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驚悸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肖冬梅從玻璃罩下出來,已是九天以後了。對於她,那似乎是又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而九天相對於三十四年,差不多等於一天和一秒的關系。“二進宮”並沒使她的身體產生特別異常的反應。那有玻璃罩的東西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高科技。裡邊和外邊的區別,也只不過是空氣的潔度而已。玻璃罩裡邊的空氣是絕對“衛生”的,而且氧成分的比例對於她的肺及腦是最適當的。同時一根導管向她的血液中輸送著專為她研制的藥劑。

    她醒來時是早晨八點鍾左右。當然的,她已經在玻璃罩外,已經躺在自己那個房間的床上了。陽光滿室,很明媚的一個早晨。在她的床頭櫃上,還擺著一只此前不曾有過的花瓶。花瓶裡插著一簇花,不是玫瑰、郁金香、康乃馨之類的花,而是從院子裡剪的草花——掃帚梅、菊、雞冠花之類。還有一盤金燦燦的,來不及結籽的向日葵,雜插一處,倒也煞是好看。

    她一睜開眼睛,最先見到的是“老院長”。他坐在她床邊的一把椅子上看書。

    她禮貌地說:“您早。”

    “老院長”的目光離開書,望向她,慈愛地微笑了。

    雖然她也是紅衛兵,他卻漸漸地開始喜歡她了。

    “你早,女孩兒!”“老院長”合上了書。

    她問:“我怎麼了?”

    他說:“你沒怎麼呀!”

    “真的?”

    “真的。”

    “對我撒謊可不對。”她的口吻,聽來像大人在對小孩子說話。

    “我沒撒謊。”“老院長”不禁又慈祥地微笑了。

    “那……您為什麼坐在我床邊呢?”

    “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過,一覺醒來,見您坐在我床邊,我就不免地犯尋思了……”

    “尋思什麼,女孩兒?”

    “我喜歡您叫我女孩兒。”

    “回答我的話嘛。”

    “我尋思……我尋思……我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不對勁兒的情況,給你們添新的麻煩了?”

    “沒有,女孩兒。你只不過一覺醒來罷了。而我坐在你床邊,是因為……是因為……想等著你醒來,和你聊聊天罷了。”

    “您?想和我聊天?這太使我高興了。其實我也想和您聊天。但是覺得您太嚴肅了,怕惹您厭煩。”

    肖冬梅坐了起來,這才一扭頭瞧見花,頓時一臉爛漫:“呀,多美的一簇花!您替我剪來的吧?”

    “老院長”默默地點頭。一條紀律已經傳達——誰也不許告訴她,她又死過去了一次。而這條紀律對於她的三名紅衛兵戰友,尤其是必須嚴格遵守的。

    “您看的什麼書?”

    “小說。”

    “您也看小說?”

    “偶爾看。假如別人向我談論時下的一部小說多麼多麼好,我便會擠出時間翻翻。反過來也會擠出時間翻翻。沒人說好也沒人說壞的小說,我是不看的。”

    “那麼這一部小說呢?”

    “既有人說好得很,也有人說壞得很。”

    “您認為呢?”

    “我贊同後一種看法。或許後一種看法是錯誤的。但我寧肯贊同錯誤的看法。”

    “能借給我看看嗎?”

    “老院長”剛才隨手將小說放在花瓶旁邊了。肖冬梅的手剛觸到書,“老院長”已搶先將書拿在手中了。

    他說:“不能。”

    “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有一個才十五六歲的女兒,我絕不允許她接觸這種內容的書,所以對你也一樣。”

    “我明白了。”

    三十幾年前的初一女生,不覺地臉就紅了。她正准備無拘無束地流露一番的好心情,如同正准備張開的貝的殼,受到了驚嚇而一下子又閉上了。她有些悵然若失也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將臉轉向窗子,在明媚的陽光中瞇起了眼睛。

    她自言自語地說:“這陽光照得人真幸福,活著多好哇!”

    “老院長”不失時機地教誨道:“所以,應該珍惜自己的生命。”

    肖冬梅緩緩將臉轉向了“老院長”,拖長語調說:“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呀!”她那種成心拖長的語調,包含著相當明顯的,對長輩的教誨表示謝絕的意味兒。其實,她更想說的是:“您怎麼知道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如果您不是這麼以為的,您的話不是有點兒多此一舉嗎?”

    “老院長”從她的語調中敏感到了什麼,也自言自語似的說:“某些人啊,一老了,就不怎麼可愛了。比如我吧,動不動就教誨下一代。而有些道理其實是起碼的道理,又有誰不懂得呢?”

    肖冬梅卻又情緒索然地躺倒下去了。她不看著“老院長”了,望著天花板了,近乎賭氣地說:“我就是一個不懂得那些其實是起碼的道理的女孩兒!”

    “老院長”說:“我們女孩兒可不是那樣的女孩兒。我們女孩兒可懂事啦!”

    肖冬梅說:“您別誇我。您誇我也不是誠懇的。”

    “老院長”蒙受了不白之冤似的說:“我是誠懇地誇你的嘛!”

    肖冬梅說:“您就不是誠懇的!誠懇不誠懇我聽得出來。”

    “老院長”說:“不講理,不講理。你這是不講理嘛!”

    肖冬梅說:“不打自招了吧?剛虛偽地誇了別人兩句,轉瞬間就暴露成見了吧?”

    “老院長”大叫起來:“我?我虛偽?”

    肖冬梅也提高了嗓門兒:“我?我不講理?……”

    於是二人都不甘示弱地較量起目光來。彼此望著,都撲哧笑了。

    肖冬梅說:“您千萬別生氣啊,我逗您玩兒呢!”

    “老院長”嘟噥:“我是你可以逗著玩兒的嗎?再犯這種錯誤,一定嚴懲不貸!”

    “那,怎麼嚴懲呢?”肖冬梅又坐了起來,在被單下弓起雙膝,兩肘支在膝上,雙手捧著下頦,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這六十年代的初中女生,確乎的,非常渴望與面前這位2001年的長者交流。但她一時又找不到一個可能是共同話題的話題。她不願放棄此刻這種好機會,也就只有緊緊地抓住著。像小貓得著一個線團,用爪子撥來撥去,不在乎線團被撓得亂七八糟,只怕線團被人奪去了。從此地“逃”出去過以後,尤其是受了“大姐”胡雪玫的影響以後,在城市裡刷過夜以後,再回到這個地處郊區的院子來,她是十二分地不情願的。她感到非常的寂寞。覺得百無聊賴。她已經不想和自己的紅衛兵戰友(包括姐姐)說什麼了。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也不回憶三十幾年前的事兒了。因為靠那種回憶已根本無法消除內心的寂寞。她要知道關於今天的中國的一切新鮮事兒。正如貓兒一旦吃過活蹦亂跳的魚,對魚骨刺就無興趣了。

    如果現實中激動人心的事物太多太多,人就不肯再回頭看過去了。對於少男少女們,這尤其是一個普遍的規律。

    肖冬梅又說:“怎麼嚴懲呢?”

    她唯恐“老院長”覺得和她說話沒意思,應付她幾句起身便走。九天如一夜。好比迷信的說法三十幾年前的事,似乎是她的“前世”經歷了,被新的記憶一遮蓋,變得古老又模糊了。而那新的記憶,自然便是她在城市裡的短暫經歷。她迫切希望在繼續下去的談話中,“老院長”能向她大談今日之事。

    “老院長”脫口道:“怎麼嚴懲?方式多了。餓你三天,看你還逃走不逃走!”

    “老院長”對於紅衛兵肖冬梅的漸漸喜歡,並非由於她長的像他的什麼人。不,完全不是這樣的。她不像他花季年齡時期的女兒。也不像他妻子的少女時期。他漸漸地喜歡她了,僅僅因為,在“文革”後的二十余年中,他就很少再接觸她這種年齡的下一代。他覺得她似乎是他生的。那有玻璃罩的醫療器,仿佛就是他孕她的子宮。而三十幾年的一段歷史,乃是連接著她的臍帶。對於地球上的生物而言,這無疑是最漫長的懷孕期。她前後兩次在玻璃罩裡度過了不少個日日夜夜。在那些日日夜夜裡,他曾無數次守護在玻璃罩外,關注著她呼吸的有無。連她睫毛的眨動,都在他的密切關注之下。就算她只不過是魚缸裡的一條魚吧,倘若一旦由自己千方百計地救活,那也會對之產生感情的呀。何況她是一個花季少女!

    他的話音剛落,肖冬梅立刻大叫:“我餓!我要吃飯!”

    “好,你等著,我為你服務!”“老院長”說罷起身,心甘情願地走了出去。

    他忘了帶走那本因內容過分色情而遭禁的書。門剛一關上,肖冬梅急速地將那本書塞到自己枕下了。

    “老院長”並沒給她端來一份多麼像樣的早餐。無非一小杯牛奶,兩片餅干。

    肖冬梅噘著嘴嘟噥:“就這點兒呀?”

    “老院長”說:“你的胃還很弱,不能進行負擔太重的消化。”

    “我的胃不弱!在大姐家裡,我一次能吃比這多四五份的東西!”肖冬梅表示不滿。

    “別跟我提你那位大姐!從今天起,你的飯量由我控制!”“老院長”的口吻嚴肅得不容商量。

    肖冬梅吃著喝著的時候,“老院長”就為她讀一份帶來的晨報。

    他讀道:“朝韓雙方,又進行高層會晤……”

    肖冬梅口嚼著餅干評論道:“好!”

    他抬頭問:“你一點兒都不驚訝嗎?”

    肖冬梅不假思索地說:“人家在為統一進行和談,我驚訝個什麼勁兒呢?”

    “老院長”愣了愣,繼續讀:“美國總統就朝韓高層會晤接受記者采訪……”

    “有照片嗎?”

    “什麼照片?”

    “現在的美國總統的。”

    “有啊。”

    “讓我認識認識他……”

    紅衛兵肖冬梅接過報紙,端詳地看了會兒,又發表一字之評道:“酷!”

    於是“老院長”又愣了……

    在那個上午,三十幾年前的初一女紅衛兵,與2001年的中國科學院院士,氣氛很是輕松地交談了兩個多小時。不,用“交談”一詞,未免太鄭重了。事實上是東一句西一句地閒聊了兩個多小時。不,用“閒聊”一詞,也是不太准確的。因為兩個得空有閒的人,倘若義氣相投,那是往往越聊越熱乎的。而他們聊得卻並不怎麼熱乎。或者這麼說,那一種輕松的氣氛,實際上是一種松懈的情形。明明松懈而又勉強為續,輕松的下面也就有著幾分滯重了。好比兩個曾是鄰居的,多年不見的老太婆。其中一個某日忽然成了另一個家的不速之客。親親熱熱的吧,從前又沒有值得那樣的感情基礎。不親熱吧,又似乎對不大起曾是鄰居的特殊關系。而不聊夠一定長度的時間,雙方內心裡便會覺得是冷淡。盡管熱乎是難求的,冷淡的氣氛卻更是雙方都不願出現的。所以東一句西一句的,說的盡是些多一句不嫌多,少一句不嫌少的話。其實那情形連閒聊也算不上的,只能算閒扯。對的,他們是閒扯了兩個多小時。他們心裡,原本都是有著與對方交談的渴望的。交談的渴望所以變成了不冷不淡的閒扯,雙方都是要負一定的責任的。因為他們雙方都是有動機的,那動機又都未免得太“個人主義”了。在紅衛兵肖冬梅這方面,渴望從對方口中聽到的是關於中國今天的種種新奇之事。她的潛念裡,有種盡快與今天完全“接軌”的熱情在湧動,在高漲。“老院長”的話一不談今天,她聽得就沒勁了。在“老院長”那方面,渴望從她口中聽到的,恰恰相反,是對發生在中國的,三十幾年前的那一場政治災難,有所反省有所懺悔的話語。怎麼說她也曾是一名紅衛兵啊!現在她已經明白她是在2001年了呀!那麼她不是應該有所反省有所懺悔的嗎?三十幾年間,除了在他獲得“平反”的文件中,有那麼一行幾句鉛印的歉意性的文字,再就沒任何人對他表示過歉意。更沒任何人在他面前懺悔過。他聽到的最多的是譴責和控訴。仿佛沒誰不是受害者。仿佛那場史無前例的曾經聲勢浩大的政治災難,是千千萬萬外星人直接參與了才成為災難的。仿佛外星人們早已回到外星去了。即使他在談到三十幾年間中國發生的種種大事件時,目的也是非常之明確的,為的是啟發眼前這一名三十幾年前的初一女紅衛兵,使她能結合著認識到她當年的錯誤。然而紅衛兵肖冬梅口中就是一句反省的話懺悔的話都不說。看去她的樣子也不是成心地偏不說。而是頭腦裡根本就沒有該反省該懺悔那麼一根弦。只有一次二人的交談碰撞出了火花。那就是他在談到克林頓與卡斯特羅的“世紀握手”時,紅衛兵肖冬梅很是懷舊地唱起了曾在中國流行一時的古巴歌曲《美麗的哈瓦那》:

    美麗的哈瓦那,

    那裡是我的家,

    明媚的陽光照進屋,

    門前開紅花,

    可恨那美國強盜,

    他們侵略了它,

    殺害了我親愛的爸爸和媽媽……

    肖冬梅唱得挺有感情,挺動聽。

    那首歌“老院長”也是熟悉的,便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唱著唱著,覺著不大對勁,晃了晃頭,暗中擰了自己一下,幾乎順勢漂回從前的思維,才又猛跑回2001年的現實中來。

    肖冬梅唱完,一時沉默,仿佛她是一位古巴少女,哈瓦那是她自己的家鄉,而且仍被“美帝國主義”侵略著似的。

    “老院長”怕惹她思鄉,趕緊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你想知道關於蘇聯的事兒嗎?”

    肖冬梅眼神兒迷惘地搖搖頭。

    “老院長”一時沒其他的話可說,便不管她感興趣不感興趣,一味兒地自說自話:“蘇聯已經是歷史了。再談它得說前蘇聯了。它解體了!”

    他想,要是她真思鄉起來,哭著鬧著立刻要回家,並且使她的三名紅衛兵戰友也都哭著鬧著要回家,剛剛穩定下來的局面,不是就又被破壞了嗎?

    肖冬梅問:“解體怎麼回事兒?”

    純粹是出於禮貌的一問。

    “解體就是由一國變成幾國了呀。”

    “那不就是分裂了嗎?”

    “解體和分裂不同。解體是和平方式的。”

    “好。”

    “好?”

    “和平方式的還不好嗎?”

    “它解體後的俄羅斯總統現在是普京……”

    “……”

    “普京之前是葉利欽……”

    “……”

    “前蘇聯的最後一屆領導人是戈爾巴喬夫。他接的是契爾年科的班。他在他的任期內實行了總統制。其後訪問中國,受到了我們中國很熱烈的歡迎。回國後不久便被圍困在克裡姆林宮,是葉利欽率一支軍隊解救了他。兩人親密擁抱後,葉利欽迫他辭職……”

    紅衛兵肖冬梅一手掩口打了個哈欠。

    “老院長”就不說下去了。

    肖冬梅趕緊表白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覺得有失禮貌,很窘的樣子。其實她是故意的。起碼有那麼幾分是故意的。當然也不無倦意。剛從九天休克般的狀態活轉來,身體各方面的系統都未免是嬌弱的。但絕不至於倦到在一位可敬長者與自己說話時面對面打哈欠的程度。打哈欠的主要原因,是由於前蘇聯的一切事引不起她絲毫的興趣。她希望趕快換一個有意思的話題。何況,枕下還有一本對方不肯借給她看的書呢!她一覺得話題沒意思,她的好奇心就轉移到那本書上去了。三十幾年前,她和姐姐看什麼書這種事兒,父母也是要嚴加管限的。她和姐姐都知道那類書無非是怎樣的內容。她們從不偷看,好奇心雖有,卻沒多大。然而枕下那一本書,可是今天的中國作家寫的呀!這使她每想到它一次,好奇心就增長一倍。

    “老院長”低聲說:“沒什麼。”

    他說完這句話,竟也有點兒窘起來。仿佛有失禮貌的一方是自己似的。他暗自覺得,“沒什麼”三個字,恰恰證明了他挺在乎她的哈欠似的。並且,他是那麼的奇怪——這三十幾年前的小女紅衛兵,倘若對“現代修正主義”不復存在了,以及怎樣解體了的過程都不追問究竟,不感興趣到了對面打哈欠的地步,那麼她到底對這世界上三十幾年中發生了的什麼事感興趣呢?

    兩人相互歉意地笑笑,一時無話。

    “老院長”交談的熱情降溫了。進而索然了。

    肖冬梅看出了這一點。

    她說:“再講講吧。您剛才講到那個葉什麼解救了那個戈什麼……”

    其實她交談的熱情也降溫了。也覺得索然了。所以她說完違心的話後,臉紅了。她感到怪對不住眼面前這一位可敬長者的交談熱情的。她暗暗譴責自己——三十幾年前,“美帝”和“蘇修”,可是中國的兩大敵人啊!其中之一如今不復存在了,你怎麼都不想聽聽它是怎麼解體的呢?何況,“老院長”他講得多簡明,一點兒都不囉唆!你卻被枕頭底下那一本自己不該看的書吸去了魂似的,你已變得多麼的不可救藥了啊!

    即使她不臉紅,“老院長”也看出了她是怎麼回事兒。

    他起身道:“我看你還沒睡夠。再睡一會兒吧。充足的睡眠,能使你的身體盡快地健康起來。”

    這話正中肖冬梅下懷,她裝出特別乖特別服從的模樣點了點頭。

    “老院長”走到門口站住了,轉身回望著她說:“我沒忘了什麼東西吧?”

    肖冬梅眨眨眼睛,肯定地回答:“沒有呀!”

    他尋思著又說:“我怎麼覺著,忘了什麼東西呢?”

    肖冬梅煞有介事地這兒瞧瞧,那兒望望,還掀起被單抖了抖,然後調皮地說:“您就是有什麼東西忘在我這兒了,我還能昧下嗎?”

    “老院長”笑了:“我可沒那麼想。”

    他剛一出門,肖冬梅就光著腳跳到地上,三步兩步跑去將門插上了。她沒立刻就回到床上。她站在床邊,拿起枕頭拍得更松軟些,先豎著放了,預備靠著。緊接著改變了主意,認為還是枕著舒服,便又平放了。頭一挨枕,一只手就同時伸向枕下,摸出了那一本仿佛偷來的書。那書的封面上,赫然印著兩行黑體字是——“連年走紅作家;驚世駭俗之著。”“走紅”一詞,她已經明白是什麼意思了。流落於城市的那兩天裡,她聽別人在談論“大姐”時說過“走紅”一詞。只不過前邊加上一個字是“曾”……

    “從星期五的下午,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象自己和他瘋狂做愛。想象他持久的,強奸我似的蠻干,帶給我一次比一次痛快的高潮。我想象著我自己怎樣在他之下尖叫,咬他……這一種想象使我沉迷不能自拔……”

    那小說便是這樣開篇的。

    三十幾年前的初一小女紅衛兵,頓時看得血脈賁張,全身火熱,連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她更加放不下那一本小說了……

    整個上午,另外三名紅衛兵也沒出過各自的房門。

    他們處於“洗腦”階段。這是救護他們活下來,並使他們成為新人的一個必不可少的步驟。如果不能使他們成為新人,也就是與2001年的時代主流思想合拍的人;或者反過來說,如果不能從他們的頭腦中洗滌掉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思想,那麼“療養院”裡他們以外的每一個人,就都會不同程度地認為,自己的人道主義責任和義務其實只完成了一半。嚴格地要求,甚至也可以說是失敗了。好比雖救活了人的命,被救活的人卻成了精神病患者、白癡甚至也許會對社會有危害的人。當然身負責任和義務的人們並不那麼的天真,並不認為在短短的九天或再多一些的天數裡,自己能通過什麼有效的方式,使他們的“中國病人”們的頭腦煥然一新,完全沒有了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思想。不,他們並不這麼幼稚。所采取的也非是強迫的方式。他們只不過為另外三名紅衛兵的房間裡重新配備了電視機,影碟錄放機,書刊畫冊,以及全國各地十幾種大報小報。還有電腦。

    開了一次核心成員會議。會上討論得很熱烈。甚至時時發生激烈的爭辯。

    有人說為他們每人的房間裡配備一台電視機不算過分,但還要配備影碟錄放機的話,則就未免太那個了吧?

    “老院長”倒顯得特別開通。他說錄放機那東西不是降價了嗎?便宜的不才幾百元嗎?該花的那就得花。只要我們能做到,就應使他們盡快地熟悉新事物。

    反對者說,那不是也得替他們收集一批影碟了嗎?

    支持“老院長”的人說影碟更便宜了,盜版的十元錢能買三四盤。

    反對者又說,盜版影碟裡污七八糟的內容太多了,總不能為他們成立一個審查小組吧?

    “老院長”不愛聽了,也不耐煩了。一錘定音地說:“別爭了。我親自審查。”

    支持他的人不失時機地進言道:“其實,也應該讓他們從電視裡看到香港台。天線設備好解決,包在我身上了!”

    “老院長”也不征求別人的看法了,“官僚主義”地批准道:“當然!香港已經回歸了嘛!那就由你去解決!”

    配備電腦的提議尤其遭到反對。

    有人說他們會操作嗎?難道要為他們先開幾次電腦操作常識講座不成?

    提議者說那有什麼呀?操作說明書一份份地給他們了,保證他們半天就能操作,一天就能打字,一天半就能成網民了!

    反對者連連搖頭:網上多少垃圾呀,對現今的中國毫無免疫力的三名三十幾年前的青少年,要是一下子從網上學壞了可咋辦?

    提議者就據理力爭:要是上網對於他們都成了可怕的事兒,那他們將來怎麼辦?自殺?還是再由我們來幫他們安樂死?免疫力,免疫力,不接觸“疫”,“免疫力”又從何談起呢?

    “老院長”又拍板道:“電腦,給!上網的自由,給!五花八門,三教九流,只要不是黃色的,反動的,都讓他們見識見識嘛!對於今天的中國,好的方面,我們就堅持說好。不好的方面,也沒必要為當局藏著蓋著!好或不好,暫由他們自己去感受,去鑒別,去下結論嘛!總之要讓他們盡快了解三十幾年間中國和世界的巨大變化!”

    他的話獲得了他的支持者們的一陣掌聲。而他的支持者們,當然皆是中青年人。散會後,他們一邊往外走,一邊議論,說他的表現可愛極了。說沒想到他的思想竟如此開明。而他的老字輩的同仁們,卻都說他的頭腦“熱發昏”了。說他莫名其妙,完全被年輕人們所左右了。有的居然扯住他,不讓他走,質問他是否有討好中青年人的私心雜念?否則為什麼對中青年人們的提議一味支持?

    而他振振有詞地回答:“誰對我支持誰。”

    其實,質問他的那一種私心雜念,他確乎是有的。在第一次全體會議之後,特別是在趙衛東深更半夜“滋擾”他的事件發生之後,一些關於他的胸懷問題的竊議傳到了他耳中。他是個事事要求自己體現長者風范的人。身為長者,胸懷問題受到懷疑,不能不引起他的自我反省。既有竊議,必有腹誹,他再這麼一想,就為自己一向接近完美的形象深感憂慮了。所以他的態度和立場,難免地在這第二次“核心成員”會議上向中青年們傾斜。矯枉往往過正,一傾斜就幾乎徹底倒向了中青年們一邊……

    那些中青年“核心成員”們,提議或表態時的想法倒是很單純的。他們比較一致地認為,不管三名三十幾年前的人是不是紅衛兵,總之首先是中國人,讓對方們先享受點兒中國“改革開放”的一般成果,肯定是有益無害的……

    於是趙衛東們九天裡可有事兒干了。平均下來,各自每天至少看三四盤碟。除了看碟還看電視哪!於是各自房間裡的電視機,每天至少有十五六小時是開著的。即使在他們翻報刊時,也是開著的。好比八十年代初某些中國家庭的大男人們,一旦憑票或走後門買了一台電視機,雖然只不過是黑白的九寸的,卻立刻就迷戀上了,一看就非看到熒屏上出現雪花為止。電腦對於他們來說更是妙不可言的東西了。上網費已替他們交了,說明書已發給他們了,他們又都不是笨蛋,那麼闖“聊天室”還有何難呢?

    “老院長”並沒多麼負責任地審查影碟,其中有些從始到終是色情內容的。那當然是他們都反復看的。肖冬雲也不例外。色情內容的東西之所以厲害,正在於它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消滅人的原始羞恥感的東西。色情內容的影碟使李建國和趙衛東之間又說話了。因為他們各自要看到另一盤同樣內容的東西。為了交換,李建國鼓起勇氣,不怕再次被趕出門,主動來到了趙衛東的房間。趙衛東當時也正看一盤影碟,見他進門,立刻就按遙控器將電視關了。他冷冷地瞪著李建國。李建國訕訕地從懷中取出一盤影碟,討好地說:“這盤我剛看過。怕他們收回去,你想看也看不到了,所以給你送來。”趙衛東還是瞪著他不開口。李建國只好放下盤走。才走到門口,聽趙衛東低聲說:“等等。”他剛一轉身,趙衛東已將一盤影碟拋向他了。他雙手准確地接過,如獲至寶,會心一笑。回到自己的房間放了一看,果然是期望中的內容。從此,這一種交換,使他倆不計前嫌了……

    李建國有時也到肖冬雲的房間裡去交換影碟。有次他正逢肖冬雲在一邊看著一邊流淚。他問她好看嗎?她說:“不好看我能流淚嗎?”他說:“那好看的標准就是讓人流淚囉?”

    “去去去!”她揮了揮手,不願再搭理他。

    他卻不走,交抱雙臂,站在她背後也看。看了幾分鍾,屏幕上便出現了男女做愛的情形。肖冬雲看得專注,以為他已經走了,不料聽到他在背後說:“現在的中國人真有福氣……”

    他的話剛一出口,她全身僵住了。雖已明知他沒走,卻哪裡好意思回頭呢!想立刻就將錄放機關了,遙控器又不在手邊。

    而屏幕上的一對兒美國男女赤裸裸地做愛不止。

    李建國又說:“這要是在三十幾年前,那咱倆就全完了!那我就得干脆犧牲自己,承認是我勾引你和我一塊兒看的了……”

    肖冬雲這才有所反應,猛站起來,轉身指著他厲斥:“你流氓!”

    李建國被罵得懵懂,眨著眼睛嘟噥:“我怎麼了呀?你看,我不過也站在你背後看一會兒,我怎麼就流氓了呢?”

    “那你……那你為什麼悄沒聲兒地站在我背後?”肖冬雲臉紅得像櫻桃,眼淚都快羞出來了。

    “我不悄沒聲的,那我反應該手舞足蹈,大吼大叫的呀?我有毛病呀?”

    肖冬雲哪裡容他辯白,從床上抓起枕頭打他。而他,一邊躲閃一邊仍說:“你這叫惱羞成怒,有什麼呀?有什麼呀?不就是現如今的中國人都看得夠夠的了,不稀罕再看了,十元錢買兩三盤的東西,你在聚精會神地看,我也沾光看了一會兒嗎?”

    “反正你流氓!”

    肖冬雲一直將他打出房間才罷手。並且,還是羞得哭了一鼻子。

    那一盤影碟是《廊橋遺夢》……

    那件事以後,肖冬雲再看影碟時,便也插門了。遙控器也不離手了。一旦聽到敲門聲,甚至聽到走廊裡有腳步聲向門口走來,先自神經過敏地關了錄放機。因為她根本無法判斷,自己正在看著的某盤影碟裡,會不會又出現男女赤裸裸做愛的情形。然而此種擔心,一點兒也未消減她看影碟的興趣。即使出現了做愛情形,她也還是批准自己看的。並不自己對自己下禁令。她用枕頭打李建國時,李建國一邊躲閃一邊說的話,竟然對她發生了巨大的影響——可不嗎,有什麼呀?如今的中國人都看得夠夠的東西,我剛剛才開始看還明擺著虧了呢!

    她如此一想,就幾乎能以一種天經地義的,彌補損失般的心理看著了。

    是的,是這樣的——無論是她,還是李建國和趙衛東,一旦接觸了一點兒二十一世紀的皮毛事物,都不免的同時具有了兩種相互矛盾的心理——一方面都覺得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三十幾年前的自己的同代人們,往小了說也五十來歲的年齡了,而自己才不到二十歲,等於白賺了三十幾年似的呀!另一方面,又都覺得虧得很。三十幾年間這世界和中國出了多少新鮮東西啊,可自己才剛剛接觸,又仿佛少活了三十幾年似的。至於三十幾年間這世界和中國究竟發生了些什麼重大事件,他們各自倒是不大關心了。尤其不大關心的是戰爭事件和政治事件。

    是的。事實正是這樣——從三十幾年前的中國巨大的政治子宮裡誕生出來的他們,一旦被三十幾年後的時代的皮毛事物所吸引,相比之下,政治以及一切與政治有關的事件,就似乎顯得那麼的沒意思了。他們的同代人們,由被異化成的政治動物再恢復到社會的自然人,經歷了三十幾年的漫長的“轉型期”,尚不能較完全地擺脫政治基因造成的種類痕跡,他們卻在短短的幾天內就基本完成了“轉型”。雖也伴隨著相應的痛苦,但那痛苦的時日異乎尋常地短。他們更像是本世紀的新生嬰兒,剛滿月就開始依偎本世紀這位奶娘懷抱了。至於三十幾年前的經歷,倒變得像胎中的夢幻記憶一樣似有似無了……

    在電腦操作方面,無論是李建國和肖冬雲,還是他和趙衛東之間,卻從來也沒交流過一個字的經驗。而肖冬雲和趙衛東之間,其實九天內根本沒說過話。有時去食堂打飯不期然地碰見了,只不過相互地點點頭而已。趙衛東即使對肖冬雲點頭,表情也是那麼的冷。倘若她情緒好,則會高姿態地對他微微一笑。而他卻並不以微笑回報微笑。仿佛她是一個卑鄙小人,極端可恨地暗算過他或出賣過他似的。三人在電腦操作方面的諱莫如深,好比學習成績不分上下的三名優等生,在考試前不相互探討解題方法一樣。好學生們一向都那樣。誰主動探討,似乎意味著誰企圖從別人那兒獲得啟發,借以彌補自己智商的不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療養院”外面的人們,都在為生存或為證明個人價值,而在不同的能力層面上進行著激烈的有時甚至慘烈的競爭。而“療養院”內的人,具體說是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相比之下活得就近乎著幸福了。但人是多麼匪夷所思的動物啊!在生存危機的陰影的籠罩之下,倘能活下去便是共同的也是唯一的願望了。一旦從生存危機的陰影之下邁出,哪怕剛剛邁出一步,相互間就開始暗萌爭強好勝,比高比低的意識了。仿佛這所謂的“療養院”是一處學府,仿佛要從趙衛東、李建國和肖冬雲三人中錄取一名電腦專業的碩士生或博士生似的。也不知為什麼,反正三人背地裡鑽研,較著勁兒都一心想高出另外兩人一頭……

    有天吃午飯時,肖冬雲去得晚了點兒。打了飯正往回走,聽到李建國叫了她一聲。她循聲望去,見李建國和趙衛東二人坐在一張桌子的對面。她不知那一天他倆為什麼都在食堂吃起來了。她本不想走過去的,又覺得李建國既已叫自己了,並且趙衛東也坐在那兒,不走過去實在是不好。於是沖他倆,主要是沖李建國微微一笑,走過去坐在了他倆之間。從前那種類似戰友的關系是不復存在了。那已是一種消亡了的關系,而不是一種可以修復的關系了。恰如皂泡,越大,越飄得高,越容易在空氣的壓力下破滅。

    李建國說:“剛才我倆在談網上文學。”

    肖冬雲隨口搭言地說:“我認真看過幾篇,都挺有意思的。”

    李建國就又說:“對現在的中國,我的感覺漸漸變好了。而且越來越好!網上作家這一新生事物,多麼地值得為之歡呼啊!”

    肖冬雲說:“是啊,是啊,在三十幾年前,純粹是幻想……”

    不料趙衛東突然生起氣來,瞪著李建國低聲說:“我警告你,你那是侵權行為!經歷是我們共同擁有的無形資產,誰授權你可以用來炒作的?再說怎麼輪也輪不到你!”

    他一說完,將菜盤往飯碗上一扣,怫然而去……

    肖冬雲一頭霧水。

    報刊,影碟,電視,電腦,僅僅這些現在時的皮毛事物,便在短短的幾天裡大大豐富著他們的日常用語了。總之他們在說話方面,都已經開始變得有點兒新人,甚至新新人類的意思了。

    李建國望著趙衛東的背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也憤憤然道:“耍的什麼大牌呀!誰不清楚誰的歷史面貌怎麼的呀?要說共同擁有的無形資產,那也有我的原始股份!我炒作我那一股,關他屁事啦?輪不到我?那就只能是他的特權啦?”

    肖冬雲低下頭說:“小聲點兒行不行?別招得別人都往咱們這邊兒看。你倆又因為什麼事兒不快樂?”

    李建國便告訴肖冬雲,他只不過將他們四人的奇特經歷,以紀實小說的形式,在網上連載。懷著喜悅的心情透露給趙衛東了,趙衛東一聽,不但不分享他的喜悅,反而沉著臉指責他沽名釣譽,還指責他暗中搶先的結果,只能是將無與倫比的真實素材徹底糟踏了……

    “你?……發表網上小說了?”

    肖冬雲頓時顯出了萬分驚詫的表情。她極想裝出由衷地分享他的喜悅,並且對他刮目相看的樣子,然而怎麼也裝不出來。她覺得內心裡失落落的,仿佛同是淪落人,對方卻一下手就抓中了彩,並且是大彩。

    “你怎麼也那樣的一副表情?”

    李建國敏感起來,語氣中流露出些微的不滿。

    肖冬雲掩飾地微笑了一下:“我的表情怎麼了?難道不是替你高興的表情?”

    李建國嘟噥:“高興不高興,你自己心裡清楚。”

    肖冬雲以攻為守地說:“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我是你想象的那種人嗎?已經發表幾篇了?”

    李建國的臉這才明朗起來,既謙虛又不無得意地說:“才三篇,每篇才兩千多字,剛及格的中學生作文水平而已,才寫到咱們邁出長征第一步……”

    “你自己既沒主頁,又沒加入網站,怎麼在網上發表的呢?”

    肖冬雲刨根問底。

    “我在聊天室結識了一位叫‘隱身人’的網客,挺投機的。我把我的念頭一向那網客公開,他就熱情地向各網站推薦我。最後我就選擇了一家印象好的網站與他們開始合作了……”

    肖冬雲心不在焉似的問了並且暗暗記住了那家網站的名稱,又陪著李建國吃了幾口飯,便找借口端了盤子碗先自匆匆地回到房間去了。她一放下手裡的東西,轉身就將門插上了。接著就在電腦前坐下,心情迫切地開了機,以飛快的速度搜索李建國說的那一家網絡公司。

    那是一家網上表現特別活躍的公司。不得了,李建國的紀實小說引起了網上轟動。因為他在“自我介紹”中這麼寫的:“我——李建國,三十幾年前的初三紅衛兵。家鄉縣城焦裕祿式的縣長的兒子。我在長征路上被岷山的雪崩掩埋了三十幾年。現在我活過來了!喝令二十一世紀鳴鑼開道,我來啦!我下面公開的一切經歷都是真的。”——他居然還在網上注明了“療養院”的地址,歡迎對他的“紀實小說”的紀實性持懷疑態度的人前來調查,了解,核實……

    但總體而言,他等於是將自己當成一塊骨頭拋給網上的一群餓“狗”了。而且不是那種被剔得光溜溜的骨頭。是帶著許多血淋淋的肉的骨頭。那一群網上的“狗”們,也不僅餓,顯然還很惡。那一時期網上沒什麼熱鬧可湊。沒有北方人和南方人的對罵,也沒有什麼關於明星的緋聞和造謠。一名紅衛兵的死而復生,成為網上焦點是自然而然的。如同一具吸血鬼僵屍公開的亮相。有人斷定他是狂想症患者;有人咒罵他企圖為業已成了歷史的“文革”時代招魂;有人對他的現實真身究竟是男是女表現出病態的興趣,仿佛如果他確乎是男的,某些女人都打算約會他進而考慮嫁給他;而他若竟是女的,且容貌不差的話,某些男人意欲引之為“紅顏知己”似的。有一個男人在網上對李建國大獻殷勤,親愛的話語讀來肉麻。那男人不知根據什麼首先斷定李建國是女性,接著厚顏無恥地聲明自己正處在離婚冷戰時期。而離婚的原因,又據其說是由於根本沒有任何“共同語言”——“苦啊!那靈魂深處的孤獨和寂寞呀,它像絞套緊緊勒住我精神的脖頸呀!但是現在,我看到我活下去的希望像曙光一般布開在我命運的地平線上了!不管你取一個多麼男性的化名,我敏感的直覺,仍嗅出了你那化名所散發出的鮮奶般的女性荷爾蒙的氣味兒!你正是我夢裡擁抱不放的另一半呀!共同的經歷決定了我們會有無限多的共同語言!三十幾年的時間造成的年齡差距,又怎麼能將我們同代人早已一體化的精神撕開?快把你的手從網上伸向我,讓我們牽著手走下網絡,讓我們精神的一體化促成我們人生的一體化……”

    默默讀著呈現在電腦上的這一段文字,肖冬雲只覺得胃裡一陣陣翻騰欲嘔。就好比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企圖誘拐一名比自己小三十幾歲的芳齡小女子。她原本只不過認為網上有些內容很無聊,說得嚴重些也不過就是低俗。現在她開始認為網上有些內容很猥褻了。覺得那個男人要麼患有精神病,要麼是在網上發情手淫。然而李建國本人似乎並沒有看明白這一點。不,說他沒有看明白這一點是不准確的。也許說他其實正在利用這一點才對。因為他在他後來的“紀實”中,文字竟漸漸的女性化了。而且在寫到自己時,竟出現了這樣的文字——“我因自己的花容月貌,在那個紅色的時代常常感到莫須有的罪過。也許我並不秀麗且溫柔,那個紅色的時代反而會更認同我這一名中學女紅衛兵的吧?是的,它格外偏愛的女紅衛兵不是我這樣的……”

    肖冬雲終於看得反感,起身去找李建國。李建國也正在擺弄電腦。她一言不發地將他推開,只手辟裡啪啦地按了一通鍵盤,調出了他的“紀實”,指著自己剛剛看過的那一段文字問:“這是怎麼回事兒?”

    李建國裝糊塗,反問:“有錯字?不通順?”

    肖冬雲生氣了,批評道:“寫作是一件嚴肅的事。嚴肅的事就應該嚴肅對待!你明明是男的,為什麼要成心在網上給人以女性的印象?”

    李建國就不以為然地笑。在肖冬雲看來,他的笑也近乎著厚顏無恥。這使她聯想到了在報上讀到過的一篇關於上網的小雜文,文中有句話是——“網上的全部人際哲學總共兩條:第一條是‘我是流氓我怕誰?’第二條是‘別以為我看不出你也是流氓!’”

    肖冬雲又說:“你的做法是在褻瀆我們共同的經歷!”

    李建國反駁道:“我們的共同經歷是什麼偉大的經歷光榮的經歷嗎?不可以褻瀆的嗎?我褻瀆了誰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肖冬雲就被搶白得一時張了幾張嘴說不出話來。

    李建國見她下不了台,心裡不落忍,就又和顏悅色地向她坦白,他的後幾篇“紀實”並不是他寫的,是網站請人替他往下續的。

    “那你就同意他們利用你的名字胡編亂造?”

    “這你不懂。他們懂。他們說紀實那也是允許虛構的。虛構才能使紀實顯得更真實。”

    肖冬雲困惑得直眨眼睛。在她聽來,分明的,李建國的話是一句邏輯上很說不通的話。像中學生所造的病句。“虛構才能使紀實顯得更真實”這算一句什麼話呢?然而他已經先就特別強調地說了——“這你不懂。他們懂。”並且說得那麼的肯定。如同說的是真理。竟使她不敢再正面批評了。萬一自己真的不懂呢?萬一“虛構才能使紀實顯得更真實”這句聽來邏輯上很說不通的話,真的反而包含著什麼邏輯上的高明性呢?比起現而今的中國人,自己畢竟是少活了三十幾年呀!在自己少活的三十幾年間,中國人對於“虛”與“實”間的邏輯關系,興許有了更深刻的一種什麼認識吧?

    “那,那你允許別人連你的性別都成心改變了總歸是不太好的吧?”

    她的話與其說是在批評,不如說是在討教了。

    “不太好?這你又不懂。咱們今天的中國人懂。他們說好得很。他們說簡直好極了。他們說如今只有四十五歲以上的人的頭腦,才會對‘文革’啦‘紅衛兵’啦什麼的做出點兒小小不言的反應。而這些人中的女人,除了當個一官半職的,全都下崗了或者快下崗了。那她們還有經濟條件買電腦還有心情上網嗎?可四十五歲以上的男人們就不同了,正是在各自人生的游泳池裡起勁兒地撲騰哪。正在累的時候。所以要到網上去散心。那是他們解乏的方式。和泡澡泡茶館泡酒館是一樣上癮的。所以,他們認為我必須像女的。起碼我的網上形象必須像女的。他們認為,我,一名死而復生的紅衛兵,起碼得給他們一種人妖似的印象。那才能通過我將網民粘在網上。好比蜘蛛網將蒼蠅蛾子什麼的粘住一樣。人妖你明白是什麼東西嗎?”

    李建國仿佛一位老師在給肖冬雲補課。

    肖冬雲卻對他的一番話不得要領。有一點她似乎是明白的。那就是,李建國所說的“他們”,不但指為他敞開門戶的網站的人,仿佛還指一概的現在的中國人。她想,多奇怪呀,才僅僅三十幾年的隔膜,只不過歷史長河間的一瞬,竟使自己談起現在的同胞,儼然的像是在談外國人了。“他們”,這在語法上是絲毫也沒錯的,可聽起來怎麼有種特別生分的感覺呢?

    她搖頭道:“我不懂人妖究竟是什麼東西。”

    她說的是實話。雖然,“人妖”的歷史已將近一個世紀了;雖然,她從報刊上,電視裡和網上,已吸收了大量的新事物,如同木炭吸引一切顏色一切成分的水液一樣。那一種吸收之迫切可用“饑不擇食”一詞形容。但“人妖”二字,確乎是她陌生的。

    李建國用一根手指撓著臉腮予以解釋:“人妖嘛,我剛才用詞不當。人妖是不可以叫做東西的。人妖其實不是什麼妖,仍是人。起初是男人。成長到少年,做一次手術,割去了生殖器,再服一個時期的雌性激素,就是使你們女人顯示女人味兒的那一種人體成分,結果就變得像女人了。比你們女人還像女人。有些人妖比你們女人對男人還具有吸引力。那是一種往往比性吸引力還強的性感……”

    李建國說此番話時,肖冬雲的臉不禁一陣陣紅。什麼“性感”了,“性吸引力”了,尤其是“生殖器”了,三十幾年前,若男人當著一個她這種年齡的中學女生說,那就絕對是流氓行徑了。無論怎麼解釋都是。若一個女人當著一個她這種年齡的中學女生說,那就絕對是墮落教唆了。可李建國竟滿不在乎地對她說。仿佛家庭主婦們在說蘿卜白菜之類的事兒。她想,變得和“他們”,也就是現在的中國同胞們一樣,其實又是多麼的簡單啊。首先的一條,只要自行地減少,甚或徹底根除人心裡的羞恥感,那麼在最基本的方面也就快接近著了吧?比如李建國,他不是已然的有點兒“現代”了嗎?

    她心裡雖然暗暗承認李建國比自己的“進步”快,嘴上還是忍不住有所保留地說:“你張口‘他們’如何如何,閉口‘他們’怎樣怎樣,自己就沒有一點兒獨立思考獨立判斷了嗎?”

    不料李建國如此反問:“三十幾年前我們又何曾獨立思考獨立判斷過?獨立思考固然好,獨立判斷固然好,但再好也不過是一種感覺上的好。人總不能光靠自我感覺活著。那不成阿Q了嗎?讓我也問你一問,你認為我們和現在的中國人之間,最大的區別在什麼方面?”

    肖冬雲便也以攻為守地反問:“那你認為呢?”

    李建國以權威分析家的口吻回答:“三十幾年前的中國人,頭腦中太沒有實惠的觀念。明明什麼實惠也沒得到,卻極端可笑地把不實惠當實惠。比如我們吧,一被尊作‘革命小將’,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怎麼著似乎都覺得不足以證明自己的無限忠心。而現在的中國人,那是太善於從實惠不實惠的個人立場思考問題了!誰敢說這就不是一種獨立思考的能力呢?比如現在的我吧,如果有誰再號召什麼,想鼓動我李某參加嗎?那好,給我實惠。不給我實惠,玩蛋去!”

    “只要給你實惠,誰號召什麼你都參加?”

    “你怎麼總成心跟我抬槓似的?殺人放火的勾當我當然不會參加啦!可能損害我個人利益的事我也堅決不參加。當了一回紅衛兵我還不懂得總結一點兒經驗教訓嗎?一撈不到實惠,二還可能損害個人利益,那種事兒我干嗎參加?我傻呀?即使我從前傻,現在還一直傻著嗎?”

    “反正聽你的話,我總覺得你像是被‘他們’收買了。”

    肖冬雲將“他們”二字說出著重的意味兒。

    “你怎麼知道?”

    分明的,李建國問得挺心虛。

    “那麼你果然是被‘他們’收買了?”

    “別用‘收買’這麼難聽的詞行不行?我和他們那是互利性的合作。”

    “‘他們’給你什麼實惠?”

    肖冬雲仍將“他們”二字說出著重的意味兒。

    “錢。”

    與她相反,李建國的聲音變低了。

    “錢?”

    “對,錢。”

    肖冬雲瞇起眼注視著李建國,一時目光復雜地沉默了。因為要不是李建國口中說出了“錢”字,她簡直已忘記了世界上還有錢這種東西。也簡直已忘記了,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那都是離不開錢的。三十幾年前,當他們四名紅衛兵悄悄離開家鄉那座小縣城那一天,她身上是帶著錢的。總共二十三元五角。那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錢。是他們四人合在一起的錢。李建國出的那一份最多,十元;她和妹妹各五元;趙衛東三元五角。他家裡生活最困難。他是偷偷將家裡一只傳了三代的銅壺賣了,才湊足三元五角的。二十三元五角,當年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錢。差幾角就是一名一級技工一個月的工資了。那些錢被她用別針別在內衣兜裡。怕丟,一路宿睡幾乎沒脫過內衣。“長征”途中也幾乎沒花過。沿途吃老鄉的,喝老鄉的,犯不著花,也捨不得花……

    她聯想到了自己在城裡坐出租汽車的遭遇——那名出租汽車司機對她遞給他的三元多錢是多麼的嗤之以鼻啊!

    而一回到“療養院”這個地方,錢似乎對她又變得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這個地方對他們周到得連牙刷牙膏都提供,完全沒有了花錢的必要呀!……

    “難道我們會永遠在這裡貴族似的住下去?”

    經李建國這麼一問,她頓時重新意識到了錢的重要性。

    “難道我們離開這裡的時候,還指望有誰發給我們每人一大筆錢不成?”

    “……”

    “現在的中國人是這麼說錢的——金錢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

    “……”

    “說得多深刻呀!這話都成了至理明言了!報刊、小品、電影電視劇說來說去的,你就沒關注到?”

    肖冬雲搖頭。她復雜的目光中,開始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憂慮了。

    “那你對於現在的中國,整天都關注什麼了?”

    “我……我關注現在的中國人怎麼對待愛情……”

    “哈!哈!愛情?咱們現在的中國人不談純潔的愛情,主張即興擁有,及時行樂!”

    “得啦得啦!”肖冬雲心煩意亂地皺眉揮手,打斷了李建國的話,然後小聲說:“現在我也不想跟你談愛情。”

    李建國愣了愣,以順應的口吻說:“那隨你想談什麼,我就陪你談什麼吧!”

    肖冬雲難於啟齒似的張了幾次嘴,才終於問出一句話是:“他們究竟給了你多少錢?”

    李建國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地不肯實話實說。

    肖冬雲表情變得嚴肅了,又問出一句話是:“好幾百吧?”

    李建國還是不肯吐露。

    “我想,我是有權利知道的。趙衛東他說的沒錯,那是我們共同的經歷。”

    李建國就斜眼看起她來。

    “你那麼怪模怪樣地看著我干什麼?我再聲明一次,那是我們共同的經歷。”

    “你從前說到他,可從不連名帶姓一並說。你從前說到他,哪一次不是親親愛愛地只叫他衛東?”

    李建國所答非所問。

    “你別想轉移話題!”

    肖冬雲的雙眉,由皺著,而豎著而擰著了。

    “好,那我就告訴你。可你不許嫉妒。我們之間,你要是嫉妒我,那多令人難過呢!”

    “快說!”

    “其實他們也沒給我多少錢。他們花一萬元買了我的經歷……”

    “我們的!”

    “對,對,姑且說是我們的……”

    “不是姑且,原本是我們共有的!”

    “對,對,總之他們出了一萬元。再就是,如果能替他多吸引一名網客上他們的網,每人再給我五元錢。現在網站之間爭奪網客上網的戰爭很激烈,他們有點兒不惜投入成本了……”

    “別囉唆。那……吸引了多少?……”

    “相對於咱們中國的總人口而言,不算多,才吸引了五千多網客……他們的網站前一時期幾乎垮了。等於是我救了他們。所以他們挺感激我的。”

    “那……你……你已經……名下擁有三萬五千多元了?”

    肖冬雲企圖以特別平淡的語調問,可連她自己都聽出來了,她的語調盡管平靜,可是幾乎每一個字都帶著——即使不是妒意,也是醋意。

    “你不問我,我也打算告訴你和冬梅的……”

    “你……你不顯山不露水的,就和我們三個不一樣了。”

    “別這麼說,有什麼不一樣了呢?”

    “就是不一樣了!你自私自利!”

    李建國又愣了愣。那樣子,顯然是因肖冬雲說他“自私自利”而委屈而傷心了。他也瞇著眼睛看起肖冬雲來。兩個人就像一對兒相互懷疑有外遇的夫妻,誰要再拋出一份證據,便會同時翻臉鬧離婚似的。僵持了片刻,李建國首先作出了“談判解決”的表示。

    他放松了臉上的肌肉,以一種特別親近的口吻笑道:“咱倆這是干什麼呢?沖著我和你妹妹的關系,咱倆之間有什麼事兒不可以好好商量呢?”

    “你和我妹妹有什麼關系?你別扯上我妹妹!”

    肖冬雲嘴上盡管強硬,畢竟的,有些難為情了。她在心裡暗暗譴責自己:肖冬雲啊肖冬雲,你可真是的啊!你怎麼一聽說他名下有了三萬五千元錢,就如同他偷了你自己的錢似的,要不依不饒似的呢?

    李建國又笑道:“我和冬梅究竟有沒有什麼關系,我比你清楚,她也比你清楚。不過咱們這會兒先不談這個。不就是三萬五千元惹你不高興了嗎?那咱們就先談這三萬五千元錢。其實我打算過了。我能一個人獨吞嗎?能沒有冬梅的份兒嗎?能沒有你的份兒嗎?那家網站還承諾,積極與國外聯系,如果被美國的什麼影視公司買去了版權,那我就又有一大筆美金了。美金也保證有你和冬梅的份兒呀!咱們活過來了,是一幸事。可難道你沒得出結論?現在的中國,明擺著是一個嫌貧愛富的中國呀!誰窮誰就等於是賤民呀!如果咱們成了現在的中國的賤民,那咱們死而復生還是幸事嗎?那還莫如一直冰凍在岷山的深雪下呢?你說是不是?”

    李建國說著說著,起初那一種油滑的笑,漸漸地就從臉上化出了。語調也越說越凝重了。而肖冬雲,則不由得英雄所見略同地頻頻點頭。既然他說那三萬五千元中有她和她妹妹的份兒,不管多少,總之已使她的心理獲得了一定的平衡。她甚至自歎弗如起來。不再認為李建國自私自利,而覺得他是那麼的高瞻遠矚了。

    “這兒的這些人,自然都是對我們有恩的人。他們救活了我們,我們應該永遠感激他們。但他們沒有義務對我們的人生負以後終生的責任啊!現在的中國對我們也不會負那麼一種責任。這一點是明擺著的,我說得對不對?”

    肖冬雲又頻頻點頭。

    “你當我在網上被人詛咒,被人辱罵,我心裡就舒服啊!你當我看到自己在網上的形象不男不女,人妖似的,我就感到光榮啊?咱們四人之間,不,我才不替趙衛東瞎犯愁呢!我、你、冬梅,咱們三人之間,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不拍賣自己,誰拍賣自己?我不犧牲自己,誰犧牲自己?犧牲了我一個,換來了我們三個的實惠,捫心自問,我無怨無悔,我是何等的心甘情願、義不容辭!”

    李建國竟聲色悲壯起來!

    其實,此前他根本就沒像他現在說的這麼無私又崇高似的打算過。他只不過是在臨時的編著說。專揀能使肖冬雲深受感動的話編著說。編著說著,說著編著,竟仿佛由煞有介事而確有其事了。竟首先完全徹底地將自己騙了,使自己深受感動了。

    他眼淚汪汪的了……

    聽了他的剖腹式自白,肖冬雲能不深受感動嗎?

    她目光一刻都沒離開地望著他,也眼淚汪汪的了……

    她不禁柔聲細語地說:“建國你可千萬別生我的氣。我剛才太誤解你了。是我不對,我請求你的原諒……”

    於是兩個相望著笑了。

    之後肖冬雲問李建國,倘那一家網絡公司利用了他一番,並不兌現承諾呢?李建國說不會的。說他已要求對方們在合同文本上簽了字,並在網上公開了。而且,他已下載了一份保留著了。見她仍有點兒不放心,李建國就找出合同給她看。她對合同之類,自然是外行的。三十幾年前從未見識過。越是外行,就越比內行看得還認真,並且小聲地反復地讀著某些條款,咀嚼著那些對她來說非常陌生因而似乎非常可疑的合同文本專用詞語,怕是陷阱。仿佛李建國和她是合同雙方了。仿佛自己稍一疏忽必將受騙上當。

    李建國見她未免太認真了,催促道:“行了行了,別看起來沒完了。我都仔細研究過多遍了,沒什麼問題的。”

    肖冬雲這才作罷,以長輩般的欣慰的目光望著李建國,誇獎地說:“你成熟了。”

    李建國受到誇獎,自然是很高興的,他亦謙虛亦自負地說:“我可是覺得我還嫩得很啊!不過我一點兒都不怕。”

    肖冬雲又聽糊塗了,就問:“不怕什麼?”

    李建國以慷慨悲歌似的語調回答:“不怕現在!你也不要怕。咱們要丟掉包袱,輕裝上陣,後來者勇!”

    肖冬雲還是不明白他的話什麼意思,又問:“我們已經是一無所有的人了,哪兒還有什麼包袱可丟的呢?”

    李建國耐心地指點迷津:“有!有!什麼關心政治啊,什麼關心國家大事啊,什麼國家的前途啦命運啦,這都是咱們頭腦裡的思想包袱啊!其實,咱們哪兒懂那些高級的游戲!咱們的小肩膀哪兒擔得起那些沉重的使命!我看今天的中國,還有些人自命不凡地憂國憂民著。網上就有那麼一批人。我漸漸地發現他們可能都是些活得太閒在的人。有個詞怎麼形容這樣的一些人來著?對了,叫坐而論道。什麼事兒都干不成的人,就會一廂情願地想干救國救民的大事兒了。想當年,一停課,咱們這一代初中高中尤其大學的學生,不就徹底的沒事兒干了嗎?一旦徹底的沒事兒干了,不就一窩蜂地‘造反有理’了嗎?還覺得是在干著一場決定中國命運和前途的大事兒!現在咱們千萬可都別傻了!現在咱們的使命那就是拯救咱們自己。如果咱們還不覺悟到這一點,沒誰替咱們擔著什麼道義!”

    “這兒的人們,老院長啊,喬博士啊,不都在為拯救咱們而努力嗎?”

    “嗨,你呀你呀,我說了半天,你怎麼還沒開竅呢?他們拯救的只不過是咱們的生命!我看得出來,在這方面他們已經成功了。難道你沒發現,這幾天他們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變得很輕松了嗎?那咱們也就大可不必因自己的生死問題而愁眉不展的了!咱們要開始拯救的,是咱們自己的人生。生命和人生,那是多麼不同的兩回事兒啊!拯救咱們的人生,指望不上老院長和喬博士他們!像《國際歌》裡唱的,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咱們自己的幸福,全靠咱們自己。說白了,說透了,說穿了,你聽清楚,那就是——他媽的現在的中國人怎麼在現在的中國撈實惠,咱們也怎麼個撈法!他們已經撈到了多少,咱們也要撈到多少!後來者勇!後來者居上!後來者只爭朝夕!這就是我,一名死而復生的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的——自白!只要誰給我實惠,我這人的軀體,甘願從狗的洞子爬出!”

    李建國說時,肖冬雲照例地頻頻點頭。但聽到最後一句,皺起眉大搖其頭了。

    李建國情知自己只圖一時嘴上痛快,收不住舌韁,一順口說了她難以接受並有損自己形象的話,趕緊往回找補:“最後三句是玩笑,純粹是玩笑,純粹是玩笑。”

    之後二人又聊了幾句可說可不說的話,肖冬雲就懷著相當復雜的心情回自己房間去了。

    她既沒心思看電視,看影碟,也沒心思翻報刊,擺弄電腦了。她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今後干什麼,怎麼掙錢怎麼活,這個問題,一經被李建國提出,便像磨盤一樣壓在她心頭了。根本不想似乎已不可能。想又想不出個結果。越想樂觀越少,悲觀的情緒像烏雲一樣四面八方地湧來。忽而就想到了妹妹,呀,呀,妹妹不是昨天夜裡脫險了嗎?肖冬雲啊肖冬雲,一上午都過去了,你不去看妹妹一眼,卻先是滿腹對李建國名利雙收的妒意,後又滿腦子的錢字打轉,與錢字糾纏不清。仿佛你並沒有一個妹妹!仿佛你的妹妹她不是剛從生死線上轉移下來!你多麼的可恥呀你!

    她習慣性地,本能地譴責起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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