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沒的魚 第四部 無名之地 1、生死橋
    痛苦也在我的朋友們中間蔓延。

    當我最後一次向大家報告這些勇敢而飢餓的旅行者們時,他們正步履艱難地穿過灌木叢林,前往「無名之地」。

    他們相信在那座高山上,有沃特為他們安排的聖誕午餐。

    可惜,他們錯過了很多美景,只是默默地專注於腳下每一步,繞開倒下的大樹和纏繞的青籐。他們彎曲上身,避開多刺的枝葉,那裡可能藏有某種昆蟲。海蒂相信那會使他們感染上腦炎和叢林熱。

    但我可以看見,他們經過的這片奇異世界的細節。

    憑著佛賜予的能力,我能夠安全無阻礙地飛行,因此可以看見隱藏著的生命顯現出它們的形態:一條有斑斕花紋的無毒蛇、無數的蘑菇、正在開花的寄生植物,我的朋友們尚未發現,這些神秘之地特有的珍貴寶藏。

    真是令人可惜,作為生物的一部分的我們,卻錯過了如此眾多的生物。大自然有百分之九十九是我們未發現的,要發現這些壯觀和美麗,需要一雙既能夠探究細微,又能夠遠望的好眼力。

    我的朋友們繼續前進,伴隨著嫩枝折斷的聲音,烏兒清脆的鳴叫,還有求偶的雄樹蛙嗡嗡的鼻音,這些聲響會聚在一起,猶如一支管絃樂隊。

    本尼呼吸沉重,每一步邁出都是如此。他自言自語地抱怨,在探險旅行手冊上,這種跋涉應被冠以「極度艱難,僅限專家」的字樣,警告人們千萬不要參與。

    但是,我對此嗤之以鼻,這並不那麼富有挑戰性,薇拉可以證明這一點。如果這旅行再艱辛一些,她就會停下腳步,向眾人宣稱:「你們走吧,等你們從重病看護中恢復過來,再給我寄張明信片。」

    幾年前,當我們在不丹爬向塔克桑修道院的路上,她就是這麼說的。

    當時她說了好幾次,最後拒絕再邁出咖啡館一步。現在她卻與其他人一同跋涉。然而奇怪的是,此時她卻在背誦法語:「Jetombedelamontagne,tutombeSdelamontagne……」

    走了近一個鐘頭後,隊伍停止了前進。他們走到一棵倒下的柚木旁,本尼朝蘭那人大喊:「嗨,夥計們!我們能停下歇歇嗎?」

    黑點和油子轉過身說:「不用擔心。」

    還是那老一套空洞的保證,黑點和油子秘密地交談了一下。

    黑點對他的堂兄說:「你先走,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來了。」

    過了一會兒,油子朝前走去,而黑點回到旅行者們中間。

    「我的天啊。」本尼用一種諷刺的恭維口吻對黑點說,「你帶著我們走過了一小段充滿趣味的死亡之路。」

    「謝謝。」

    薇拉問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到那裡?」

    「很快,我們只要再沿這條路多走一會兒。」

    「很快?」薇拉歎了口氣,畢竟她已經老了,她用頭巾給自己扇風,「他一小時前就這麼說。」

    她又轉向黑點:「對不起,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你可以叫我黑點。」

    埃斯米重重地歎了口氣,癱坐在一塊巨石上,臉上擺出最為疲倦的表情。小狗同情地叫了一聲,跳出頭巾的包裹,舔著它的小看護者的手。

    她終於又和媽媽說話了,但朱瑪琳依然擔心,女兒究竟看到了什麼?她看見一切了嗎?

    瑪琳感到頭頂有水滴下,濕度使他們頭頂的樹枝充滿了水汽,她將陽傘撐過頭頂,水滴在平整的油紙上。猴子從一根樹枝蹦到另一根樹枝,它們像本尼一樣汗流浹背。

    「嗨,媽媽,」埃斯米喜形於色地宣佈,「我們這把傘真是帶對了。」

    「你完全正確,孩子。」

    朱瑪琳點點頭,因女兒高興而高興。更多的水滴掉在傘上,令瑪琳想起了柏哈利撲火的舉動。想起了那件浸透水的連衣裙,被他拿來拍向火苗,想起了床上和地板上的灰色小點。她想像著柏哈利裸身站著,神情困惑,還搞不懂蚊帳燒焦的嚴重性。他看上去非常茫然,有點孩子氣。

    「媽媽!」她聽見埃斯米叫她,「我們還有吃的嗎?我餓了。」

    頃刻間,她身上產生一種母性的顫抖,立刻從包裡翻出了糖塊和乾果。

    懷亞特四肢張開躺在一根原木上,溫迪將她的愛人卷髮上的樹葉撥走。她沿著他的鼻子,朝他眼睛上挑逗地吹氣,他只能微笑著用手擋開說:「停下吧。」

    但她不依不饒地接著吹。

    「停下,」他不想讓她來打擾自己休息,「求求你。」

    她需要他持續地注意自己,這是他們互相愛戀的證據。但他至今尚未說出「愛」這個字,於是她又吹了起來。在懷亞特看來,這種幼稚的遊戲令人窒息。但願溫迪只是覺得好玩而已,而不要太當一回事了。

    魯珀特模仿著當地人,用一種背部弓起、身體蜷縮的方式坐著。他發現了一棵參天大樹,想偷偷摸摸地溜開去爬樹。但他的父親已嚴厲地警告過他,要和團隊待在一起,他只能從背包中摸出書讀了起來。

    薇拉用頭巾擦擦臉,她正琢磨著要做一次振奮人心的演講,鼓勵大家要有勇氣。她想到的都是她曾祖母時代流行的陳詞濫調,或者她以此為主題寫一本書,就從今天的旅行說起——

    「因為在那兒的我,是一個六十歲的女人,缺乏攀爬相當於一百層樓的體力。雖然我可以要求別人的幫助,但在精神上,我必須依靠我自己。

    這就是精神的忍耐力……「

    其他人則靠在樹上。植物嘎吱嘎吱的響聲停息了,粗重的呼吸聲慢下來,漸漸歸於平靜。靜謐籠罩大地,樹木頂端偶爾傳來「嗚——嗚——」

    的猴子叫聲——抑或是別的什麼更危險的東西。

    「那是什麼野獸?」

    溫迪驚慌失措地向樹林深處望去。

    馬塞先生發出巫師一樣的笑聲:「哇——獅子,老虎,還有熊。」

    「事實上,」莫非逗趣地說,「在蘭那王國確有老虎和黑熊。」

    溫迪轉過頭來說:「你在開玩笑吧。」

    海蒂補充道:「璧璧整理的資料中提到過,這裡有一個完整的動植物群落。」

    接著,莫非開始列舉這些動物:「會叫的小鹿、像驢一樣大的貘、長臂猿和亞洲象,當然還有狐蝠、犀牛以及常見的鸚鵡和孔雀。也有噁心的會咬人的昆蟲,更噁心的水蛭,甚至更加噁心的會噴毒液的眼鏡蛇,還有一種毒液能致命的金環蛇,可以通過麻痺你的肌肉,令你在一個小時內死亡。更不要說你碰到熊或老虎時會發生什麼了。」

    這時本尼出聲了:「我確信旅遊公司檢查過這裡,並確保我們是安全的。」

    自從離開麗江以來,大家從未覺得本尼的意見有多重要。他們慢慢抬起腳,檢查後腿是否有吸血的生物。

    海蒂自豪地說「這就是我為什麼穿著噴灑了氯菊酯的衣服,還帶了百分之百純度的避蚊胺。」

    「你聽上去像在做廣告。」莫非打趣道。

    「那就是我帶著這個的原因。」

    海蒂舉起一根用細長的樹枝做成的簡易枴杖。

    馬塞先生嘲弄道:「你覺得這東西能保護你不被老虎襲擊?」

    「是蛇!我把它放在我將要停留的地方。看見了嗎?」她翻起一堆樹葉,下面一隻滑溜溜的甲蟲跑開了,「如果有一條蛇或別的什麼東西,它要麼攻擊樹棍,要麼逃開。」

    其他人開始在地面上尋找合適的木棒,包括馬塞先生。擁有了這件裝備後,他們又踏上了旅程。每隔幾分鐘,就會聽到他們的尖叫或詛咒聲,這表示他們發現了什麼噁心的生物附著在褲腿上。黑點聽到都會及時趕過來,快速地將侵犯者驅逐。

    「我們要去的是什麼地方,」本尼不耐煩地問,「是個村莊嗎?」

    「不是,比它要小。」

    「比一個村莊要小?好吧,比如部落、定居點、郊區……私有土地、少數民族聚集地、環有圍牆的公社……微型城市、集中營、監獄……」

    薇拉聽到本尼列舉的名詞,禁不住笑了。

    「那是一個地方,」黑點平靜地答道,「我們稱之為『無名之地』。」

    「我們還要多久才能到達這個『無名之地』?」

    黑點保證道:「很近了。」

    本尼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我們早就聽過這句話了。」

    幾分鐘後,黑點指著一處穿過山谷的河床說:「穿過它就到了。」

    然而當他們逐漸走近時,才看到那條綿延起伏的裂谷,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這條裂谷有二十英尺寬,錯綜複雜,蜿蜒迂迴向下延伸,根本看不見谷底,看起來猶如地核崩裂,硬生生地將山脈分開。

    「可能是一個灰巖坑,」富有經驗的馬塞夫人說,「我們在加拉帕戈斯看到過。據推測有六百英尺深。沒人知道具體深度,因為所有下去探查的人都再沒回來過。」

    本尼顫抖著說:「謝謝你告訴我們這些。」

    連接深淵兩岸的,是一條用繩子紮起的竹板橋,看上去弱不禁風。繩子兩端綁在巨大的樹幹上,我覺得它更像一隻木製衣架,顯然我的朋友們也這麼認為。

    海蒂驚聲說:「他們要我們走過這座橋?」

    「它看上去很不穩固。」

    薇拉附和著。

    「我做不到!」小女孩埃斯米尖聲說,一邊快速地轉動她的陽傘。

    「你待在那兒別動。」朱瑪琳突然嚴厲地呵斥,緊緊抓住女兒的手臂。

    魚骨來到竹橋中間,上蹦下跳,以示這座橋安全穩固。他只用了幾秒鐘就過了橋,他身手矯健地跑到對面,然後又回到橋上伸出雙手。

    「這座橋肯定是安全的。」本尼對人群說,「我打賭這裡必須達到嚴格的安全標準,才能被指定為旅遊景點。」

    莫非朝峽谷望去,只見峽谷宛如張開的一張大嘴,裡面岩石密佈,灌木叢生。他撿起一塊石頭扔向谷底。石頭先是擊中了一個突起處,然後又砸在一百英尺下的岩層,彈起後又墜落了五十英尺。石塊撞擊的聲音,持續到看不見這塊石頭後很久。

    「我先來,」莫非勇敢地說,「一定要拍幾段錄像,萬一我死了,你們就有證據控告建這座橋的人。

    馬塞夫人指了指她的攝像機說:「把這想像成人猿泰山的神奇冒險吧。」

    莫非深吸了幾口氣,咬咬牙向前邁去。當走到下垂的橋中間時,他發出拖著長音的顫抖:「哇——嗷——嗷——」

    重新找到平衡後,他穩步地向前移動。之後他叫魯珀特接著上。這一幕如果被他前妻看到的話,她一定會把他送進監獄的,因為他將兒子置於危險之中。

    「抓住兩邊的繩子!腳步放穩,盡量邁得柔和些,隨著橋的起伏調整你的身體,而不是硬要反抗這種起伏。」

    魯珀特不解地問:「你的意思是,不要照你的樣子做?」

    接著,人們看著他順順當當地大步向前走,兩手懸空,像在走鋼絲。

    「夥計們,這真棒!」

    他走到了橋的另一端,黑點、老手和魚骨都看到了。

    其他人接二連三地走過這短短的距離,有的慢,有的快,有的被連哄帶騙,或由黑點扶著走。

    馬塞夫人是最後一個過橋的,她把攝像機給了黑點,黑點又將它遞給了馬塞先生,這樣就可以把她過橋攝下來了。

    當所有人都安全地踏上地面,他們興高采烈地祝賀自己,不斷地重複剛才那危險的動作。海蒂忽然提醒他們:「午飯後我們還將走回去。」

    得意洋洋的人群立刻安靜,低下頭繼續前進。

    而在他們的後面,橋的另一邊,還有三個帶著彎刀的年輕人。他們挑著粗大的竹竿,上面掛著十二伏蓄電池和發電機架,還有客人們的外套和豐富的食物。

    他們走過吊橋,將東西放到地上。然後將吊橋繩子解開,將它繞在另一棵樹上,做成一個絞盤。他們小心翼翼地放開長繩,降下吊橋,使它像一架毫無用處的梯子,懸掛在對面的崖壁上。他們不停地晃動繩子的末端,直到它和籐蔓混為一體,不留絲毫痕跡。繩子另一端捆在樹根上,蕨類植物徹底地將其覆蓋。

    利用這種隱蔽的方法,「無名之地」的人們可以利用這座吊橋。但站在峽谷另一邊的人,是無法看出這裡有吊橋的。他們讓自己與外人隔絕,藏身在不為人知的神秘世界。

    過去的一年裡,吊橋每週吊起一次,當他們需要外界的供給,並覺得自己很安全時。如果國王的軍隊發現了這座橋,南夷人就會跳下山谷,這樣也要好過被他們抓住。如果沒有機會自殺,他們就會挖出自己的雙眼,這樣就看不到士兵殺害他們的親人。

    季風季節他們最害十白軍隊。大雨沖刷掉小屋的茅草,他們被迫生活在泥漿裡,吊起竹網吊床睡覺,每隔幾分鐘就要拍打掉身上的水蛭。那時國王的軍隊來了,他們從後方接近村落,將村民們逼向湍急的河流。士兵們站在河岸,端起步槍射殺目標,甚至向水中扔手榴彈——「無名之地」的人們就這樣失去了家庭。

    這是偉大的神降予他們的苦難。

    不過現在是旱季,國王的軍隊正在準備獨立日大閱兵,暫時還不會來侵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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