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
「這兒呢!」
「睡得好嗎?」
「很好。」
「用早餐了嗎?」
「吃著呢。」
「需要什麼關照嗎?」
「謝啦!」
這是女孩兒和愛麗絲每天早晨照例的對話。女孩兒其實已經二十六歲了。科學家說地球還很年輕,所以年輕的地球上的男人們,忽一日似乎就都有理由認為三十歲以下的女性還皆是女孩兒了。她們喜歡男人們將她們仍看成女孩兒。男人們在這一點上不討好她們,會顯得男人太不懂事兒。我是個挺懂事兒的男人,故我不諱言在此有討好的動機。討好她們總不至於比討好達官富賈更沒出息。何況,我們這位女孩兒尚未結婚,人也標緻,不討好白不討好。她在一家外企公司供職,年薪頗豐。眼下住的房子是租的,幾年後就必定買得起房子買得起車了……
而愛麗絲,是一隻聰明的鸚鵡。女孩兒不清楚它的性別。我當然也不清楚。女孩兒是在鳥市上花高價買下它的。當時關著它的籠子很小,很舊。賣主說籠子白送給她了。女孩兒暗想,這麼聰明可愛的鸚鵡,關在這麼小這麼舊的一隻籠子裡,真委屈死它了!幾天以後,女孩兒為它換了一隻大籠子。用鍍鉻鐵絲編的那一種。編出了飛簷聳脊,籠門也編得非常美觀,看上去像一座金燦燦的宮殿似的。
於是這鳥兒對它的新主人滿懷感激。感激使它更聰明了。更聰明了的鸚鵡,學主人的話也就學得更快了。甚至連主人的語調都能模仿七分。新主人便更喜歡它了,覺得花高價買下它是值得的。
這鳥兒原先並沒名字。它的舊主是鳥販子。鳥販子也是愛它的,但說到底是愛它所值的高價。鳥販子教它說話,目的和舊中國的老鴇花心思教妓女學琴棋書畫是一樣的。它每學會了一句人話,身價就又在鳥市上抬高了些。這與女孩兒對它的喜歡是頗不同的。女孩兒剛剛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不久,還未改變過任何別人的命運。能改變一隻鸚鵡的命運,使女孩兒從心理上獲得了一種優勝感。女孩兒教它說話時,每每將它視為孩子,而寧願暫時從自己是女孩兒的時代角色中擺脫出來。因為二十六歲的這個女孩,已本能地有母性的情愫在內心裡湧動著了;女孩兒也將它視為小弟弟小妹妹,因為女孩兒在她的家庭裡是備受關愛的小妹妹,希望能有機會充當長姐;女孩兒也將那鳥兒視為男孩兒,也就是想像中的情人想像中的白馬王子帥哥酷小伙兒。這是女孩兒們最為普遍的想像,實在不足為怪。
於是,那改變了命運的聰明的鳥兒,就學會了不少乖孩子的話語;學會了不少聽起來善解人意的小弟弟小妹妹的話語;自然的,還學會了說一些多情種子常說的那類通俗詩句和一般的示愛暱語。其實呢,女孩兒若想聽男人們對她說那類話,那麼幾乎她所認識的每一個男人,都早就在內心裡儲備好了能連綿不斷地對她說上幾個鐘頭的那類話。事實上一有機會,他們無不見縫插針地對她說上幾句那類話。不少男人或女人都患著一種病,據說叫「肌膚飢餓症」。又據說這原本應屬於兒科病,而且主要體現為對母體肌膚的飢餓狀態。不知怎麼著後來就傳染給了不少男人女人。由這一種病人又發現自己還患著一種類似的病,或可叫「情話缺失症」,好比身體裡缺鈣缺碘一樣。這一種病比前一種病療治起來簡單多了,便當多了,只須互相動動嘴,病症就明顯減輕。好比低血糖患者嚼塊糖馬上頭就不那麼暈了。但是女孩兒聽男人們對她說那類話早就聽膩了。產生抗「藥」力了。聽鸚鵡說那類話卻極為愉悅。因為鸚鵡似乎尤其善於將那類話說得很純潔,很真誠似的。因為鸚鵡說那類話時別無企圖。鸚鵡餓了食缽裡沒食了,它一定大叫「添食!添食!」而絕不會假惺惺地說什麼「心肝兒寶貝兒」。男人們那麼叫她時,眼裡的內容往往挺複雜的。她也討厭男人們看著她時瞇起他們的眼睛。鸚鵡看著她時就從不瞇眼睛。它歪著頭,大瞪著一雙無比坦白的眼睛看她。那時它如果說:「沒有你我可怎麼活?」——她就高興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將它抓在手裡,舉在面前,猛親一陣……
寵物之所以是寵物,蓋因其聰明。縱然是一條蛇成了某人寵物,那也必是一條專善解某人之意的蛇。否則人斷不會寵它。而普遍的規律是,寵物一經被寵,原本超過於同類的聰明便往往「發揚光大」。對於低級的寵物,比如蜥蜴吧,它的更加聰明是由於條件反射。它知道它若怎樣,便會獲得什麼。它本能地明白它與寵它的人之間的關係是一種相互承諾的契約關係。它明白只要它做出人喜歡的樣子,人就會一直保障它在人的蔭庇之下無憂無慮的生存。鸚鵡自然是高級於蜥蜴的寵物。鸚鵡善於學人說話這一點,又簡直高級於一切的寵物。自從它的新主人使它領悟「愛麗絲」就是它以後,它對它的名字分外敏感。只要女孩兒一叫「愛麗絲」,那鳥兒就會對女孩兒說出一套套的甜言蜜語,直說得她眉開眼笑——儘管那都是她教它說的,半句也不是它自己天生就會說的。那鳥兒的聰明,不但使它住進了宮殿一般的寬敞的鳥籠,而且食缽水缽裡一向是滿的……那鳥兒的聰明確實是異乎尋常的。它能夠根據主人的語調,聽出自己應該扮演乖孩子,小弟弟小妹妹還是情人的角色。
一天,女孩兒突發奇想,打算試探那鳥兒對她的依戀有多深。她將鳥籠放在窗台上,開了籠門,慫恿地說:「飛吧!如果你覺得外邊比籠子裡好,那麼我賜給你自由。」
這只鸚鵡是在籠中孵出的一代。它從沒離開過籠子。它首先僅僅將頭探出籠門,並且立刻就縮了回去。籠外的世界對它太陌生了。人對陌生的事物往往是缺乏信任的。在這一點上動物尤甚於人。我們人在陌生的自然環境裡,特別是在深山老林裡,往往會以為危險四伏。掬一捧溪水洗把臉,那動作也會比在家裡洗臉快速得多。因為害怕前邊不遠處溪水積成的深潭裡,會冷不丁地躥出一匹猙獰的怪物;背靠大樹吸支煙,會擔心頭頂上是不是正盤著一條蟒蛇;躺在平滑的石面上歇息,一陣風吹過,會聯想到景陽岡那一隻錦毛吊睛白額大蟲……這只鸚鵡對籠外世界的膽怯也是如此。幸而籠外的世界當時天高雲淡,陽光明媚,這使它終於有勇氣站立在籠門上了。它歪頭看它的主人,她也正任之由之地看它。人的泰然,使那鳥兒更加大膽了。終於,它扇翅飛去了。但它只在主人家窗前的天空盤旋了一小圈,之後趕緊落回窗台,蹦進籠子裡去了……
從那一天起,女孩兒索性將籠子固定在窗台上了。
從那一天起,籠門一直是開著的。
從那一天起,「愛麗絲」不但享受著充足的飲食,而且得以享受著飛翔的自由……
它膽子越來越大了;它飛離得越來越遠了;它對自由的感覺越來越好了……
但它自由夠了的時候,還是要回到籠子裡去吃食飲水。
魚與熊掌「愛麗絲」都要。而且都有了。它備覺自己是一隻既幸運又幸福的鸚鵡了。由是它說女孩兒愛聽的話說得更來勁了。
「愛麗絲」交上了兩位朋友——一隻喜鵲和一隻麻雀。
它們經常棲在同一株樹上聊天。
「愛麗絲,你愛過嗎?」
「愛?當然的!」
「那,它是一隻怎樣的鸚鵡呢?」
「鸚鵡?嘻,我怎麼會愛一隻鸚鵡呢?我愛的是一個人。我的主人!她使我幸福,所以我愛她!」
問它的是麻雀。麻雀困惑了,仰起頭望上面樹枝的喜鵲。那意思是——我們該如何理解鸚鵡的話呢?
喜鵲於是也問:「愛麗絲,那麼你究竟是一隻雄鸚鵡呢?還是一隻雌鸚鵡呢?」
「愛麗絲」回答:「這我可不知道。我想我的主人從不在乎這一點。那麼我也不在乎。只要我永遠是我主人的寵物,性別對我有什麼重要呢?」
結果連見多識廣的喜鵲聽了它的話不但也困惑,而且大為愕異了。一隻鳥兒連自己究竟是雄的還是雌的都不知道,它怎麼竟那麼自信自己在幸福著呢?
喜鵲和麻雀也有令「愛麗絲」吃驚的地方。
「愛麗絲」連續幾天不見喜鵲的蹤影,頗覺寂寞。終於見著後,奇怪地問為什麼?喜鵲喜滋滋地說:「我和我的丈夫又有了一窩小寶寶了,我們不能讓它們餓著呀!幾張小嘴兒每天都等著喂東西呢。」
喜鵲剛一說完便匆匆地飛走了。
「愛麗絲」望著喜鵲的空中身姿,同情地自言自語:「唉,活得可真累。活得這麼累怎麼還被叫做喜鵲呢?」
「愛麗絲」也困惑。
有一次「愛麗絲」看見麻雀在一個小水坑裡撲騰,有些不安地從高枝上俯視它,問它在幹什麼?
麻雀說在洗浴。
「哦,天呀,天呀,多髒的水啊,你還好意思說在洗浴!」
麻雀卻說:「髒是髒了點兒,但附近的麻雀幾乎都在這兒洗浴,我有什麼資格例外呢?例外,也得在這兒洗浴啊!我爸爸媽媽都一輩子在這兒洗浴的……」
麻雀說完,抬頭望天。麻雀告訴「愛麗絲」,它盼著快下一場大雨。再不下雨,水坑就要干了。那麼它們麻雀不僅洗浴成了問題,連飲一口水也不得不飛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聽了麻雀憂慮的話,「愛麗絲」萬分地慶幸自己不是一隻其貌不揚的麻雀,而是一隻羽毛鮮艷美麗的鸚鵡。還是一隻比許許多多鸚鵡都更善於學人話的鸚鵡……
秋季的一個日子裡,「愛麗絲」好說歹說,總算說服它的兩位朋友跟隨著它參觀參觀它高級的籠子了。它一直期待著向兩位朋友炫耀幸福的機會,那機會使它得到炫耀者的大滿足。
「難道不像是一座金燦燦的宮殿嗎?」
喜鵲和麻雀都同意地說,那的確是一隻美觀的鳥籠子。
「瞧,我愛吃的小米是盛在這麼高級的東西裡的!」——「愛麗絲」一邊以優越感極強的語調說著,一邊從敞開的籠門蹦入到它的「宮殿」中去了。它在籠中啄了幾口食後,得意地又說:「我愛吃的小米也是今年收穫的新小米,而且拌了雞蛋黃兒!」
它蹦到「宮殿」另一端,飲了幾口水接著說:「我和主人一樣,一向飲的是純淨水。」
籠中的食缽水缽,乃是正宗景德鎮的燒製品,小巧精緻。細膩光潔的白瓷上,繪著藍色的古典風格的圖案。喜鵲和麻雀隔籠欣賞,嘖嘖讚歎那兩個它們從沒見過的東西的高級。
籠的上方吊著一個亮晶晶的圓環。
「愛麗絲」輕輕一蹦,蹦到了環上,於是那環悠蕩起來。
「這是我的鞦韆!定日為主人打掃房間的小時工,也負責為我清潔籠子。所以我的籠子永遠如此乾淨。我的籠子底是可以抽開去的。下邊是我專用的浴缸。我洗浴那是一定要用溫水的,還要滴幾滴洗浴液。我洗一次澡要換兩次水,洗完後舒服極了!這就是我的羽毛為什麼如此艷澤的原因。也就是你們為什麼覺得我身上散發香味兒的秘密……」
喜鵲和麻雀,便都飛落到別人家的下一層的陽台上,引頸仰視,以便能欣賞到「愛麗絲」的「浴缸」。那「浴缸」當然更是它們從沒見過的高級的東西。其實呢,也只不過就是一個美觀的月餅盒子。
「兩位朋友,為什麼不進來體驗體驗住宮殿的感覺呢?為什麼不進來享受一番今年的新小米和純淨水呢?」
於是喜鵲和麻雀又飛了上來。那籠子雖然美觀,那籠子的一應配製雖然都特別高級(在鳥兒們看來),但卻並不是喜鵲和麻雀特別渴望一概擁有的東西。而今年的新小米和純淨水,對它們卻產生了難以抗拒的誘惑力。別說拌了雞蛋黃的小米了,就是一般的小米,隔了許多年的小米,這兩隻城市裡的野鳥也沒吃到過呀!什麼又是純淨水呢?飲一口,一定像人喝瓊漿玉液一樣潤肺沁腑吧?
然而籠門太小,喜鵲太大,它試了幾次,鑽不進去。
麻雀蹦進籠中,啄了幾口小米,連說:「好香!好香!」飲了幾口純淨水,不禁歎道:「這才是水呀!」
麻雀沒忘籠外的喜鵲,隔著籠子,啄了滿滿一嘴小米哺吐給喜鵲。
喜鵲吃了,由衷地承認,那不但是它自己,肯定也是所有的喜鵲從未享受過的美食。
麻雀以同樣的方法使喜鵲也享受到了幾口純淨水。
喜鵲又由衷地承認,那水對於它簡直如同甘露。
在籠中,還有一個專為「愛麗絲」睡覺用的同樣美觀的窩。那可算是「愛麗絲」的籠中「臥房」。「愛麗絲」趴在「臥房」裡,只將頭探在外,看著喜鵲和麻雀一個籠內一個籠外受用它的食水,陶醉於虛榮心和滿足感之中。它慷慨大方是因為它從不為飲食而憂。反正它們吃光了飲光了,主人還會給它添滿的。
但是麻雀一不小心碰了籠門,籠門就落下來了。結果麻雀也成了籠中鳥了。於是麻雀驚慌萬狀。它在籠中東撲西撞,恐懼得大叫:「喜鵲救我!喜鵲救我!……」
它竟搞得自己羽毛紛落。
「愛麗絲」是在籠中「居」慣了的。麻雀那種彷彿大禍臨頭的樣子使它看著很開心。它哈哈大笑起來。
喜鵲及時用它的爪子和尖嘴從外面將籠門打開了。麻雀撲撞而出,像一架被擊中了的飛機,昏頭暈腦地在空中倏上倏下了好一陣才掌握住平衡……
當三隻鳥兒重新聚在小樹林中的一棵樹上,麻雀驚魂甫定,不無羞愧和自我懊惱地說:「上帝,上帝,我再也不會為了拌蛋黃兒的小米和純淨水而進入一隻鳥籠中去了!如果沒有喜鵲救我,我豈不是永無自由了嗎?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喜鵲說:「你的教訓,也提醒我今後要遠離一切的籠子。要麼選擇自由,要麼選擇籠子,對於一切的鳥兒,這兩者是無法同時擁有的。」
「愛麗絲」聽了,不悅地反駁道:「那麼我連一隻鳥兒都不算是了嗎?」
喜鵲說:「你的幸運和幸福,根本不可能是一切別的鳥兒的追求。如果竟是了,那麼鳥兒們就太理想主義了。而理想主義對鳥兒們來說,也許是最迷幻也是最危險的陷阱啊!」
「愛麗絲」極其反感喜鵲的話,它哼了一聲,忽地飛走了……
麻雀說:「它生氣了。」
喜鵲說:「那我也沒必要追上它去請求原諒。我們和它是太不同的兩類鳥兒了。而這一點決定了我們很難長久地成為朋友。我們和它的交往該結束了……」
麻雀感傷地說:「是啊,我們不會像它一樣學人說話。所以我們沒資格用我們的活法和它的活法比。」
喜鵲又說:「但它除了自我感覺未免太好,本質上還是一隻可愛的鳥兒。讓我們祝福它永遠那麼幸運那麼幸福吧!」
……
女孩兒出差了。
女孩兒出差的第二天,冬季提前來臨的第一股寒流猝至。
「愛麗絲!……」
三天後女孩兒回到家裡,習慣地這麼叫時,沒聽到鸚鵡的回應。
她奇怪地走到陽台上。她所見的情形令她大吃一驚——在狂風中,籠門落下了,「愛麗絲」被關在了籠外。飢渴和寒冷,以及對於季節驟變的惶悸,使它極欲往它安全的籠子裡鑽。但那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籠門不會因它的惶悸自行打開。籠中的鳥兒對於外面的世界最普遍的無知是——它們從沒想到過自由是要經受季節驟變的嚴峻考驗的。那考驗對於「愛麗絲」是嚴峻的,對於喜鵲和麻雀,卻又實在不算什麼。因為它們都曾經歷過最凜冽的嚴寒。「愛麗絲」由於一心想鑽到它安全的籠中它溫暖的「臥室」裡去,結果頭被兩根籠條夾住在籠內了。這聰明的,可憐的,曾經幸運而又幸福的鸚鵡,兩隻翅膀伸展在籠外,兩條腿朝後僵直著,就那麼死去了。
食缽裡拌了蛋黃兒的小米還剩不少……
水缽裡的純淨水也幾乎仍滿著……
女孩兒用手指輕輕觸了它一下,看出它有一隻翅骨折斷了。
它曾多麼痛苦無助地掙扎可想而知……
喜歡女孩兒的某一個男人,又為女孩兒買了一隻鸚鵡。那也是一隻靈舌巧嘴特別聰明的鸚鵡。女孩兒仍叫它「愛麗絲」。當然的,它擁有了前一隻「愛麗絲」所擁有的高級的一切。
只是自從它入籠那一天起,就決定了它沒有自由。
女孩兒總結經驗了。
那經驗就是——成為寵物的一隻鳥兒,是不必再多此一舉地賜給它什麼自由的……
「愛麗絲!」
「這兒呢!」
女孩兒與鸚鵡每天早晨的對話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