心動魄。
「他的情況怎麼樣?」蘿雅走到病床前,俯身查看夜迦的傷勢。
「他已經沒事了,背上的傷也需要靜養一段時間,幸好那個咒語的破壞力不是非常強大,否則很可能傷到重要的內臟,那樣的話情況就就非常危險了。」護士看了看手中的表格,輕聲對蘿雅說。
蘿雅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
「不過……」護士看了看蘿雅,有些欲言又止。
「怎麼了?」看到護士為難的表情,蘿雅剛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他昨天晚上醒來了一次,情緒非常激動,我們好不容易才叫來了幾個醫生把他按在床上打了鎮定劑,這才讓他再睡了過去。」小護士邊說邊看了看夜迦,似乎還對昨天晚上的事心有餘悸。
「是這樣啊。」蘿雅的眉頭鎖得更深了。
無論是赤月漣還是夜迦,他們的生命,全部都握在另外一個人的手上。
而那個人,卻至今仍未脫離險境,生死未卜。
她深深地歎息,再次走出了夜迦的病房。
微微地轉過頭,蘿雅將視線鎖定在走廊最裡面的那間特護病房上。
病房的門緊緊地關著,門上的燈一直亮著,表示仍不能對傷者放鬆警惕,似乎只要一個疏失,傷者便很有可能就這樣失去生命。
……
「她傷得很嚴重!那個咒語幾乎是完全正面擊中她的,不僅內臟受到嚴重的傷害,而且損傷了重要的動脈,失血過多,能不能搶救得過來,還是個未知數……」
……
昨天晚上,將伊洛芙送進急救室的醫生是這樣告訴她的。
當時,她甚至感到了絕望,只是一直要求醫生無論如何都要救活她。
急救室的門重重地關上。
蘿雅靠在牆上,一種無力感迅速地包裹了她的全身。
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得可以守護任何一個她想要守護的人。
但是,為什麼還是不斷看到有人在她的面前倒下去,為什麼還要面對這麼多無辜的孩子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的畫面……
走廊上的風愈加地寒冷了。
以前,她是不信任何神靈的。
但是此刻,無論是誰,只要他願意救活那個孩子,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包括她的一切,甚至她的生命。
而……夜玄。
一想到這個名字,蘿雅的右眼即刻便泛出銳利而沉痛的光芒。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咄咄相逼不擇手段,只要是接近他的人,都會有隨時喪命的可能。
她要奪回屬於她的,她要讓他明白,並不是任何人都會在他的邪惡下屈服,也不是任何人都會由他擺佈!
裹緊了斗篷,蘿雅轉身離開了校醫院。
她的腳步錚錚地迴盪在醫院的走廊,一如她堅定而破釜沉舟的決心。
***
一盆刺骨冰涼的冷水毫不留情地潑向少女的面龐!
少女用力地顫了顫,原本緊閉著的雙眼受了驚嚇一般地睜開,整個人彷彿剛從昏迷中醒來。
「夜孤小姐,請跟我們走一趟。」一個黑衣人站在她的面前,語氣恭敬,可動作卻十分粗魯,他和另外一個黑衣人不由分說地加起夜孤細弱的雙臂,半拖半拉地將她帶往校長室。
夜孤的神智仍未完全清醒,只能任由著兩人將她帶走。她烏黑的頭髮狼狽地貼在臉頰,濕答答地往下滴著水,身上的衣服也幾乎濕透,經風一吹,整個人便重重地打起抖來。
一名黑衣人敲了敲校長室的門,得到許可之後,才推開門將夜孤帶了進去。
校長室裡依然黑暗而冰冷,夜玄的雙眼在黑暗中閃著猙獰可怖的光芒。
夜翎跪在他的面前,唇角赫然有暗紅色的血跡。
「主人。」兩名黑衣人將夜孤放下,恭敬地對夜玄鞠了個躬,「夜孤小姐已經帶到。」
「滾。」夜玄從牙縫中狠狠地擠出一個字。
黑衣人再鞠了躬,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只留下夜孤一人跌坐在冰冷的地面,寒冷從四面八方包裹住她,她只能不斷地抱緊自己,試圖汲取一丁點的溫暖。
夜玄彷彿沒有看見她,只是狠狠地抬起腿,用力地往夜翎的肩上踹了下去。
夜翎悶哼了一聲摔倒在地,接著,再默然地爬起來,再重新回到跪著的姿勢。
「為什麼會輸?」夜玄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因為沒有料到蘿雅和澄空的後援居然會那麼及時地趕來。」夜翎強忍著疼痛,但是依然平靜地回答道。
「蘿雅……蘿雅……!!」夜玄幾乎抓狂。
這個噩夢一般的女人,為什麼老是要破壞他的計劃!
「她為什麼不乾脆殺了你!!」又是一腳,狠狠地踹在夜翎的胸口。
夜翎再次重重地摔在冰涼的地上,輕咳出聲,甜腥的味道霎時間充滿了整個口腔。
是啊……
她居然讓他離開了。
那天,黯夜寡不敵眾,無奈之下,他只好做出了放棄目標而撤回的命令,沒想到,所有人都全身而退,只有他卻被蘿雅的魔法擒住了。
當時,他已經認命。
蘿雅的手指抵住他的咽喉,只要一發咒語,他便會輕易地丟掉性命。
沒有人回來救他。
蘿雅銳利的右眼逼視著他,那強烈的壓迫感讓他無法動彈,甚至無法出聲。
夜翎閉上了眼睛。
也許,這樣也好,死去之後,便不用親手將小少爺送回虎口,不用再徘徊在良心與忠心之間,不用再考慮那麼多紛繁雜亂的事,也再不用面對他殘酷的主人。
他幾乎在期待著臨近的死亡了。
可是,蘿雅卻收回了手指。
夜翎夢醒一般地睜開了雙眼,訝異的感覺在他的臉上完全地表露了出來。
「你走吧。」蘿雅轉身朝她的學生們走去。
「為什麼?」夜翎上前一步。
「不為什麼。」蘿雅沒有回頭,語氣卻充滿了堅定與霸氣,「不過,假如你是夜玄,我就會毫不留情地下手。」
她加快了腳步,朝原野的某一處奔去。
夜翎看著她被大雪模糊的背影,愣愣地失了神。
……
「滾吧。」夜玄提起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拽了起來,「在我還沒有殺掉你之前,快點從我的面前消失掉!!」
他的雙眼血紅,怒瞪了他半晌,才狠狠地一甩手,將緊攥著的衣領鬆開。
夜翎垂下眼簾,面色蒼白地搖晃了幾下身子,轉身正要離開,才看到地上瑟縮著的夜孤。
她衣服濕皺,面容雪白,兩隻烏黑的眼珠嵌在她憔悴的臉上顯得出奇的大,彷彿一隻在雨夜裡被人丟棄的流浪貓,那無助卻倔強的神情格外地令人痛心。
夜翎一時間竟有些不忍心,他甚至忘記了自己也是戴罪之身,甚至想回過頭為她求情。
直到夜玄爆發般的怒吼險些穿透他的耳膜,他才如夢初醒地睜大眼睛,低下頭,忍住所有的情緒,默默地離開了房間。
「你,過來。」夜玄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似乎在強忍著自己的怒氣。
夜孤的雙眼怔怔地眨了眨,才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剛才潑在她身上的水彷彿都在這寒冷的天氣中變成了冰,硬生生地戳著她的每一寸皮膚,那寒冷一直滲到骨頭裡,難受得連視線都變得模糊。
「為什麼逃跑。」夜玄凝視著她的雙眼,等待著她的回答,「為什麼要帶上那小子一起逃跑。」
夜孤抬起眼。
視線與他的相撞。
蒼白而顫抖的唇瓣碰出一句輕微卻清晰的話語。
「不想留下。」
夜玄的眸子驟然縮緊,他大步上前,抬手用力地捏起夜孤的下巴。
「再說一次。」他的指骨青白,雙眼怒瞪著她,「夜孤,是我將你養大,我將你當成女兒,教給你你必須要學的一切,這裡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父親!為什麼不想留下!!」
「你是仇人,不是父親。」夜孤強忍著疼痛,掙扎著繼續說道。
「啪——!!」響亮的巴掌聲在她的臉上炸開!
夜孤如一隻壞掉的娃娃一般摔倒在了地上。
「說,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小子。」夜玄緊握著的雙拳顫抖著,「你不可以喜歡上任何人!!你只能讓他愛上你!!讓他無法離開你,讓他為了你心甘情願留在黯夜!!」
夜孤躺在冰涼的地面,臉上的疼痛,比起心裡的,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
她喜歡他。
但是,他的心裡始終只有那個女孩,再也無法容下其他人。
雖然已經知道事實,但是對他,她依舊無法自拔。
他不應該為她留在黯夜。
就像,她不可能跟他一起留在澄空一樣。
他和她注定是兩個世界的人,假如一個要幸福,另一個就必須承受所有痛苦,來換取他的幸福。
「聽話,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必須把他重新帶回來。」夜玄的臉隱沒在窗簾的陰影中,令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夜孤怔怔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可以?!」夜玄再次拔高了嗓音。
「因為……不知道怎樣做……」她的臉貼著冰涼的地面,喃喃地說道。
「以前怎麼做到的,現在就怎麼做!」夜玄背起雙手,用不容反抗的語氣命令道,「你可以再次進入澄空,他對你的到來一定絲毫沒有戒心,到時候你再用你的眼睛對他施咒……」
「不……」她忽然坐了起來,空洞的眼神,蒼白的雙唇。
她無法再次欺騙他。
她寧願死也不要再將他拉進這地獄一次。
「你沒有權利拒絕!」夜玄仰起下巴,「你必須去做。」
聽著他霸道張狂的話語,夜孤看著冰涼的地面,那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映出她瘦弱的影子。
她的眼珠烏黑發亮。
那雙有魔力的眼睛,那雙被夜玄利用的眼睛,那雙讓她得以生存到今天的眼睛。
怔怔地眨了眨眼,夜孤緩緩地舉起了手臂。
一簇銀灰色火花跳躍在她的指尖。
「這樣的話,就不能再騙人了。」她輕喃著,彷彿是在對自己說。
寒風颯颯。
看著她的動作,夜玄怔住了,他睜大了雙眼,眼神中滿是驚詫和不可置信。
「你要做什麼!!」他氣急敗壞地奔上前去。
她的呼吸略帶顫抖,手指也是輕輕地顫動著,但是,她卻毫不猶豫地將指尖逼向了自己的眼睛!
在夜玄的怒吼聲中,在一聲突如其來的破門聲中,夜孤的雙眼變得從未有過的璀璨和神采飛揚,接著,一串血珠從她的眼中迸出,世界在剎那間變得異常的明亮!
然後,便是觸摸不到邊際的黑暗。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目瞪口呆的夜玄,和剛剛破門闖進來的夜焰。
疼痛由她的雙眼蔓延到腦部,像是有人用尖銳到刀子用力地戳著她的腦袋一般,夜孤終究沒能忍住,她哀叫著抱住腦袋倒在了地上。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夜玄喃喃著後退了幾步,撞翻了桌上的花瓶,那瓷器碎裂的聲音彷彿他破碎的野心,絕望的感覺伴隨著恐懼,如同一個魔鬼一般纏著他無法呼吸。
「夜孤!!」夜焰痛呼了一聲,連忙跑過來摻起倒在地上的她。
夜孤痛苦地喘息著,她的雙眼緊緊地閉著,眼簾上全是觸目驚心的鮮血。
「快,快點把她帶走!!」夜玄慌張地揮著手臂,彷彿她是他的一個噩夢,「我再也不要見到她!!」
夜焰深深地看了夜玄一眼,伸出手臂抱起夜孤,默默地走出了校長室。
夜焰用自己的斗篷包裹住夜孤不斷發抖的身軀,心底的鬱痛瘋了似地蔓延,他冰涼的手輕輕撫上她的眼簾,彷彿希望能為她減輕一些疼痛。
她瑟縮在他的懷中,單薄的身子顫抖得如同風裡的一片殘葉。
「不要怕,不要怕……」夜焰抱緊她,「我馬上找人為你治療,我會保護你不受傷害……」
我會保護你。
保護你。
……
「我必須保護你!!」
……
痛苦而甜蜜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片段地閃現。
夜孤的身子重重地顫了一下!
然後,便在夜焰的懷中暈了過去。
***
「為什麼我們非要用這麼慢的方式回去呢?」梵綺兒的手悠閒地插在口袋裡,亦步亦趨地跟在魄月的身後。
「瞬間移動太消耗魔法,而且移動距離其實不長,又每隔一段時間才能用一次。」魄月放慢了腳步,與梵綺兒並肩走著,「要是在路上遇見了黯夜的人,沒有足夠的魔力與他們抗衡,不就很容易就被他們捉回去了麼?」
「奇怪。」梵綺兒皺了皺鼻子,「你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啊?」
魄月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梵綺兒也沒有再追問,只是默默地低頭走路。
淡淡的陽光佈滿這條小路,昨夜的大雪積了厚厚一層,光禿的樹枝也被落雪壓得彎下了腰,梵綺兒調皮地用手肘撞了一下身邊的一棵樹,接著再敏捷地避開,一堆雪劈頭蓋臉地朝魄月砸了下來。
看著魄月一邊大呼著「好涼!跑到脖子後面去了!」一邊手忙腳亂地拍打著頭上的碎雪,梵綺兒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
她開心地笑著。
她笑得眉眼彎彎,笑得嘴巴發酸,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那是自從瞬離開之後,她第一次發自內心的開心的笑。
魄月的動作停滯住了。
他看著她的笑容,大腦如當機一般地停住。
落進脖子裡的雪似乎也不是那麼冰涼了。
白茫茫的雪地,密密的樹林,灑著點點陽光的小路,彷彿都消失了。
他的眼中,只剩下她燦爛的笑容,燦爛得如同盛夏裡開放的第一朵花苞,那樣地令人留戀著迷。
忽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穿過低矮灌木叢的聲音闖進了兩人的耳中。
梵綺兒當即止住笑,警惕地站到魄月的身邊,觀察著四周。
「不會是黯夜的人吧?」梵綺兒猜測著。
魄月還來不及答話,一個黑影便飛快地從他的身後飛撲上來!梵綺兒本能地閃到一邊,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雪豹,她冷靜地念動咒語,咒語擊中了雪豹的腿部,它哀號一聲,一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接著便一瘸一拐地躥進了森林的深處。
「呼……」梵綺兒長長地舒了口氣,「我還以為是黯夜的人追過來了,沒想到只是一隻雪豹而已,你還好吧?」
魄月沒有答話。
梵綺兒有些奇怪地抬起頭。
她抬起頭,看向他。
在視線接觸的那一剎那,她猛地怔住了。
她看著他,雙眼越睜越圓,唇瓣一開一合,卻什麼話都無法說出來。
魄月亦是呆怔的表情,他不知所措地閃躲著她的目光,最後終於垂下眼簾,深深地低下頭去。
長久的沉默。
陽光似乎也冷了下來,空氣彷彿凍結。
雪地裡,雪豹的腳印仍舊清晰無比。
——落在那排腳印上的,是一枚鐵製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