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起
無論是晴是雨
我們都不會再見
所以所以
我沒辦法說再見
一間幾乎被白色填滿的房間裡,一個少女躺在柔軟舒適的小床上,看起來睡得正熟。薄薄的眼簾時不時輕微地顫動,眉毛也有些不安地皺起,好像做了什麼不開心的夢。
窗外的天空像是被薄薄地刷了一層灰色的油彩,零星的雪片慢慢地飄蕩墜落下來,那樣子輕靈得如同深海魚的游水動作。
房間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
一名少年悄悄地走了進來,他的腳步有些蹣跚,腿上似乎是帶著傷。他凝視著睡夢中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坐在她的床邊,生怕驚擾了她。
少女不安地翻了個身,眉頭又再度緊了緊,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洛芙,你醒了?」少年替她撥開落在她眼前的發,柔聲詢問道,「睡得舒服嗎?」
伊洛芙沒有說話,表情有些呆怔。
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長到連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到底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境。
「洛芙?」少年再次輕聲喚她。
伊洛芙蜷起手指,再輕輕地咬了咬下唇,像是要確認這是現實而不是夢境一般。良久,她才慢慢地轉過頭,眼睛正對上少年涵滿關切之意的眸子。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孩子。晶瑩雪白的臉龐,銀白色的長髮好似夜空中閃耀著的星河,深黑色的瞳孔猶如最純淨的黑玉,高挺的鼻樑,罌粟般美麗誘人的薄唇無一不在展示著他絕色的容顏。
「夜迦……」少女有些蒼白的嘴唇碰出的這兩個字,卻點亮了少年的眼眸。
「洛芙,你還記得我?」夜迦的表情有一剎那的狂喜。
「為什麼不記得?」伊洛芙微微一笑,表情卻有一點點的迷惘。
她試著去回憶剛才做過的那個夢。
她夢見自己在一個森林中奔跑,只有自己一個人。
終於跑出了森林,面前是一座很長的橋,橋下的流水聲很大,她的心跳很急。
在夢裡,她似乎還聽到有什麼人一遍一遍地叫著她的名字。
可是,她找不到他,她找不到他……
……
頭痛欲裂。
「洛芙!」夜迦驚慌地扶住她的肩膀,「你怎麼樣?」
伊洛芙緩慢地喘息著,她抬起頭,有些虛弱地對他搖了搖手:「只是個夢而已,沒什麼,別擔心。」
只是個夢而已。
別想太多了,只是夢。
「這是哪裡?」伊洛芙環顧四周,腦子裡卻搜尋不到任何自己曾經來過這裡的記憶。
「這裡是學校的醫院。」夜迦解釋道。
「醫院?」伊洛芙眨了眨眼睛,「我生病了嗎?」
夜迦凝視著他,深邃的眸子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是。」他沉聲道,「你生病了。」
「那,現在可以算已經康復了嗎?」伊洛芙有些調皮地伸了個懶腰,衝他一笑。
夜迦的表情又是一滯。
如果……忘記那些傷痛,就算康復的話……
「你似乎是已經康復了呢。」他的笑容雲淡風輕。
「啊,肚子餓了。」她拍了拍癟癟的肚皮,可憐兮兮地看著夜迦,「在醫院裡,我一定沒有好好吃飯……」
「知道了,我去給你買,想吃什麼?」夜迦溫和地問。
「……棉花糖。」她幾乎是脫口而出。
「沒問題。」他揉了揉她的卷髮,站起身來,「稍等我一下。」
「恩……」伊洛芙再度鑽回被子裡,乖乖地點了點頭。
夜迦輕輕地走出房間,將門虛掩上,表情迷惘而茫然。
洛芙,那一天,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只記得自己目送著她嬌小的背影離去,然後努力和黯夜的人對抗,奈何雙拳難敵眾手,縱使他有再大的本領,也敵不過黯夜四人凌厲的攻擊,更何況,對手之一,便是他久久難以超越的親生哥哥——夜焰。
那天,他在魔力用盡之後,陷入包圍,躲閃不及,身上多處受傷,右腿被一道惡咒擊中,就在要倒下去的那一剎那,澄空教師的後援隊伍及時趕到了。
一時間,魔咒紛飛,光聽聲音,就知道那是場慘烈的戰鬥。
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他聽到自己急速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
那時,便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醒過來。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學校的醫院內,一切全都是白色的,如同天使潔白的羽翼,讓他沐浴在一種重生一般的解脫感覺中。
一轉頭,便看到了隔壁病床的她。
她臉色紅潤,呼吸平穩均勻,並不像受過傷的樣子,可是她昏睡的時間,卻遠遠超過任何一個在戰鬥中受傷的人。
在病房休養的這段日子,經常有醫生在她的床邊走動,觀察她的氣色,並時不時地小聲交談幾句。
他多多少少也聽到了一些。
……
……「沒有外傷,可是她的頭部似乎中了很厲害的咒語。」……
……「也不像是咒語,好像是類似某種魔法暗示,只有很厲害的封印師才有辦法做到。」……
……「不知道她醒過來會不會忘掉什麼……」
……「到時候再看吧。」……
……
這些,就足夠讓他震驚。
忘記。
她會失去她所有的記憶嗎?
還是,只有一部分?
直到今天,他才看到她第一次醒來,他焦急地守在她的床邊,腦子裡有無數個問題想要問她,卻還要壓抑自己,像平常那樣安然地微笑。
直到剛才與她簡單地對話之後,他才知道,她並沒有忘記他。
但是他知道,她似乎已經忘記了什麼。
忘記了她生命中一直存在著的一部分。
那最重要,也最珍貴的一部分。
「夜迦?你怎麼下床了?感覺好些了嗎?」一個年輕的護士看到靠在門邊的夜迦,馬上走了過來,目光中流露出難掩的愛慕之意。
「我還好,就是腿感覺還有點麻。」夜迦禮貌地微笑。
「你的腿最難治了,醫生說,受到這麼嚴重的傷害,至少還需要兩個月才能完全康復,休息得不好的話,還會留下後遺症的。」護士小姐熱切地說,「你還是回去躺著吧,需要什麼東西,我幫你去買就是了。」
「不用了,我想出去散散步,好久沒有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了。」夜迦溫和地說,「謝謝你。」
「不……不客氣……」護士小姐陶醉在他溫潤如玉的笑容當中,「那,你要多加點衣服啊,外面還在下雪呢。」
「我會的。」夜迦仍然彬彬有禮。
護士小姐心滿意足地離去。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不能使用魔法,夜迦只能扶著樓梯的扶手,慢慢地走下樓去。
因為這一連串的事件,澄空已經下令停課兩周,校園中並沒有什麼人。
由於爆炸,澄空魔法學園的建築物的外表都已經是傷痕纍纍,主樓往日的氣派感覺都不復存在了,但所幸內部設施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傷。一些工人正冒著細雪在重新裝修著澄空的教學主樓,爭取在下星期重新開學之前能夠將它們變回原來的樣子。
雪地面有些濕滑。
夜迦小心地移動著步子,抬起頭環顧著這元氣大傷的學校,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學校經過修繕,假以時日,還可以變回原來的樣子,說不定還會裝修得更加華麗貴氣。
但是,有些東西,也許,是再也回不來了。
「夜迦?你可以下床走動了?」梵綺兒抱著滿滿一袋蘋果出現在醫院門口。
她神色自若,似乎已經從那個巨大的悲痛中走了出來。
但只有梵綺兒自己知道,雖然眼淚已經不再流了,但是心裡的傷口還會在夜裡狠狠地撕裂,流下的血依舊觸目驚心。
「嗯,出來散散心,在床上躺了那麼久,人都快發霉了。」夜迦淡淡地笑了笑,看似輕鬆,卻用了他好大的力氣。
「洛芙的情況怎麼樣?」梵綺兒也一直擔心著這個,「清醒過來了?」
「她……還好……」夜迦的神色黯淡下來。
「怎麼了?」梵綺兒敏銳地捕捉到他眼角的那一抹憂鬱,「她有什麼不對嗎?」
「她……」夜迦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要怎麼開口,「似乎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
梵綺兒手臂一顫,紙袋裡最上面的那個蘋果不安分地滾了出來,掉在了雪地上。
「哪一部分?」她害怕夜迦的答案與她的猜想相同。
忘記了自己最重要的人,是多麼悲慘的一件事情。
比如……瞬。
如果她忘了他,那麼,他就會永遠地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抬手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濕潤,梵綺兒擠出一個笑容:「我可以上去看看她吧?」
夜迦凝視了她良久,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
伊洛芙掀開棉被,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赤著腳走到窗前,小心地推開窗戶,生怕驚擾了在窗台上休憩的幾隻小鳥。
病房的窗戶正好對著小池塘,池塘的水面上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冰,要不是面積太小,此刻一定會有不少不甘寂寞的學生們在那裡快樂地溜冰吧。
伊洛芙凝視著池塘,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這個池塘,彷彿承載著她許多的回憶,有歡笑,有甜蜜,有溫柔,也有悲傷。
只是,關於甜蜜和悲傷的記憶,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她只記得夜迦在這個池塘邊對她說的話,對她說,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芒。
可是……為什麼她覺得,似乎還有另一個人也同樣在這裡對她說了一些話,一些險些讓她心臟停止跳動的話,一些讓她痛徹心扉刻骨銘心的話……
「洛芙?」
輕輕的敲門聲過後,病房的門再一次被推開,也再一次打斷了伊洛芙的思緒。
「綺兒!」伊洛芙看到來人,馬上展開了舒心的笑顏,「你也來看我了?還是你最好了,尤莉到現在都沒有來過,枉我還把她當做我最好的朋友呢。你下次見到她時可得好好幫我教訓一下。」伊洛芙可愛地鼓起雙頰,佯裝不滿地抱怨道。
「嗯。」梵綺兒點了點頭,微笑著拉過她在床邊坐下,「現在感覺怎麼樣?」
「啊——為什麼每個人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我的耳朵都要出繭子了。」伊洛芙在好友面前盡情地撒著嬌,「你放心,我現在好得不得了,除了腦子裡有些亂,其他方面可是精神得很。」
「腦子裡有些亂?」梵綺兒試探般地問,「是指什麼?」
「呃……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伊洛芙撓了撓腦袋,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大概是我睡太久糊塗了,把夢境和現實弄混了吧,嘿嘿。」
「是嗎……」梵綺兒垂下眼簾。
如果這真的只是場夢,那該有多好。
「對了,瞬學長怎麼沒跟你一起來?」伊洛芙拿起紙袋裡紅彤彤的大蘋果,在衣服上擦了擦,直接咬了一口。
梵綺兒渾身一顫!
她表情一下變得僵硬,拚命告訴自己要冷靜,要鎮定。
在連接著幾個深呼吸之後,她才將已經到達眼眶的淚水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綺兒?」見她久久沒有回答,伊洛芙只能好奇地再喚一聲。
「啊,瞬他作為交換學生,已經到國外的魔法學園去深造學習了。」梵綺兒隨口編造了一個理由搪塞了過去。
「哼,瞬學長真不夠意思,就這麼丟下你一個人跑了。」伊洛芙不滿地啃著蘋果,渾然不知她無心的話語在梵綺兒的心裡掀起了多大的巨浪。
「是啊……他……太不夠意思了……」梵綺兒低下頭輕輕地笑出聲,不自覺地抓緊了手邊的床單。
淚水,在床單上悄悄地開出暗灰色的花朵。
她看著伊洛芙無憂無慮的側臉,暗暗地咬住下唇。
就這樣讓她忘記,真的會比較好嗎?
埋葬所有悲傷的過去,一切真的就會悄無聲息地過去嗎?
一個念頭在梵綺兒的心中悄悄地醞釀。
洛芙,我相信你足夠勇敢,我也相信你願意為他而變得勇敢。
所以……
「洛芙,我問你一個問題。」梵綺兒握住伊洛芙的手。
「嗯,你問呀。」伊洛芙語氣輕快地轉過臉來,又忽地嗤笑出聲,「綺兒,你為什麼這麼緊張地看著我啊?是什麼嚴重的問題嗎?」
「是,所以你要認真回答我,仔細想過之後,再回答我。」梵綺兒認真地看著她清澈的雙眼。
「好。」伊洛芙也不禁被她的鄭重所感染,乖乖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赤……」
「綺兒!!」病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
伊洛芙的注意力即刻被吸引了過去,梵綺兒只能將剛才那呼之欲出的話語硬生生地吞回肚子裡。
「夜迦。」伊洛芙綻開笑顏,「你回來啦?」
夜迦溫和地朝伊洛芙笑了笑,慢慢地走到她的身邊,遞上他手上的棉花糖。
「哇,謝謝你!」伊洛芙雙眼一亮,立刻接過來,開心地撕下一角棉花糖塞進了嘴巴裡。
此刻,夜迦正凝視著梵綺兒。
那眼神裡,有請求,有懇切,也有……警告。
「我們……出去談一談吧……」梵綺兒主動站了起來,小聲地對夜迦說。
夜迦點了點頭,轉身向伊洛芙道了別,便隨梵綺兒一起離開了病房。
走廊上。
風吹起夜迦的銀色長髮,模糊了他此刻的表情。
「不要說。」他的聲音也如夜風一般低沉冷郁。
不要讓她想起來,不要讓她掙扎在痛苦的回憶中無法解脫。
「……這樣真的好嗎?」梵綺兒挑眉,直直地逼視著夜迦,「你真的覺得讓她忘掉過去重新開始,會比較好嗎?」
夜迦有些不自然地避開她凌厲的視線,雙手卻暗暗地緊握成拳。
「還是……」梵綺兒依舊不依不撓,「你自私?」
夜迦的表情忽的嚴肅,穩定的雙瞳忽然一顫。
「想讓她忘掉赤月漣,然後,你就可以取代他的位置在她身邊守護她,是嗎?」梵綺兒的話語絲毫不留餘地,如同一根根尖銳的鋼針,狠狠地刺中夜迦的要害。
他的呼吸也有一剎那的顫抖。
「我必須……見他一面。」良久,夜迦才輕輕地開口。
「誰?」梵綺兒淡淡地問道。
其實,答案早已瞭然於心。
「赤月漣。」夜迦的目光變得悠長。
「怎麼見?」梵綺兒覺得有些荒謬地輕笑了一聲,「已經被帶進黯夜魔法學園的人,你,怎麼見?」
「……一定要見。」夜迦的聲音無比堅決,「有一些事情,必須親自向他確認。」
梵綺兒不再說話。
兩人默默地站著。
灰暗的天空。
飄揚的碎雪如同在空中綻開的滿天星,美麗而脆弱。
時間的轉輪仍在繼續,命運的裁決終會到來。
而那時,還有幾個人的笑容,會像記憶中那樣燦爛地盛放呢?
***
一周後。
接近12月,天氣仍然很涼,雪卻已兩天沒下了。
澄空魔法學園在停學半個月之後,終於重新敞開了校門。淡淡的陽光在已經重新修繕的澄空主樓的琉璃瓦上流淌,清澈如溪水。
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走進校門,抬頭環顧著煥然一新的澄空魔法學園,心中的疑慮不安逐漸地消除了一些。
大家幾乎都知道,半個月前,澄空魔法學園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創,就連校長也在保衛學校的過程中受了重傷。
至於學校受到重創的原因和具體情況,卻流傳著很多的版本,沒有一個比較確定的說法。
而今天校長讓同學們集體回校的主要目的,便是針對這一件事情進行說明,以便平息各種流傳著的對學校不利的謠言。
今天的集會,是在澄空停課後校長第一次公開露面,對於校長的身體狀況,同學們也頗為關心。
上午10點,集會的大鐘在學校上空洪亮地鳴響,學生們魚貫地從各個教室中湧出,向集會地點——整修一新的大禮堂走去。
伊洛芙很粘人地挽著梵綺兒的手臂,一會兒抱怨著尤莉又沒有來上課,一會兒又嘟囔著中午要吃什麼才好。
梵綺兒有些感激地瞟了瞟她此刻臉上天真的表情。
要不是伊洛芙像只小鳥一樣在她的耳邊喋喋不休地說話讓她片刻不得安寧,只怕那個如雪天使一般離去的少年的身影,又會在她的腦海裡盤旋縈繞,讓她視線模糊。
「嘖,尤莉身體弱生病沒來也就算了,怎麼連夜迦也一塊缺席呢?」伊洛芙仍舊說個不停,大病初癒的她彷彿有說不完的話,只要一碰到熟人,便會拉住人家講上一大堆的話。
也許是因為梵綺兒和夜迦先前已經對大家做過一些明示暗示,同學們面對伊洛芙時,總會很小心地避開那個名字。
那個在她的腦海中,似乎已經被封印起來名字,那個在她生命中,似乎已經變成禁忌的詞語。
「有這麼嚴重嗎?」梵綺兒曾經這樣問過夜迦,「或許她聽到了赤月漣這個名字,也未必能想起什麼……」
「要杜絕一切讓她想起來的可能性。」夜迦語氣堅決,「我不想再看到她難過的表情……」
……
「綺兒,綺兒,你怎麼又發呆啦?」伊洛芙在梵綺兒的眼前用力地揮動著手掌。
「啊,沒什麼。」梵綺兒回過神來,淡淡一笑。
「你最近好像經常這樣發呆哦。」伊洛芙說道,隨即便壞壞一笑,「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想瞬學長,嘿嘿!」
「不要提他的名字!!」梵綺兒渾身一顫,厲聲說道。
伊洛芙嚇了一跳,周圍的同學們也紛紛好奇地轉頭過來看。
梵綺兒愣了一下,似乎也驚異於自己過激的反應,此刻的表情有些呆怔甚至是不知所措。
「綺兒……你怎麼了?」伊洛芙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表情。
「……沒有。」梵綺兒勉強牽動嘴角,笑容有些蒼白,「對不起……」
流動的人群中,靜止站立著的兩個少女像是一幅模糊了背景的油畫。
「綺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一定要跟我說啊。」伊洛芙像姐姐一般溫和地攬住她的肩膀,聲音裡有不同以往的包容感覺,「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時那盛氣凌人的樣子呢!那時我就在想,這個人跟我不對盤,以後還是離她遠點好。」
說到這裡,伊洛芙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沒想到,越走近你,就越覺得你是個真性情的人。」伊洛芙吐了吐舌頭,繼續說道,「驕傲高貴只不過是你表現眾人看的一件外衣,你也從不隱藏自己真實的想法,對親近的人也格外的照顧。對大家來說,你像個高高在上的領導者,對我來說,你總像個大姐姐一樣站在前面……」
梵綺兒的表情有一絲的動容。
「所以,綺兒,我很喜歡你哦!」伊洛芙綻開笑容,「以前你總是聽我抱怨發牢騷,在我生病時也陪在我身邊,如果你有了什麼煩惱,也一定一定要跟我說,知道嗎?」
她的雙眼清亮,神情無比的認真。
「傻瓜……」梵綺兒用力地眨著眼睛,像是想要驅趕眼前愈濃的霧氣。
「嘿嘿,我們快走吧,不然等一下集會可要遲到了。」伊洛芙又親暱地挽起梵綺兒的手臂,跟隨著人流向禮堂走去。
看著她快樂的表情,梵綺兒悄悄地將手指掐入掌心。
洛芙,原諒我……不能告訴你真相。
因為,不想打破你快樂的表情。
就讓赤月漣和七翼瞬,永遠成為我們生命中禁忌的詞語。
讓想念變成懷念。
不再留戀。
***
陰晴橋下,洶湧的河流不斷地撞擊著兩岸的山石,發出駭人的咆哮聲。
陰晴橋上正中央,一名少年在風中長身而立,強烈的風將他美麗的銀髮吹得獵獵飛舞,如同月光灑下的清輝。他的臉一半沐浴在淡淡的陽光下,而另一半卻完全被陰影所籠罩,看起來妖嬈又邪魅。
這就是陰晴橋,連接澄空魔法學園與黯夜魔法學園唯一的一條路。顧名思義,如果當橋的一邊是晴天,那麼橋的另外一邊就必定是陰天,分界線便是陰晴橋的正中間。
此刻,澄空魔法學園那一側是雲淡風輕,而黯夜魔法學園這一側便是烏雲罩頂,甚至還有薄薄的霧氣繚繞四周,能見度極低。
夜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現在,便是潛入黯夜魔法學園的絕好時機。
他暗暗地彎低身子,兩手輕輕地撐住地面,不顧腳傷還在隱隱作痛,單膝跪地,快速地默誦咒語。
天空上翻滾著厚重的烏雲。
彷彿是子彈一般的速度——
咒語念完,夜迦的身體模糊成一道銀色的影子,更像一陣銀色的風,飛快地向黯夜魔法學園的方向掠去。
黯夜魔法學園的看門人穿著黑色的斗篷,手上拎著一盞被風吹得動搖西晃的提燈,歪著腦袋想剛才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忽地經過了他的眼前。
等他回過頭想拚命看清楚時,夜迦早已經來到了黯夜魔法學園的內部的教學樓走廊上。
黯夜魔法學園的氣氛與澄空魔法學園迥然不同,從建築風格和學生制服上便能輕易地看出,統一的灰黑色調,讓人覺得壓抑而透不過氣。
夜迦暗暗驚異自己不過離開了黯夜不到一年時間,便已經忍受不了這樣的環境。
也許,他的心早已經注定是屬於澄空的吧。
定了定心神,夜迦穿上早已準備好的黑色斗篷,小心地避開人多的地方,憑著過去對黯夜的記憶找到了一幢專門用來關押學生的塔樓。黯夜的校規非常嚴格,只要學生違反了校規,便會被不由分說地帶到這裡進行關禁閉處罰。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赤月漣應該也被關在這幢塔樓當中。
夜迦念動咒語,再次成功地晃過塔樓門口的兩名看守,順利地進入了塔樓當中。
靠在潮濕的牆壁上,夜迦覺得自己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倒不是因為潛入的緊張,而是因為他過多的活動牽動了他腿上的傷勢,還沒有癒合的傷口此刻正撕裂一般地疼痛著。
想起此行的重要目的,夜迦咬了咬嘴唇,打起精神環顧四周。
整個塔樓都由濕滑的石磚砌成,牆壁上嵌著散發出幽藍光線的小燈。雖然每層樓的面積不大,房間數量也不多,但是塔樓實在太高,一層一層的找,真不知道要找到何年何月。
夜迦有些煩躁地用手扯下斗篷。
要是有人能直接告訴他赤月漣關在哪裡就好了。
順著樓道小心地走了兩步,忽然,一個也同樣穿著黑色斗篷的身影飛快地與他擦肩而過,夜迦的腳傷作痛,身體不平衡地搖晃了兩下,不慎踩到了那人斗篷的一角。
斗篷滑落下來,那瘦小的身影明顯是受到了驚嚇,連忙重新拉起斗篷重新罩在頭上,飛快地離開了這裡。
夜迦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匆匆離去的瘦小身影。
剛才斗篷滑落的那一瞬,夜迦發覺,那人怯懦的眼神和高高綁起的馬尾,實在是像極了他認識的一個人。
就在他思索之際,一隻手刀飛快地架在了他的脖頸動脈處,緊接著他沒有防備的雙手也被人反剪到身後,整個人像是突然被制住一般不得動彈。
「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麼?」冰寒的聲音在夜迦的身後響起。
令他意外的是,這居然是個女孩的聲音。
「夜孤。」夜迦的聲音冷靜而沒有一絲波瀾。
他感覺到身後的人愣了一下,便趁著這機會掙脫了她的控制,並且反身制住了她的雙手,雖然因為腿傷,他的動作並不靈活,可還是足夠抵抗一個女孩的進攻。
「是你……」夜孤終於看清了來人的真面目。
「我要見赤月漣。」夜迦開門見山地說。
「一定要嗎?」夜孤看著夜迦臉上那堅決的神情,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語氣。
那種執著的表情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
她以前所認識的夜迦,眼神裡更多的是一種淡淡的迷惑和憂鬱。彷彿不懂得自己要什麼,該做些什麼,可現在卻不同了。
又是因為那個女孩嗎?那個名叫伊洛芙的女孩。
夜孤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是。」他的回答如同他的表情一般堅決肯定。
「……跟我來。」夜孤轉過身,稍微一用力擺脫了他的控制。
不知道上了多少級台階。
狹窄的塔壁,濕滑的石階,幽藍的壁燈。
夜孤的背影在夜迦的眼前晃動著,儘管夜迦腿上的傷口越來越痛,可也只能跟隨著她,一層一層地上去,看著眼前的世界一圈一圈地旋轉。
終於,夜孤停在了某一層。
她轉過身,面對夜迦,向最裡面的房間方向抬了抬下巴。
「我就不過去了。」夜孤朝夜迦淺淺地笑了笑,在幽暗的燈光裡,她的笑容好似散發著淡淡的香氣,「記住,你只有10分鐘。」
「10分鐘?」夜迦努力地平穩著自己的呼吸,疑惑地重複。
「因為某些原因,他只有每天早晨8點到10點的這段時間是清醒著的。」夜孤望向走廊盡頭,「現在是9點50,所以,你還有10分鐘。」
夜迦怔了一下。
「如果超過10分鐘……會怎麼樣?」他小心地問。
「10分鐘之後……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夜孤的聲音輕而飄渺,彷彿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歎息。
夜迦默默地朝她點了點頭,便邁開步子,朝最裡面的房間走去。
路不長,夜迦的腳步聲迴盪在這狹小的空間裡,顯得格外的清晰,一下一下,就像他自己越來越重的心跳聲。
終於,來到了道路盡頭。
那扇黑色的門,彷彿無比沉重,似乎不管如何用力,都無法推開。
夜迦緩緩地做了一個深呼吸,閉上眼睛,將手掌貼上大門冰涼的表面,用力地,往裡推開。
房間內的光線如同走廊上一樣黯淡,夜迦的雙眼早已適應了這昏暗的環境,他環顧著四周,環境比他想像中的要好了許多,起碼不像外界傳聞中所謂的關押學生的地方。
窗簾拉得密密匝匝,遮擋住了所有的光線。
一名少年靠著沙發坐著,背對著夜迦。
「赤月漣。」夜迦沒有猶豫地開口。
他知道,自己和赤月漣,都只有10分鐘。
靠在沙發上的少年背脊一僵,好像剛剛從某個迷茫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慢慢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動作有些遲緩,似乎很久都沒有動過了。
赤月漣緩緩地轉過身子,面對著夜迦。
他變了。
夜迦暗想。
原本生活在陽光之下的少年,他眼中的霸氣自信全然被頹廢和迷惑所取代,原本利落的短髮也似乎在一夜之間變長了,凌亂地垂在肩頭,儘管如此,他還是俊美帥氣得如同墮落的天使,有種驚人的頹廢的美麗。
恍惚中,夜迦覺得赤月漣的眼神與以前的自己是那樣的相似。
「是你……」短暫的靜默過後,赤月漣終於低啞地開口。
「是我。」夜迦只能機械地接口,雖然知道時間不多,但從見到赤月漣的這一刻,他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有事嗎?」赤月漣的表情淡淡的,語氣亦是淡淡的。
「你知道……洛芙失去記憶的事情嗎?」夜迦知道不能再拖,一狠心便直接切入重點。
赤月漣臉上的表情變得奇異起來,卻沒有回答。
「她……其實不是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夜迦邊觀察著赤月漣的表情邊解釋道,「她只是忘記了……一切跟你有關的記憶。」
沉默,再度難堪的沉默。
赤月漣一聲輕笑打破了不尋常的安靜。
「這樣豈不是很好?」他的嘴角亦扯出一抹笑容,「反正我也永遠無法回去和她見面,與其讓她哭著想我,不如讓她笑著忘記我,去過屬於她的快樂生活。」
「可是,這樣真的就能抹去你在她生命中烙下的痕跡嗎?」夜迦皺眉,「赤月漣,洛芙喜歡的人是你,她的笑容她的淚水都是因為你,因為是你,我才甘心默默地站在她的背後。」
「別開玩笑了。」赤月漣出聲打斷他,「或許以前的我可以讓她一直快樂地笑,可是現在的我,曾經殺過人的我,體內有邪惡靈魂的我,無法守護她,甚至還有可能傷害到她的我,還有什麼資格回到她的身邊?」
「你沒有殺人!!」夜迦腦中空白,低吼出聲。
「別再自欺欺人了。」赤月漣用手指揉著眉間,苦笑道,「現在,一切都已經無法改變。」
夜迦的手緊握成拳。
「讓她忘記一切……是我最後的願望。」赤月漣的眼神柔和而哀傷。
「……為什麼。」夜迦抬頭直視著赤月漣的雙瞳。
「你聽說過這樣一句話麼?」赤月漣不答反問,「在這個世界上,歡笑與眼淚的數量,是一樣的。」
夜迦迷惑地看著他,安靜地等他繼續說下去。
赤月漣的眼神不再頹廢而空洞,而是漸漸地蓄滿了像海一樣深的感情。
「如果在她歡笑時,需要有人哭泣,那麼……我願意成為那個為她哭泣的人。」
微涼的風,安靜地在空氣裡遊走著。
夜迦的眉頭皺緊了,又慢慢地鬆開。一種令人琢磨不透的感情漸漸地從他黑玉般的眼瞳中滲出。
「那麼,從今天開始,就讓我陪在她的身邊,見證他因為你的淚水而綻放出的笑容。」夜迦的聲音沉穩平靜如深海,表情亦是。
「我會像你一樣珍惜她,也許,會比你更加愛護她。」夜迦凝視著赤月漣臉上越來越複雜的表情,繼續說著,「既然,你已經決定要離開她,那就永遠不要再回來。」
赤月漣的雙瞳輕輕一顫,密密匝匝的疼痛瞬間像針扎一般佔領了他所有的感覺。
「我會讓她,比現在更幸福。」夜迦的語氣鄭重如誓言。
良久。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淌過凝固的空氣。
「就這樣吧……」紅髮少年發出一聲暗啞的歎息,一抹酸澀的笑容悄悄地出現在他的唇邊。
「讓她的記憶中只有快樂,讓她的生命中只有你。」
就像,他那一天的生日願望一樣。
那天,漫天的飛雪如同溫暖的棉絮,可天氣卻是那樣的冰寒刺骨,彷彿這個冬季將會綿長得沒有盡頭,長得再也聽不到來年春天的腳步。
赤月漣在心中默默地勾勒出那個女孩的輪廓。
他的溫暖,他的春天,他賭上自己所有要去守護的那個最重要的人……
眼角鬆動,鹹澀的液體湧上他微熱的眼眶,赤月漣背過身去,重新隱沒在黑暗當中。
胸口一陣窒息般的疼痛,方纔還感覺明晰的大腦此刻混沌一片,視線也開始模糊,全身的力氣彷彿被人抽離了。
又要沉睡了嗎?
迷濛中,赤月漣彷彿看到一個黑色直髮的女孩走進了房間,小聲提醒著夜迦什麼,夜迦向前再走了兩步,卻被女孩攔住,強行帶出了房間。
「再見……」他蒼白的唇無意識地碰出這兩個字。
對他說,也想要對她說。
「再……」喉頭被鹹澀的液體梗住,赤月漣再也發不出聲音。
淚水無聲地滑下他年輕的臉龐。
……
從今天起。
無論是晴是雨,我們,都不會再見。
所以,所以。
我沒辦法說再見……
……
頭痛欲裂,整個世界都在他的眼前旋轉著,那一刻,卻只有伊洛芙的笑臉,彷彿一個烙印一般,在他腦海中,無比地清晰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