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冬梅還在看那一本書。
聽到敲門聲,她以為是「老院長」終於想起了那本書,來找了。她立刻將書合上,塞於枕下,任敲門聲間斷地持續了一會兒,才裝出懶洋洋的聲音問:「誰呀?」彷彿正在酣睡著,被敲門聲擾醒了。問得不但懶洋洋的,還顯然有幾分不悅似的。
肖冬雲在門外說:「小妹,是我。」
雖然她只比妹妹大兩歲,卻一向以長姐的身份視妹妹為未成年人。
肖冬梅卻說:「幹什麼呀姐?有事兒啊?」
肖冬雲在門外說:「沒事兒,看看你。」
肖冬梅說:「人家睡得正香,你把人家敲醒了!我好好兒的哪,你不用看了吧!」
她的心思在那本書上,巴不得姐姐快離開,繼續看。那本書裡關於性愛的一大段一大段赤裸裸的描寫,已將這少女的心智迷亂得一塌糊塗。縱然發生地震了,或望見了窗外有原子彈爆炸的蘑菇雲升起,也不能使她丟下那一本書不顧而起身逃竄。
「我看看你,你都煩了?快給我開門!」
肖冬雲不由得加重手勁兒又敲了幾下門。肖冬梅只得開了門。姐姐剛一進來,她就面對姐姐伸了個大懶腰,並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接著,雙手往姐姐肩上一搭,身子軟軟地往姐姐懷裡一依,撒嬌道:「看吧看吧,可勁看吧!我是孫悟空怎麼的?一天不看就可能變了呀?」
肖冬雲扶著她走到床前,她往床上一撲,嘟噥道:「煩人勁兒的。也不管人困成什麼樣兒,就非把人家敲醒不可!」
在她的意識裡,因為沒有已經過去了九天的時間痕跡,覺得只不過和姐姐一個晚上沒見著,自然是無法理解姐姐對自己那份兒愛心的。
肖冬雲也不便說破,只得將錯就錯,順水推舟地問:「這都下午了,你午飯也不吃,還老貓戀鍋台似的偎在床上,那你昨夜不睡幹什麼來著?」
肖冬雲這麼一問,肖冬梅自己也奇怪起來,她自言自語:「是呀,哎姐,我怎麼對昨天夜裡沒一點兒印象呢?」
肖冬雲唯恐她認真想,想出不妙的結果,趕緊說:「沒印象就沒印象吧!除了失眠的人,除了是做夢,誰會對自己一夜怎麼過的有什麼印象呢?我來只不過是想問問你,你感覺好嗎?」
肖冬梅一翻身,仰躺著,同時將被單往身上一扯,不滿現狀地說:「那要看指的哪方面了!」
肖冬雲無限憐愛地望著妹妹:「還能指哪方面?小妹你身體沒什麼不舒服的吧?」
肖冬梅眨眨眼睛:「我從沒感覺自己的身體這麼好過!」
肖冬雲笑道:「這我就放心了!」
不料肖冬梅卻說:「就是整天被圈在這地方實在太憋悶得慌了,還想跑!」
肖冬雲嚴肅地追問:「跑?往哪兒跑?」
肖冬梅誠實地說:「往城市裡跑唄!城市裡多有意思啊!」
肖冬雲不禁歎氣道:「我明白了。你是想你城市裡那位姐了對吧?可我是你的親姐姐呀!她能比我更愛護你嗎?只不過帶你在城市裡各處玩了兩天,你就覺著只有她最親了?你就連我來看看你都煩得不行了?」
肖冬梅猛一側身,賭氣道:「不跟你說了,你專會將人往偏處想!」
肖冬雲在她被單外的胳膊上擰了一把:「你要敢再跑,我就不認你這個妹妹了!咱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此地,那要經『老院長』和喬博士點頭才行!」
「那我憋悶怎麼辦?」
「學我,跟人聊天兒!」
「跟誰?跟你?你總在我面前小老師似的,我躲你都不知往哪兒躲呢!跟咱們那位可敬的隊長大人?實話告訴你,我已經沒法兒忍受他了!我覺得他那個人領袖慾十足!」
肖冬雲又歎了口氣,惆悵地說:「也別那麼評論他。背後講別人的壞話是不好的。不喜歡他的時候,就想想他的長處。畢竟他帶領著咱們走過了那麼漫長的路,也實心實意地關懷過咱們……」
「他關懷你那是因為愛你!他關懷我那還不是衝著你?他對我們的關懷那是動機很不純的!」
「我打你!」肖冬雲舉起了手臂……
肖冬梅又猛一側身仰躺著了,滿腔道義衝動地說:「一路上他怎麼就不關懷關懷建國呢?好像建國處處做的都不對,對也不對。在幾件事上,我認為建國才是對的!錯了的是他趙衛東!可就因為他是咱們的核心,咱們誰都不敢指出他錯了。把他慣得像一位小小的偉大領袖了!告訴你吧姐,我早就替建國氣不忿了!如果不是怕落個分裂主義的罪名,我和建國都想按照自己的路線長征了!我看出他很希望只你一個人陪著他長征呢!美女陪英雄,那他多麼的稱心如意呀!」
肖冬雲的手臂僵在了空中。半天才緩緩落在被單上,並順勢握住了肖冬梅被單外的那隻手,責愛參半地說:「小妹,你呀你呀,你怎麼在城市裡玩了兩天,回來就變得如此尖酸刻薄了呢?既然你和我這個姐姐沒什麼可聊的,又覺得趙衛東他已經不配和你聊了,那麼,起碼還有一個李建國,是和你多少有點兒共同語言的吧?憋悶了你就該找他聊聊呀!我看他是挺善於哄你開心逗你樂的……」
「他?」
肖冬梅一撇嘴,並從姐姐的握持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又哪點兒惹你瞧不起了?你看你這副高傲的樣子!」
「我一點兒都不高傲。我也不是瞧不起他。只不過我從來都沒喜歡過他……」
「不誠實!你剛剛還替他抱不平的!」
「那就證明我喜歡他嗎?那證明了我對人對事的正直!心情好的時候,聽他那種人東拉西扯的還行。心裡憋悶了,和他那種人單獨呆在一起更煩了!」
肖冬梅也惆悵地歎了一口氣。
當姐姐的沉默地望了妹妹片刻,以公而論之的口吻低聲說:「他現在成熟多了。」
「他?在城市裡砸玻璃,繁華的街上喊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話語,昨天剛被公安局送回來就會成熟多了?姐,你當著我誇他是什麼意思嘛!」
肖冬雲猶豫一陣,遂將李建國已學會了電腦,並在網上發表紀實作品,引起怎樣怎樣的反響,簡略而又不失欽佩地「通報」給了妹妹。
肖冬梅聽著聽著坐了起來,等姐姐說完,表示出了極大的懷疑:「他……才半天多的工夫,那他可真神啦!」
由於時間在她頭腦中造成的誤差,使她根本無法相信。
肖冬雲肯定地說:「真的。」
肖冬梅注視了姐姐一會兒,似乎從姐姐臉上破譯出了什麼,一語道破地說:「姐,你對他刮目相看,那準是因為他還另做了什麼引起你好感的事吧?」
肖冬雲沉吟不語。
「姐,講給我聽聽嘛!」
肖冬梅不由得央求姐姐。
於是當姐姐的,便將李建國名下已有了三萬五千元錢的事,也乾脆說了。當然,也說了他多麼慷慨無私,聲明那錢有她們姐兒倆的份兒。還說了他關於自己拯救自己的那番話。李建國的那番話,經過她的修正加工,去其糟粕,取其精華,變成了一番充滿人生的樂觀,有志氣而又昂揚向上的話。
肖冬梅直聽得神情漸肅,也像姐姐聽李建國說時那樣,點頭不已。
「不管我們以後的人生如何,不管他最終能不能獲得那三萬五千元錢,總之他對我們姐妹的一份兒心是讓我感動的。我們還不曾考慮的種種問題,他不但考慮了,而且把我們的命運和他自己的命運連在一起進行考慮了,僅僅這幾點,還不夠讓你重新看侍他的嗎?」
肖冬梅的內心,也著實地大受感動起來。
她說:「姐,你那位趙衛東就不會這樣。他一事當先,總是先為自己的得失考慮周到了,再看人下菜碟,附帶考慮考慮和他有特殊關係的人的利益……」
肖冬雲嗔道:「你看你,又背後貶低別人了!」
肖冬梅卻問:「建國他現在幹什麼呢?」
肖冬雲說:「也許還在電腦桌前吧。」
肖冬梅就從身上扯去被單下了地,一邊穿鞋一邊說:「什麼時候你們人人屋裡都有電腦了?單單我沒有可不行!我現在就跟建國學電腦去!」
言罷,人已飄出了門……
經肖冬梅忽左忽右,忽躺忽坐的,枕頭可就移了位了,那本書可就從枕下露出一角了。門一關,當姐姐的回過頭來,目光又落在床上時,發現了那本書。她知道妹妹喜歡看書。這是一本什麼內容的書呢?
她從枕下抽出了那本書,第一頁還沒看完,臉上一陣發燒,倏地合上了。
竟看這種書!從哪兒搞的?!
手中的書彷彿變成了一面魔鏡,彷彿只要再翻開看,哪怕再看幾行,書中就會伸出一雙藍的妖手,將她猛拽入書中去,使她這個人的血肉之軀也化作一行行猥淫的鉛字似的。
於是她明白了妹妹為什麼不情願給她開門;明白了妹妹其實在她來之前一直躺在床上看那本書;明白了妹妹說有多困是騙她的……
小小的個女孩兒看這種書!心思不邪才怪了呢!
她頓感一種被蒙蔽的惱怒。
然而,她還是又翻開了那本書。彷彿自己首先中了邪了,被鬼使神差所驅使著。
我得知道這一本書的內容究竟猥淫到什麼程度!我怎麼可以連自己未成年的妹妹在偷看一本內容多麼壞的書都不清楚?!
她一邊看,一邊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由於有了極為正當的理由,繼續看下去竟被自己的羞恥感所允許了,墮落感也漸漸的不那麼強烈了,只有臉一陣陣的發燒,血管裡的血一陣陣沸湧著了……
才看幾頁,有人敲門。
她以為是妹妹回來了,急將書又塞到枕下。之後想到,是妹妹回來了還敲門嗎?那麼肯定是別人了,於是因自己的慌亂更加臉紅了。
敲門聲又響起來……
她雙手捂在心口窩,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強自鎮定下來,覺得臉上也不怎麼發燒了,才盡量以一種平靜的聲音說:「請進,門沒關著。」
推開門的是「老院長」。
他進了屋,奇怪地問:「怎麼是你?」
她說:「九天沒見著妹妹了,我來看看她。」
「老院長」仍以研究的目光望著她。她意識到,那一定是由於自己未免太正襟危坐了,便將一條手臂搭在椅背上,斜了身子,坐得隨便了些。
「老院長」又問:「你妹妹呢?」
她說:「找李建國聊天去了。」
「老院長」一邊東瞧西望,一邊說:「我怕她寂寞,上午已經陪她聊了好一會兒了。可我現在記憶太差了,將一本書忘在她這兒了。當時怎麼想也沒想起來,剛才在辦公室突然想起來了。她沒跟你提我忘在這兒一本書嗎?」
她搖頭道:「沒有呀!」
「老院長」就說:「那我去李建國屋裡找她。」
明明的知道書在枕下卻不相告,她心裡不免的生出自責來。倘妹妹害怕自己偷看的行為敗露,矢口否認,自己又不便當面戳穿,搞得妹妹難堪,「老院長」不是又白來找了一次嗎?而尤其不妥的是,那本書不是還會在妹妹的枕下嗎?妹妹豈不是還會看它嗎?
「您何必去找她呢!既然您想起來是忘在她這兒了,那麼一定就在她這兒。我幫您找找!」
她說著,從床尾將被單往床頭一扯,蓋住了枕頭,彷彿是要看看被單下有沒有的樣子,其實是防止「老院長」自己找,一掀枕頭就發現了。
被單下自然是沒有的。
「老院長」站在床邊,瞧著她似乎若有所思。似乎已感到了她對那本書的反應有些異常。
「您看看壁櫥底層的抽屜裡有沒有。我妹妹她最愛將東西往壁櫥放了……」
趁「老院長」轉身,她迅速從枕下抽出那本書,順手掖入床頭和床頭櫃之間的縫隙了。
「老院長」轉身說:「沒有。真怪!」
而她說:「我想,我已經找到了。」於是她將床頭櫃挪開一角,蹲下身拿起了那本書。
「老院長」說:「正是!」
她掏出手絹擦了擦弄在書上的灰塵,將書遞給了他。
「老院長」接書在手,心安意定地說:「有些書是不適合你妹妹那種年齡的女孩子看的。這本就是。如果是由於我忘在她這兒的,而她看了,那我會感到罪過的。」
她問:「那麼我呢?如果是我看了呢?」
「老院長」又以研究的目光注視了她片刻,態度十分認真地搖頭道:「如果你是我女兒,我也不許你看。」
而她固執地說:「但是您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呀。我希望您坦率地回答我——如果我看了,您將怎麼對待我?」
「我不是說了嘛,如果你是我女兒……」
「那麼就當我是您女兒好了……」
「你已經翻看了這本書?」
「沒,沒看。真的沒看!我只不過是要和你討論一下這個問題。您會訓罵我嗎?」
「老院長」搖頭。
「那麼,是要打我了?」
「老院長」笑了:「那是幹什麼呢?我既不會罵你,也不會打你。如果你主動和我談那本書,我是會開誠佈公地談一談我的評價的。如果你不好意思,或根本不願和我談,而我已覺得那本書對你的心理產生了不良的影響,那麼我會建議你的母親先看看那本書,然後在你不反感的情況下,以平等的方式和你談一談,就像母親和兒童談牙齒保健,談口腔衛生,談成長所必須經歷的諸事一樣……」
「老院長」忽然緘口不言了。
肖冬雲低聲說:「您真好。」想了想,又問:「可我還有一個問題,既然某些書明明不好,那為什麼在咱們的國家,現在竟允許出版了呢?」
「文學方面出版方面的事,我也說不清楚。其實,就我想來,簡單地用一個『好』字或一個『壞』字來評論一本書,未見得是多麼明智的。中國現在有許多從前沒有過的現象,有些現象非常的醜陋,甚至醜惡,邪惡,你們以後不但要面對,而且還要適應啊!」
「老院長」看了一眼手錶,用戴表的手拍了拍那一本書的封皮,邁著他那種給人以特別莊嚴特別穩重之印象的步子,目光直視著房門走去。彷彿他是一位君王,只要房門一開,他將面對千萬人向他歡呼萬歲的情形似的。他走到門前,手已握到門把手了,卻並沒立刻拉開門。他沉思了一下,語調特別凝重地說:「孩子,請記住我的話——這個國家,有些方面比從前好多了,可有些方面也比從前還糟!衝著它好的那些方面,我願做它的僕人,滿腔熱忱地為它服務;可要是衝著它比從前還糟的那些方面,我有時恨不得和你們當年一樣,來他媽一場『造反有理』!孩子,它好的那些方面,你們在以後的一年裡就差不多會全都看到。可是要瞭解它比從前還糟的方面,那一年的時間是肯定不夠的。不必為它比從前好的方面多麼歡欣。不要相信那些關於個人功績的屁話。因為它比從前還好只不過是符合時代發展規律的。而它比從前還糟的方面,卻完全是因為某些人一直還在逆時代潮流行事。」
他說完,他就走出去了。
他的話使肖冬雲又長久地陷入了沉思。對於她,「老院長」的話似乎太深刻了。她不太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所以才長久地沉思,想悟個明白。
但終究還是沒明白。當她和她的紅衛兵戰友們企圖對抗今天的時候,「老院長」們所扮演的,似乎是受時代差遣,並且立下了軍令狀不辱使命的勸降者的角色;而當他們不但表示願意向今天妥協,甚至五體投地打算徹底地無條件地臣服於今天的時候,「老院長」們又似乎替他們憂心忡忡起來,彷彿今天的中國陷阱四布,他們隨時有誤墜機關的危難,而那結局必成為勸降者們洗刷不掉的罪責。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她覺得「老院長」也罷,喬博士也罷,拯救了他們生命的其他每一個人也罷,分明的出於著一種對他們的善意,都有些甚至都有許多想囑咐給他們聽的話,卻又不知究竟受著哪種原因的約束,不可以坦率地囑咐給他們聽。好比他們四個是從別的學校才調入某校的外來生,而對方們是「老」學生,在熱情地向他們介紹本校多麼多麼值得自豪的同時,卻又明知道著關於本校的許多陰暗面諱莫如深……
忽然門又開了,「老院長」探進頭說:「孩子,有一個原本屬於我的任務,我就交給你來替我完成吧!不是給了你們不少影碟嗎?其中有些可能純粹是垃圾。而對於你們簡直可能意味著是毒品。你的任務是都在影碟機上過一遍,將是垃圾的篩出來交給我……」
「可……可我按照……什麼樣的原則呢?」
「就按照你自己的認為吧。如果遭到了反對,就說是我授權你為臨時審查官的!」
門關上後,她又陷入了沉思。
她從「老院長」的臉上看出,他交給她的任務,並非他沒有時間親自做的事,而是他有時間也不願做的事。她感到了一種被信任的滿足,也因而產生了一種心理壓力。她果她敷衍塞責,那麼顯然就辜負了「老院長」的信任;而如果她認真執行,李建國和趙衛東又將會怎麼看她呢?
她竟後悔沒找個什麼借口委拒了。
她又有點兒心煩意亂了……
肖冬梅被李建國迷住了。
李建國正興致勃勃地講一個劇本構思。內容自然是關於他們死而復生的經歷的。肖冬梅不時插一兩句,充實情節貢獻細節。
「高,高,實在是高!」
李建國一次次用以上六字大加讚賞。那是電影《地道戰》中偽軍頭目極盡巴結諂媚之能事的一句台詞。《地道戰》自然是他倆都看過數遍的。李建國每一說,肖冬梅的臉就笑成了一朵花。
「你嚴肅點兒好不好?電影劇本能這麼嘻嘻哈哈地創作出來嗎?」
「我怎麼不嚴肅了?我這個劇本如果真能拍成電影,你的功勞大大的!」
「那你怎麼謝我呢?」
肖冬梅莊重起來,問得毫不吞吐。
「算咱倆合作怎麼樣?稿費平分!」
「那,誰的名字在前,誰的名字在後呢?」
「這……當然是你的名字在前,我的名字在後!」
李建國虔誠之至。
肖冬梅臉上的莊重複又化作了嫵媚的微笑。
她狡黠又調皮地說:「那你讓我怎麼才能相信你的話呢?」
李建國受了侮辱般地叫起來:「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你總不至於要求我給你寫下份字據吧?」
肖冬梅就又莊重起來,一本正經地說:「你是沒騙過我。但這件事兒不同以往啊。關係到大名大利呢,我可不能掉以輕心。我也不會要求你寫下份什麼字據。我們拉鉤吧!」
她說罷,向李建國伸出了小指。她的小手兒是那麼的白。「冰凍」了三十幾年,又在玻璃罩下罩了九天,原本就膚白肌嫩的她,是越發顯得如玉天成,吹彈可破似的了。她的小指微微地彎曲著,樣子煞是美妙,直把個李建國看得呆了!他夢裡多少次握過她的手親過她的手啊!九天前他還以「革命」的名義,將她姐姐的手想像成她的手強行「佔有」過哪!
他的心激動得怦怦亂跳。
他一步跨到她跟前,剛一坐在她對面,同時就用自己的小手指緊緊勾住了她的小手指。
兩個人的小手指一勾在一起,各自的表情都那麼的不自然了。在肖冬梅,不過是逗著玩兒的事。而在李建國,卻是正中下懷,機不可失。
她覺得他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燃燒著,烤得自己的臉也熱乎乎的。她本能地想縮回那隻手,但已晚了。李建國勾住她的小手指不放鬆,哪裡容她再把手縮回去!
然而她一點兒都沒反感。
那一時刻,她覺得李建國十分的可愛了。是姐姐對他的誇獎在她心理上預先起了鋪墊作用。也有他自身的變化使她感到驚奇的原因。她暗想,多讓人高興啊!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了。彷彿他已是一位研究今天的中國的專家了!而且他沒出屋就已經掙到了三萬五千元錢!而且他開始創作電影劇本了!以後他也許會前程似錦的吧?今天的中國可真了不起呀,它怎麼把一個只在它的影子裡遠遠地感受了幾天它的氣息的人,說變就給變了呢?
她瞧著他的臉,目光不禁地柔情脈脈的了。自己的臉也因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澀而緋紅了。
她竟忘了拉鉤是要說話的。
她不開口,李建國自然也不開口。他樂得就那麼樣很近地端詳她,欣賞她,並且被她柔情脈脈地瞧著。只不過他實在缺乏膽量造次,怕惹她翻臉,破壞了那一時刻的似夢非夢的情形。
不料肖冬雲推開門一步邁了進來。二人嚇了一跳,鉤在一起的小手指趕緊分開。一時都紅了臉不好意思極了。
肖冬雲說:「對不起,我忘了敲門。」
她看看李建國,看看妹妹,他倆不知所措的樣子使她不由得又嚴肅地問了一句:「你們幹什麼哪?」
李建國從床邊站起身,走開去,難為情得不知說什麼好。
而肖冬梅瞪了姐姐一眼,不悅地說:「姐你怎麼這樣啊!我睡著,你非把我敲醒。我前腳到這兒,你後腳又跟來了。你看著我啊?」
當姐姐的含而不露地問:「你一上午是在睡懶覺嗎?」
肖冬梅心虛起來,低頭不語了。
肖冬雲又教訓道:「你倆都給我聽著,晚上九點以後,互相不許串門兒!」
李建國低聲問:「誰的規定?」
肖冬雲嚴厲地說:「我的!」
肖冬梅不滿地叫道:「姐你來的什麼勁兒啊?」
肖冬雲更加嚴厲地說:「別對我叫!既然是我妹妹,就得聽我的!」
「你……你整個兒一個趙衛東!」
肖冬梅一氣之下,起身走了……
肖冬雲又對李建國說:「我的話你別往心裡去。我不是對你,我是對她。她讓我生氣了。」
李建國聽得不明不白,也不便問,沉默而已。
肖冬雲將「老院長」授權給自己的任務作了聲明後,就開始這兒那兒搜李建國屋裡的影碟。
李建國抱臂旁觀,苦笑道:「猜我聯想到什麼了?」
肖冬雲扭頭看他,他又說:「聯想到咱們『文革』中抄別人的家來了。」
肖冬雲冷冷地說:「你愛聯想到什麼聯想到什麼。是『老院長』交代給我的任務,有意見向他提去。」
李建國無奈地說:「那我還敢有什麼意見啊!」趁肖冬雲不注意,機智地藏起了兩盤。
肖冬雲搜罷影碟,又翻畫刊,挑出了幾冊,指著說:「這都是垃圾!看了對你沒什麼好處。」
「只衝著封面上的幾條標題,你就能斷定內容是垃圾?」
李建國頗有抗議的意思。
肖冬雲卻說:「我認為是,就是。」
那一時刻,連她自己也覺得,彷彿又回到了三十幾年前,又是紅衛兵了。並且,似乎體驗到了理直氣壯地抄別人的家的那份兒快感。「文革」中她的家被抄過,她卻從沒參與抄過別人的家。也不太能理解為什麼某些紅衛兵一聽說有抄家行動了就興高采烈,摩拳擦掌。現在,她忽然能理解了……
她將畫刊放在下邊,影碟放在上面,抱起來往外走時,見李建國以一種受了冤屈的孩子似的目光望著她,歉意地一笑,坦白地說:「其實我並不願意充當這種角色,尤其是對和我同命運的人。」
李建國無所謂地說:「我怎麼覺得你挺願意的呢?」
她並不反唇相譏,一聲不吭地走到了門口。
李建國在她背後又說:「審查官大人,如果你在審查的過程中,自己被垃圾污染了呢?」
她平靜地回答:「老院長既然授權於我,那麼證明他對我的免疫力有充分的信賴。」
說完,騰出一隻手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來到趙衛東房間裡時,萬萬不料妹妹也在。肖冬梅已在李建國房間裡對電腦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自己房間裡還沒有,所以也不管趙衛東歡迎不歡迎,而且克服了自己對他的成見,只圖能過過癮。趙衛東拿她沒辦法,違心地讓位給她去擺弄。
她一邊向趙衛東請教,一邊將李建國創作劇本的事講給他聽。
趙衛東不聽則罷,一聽之下,怒火中燒。他想,李建國李建國,你成心和我作對是怎麼著?我趙衛東正打算將我們寶貴的經歷寫成本暢銷書,卻被你搶先在網上給糟踏了!那也就算了。誰叫我當初把你也從家鄉帶出來了呢?可我這兒剛打算寫電影劇本,你竟又搶先了!難道你是成心惹我恨你嗎?尤其是,肖冬梅講給他聽的開頭,一些情節和一些細節,使他不得不暗自承認,都挺精彩的,比自己頭腦裡的構思更接近著電影。聽肖冬梅講時,他眼前會浮現一幅幅運動著的畫面。倘那畫面中高擎旗幟,滿懷英雄主義豪情的主角是自己(他認為當然應該是自己!他認為若非自己就等於篡改了歷史!三十幾年前的事還不算歷史嗎?),那麼他的妒恨也許小些。可竟不是自己。聽肖冬梅的講述,倒像是李建國!而且取了個組合式的名字李東方!這他媽的算是個什麼名字!難道僅僅一個「東」字,就足以意味著對他在四人中的不可取代的歷史作用的含糊承認了嗎?但,李建國這小子的頭腦裡,怎麼會憑空就誕生出了比自己高明的創作才能了呢?三十幾年前他在學校裡算個什麼玩意兒啊?從沒見他顯示過創作才能呀!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啊!趙衛東內心裡漸聚成團的妒恨,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怨天咒地!
肖冬梅背對著他,注意力全在電腦屏幕上了,哪裡發現他已氣得臉色紫青。
她一邊練習著拼音打字一邊問:「哎你覺得他的電影感覺怎麼樣?」
趙衛東冷冷地回答:「不怎麼樣!」
肖冬梅終於回頭看他了:「不怎麼樣?我認為挺好的。我相信他一定能寫成,也一定能被拍成。你臉色怎麼……你沒事兒吧?」
趙衛東竭力克制著妒恨,不使呈現在臉上。他以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說:「我的臉色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轉告他——他根本不具備創作的才能。他那是玩鬧。茶餘飯後瞎編了自得其樂是無妨的,要是竟有什麼癡心妄想,那就可笑極了。他連電影劇本最基本的常識還不懂呢……」
「那麼你是懂的囉?」
肖冬梅的話語不無譏意。
「我嘛,懂的也不多。但是我若寫,那是肯定比他寫得好的。我再說一遍,你應該勸勸他,別動不動就心血來潮,把我們共同擁有的一段寶貴經歷,變著花樣全糟踏了。那一段寶貴的經歷,對於今天一無所有的我們,也是一種寶貴的財富啊!」
趙衛東無意中說出的最後一句話,道出了他心內的私密之念。他畢竟是一名老高二學生,連李建國都考慮到了的切身問題,他當然也是考慮到了的。他認為那「寶貴的財富」,其所有權應該百分之百地屬於他一個人。儘管在說到時照例用「我們」一詞。他覺得即使百分之百地屬於他一個人,也是難以保障他以後的人生的。他感到那筆自己正策劃著如何更有效益地支配的財富,無疑是被李建國這一名當年的紅衛兵戰友肆意地掠奪了!
肖冬梅雖然已對趙衛東有成見了,但是畢竟還沒把他看得太透。她只不過覺得對李建國寫電影劇本這件事,他又自高自大罷了。
她不以為然地問:「那麼只有由你來寫才不算糟踏了?」
趙衛東聽出她話中有話,張張嘴,一時不知說句什麼話好。
而正在這時,肖冬雲敲他房間的門了。
趙衛東小聲叮囑肖冬梅:「如果是李建國,不許當著我的面,把我對他劇本的評價說給他聽!」
他開了門,見是肖冬雲,愣住了。
肖冬梅也沒料到是姐姐來了。她倏地從電腦前站起,沖姐姐揮舞著手臂大聲嚷嚷:「噢,天啊天啊,真叫人受不了啦!我到哪兒你跟到哪兒,姐你究竟還給不給我點兒自由了!」
當姐姐的厲聲道:「住口!我來和你無關!」
肖冬梅拔腿而去。
趙衛東瞪著肖冬雲說:「我好像並沒請你來。」
肖冬雲不失尊嚴地板著臉說:「我來是執行公務。『老院長』授權我,要對給我們看的影碟進行一番審查。」
「什……麼?!」
趙衛東脖子上的一條筋凸起來了。
肖冬雲不動聲色地將她的話重複了一遍。
趙衛東被肖冬雲那種女警般的表情,那種公事公辦似的口吻,尤其被「審查」二字所刺激,便彷彿遭到了當面的羞辱一樣。對李建國的妒恨已成胸中塊壘,再加上肖冬雲施加的激惱,使他感到忍無可忍了。感到所有的人既不但沆瀣一氣地與他作對,而且還分明的是在輪番對他進行挑釁了。
他的嘴猛地張大了,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肖冬雲替他說道:「你想對我說滾是不是?」
趙衛東恨恨地回答:「是的。」
肖冬雲仍一臉嚴肅地說:「我收了你這裡的影碟就走。『老院長』是為我們好,你何必氣成那樣?」說完,也像在李建國房間裡的做法,這兒那兒,一一發現並歸攏影碟。
趙衛東看著看著,一下子抱起了電腦……
肖冬雲及時地瞪著他說:「那可是這兒的公物,很貴的東西,想想你摔壞了哪兒來的錢賠?」
趙衛東的頭腦中,幾天來也在盤桓著一個錢字。甚至可以說,他正為錢字愁得夜不能眠。一名高二學生,在今天的中國能找到什麼體面的工作?繼續讀書,考大學,四年讀下來也是需要一大筆學費的呀!他是越考慮得多心裡越惶惶然。在三十幾年後傳媒發達的這一個時代,只要一台電視機,只要三天的時間,就足以使他對中國瞭解不少方面。而這種瞭解對他形成的巨大的壓迫,使他當年的自負徹底被粉碎了。使他心生出活著比死還不情願的恐懼……
他放下電腦,雙手抱頭蹲下去了。
肖冬雲收齊了影碟,帶著幾冊雜誌和畫刊往外走時,不無憐憫地說:「你怎麼變得如此神經質了?我只不過來做『老院長』交代我做的事,就值得你這樣?」
「滾!」他終於將剛才沒說出口的字低吼了出來……
如果「老院長」將交代肖冬雲做的事鄭重地交代給他,那麼這一天他也許會以一種較為良好的心情度過。可「老院長」偏偏授權於肖冬雲了。而這在他,竟也構成了極為嚴重的傷害。
肖冬雲走後,他由於妒恨和感到被傷害,痛苦得胃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