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沒有用爭辯來說服我,她使用的是更為有效的方式,一種古老的中國水磨接近法和美國誘餌鉤甩法的結合。
「利比—阿,」她說,「我們哪個月去中國,看看我的村子?」
「我不去,你忘啦?」
「哦,對,對。好吧,你認為我該哪個月去?九月,可能仍然太熱;十月,旅遊者太多了;十一月,不太熱,不太冷,可能是最佳時間。」
「隨便你。」
到了第二天,鄺說:「利比—阿,喬治不能去,還沒有積下足夠多的假期。你認為弗傑和媽能與我一起去嗎?」
「當然了,為什麼不行呢?問問她們吧。」
一個星期以後,鄺說:「哎呀!利比—阿!我早已買好了三張票現在弗傑得到了一個新工作;媽找到了新男友。她們兩人都說,對不起,不能夠去了。而旅遊代理人,她也說對不起,不能夠退票。」她痛苦地朝我看了一眼,「哎呀,利比—阿,我該怎麼辦呢?」
我思考了一下。我可以假裝被騙進了她的套路,但是我無法使自己這樣去做。「我看看是不是能夠找到什麼人與你一起去。」相反我這樣說。
到了晚上,西蒙給我打來電話,「我在考慮到中國去旅行的事我不想讓我們的分手成為你失去這機會的理由。帶另一個作者——契斯尼克或者凱利——去吧,他們都是寫旅行遊記的大家。如果你需要的話,我會為你給他們打電話的。」
我簡直被驚呆了。他繼續說服我與鄺一起去,讓我用她的返回故鄉作為故事的個人角度。我在腦袋裡翻來覆去地琢磨著他所說的話的所有意思。也許其中有著一個我們變成朋友——那種當我們最初相逢時結成的夥伴關係——的機會。當我們繼續通著電話時,我回想起了最初是什麼使我們相互吸引的——我們談得越多,我們的念頭就越合乎邏輯或越胡鬧或越具有激情。正是在那時,我感到了對於我們在過去的這些年裡所失去的東西——對我們能夠在同一時間和同一地點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激動和驚異——的悲傷。
「西蒙,」我在我們兩個小時的電話交談的結尾說,「我真的很感激這……我覺得以後能成為朋友是很令人愉快的。」
「我從未停止過做你的朋友。」他說。
就在那一刻,我放棄了所有的克制,「哦,那麼,為什麼你也不一起去中國呢?」
在飛機上,我開始尋找預兆。那是因為在機場檢票時,鄺說:「你,我,西蒙——去中國啦!這樣我們的命運最終還是融合到一起了。」
我覺得,命運就像《阿米莉亞·埃爾哈特的神秘命運》裡寫的那樣,命運就像那拉丁語詞根「命中注定」所包含的意思。它對於鄺為了打折票所選擇的中國航空公司是無所裨益的:中國航空公司在過去的六個月裡遭受了三次飛機墜落事故,其中的兩架是在桂林——我們的飛機在經過在香港的四個小時中途停留以後,現在正朝那兒飛去——著陸時出事的。當我們登機時,我對於中航的信心又來了一次俯衝。迎候我們的中國乘務人員戴著寬頂無簷圓帽,穿著蘇格蘭呢褶疊短裙——一種莫名其妙的時髦選擇,這使得我對於我們的監護人應付劫機、失去引擎零件以及突發性海洋降落的能力產生了懷疑。
當鄺、西蒙和我掙扎著走過狹窄的通道時,我注意到機艙裡沒有一個白人,除非把西蒙和我計算在內。這是不是又意味著什麼呢?
就像許多機上的中國人一樣,鄺每一隻手都緊抓著一隻裝滿禮品的手提包。這是對早已作為隨機托運行李、滿裝禮物的手提箱的補充。我想像著明天的電視新聞:「一次悲慘的墜機奪去了四百個中國人的生命,這些中國人夢想著能夠作為成功者衣錦還鄉。在墜機後,跑道上狼藉的碎片中還散落著一隻氣壓熱水瓶、塑料節食裝置、盒裝威斯康辛西洋參等。」
在看到了分配給我們的座位以後,我發出了呻吟聲:中間排,中間座位,兩邊都有人。一個坐在通道另一頭的老婦人陰鬱地凝視著我們,然後咳嗽起來。她大聲地向著一個沒有指明的神靈祈禱,祈求沒有人坐她身邊的三個位置,並且印證說她有著非常糟糕的疾病,需要躺下來睡著。她的咳嗽變得更厲害了。但對她來說不幸的是,那神靈想必是出去吃飯了:因為我們坐了下來。
當飲料車終於抵達時,我要了錦酒補劑以放鬆一下。但是機上的女乘務員不懂我的意思。
「錦酒補劑,」我重複說,接著用中文說:「如果有的話,請加一片檸檬。」
她請教她的同志,後者同樣迷惑不解地聳聳肩膀。
「你們有蘇格蘭威士忌沒有?」我試圖用中文說除蘇格蘭威士忌以外的詞。
她們哄笑起來:這樣的玩笑。
你們肯定該有蘇格蘭威士忌,我想大聲叫喊,看看你們穿的什麼荒唐可笑的服裝!
但是「蘇格蘭威士忌」不是個我學過要說的中國詞兒,而鄺也不準備來幫助我。事實上,她看上去對於我的挫敗和女乘務員的疑惑還頗為開心。我只得要了特種可樂。
與此同時,西蒙坐在我的另一邊,在他的膝蓋上玩著飛行模擬器。「霍霍霍!臭狗屎。」這是緊隨著墜落和燃燒的聲音而發出的。他轉身向我說:「畢曉普上尉說飲料在家裡。」
整個旅行過程中,鄺都由於高興而喝醉了似的。她一再地擠著我的胳膊並且咯咯地笑。在三十多年裡,這是第一次她將站在中國的土地上,回到長鳴那個她一直生活到十八歲的村子裡。她將見到她的嬸嬸,她叫大媽的那個女人——她撫養大了她,而且,按照鄺的說法,可怕地辱罵了她,並且極重地掐她的臉頰以至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一塊滿月形的疤痕。
她也將與她的老同學團聚,她期望著能夠用她的英語,她的駕駛執照,她那爬在沙發——這花卉圖案的沙發是她最近在一家貨棧買的:「由於有小洞而便宜一半,或許甚至都沒人會看到那些小洞呢」——上的寵物貓的快照,給她的朋友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談起去掃她母親的墓,談起她將怎樣確保掃好墓。她將帶我去一條她曾經埋藏過一個裝滿珍寶的盒子的小峽谷。因為我是她最親愛的妹妹,她還想給我看看她童年時的藏身之地:一個石灰岩洞穴,裡面有一處魔泉。
這次旅行對於我也展示了許多的第一次:我第一次到中國去;自從我還是個孩子以來鄺是第一次在兩個星期裡始終是我的伴侶;西蒙和我是第一次睡在不同的房間裡卻一起旅行。
現在,咯吱咯吱地擠坐在西蒙和鄺的中間,我才意識到我去中國這瘋發得是多麼的厲害——要承受在飛機和機場裡呆差不多二十四小時的那種肉體上的折磨,以及與兩個是我最大的頭疼和恐懼之源的人一起去中國那種情感上的浩劫。然而為了我心靈的緣故,我又必須去中國。當然了,我有著很實在的去的理由——寫雜誌的文章、找到我父親的名字。但是我的主要動力卻是害怕後悔。我擔心如果我沒有去,將來的某一天,我會因回溯往事而感到疑惑:如果我去了結果會是怎樣呢?
也許鄺是對的:命運是我去的理由。命運沒有邏輯,你絕對無法與之爭辯,正如你無法與龍捲風、與地震、與一個恐怖主義者爭辯一樣。命運是鄺的另一個名字。
我們離中國只有十個小時的路程了。我的身體早已搞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西蒙在打瞌睡,我則連一眨眼的時間都沒睡著過,鄺剛醒了過來。
她打著哈欠。片刻之內,她就又變得機靈而不安分了。她不安地玩弄著她的枕頭,「利比—阿,你在想什麼?」
「哦,你知道的,工作上的事務。」在這次旅行之前,我擬了個旅行計劃和清單。其中我考慮到了飛行時差、方向、位置尋找、唯一的照明是藍色螢光這樣的可能性。作為提醒,我用鉛筆圈出了要拍攝照片的對象:小雜貨店和大的超級市場、水果攤和蔬菜場、各種各樣的爐子和烹飪器皿、調味品和烹飪油。我也在許多夜晚為計算和預算而煩惱不安。到長鳴的遙遠距離是個主要問題,按照鄺的說法,從桂林出發要乘車三或四個小時。旅行代理人甚至都無法在地圖上找到長鳴。他讓我們在桂林預訂旅館,兩個房間每個每晚要六十美元。那兒可能會有便宜些和近一些的住處,但是我們必須在抵達後才能去尋找。
「利比—阿,」鄺說,「在長鳴,事物可能並不怎麼非同尋常。」
「那也不錯。」鄺早就已經告訴過我:菜餚是簡單的,類似於她的烹飪,不像那些在昂貴的中國餐館品嚐的東西。「實際上,」我安慰她說,「我不需要拍攝奇特事物的照片。相信我,我並沒有在期待香檳酒和魚子醬。」
「魚子醬,那是什麼?」
「你知道,就是魚的蛋。」
「哦!有,有。」她看上去是鬆了一口氣,「魚子醬、螃蟹蛋、蝦蛋、雞蛋——全都有!還有千年的鴨蛋。當然,並非真的有一千年,只有一、二、三年最多了……哇!我想到了什麼啊!我知道哪兒能夠為你找到比那更久的鴨蛋了。很久以前,我藏起了一些。」
「真的?」這聽起來有些指望,是那篇文章的一個頗為美妙的細節,「當你是個姑娘時你把它們藏起來的?」
「直到我二十歲。」
「二十歲?……你那時早就在美國了。」
鄺曖昧地笑起來,「不是這生的二十歲,上一生。」她的腦袋向著座椅靠下去,「鴨蛋——啊啊,那麼美妙……班納小姐,她並不怎麼喜歡。後來,饑荒時代到來,什麼東西都吃:老鼠、螞蚱、蟬。她覺得千年的鴨蛋味道要勝於吃那些……等我們到了長鳴,利比—阿,我帶你去看藏它們的地方。也許仍然還有一些在那兒。你和我去找,啊?」
我點點頭。她看上去是那樣的高興。她的想像中的過去這次總算沒有來打擾我。事實上,這個搜尋在中國的子虛烏有的蛋的念頭聽起來還頗有吸引力。我看了下表,再過十二個小時,我們就將到桂林了。
「呣,」鄺喃喃自語,「鴨蛋……」
我能夠看得出鄺早就在那兒了,在她幻覺世界的那些已消逝的日子裡了。
鴨蛋,由於我是那樣地喜歡它們,以至我都變成了一個賊。每天——除了星期天——早晨以前就是我偷蛋的時候。我不是一個壞透了的賊,不像凱普將軍。我拿的只是人們會丟失的,一個或兩個蛋,那類東西。不管怎麼說,拜耶穌教徒並不需要它們。他們更喜歡雞蛋。他們不知道鴨蛋是極大的奢侈——如果你們在金田買它們會非常昂貴。倘若他們知道鴨蛋得花費多少錢,他們就會一直都想著吃它們的。然後是什麼呢?對我那是大糟了!
要做千年鴨蛋,你一開始就必須使用非常、非常新鮮的蛋,否則,哦,讓我想想……否則……我不知道,因為我只用新鮮蛋。或許不新鮮的蛋裡面早已長了雜七雜八的東西。總之我把這些非常新鮮的蛋放進一個裝著石灰和鹽的罈子裡。那石灰是我在洗衣服時省下來的,鹽則是另一回事,不像現在那樣便宜。對我幸運的是,外國人有很多鹽。他們需要他們的食物嘗起來就像在海水裡浸過一樣。我也喜歡帶鹽的東西,但不是任何東西都要成的。當他們坐下來吃飯時,他們輪流說:「請把鹽遞給我,」於是加上更多的鹽。
我從廚師那兒偷鹽。她的名字叫艾美·第二個姐妹,是太多的沒有兒子的家庭裡的一個女兒。她的家庭把她給了傳教士,這樣他們就不用被迫把她嫁出去再陪上一筆嫁妝了。艾美和我有點兒後門交易。第一個星期,我給了她一個蛋,然後她把鹽倒入我的空手掌。下面一個星期,她為同樣數量的鹽索要的卻是兩個蛋!那個姑娘知道怎麼討價還價。
有一天,算了先生——太遲了先生——看到了我們的交換。我走到我洗滌衣服的通道那兒,當我轉過身來,看到他站在那兒,用手指點著攤在我手掌心的那一小堆白色的東西。我不得不飛速地想了一下,「啊,這個,」我說,「洗污跡的。」我沒有在撒謊。我需要給蛋殼洗掉污跡。算了先生皺起了眉頭,聽不懂我的中文。我能夠做什麼呢?我把所有這些珍貴的鹽都倒進一桶冷水裡,他仍然在觀察。於是我從夫人們的個人用物籃裡拉出些東西,扔進了水桶,並開始搓揉起來。「明白了嗎?」我說著舉起了一件鹽水浸過的衣服。哇!我舉著的是老鼠小姐的內褲,在它的底部有著她的月經血!算了先生——哈,你應該看看他的臉!比那些污跡還要紅。在他離開後,我真想為糟蹋了我的鹽而哭泣。但是當我摸起老鼠小姐的內褲時——啊?——我看到我在說的確是真話!那個血跡消失了!這是個耶穌的奇跡!因為從那一天起,我需要多少鹽,就能夠得到多少鹽:一手把洗污跡,一手把用於鴨蛋。我不再需要穿過後門到艾美那兒去了。但是我不時地仍然會給她一個蛋。
我把石灰、鹽和蛋都放進埋在地下的罈子裡。那個罈子是從一個名叫曾的一隻耳朵的小販那兒換來的,就在通道外面的一條公用小巷裡。一隻蛋就能換一隻壇是因為那只壇滲漏得無法盛油了。他總是有許多裂了縫的罈子。這使得我認為那個男人不是非常的笨就是對鴨蛋著了魔。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對我著了魔!這是真的!他的一隻耳朵,我的一隻眼睛,他的滲漏的罈子,我的美味的蛋——或許那就是為什麼他認為我們是門當戶對的原因。他沒有說他想要我成為他的妻子,沒有用那麼多的話。但是我知道他在想著這事,因為有一次,他甚至給了我一隻都不曾破裂的罈子。當我向他指出這一點時,他撿起一塊石頭,把那只罈子口的邊敲下來一小片,再把罈子還給我。總之,那就是我怎麼得到了罈子和一點兒求愛的過程。
許多年以後,石灰和鹽浸透了蛋殼。蛋白變成了結實的綠色,蛋黃成了硬硬的黑色。我瞭解這些是因為我有時也吃一個,以便確定其他的蛋可以抹上泥漿了。泥漿,我可用不著去偷。在鬼商大屋的花園裡我就能夠拌和出許多。當那些抹上泥漿的蛋還濕著時,我把它們用紙卷包起來。紙是我從那些被叫做「好消息」的小冊子裡撕下來的。我把這些蛋塞進我用磚頭造出來的一個小小的干灶裡。我沒有偷那些磚頭,它們是從牆上掉下來的而且已經開裂。我在每一條裂縫上都塗上從一種黏糊糊的有毒的植物中擠出來的膠水,這樣一來,太陽光就能夠穿過裂縫照進去,而蟲子卻會被粘住,無法吃我的蛋。下個星期,當泥衣干了後,我把那些蛋又一次放進那只加工罈子裡。我把它們埋在鬼商大屋西北面的一個角落裡。在我的生命結束之前,我已經有了十排罈子,每排有十步長。那就是它們可能仍然還在的地方。我肯定我們沒有把它們全吃掉。我可是貯存了那麼多呵。
對我來說,一隻鴨蛋是好得不能吃的。那只鴨蛋本可能會變成一隻雛鴨,那只雛鴨本可能會變成一隻鴨子,那只鴨子本可能供薊山地區的二十個人食用。在薊山地區我們難得吃鴨子。如果我吃一個蛋——有時我吃——我的眼前會出現二十個飢餓的人,這樣我怎麼能感到飽呢?如果我餓得要吃一隻鴨蛋,但是卻代之以節省下來,這會使我,一個一度曾一無所有的姑娘感到滿足。我是節儉,而不是貪婪。就如我已說的,我不時地會給艾美一個蛋,同樣也給老魯。
老魯也省下他的蛋來。他把它們埋在他睡覺的門房裡的床下。那樣,他說,他就能夠夢見將來某一天品嚐它們的情景了。他就像我,等待著食用那些蛋的最佳時機。我們不知道最佳時機後來居然是最糟糕的時機。
在星期天,拜耶穌教徒老是吃一頓盛大的早餐。這是習慣:長長的禱告詞,然後是雞蛋、厚厚的成豬肉片、谷餅、西瓜、井裡打上來的冷水、然後是另一次長長的禱告。這些外國人喜歡一起吃冷的和熱的東西,非常的不衛生。在我現在正談論的那一天,凱普將軍吃了很多,然後他從桌子邊站起來,做了個鬼臉,宣佈說他胃部不適,太糟糕了,他那天早晨無法去教堂。那是一半告訴我的話。
於是我們去了耶穌徒的集會。當我坐在長椅上時,我注意到班納小姐不停地跺著她的腳,看上去又著急又高興。一等到禮拜結束,她就拿起她的音樂盒回到她的房間去了。
在就吃冰涼的剩食的中午餐上,凱普將軍沒有來餐廳,班納小姐也沒來。那些外國人看看他的空座椅,接著看看她的。他們什麼也沒說,但是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然後外國人回到他們各自的房間去睡午覺了。躺在我的稻草蓆上,我聽到了音樂盒在演奏那首我已對其極其仇視的歌曲,我聽到班納小姐的門打開了,然後又關上。我把手捂在耳朵上,但是在我的心中,我能夠看到她在按摩著凱普那不舒服的胃。最終,那首歌停止了。
我醒來時,聽到馬倌沿著過道跑過來,一邊叫喊著:「騾子、水牛、馬車!它們不見了。」我們都跑出了各自的房間。然後文美從廚房裡跑來喊道:「一隻熏火腿和一袋大米。」拜耶穌教徒給搞糊塗了,大叫著班納小姐來把中文改換成英文。但是她的門仍然關著,於是一半告訴了那些外國人馬格和廚師說的是什麼。然後所有的拜耶穌教徒都飛奔到他們的房間裡去了。老鼠小姐出來了,邊哭喊邊拉扯著她的脖子:她丟失了藏有她已去世的心上人頭髮的紀念小盒。算了先生找不到他的藥品袋了。至於阿門牧師和夫人,丟的是一把銀梳子,一個金十字架,以及所有用於今後六個月開支的教會錢財。誰做了這樣一件事呢?外國人像塑像那樣地站著,無法說話或者移動。或許他們在疑惑為什麼上帝讓這件事發生在他們崇拜他的日子裡。
到這時,老魯已在砰砰地敲打著凱普將軍的房門。沒人回答。他打開了門,往裡面看去,然後說了一個詞:走了!他敲打班納小姐的門,事情相同,也走了。
所有的人立刻就開始議論起來。我覺得那些外國人是試圖決定該做什麼,到哪兒去找這兩個賊。但是現在他們沒有了騾子,沒有了水牛,沒有了馬車。可即使他們有,他們又怎麼知道到哪兒去找呢?凱普和班納小姐走的又是哪一條路呢?往南進入安南?往東沿著河去廣州?去有野人住著的貴州省?能報告大案的最近的衙門是在金田,離長鳴也有許多小時的步行路程。那些衙門官員聽到外國人被他們的同類搶劫了後又能夠做什麼呢?哈哈大笑。
那個傍晚,在昆蟲漫天飛舞時,我坐在院子裡,觀看著蝙蝠追逐蚊子。我拒絕讓班納小姐漂浮進我的心靈中。我對自己說:「女怒目,為什麼你要在班納小姐——一個喜歡上背叛忠誠朋友的叛徒的女人——的身上浪費精神呢?女怒目,你從現在起要記著:不能信任外國人。」後來我躺在我的房間裡,仍然不去想班納小姐,拒絕給予她一點兒我的擔心或者憤怒或者哀傷。然而總還是有些東西洩漏出來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感到我的胃部在痙攣,我的胸部在灼燒,我的骨頭在疼痛,我的感覺在我的體內奔上竄下,試圖脫逃出去。
下一天是這個星期的第一天,是洗衣服的時間。當拜耶穌教徒在教堂裡舉行一個特別集會時,我進入他們的房間去收集髒衣服。當然了,我沒有去班納小姐的房間白費力氣,我直接走了過去。但是接著我的腳開始往後退去,我打開了她的房門。我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那個音樂盒。我感到吃驚。必定是她認為對她來說帶著走太沉重了。懶惰的姑娘。我看到她的髒衣服擱在籃子裡。我看了一下她的衣櫥:她的禮服和鞋子不見了,她最美麗的帽子、兩雙手套、有著一塊雕刻著一個女人臉的橙色石頭的項鏈也消失了。她的一個後跟上有洞的長襪仍然在那兒。
然後我有了一個壞念頭和一個好計劃。我用一件髒衣服包起那只音樂盒,把它放在衣服籃子裡。我提著籃子穿過走廊,經過廚房,接著沿著大廳走到露天的小弄堂裡。我穿過大門進入鬼商的花園,沿著我貯存鴨蛋的西北牆走去,在那兒我挖了另一個洞,把那個盒子和所有班納小姐的紀念物都埋了進去。
正當我在拍實這個音樂的墳墓時,我聽到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就像青蛙似的:「沃倫!沃倫!」我沿著小路走去,就在踩著樹葉的咯吱咯吱聲中,我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只是現在我知道那是班納小姐的聲音。我躲藏在一蓬灌木後面,抬頭看著那個亭子:哇!班納小姐的鬼魂在那兒!她的頭髮——是這頭髮使我認為她是鬼——飄拂在她的腰間,看上去非常狂野。我嚇壞了,以至摔到了灌木中,於是她聽到了我的聲音。
「沃倫?沃倫?」她邊叫喊邊跑下來,一臉瘋狂和不知所措的神色。我盡可能快速地在爬開去,但是接著我看到了她的停在我眼前的禮服鞋。我抬起頭看,馬上知道了她並不是個鬼魂。她的臉上、脖子上、手上都有許多蚊子塊。如果那兒也有鬼蚊子的話,它們是會咬她的。但只是到現在我才想起這一點。不管怎麼說,她還帶著她為逃走準備的皮包。她一邊在臉上搔癢,一邊以一種希望的口吻問道:「將軍——他有沒有為我回來?」
於是此時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從前天起,她就一直在這個亭子裡等著,傾聽著每一個細小的聲響。我搖搖腦袋,既高興又負疚地看到悲哀慢慢地襲上她的臉孔。她頹倒在地上,接著又是哭又是笑。我注視著她的後頸,注視著蚊子盛宴後留下的隆塊——她的希望曾持續了整整一夜的證明。我為她感到遺憾,但是我也很憤怒。
「他去哪兒啦?」我問道,「他告訴過你嗎?」
「他說是廣州……我不知道。或許他也是在撒謊。」她的嗓音沉悶,就像一隻被敲擊卻未響起來的鐘。
「你知道他偷了食物、錢、許多的珍寶嗎?」
她點點頭。
「但是你還是想跟他一起走?」
她用英語對自己嘟囔著。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但是聽起來是在可憐自己,為她沒能與那個可怕的男人一起走而遺憾。她抬頭看著我,「木小姐,我該怎麼辦呢?」
「你以前並不尊重我的意見,為什麼現在要問我?」
「別的人,他們必定會認為我是個傻瓜。」
我點點頭,「也是個賊。」
她安靜了很久,然後說:「或許我該吊死自己了——木小姐,你認為怎麼樣?」她開始像個瘋子似地笑起來。接著她撿起一塊石頭放在我的膝蓋上,「木小姐,請幫我個忙,砸爛我的腦袋。告訴那些拜耶穌教徒是那個魔鬼凱普殺死了我,讓我得到憐憫而不是蔑視。」她撲倒在泥地上,哭泣著:「殺了我吧,請殺了我吧。不管怎樣,他們是希望我死了的。」
「班納小姐,」我說,「你是在要求我成為一個謀殺者呵?」
她回答說:「如果你是我的忠實朋友,你會幫我這個忙的。」
忠實朋友!就像一個打在臉上的巴掌!我對自己說:「她是在對誰說做個忠實朋友呵?」殺了我吧,木小姐!哼!我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麼——要我去安慰她,告訴她那些拜耶穌教徒是怎樣會不生氣的、他們會怎樣懂得她也是被那個壞人愚弄了的。
「班納小姐,」我非常小心地選擇著字眼兒說,「不要成為一個更大的傻瓜了。你並不真的想要我砸爛你的腦袋,你是在作假。」
她回答說:「真的,真的,殺了我吧!我想死!」她用她的拳頭砸著地面。
我至少應該再次或更多次地去說服她放棄這個念頭,與她爭辯直到她非常不情願地同意了為止。但是我沒有這樣做,而是說:「呣,別的人會恨你,這是真的。或許他們還會把你給趕出去。然後你到哪兒去呢?」
她凝視著我。趕她出去?我能夠看出這個念頭在她心裡轉悠。
「讓我想想。」我說。過了一會兒,我以堅定的聲音宣佈說:「班納小姐,我決定做你的忠實朋友。」
她的眼睛變成了兩個游動著困惑的黑洞。
「背靠這棵樹坐著,」我告訴她。她沒有移動,於是我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到村邊,推她坐下。「來吧,班納小姐,我只是試圖幫助你。」我把她的禮服的縫邊湊到我牙齒間並把它咬開。
「你要幹什麼?」她哭喊道。
「這有什麼關係?」我說,「不管怎樣,你馬上就要死了。」我撕下她衣服的縫邊,分成三條,然後用一條縫邊把她的手在細小的樹幹後綁起來。現在她顫抖得很厲害。
「木小姐,請讓我解釋——」她開始說話,但是我隨後就用另一條撕下的縫邊綁住了她的嘴。「現在,即使你必須叫喊,」我說,「也沒有人會聽到你。」她嗚嗚地咕噥著。我把另一條縫邊綁住了她的眼睛。「現在你無法看到我必須做的可怕事情了。」她開始踢她的腳,我警告她說:「啊,班納小姐,如果你像這樣掙扎,我會錯過目標,砸爛的只是你的眼睛或者鼻子。然後我就必須再來過了……」
她發出了被問住了的哭喊,搖晃著她的腦袋,上下蹦噠著她的屁股。
「準備好了嗎,班納小姐?」
她發出了嗚嗚嗚的聲音,搖晃著她的頭。她的整個身體、樹幹、晃動得那麼厲害以至樹葉也開始飄落下來,宛如現在是秋天似的。「永別了。」我說,然後用我的拳頭輕輕地觸摸著她的腦袋。正如我認為的那樣,她馬上昏了過去。
我已做的事是卑鄙的,但是卻不可怕。我下一步要做的事是善良的,但是卻是個謊言。我走到一叢花木旁,折下一根刺,扎破我的拇指,再擠出血來滴在她的胸前的衣服上、她的額頭和鼻子上。然後我跑去叫拜耶穌教徒。哦,他們是怎麼地讚揚和安慰她啊;勇敢的班納小姐!——試圖阻止將軍偷走騾子;可憐的班納小姐!——被打了一頓,然後棄之於死亡。算了醫生道歉說他沒有藥能敷在她臉上的腫塊上;老鼠小姐說班納小姐失去了她的音樂盒子是太令人傷心了;阿門夫人則給她做了病人喝的湯。
當她和我單獨呆在了房間裡時,班納小姐說:「謝謝你,木小姐。我是不該有如此忠誠的朋友的。」這些是她的話,我記得這,是因為我感到非常的驕傲。她還說:「從現在起J我會始終信任你的。」就在這時,一半沒有敲門就走進了房間,把一隻皮包扔在地板上。班納小姐張口結舌:那是她為溜走而準備的包。現在她的秘密被發現了,我所有的卑鄙和善良都毫無意義了。
「我在亭子裡發現了這包,」他說,「我相信這是你的。裡面有你的帽子,還有一些手套,一條項鏈,一把夫人們用的梳子。」一半和班納小姐互相凝視了很久,最後他說:「你很幸運,將軍忘記了把它也帶走。」就那樣他讓她知道了他也將為她保守她那可憐的秘密。
那一整個星期,當我在幹活兒時,我問自己:為什麼一半要使班納小姐免於丟面子呢?她從來就不是他的朋友,不像我。我想起那次我從河裡把班納小姐拉上來。當你救了一個人的生命以後,那個人就變成了你的一部分。那是為什麼呢?然後我記起了一半和我都有著一顆寂寞的心靈,我們倆都需要有人屬於我們。
不久一半就常和班納小姐在一起消磨很長時間。他們大部分時間說的是英語,所以我不得不問班納小姐他們在說什麼。哦,她告訴我,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就是他們在美國的生活,他們在中國的生活,什麼是不同的,什麼是比較好的等等。由於知道她和我從未談論過這些不太重要的事,我感到妒忌。
「什麼比較好?」我問道。
她皺起眉頭尋思著,我猜她是想決定那許多她喜愛的中國事物中首先應該提及哪一個。「中國人更有禮貌,」她說,然後再想了一下,「不那麼貪婪。」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我肯定她會說中國更美麗,我們的思維更好,我們的人民更為文雅。但是她沒有說這些事。「在美國有什麼東西更好嗎?」我問道。
她又想了一會兒,「哦……舒適和清潔,商店和學校,人行道和車道,家和床,糖果和糕餅,遊戲和玩具,茶會和生日,哦,大聲的誇耀,可愛的草地野餐,划船,在帽子上插花,穿美麗的衣服,讀書,給朋友寫信……」她不斷地說著,直到我感到自己變得矮小、骯髒、醜陋、笨拙以及可憐。我經常厭惡自己的處境,但是這卻是第一次我有了厭惡自己的感覺。我由於妒忌而難受——不是因為她所提到的美國事物,而是因為她能夠告訴一半她錯過了什麼和他能夠理解她舊的願望,他以我無法做到的方式屬於她。
「班納小姐,」我問她,「你對一半·約翰遜有了什麼感覺是吧?」
「感覺?對,或許吧。但是只是個朋友,雖說不是個像你那樣的好朋友。哦!也沒有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感情——沒有,沒有,沒有!他畢竟是個中國人,對了,不完全是,但是半個中國人,這差不多更糟糕……呵,在我們國家裡,一個美國女人不可能……我的意思是,如此浪漫的友誼是絕對不容許的。」
我笑了起來,所有的擔心都煙消雲散。
接著,沒有任何理由,她開始批評起了一半·約翰遜。「不過,我必須告訴你,他嚴肅得可怕!沒有一點兒幽默感!對於未來非常地悲觀。中國處於麻煩之中,他說,不久長鳴也將不安全了。當我試圖讓他高興起來,和他逗逗樂時,他也不會笑……」在那天下午剩下的時間裡,她批評著他,提起他所有的小毛病以及她能夠改變它們的途徑。她對他的抱怨有那麼多,所以我知道她比她說的要更喜歡他。不只是個朋友。
下個星期,我看到他們坐在院子裡,看到他怎麼樣學會了笑,聽到男孩女孩逗樂時的那種激動的聲音。我知道在班納小姐的心裡長出了一些東西,因為我不得不問許多問題才能發現那是什麼。
我將告訴你一些事,利比—阿。班納小姐和一半之間所具有的東西是像天空一樣巨大和永恆的愛情。她把這告訴了我。她說:「以前我就知道許多不同的愛情,但是絕不是這種。對我的母親和兄弟,那是悲劇性的愛,是一種把你撇在老想著你本可能擁有但是卻未能如願的疑惑中並由此而痛苦的愛情;對我的父親,我的愛是漂移不定的。我愛他,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愛我。對於我以前的心上人,我具有的是自私的愛。它們僅給我足夠拿回它們從我這兒所需要的東西。」
「現在我滿足了,」班納小姐說,「與一半在一起,我愛,也被愛,是充分的和自由的,沒期待任何東西,是不要求回報的豐富的愛。我就像一顆墜落的星,最終在一個可愛的星座裡找到了她緊鄰另一顆星的位置,在那兒的天空中,我們將永遠地閃爍著星光。」
我為班納小姐高興,也為自己傷心。她在這兒,說著她最大的快樂,而我卻不懂得她的話的意思。我不知道這種愛是不是出自她美國人的那種重要感,而且會導向不同於我的結論;或許這種愛就像一種病——許多外國人會因一點兒熱或者冷就生病。她的皮膚現在經常發紅,她的眼睛則是又大又亮。她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哦,已經那麼遲啦?」她經常這樣說。在她走路時,她是東倒西歪的,需要一半去扶著。她的聲音也改變了,變得又尖又孩子氣。在晚上她呻吟叫喚,要叫喚很多小時。我擔心她患了瘧疾,但是到了早晨,她又總是一切都好好的。
別笑,利比—阿,以前我還從未見過這種公開的愛情。阿門牧師和夫人不喜歡這種愛情,我過去住的村莊裡的小伙子和姑娘絕對不會像這樣做,至少是不在別的人面前那樣做。那將是令人羞愧的——顯示你關心你的心上人要遠遠勝過關心你所有的家人,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
我覺得她的愛情是她的另一種美國奢侈,是一種中國人無法支付得起的東西。每一天裡的很多時間裡,她和一半都在談話,他們的頭俯在一起,就像兩朵花在向著同樣的太陽。即使他們說的是英語,我也能夠看得出是她開始說出一個想法,而他則加以補充完善。接著他凝視著她,心不在焉地說起來,而她則會找出他遺漏的詞語。他們的聲音不時地會變得又低沉又柔和,然後更低沉和更柔和;他們會觸摸著對方的手,他們需要用他們皮膚的熱度來與他們心靈的熱乎抗衡。他們看著院子裡的世界——聖樹、樹上的一片葉子、葉子上的一隻蛾,這只蛾被他放到了她的手心上。他們對這只蛾驚奇不已,彷彿它是地球上的一種新的生物,一個穿著偽裝的不朽的聖人。我能夠看出,這種生活,她是小心翼翼地捧著,就像她總是在護衛著的愛情一樣,絕不肯讓它受到傷害。
由觀察所有這些事,我懂得了風流韻事。不久,我也有了我自己那不起眼的求愛——你還記得曾,那個一隻耳朵的小販嗎?他是個好人,即使只有一隻耳朵,相貌也不壞,人又不太老。但是我倒要問你:談論著裂開的罈子和鴨蛋,你能有多少令人激動的浪漫情調呵?
對了,有一天,曾像平時一樣帶著另一個罈子到我這兒來,我告訴他:「罈子不要了,我沒有蛋要加工,也沒有蛋給你。」
「不管怎樣,拿著這只罈子吧,」他說,「下個星期再給我一個蛋。」
「下個星期,我仍然沒有任何蛋可給你。那個冒充的美國將軍偷走了拜耶穌教徒的錢,我們只有足夠的食物能夠持續到從廣州來的下一隻船帶來西方的錢。」
下個星期,曾返回來又給我帶來了同樣的罈子,只是這次裡面裝滿了大米。這情分是那麼的沉重!這就是愛嗎?愛就是罈子裡的大米嗎,無須用一個蛋作回報?
我拿了那只罈子,我沒有說:謝謝你,你是多麼的善良的人呵,將來我會報答你的。我就像一個——你是怎麼說的?——一個外交家。「曾,」我在他要走時說,「為什麼你的衣服老是那麼髒?看看那些你袖子肘上的油污跡!明天你把你的衣服帶到這兒來,我來給你洗一下。如果你打算向我求愛,至少你看上去該乾淨些。」
你明白了吧?我也知道怎樣浪漫浪漫。
當冬天來臨時,艾美仍然在為凱普將軍偷走了豬腿而詛咒他。那是因為所有醃製過的肉都沒有了,新鮮的也沒有了。一個接一個,她殺了那些豬,那些雞,那些鴨子。每個星期,算了醫生、阿門牧師以及一半都要走很多小時的路到金田去看看從廣州來的船有沒有抵達。每個星期,他們都板著同樣的長臉走回家。
有一次,他們回來時,臉上流淌著鮮血。夫人們朝他們奔跑過去,又是尖叫又是哭泣:阿門夫人撲向阿門牧師;老鼠小姐撲向算了先生;班納小姐撲向一半。老魯和我則撲向水井。當夫人們亂成一團地洗擦著血跡時,阿門牧師解釋了所發生的事,而一半則為我們翻譯。
「他們叫我們魔怪,中國的敵人!」
「是誰?是誰?」夫人們哭喊著。
「太平天國的人!我不會再叫他們拜上帝教徒了。他們是瘋子,那些太平天國的人。當我說『我們是朋友』時,他們卻向我扔石頭,想殺死我。」
「為什麼?為什麼?」
「他們的眼睛,因為他們的眼睛!」牧師叫喊著說了更多的事,然後跪下來禱告著。我們看著一半,他搖搖他的腦袋。牧師開始用拳頭擊打著空氣,接著又禱告起來。他指點著傳教士們哀號著,禱告得更多了;他又指指開始哭起來的老鼠小姐,輕輕地拍拍算了醫生的臉——雖說那上面已沒有要擦掉的血跡了;他指點著阿門夫人,吐出了更多的話。阿門夫人站了起來,然後走了開去。老魯和我就像聾子啞子一樣,對於他說的事是一頭的霧水。
到了晚上,我們去鬼商的花園找一半和班納小姐。我看到他們的影子在小丘頂上的亭子裡,她的腦袋在他的肩膀上。老魯因為鬼的緣故是不會上那兒去的,於是我發出嘶嘶的聲音,直到他們聽到了我。他們走了下來,手拉著手,在見到我以後才放開。藉著那一鉤彎月的亮光,一半把那新聞告訴了我們。
在他和牧師以及算了醫生到河邊去打聽船抵達的消息時,他和一個漁民談了話。那漁民告訴他:「沒有船,現在沒有,以後也沒有,或許永遠也不會有了。英國人的船封鎖了這條河,不准進,也不准出。昨天,外國人為上帝而戰;今天,他們為清王朝而戰。也許明天中國會四分五裂,而外國人則將把它們揀起來與他們的鴉片一起賣掉。」一半說從蘇州到廣州都在打仗,清軍和外國人正在攻擊所有由天王統治的城市,成萬成萬的大平天國的人被殺害了,嬰兒和孩子也同樣。在一些地方,唯一能夠看到的男人是腐爛的太平天國的人,在另外的城市,僅能見到白骨。不久清軍就會到金田來了。
一半讓我們想想這個新聞,「當我告訴了牧師漁民所說的事後,他跪了下來作禱告,就如你們今天下午看到的。拜上帝教徒向我們扔石頭,算了先生和我開始逃跑,一邊叫喊著牧師,但是他沒有走。石頭擊中了他的背,他的手臂,他的腿,然後是他的前額。當他摔倒在地上時,鮮血和忍耐都從他的腦袋裡跑了出去。就在那時他喪失了他的信仰。他叫喊道:『上帝,為什麼你要拋棄我?為什麼你給我們送來這個假冒的將軍,讓他偷走了我們的希望?』」
一半停止了說話。班納小姐用英語對他說了些什麼,他搖搖頭。於是班納小姐繼續說:「今天下午,當你看到他跪下來時,他再次讓那些壞想法從他的大腦裡湧流出來。只是現在他不僅喪失了他的信仰,還喪失了他的理智。他在喊叫:『我恨中國!我恨中國人!我恨他們的彎彎曲曲的眼睛,我恨他們彎彎曲曲的心靈。他們沒有靈魂要拯救。』他說,『殺死那些中國人,把他們全都殺了,只要別讓我與他們一起死。』他指著別的傳教士叫喊道:『帶走她,帶走他,帶走他們。』」
這天過後,許多事情都改變了,就像我的蛋一樣。阿門牧師行事就像個小孩子,經常抱怨和哭喊,做事則固執己見。但是阿門夫人並沒有對他發火,有時她責備他,但大部分時間裡她試圖安慰他。老魯說那個夜晚她讓牧師蜷曲在她懷裡。現在他們就像丈夫和妻子一樣。算了醫生在他的傷口痊癒了很久以後還讓老鼠小姐給他護理傷口。而夜深時分,當人人都應該睡著了但卻都沒睡著時,一扇房門會打開來,然後又關上。我聽到有腳步聲,接著是一半的耳語聲,接著是班納小姐的歎氣聲。由於聽到他們的聲音讓我覺得太難堪了,所以在那以後不久,我就挖起了她的音樂盒子放了回去。我告訴她:「看看凱普將軍還有什麼東西忘了拿走了?」
僕人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等到了天氣冷得蚊子都無法在夜間出來時,唯一留在鬼商大屋的中國人是老魯和我。我沒有把一半算在內,因為我不再認為他更像個中國人而不是外國人了。一半留著是因為班納小姐;老魯和我留著則是因為我們有一筆鴨蛋財富埋在鬼商大屋的花園裡。但是我們也知道如果我們離開,那些外國人中沒有一個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老魯和我每天都在搜尋食物。由於我一度是個山區裡的窮姑娘,我知道該到哪兒去找。我們在樹幹下蟬蟄伏的地方戳來戳去;在夜間我們坐在廚房裡,等著昆蟲和老鼠跑出來尋食那些我們無法看到的食物碎屑;我們爬到山上去採摘野茶和竹筍;有時我們還會逮到一隻因為太老了或者太笨拙了以至飛得不夠快的烏。在春天,我們抓取在田野裡孵化的蝗蟲和螞蚱;我們尋找青蛙、蠐螬和蝙蝠。蝙蝠你必須把它追逐到一個小地方,讓它們不停地飛直到它們由於筋疲力盡而墜落下來。我們把抓來的東西放在油裡炸,那油是我從曾那兒搞來的。現在他和我有比開裂的罈子和蛋更多的事可談論了——有趣的事情,像我第一次給班納小姐吃一種新的食物。
「這是什麼?」她問道,把鼻子湊近碗聞聞,看看後再聞聞。是那樣的疑心忡忡。「是老鼠。」我說。她閉上了眼睛,站起身,離開了房間。當其他的外國人想要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時,一半用他們的語言作了解釋。他們全都搖著他們的頭,接著胃口很好地吃起來。我後來問一半他告訴他們的是什麼。「兔子。」他說,「我說班納小姐曾經養過一個兔子寵物。」打那以後,不管什麼時候那些外國人間起老魯和我烹飪的是什麼,我都讓一半告訴他們。「另一種兔子。」他們知道不要去問我們說的究竟是不是真話。
我不是在說我們有大量的東西可吃,你需要許多兔子才夠一天兩次或三次地去餵養八個人,即使阿門夫人長得瘦小也罷。曾說戰鬥越來越糟糕了。我們一直希望一方能夠打贏,另一方則失敗,這樣我們就能夠回到較好的生活中去了。只有阿門牧師是快樂的,就像個嬰兒似地滔滔不絕地說話。
有一天,老魯和我倆都肯定一切已變得越來越糟糕,到了現在則是糟糕透頂。我們都同意目前是吃鴨蛋的最好時機。我們就給每個人多少蛋而爭論了一會兒,這事得看老魯和我認為最壞的時間會持續多久以及我們拿多少蛋可以使情況好轉而定。我們還不得不決定究竟是在早晨還是晚上把蛋給人們。老魯說早晨給最好,因為我們可以夢到吃蛋並使之成為現實。他說,如果我們醒過來而且發現我們仍然活著,這會使我們感到高興。於是每天早晨,我們給每個人一個蛋。班納小姐,哦,她愛上了這些綠皮的蛋——鹹味兒,奶油般的,比兔子好多了,她說。
幫我算一下,利比—阿。八個蛋,每一天都給,幾乎給了一個月,那是多少?——兩百四十個鴨蛋。哇!我做了那麼多!如果我今天在舊金山出售這些蛋,啊,多大一筆財富呵!實際上,我做的數量比那還要多。到了仲夏——我生命的盡頭——我至少還有兩罈子留下在那兒。我們死的那天,班納小姐和我又哭又笑,說我們本可以吃掉更多的蛋。
但是,一個人怎麼可能知道她什麼時候死亡呢?而且即使你知道,你又能夠改變什麼呢?你能敲開更多的蛋以避免後悔嗎?或許你會伴著胃痛而死的。
總之,利比—阿,既然我想到了這些,我就沒有了後悔。我倒是高興我沒有吃掉所有的蛋,現在我就有某些東西可以給你看了。不久我們就能夠把它們掘出來,你和我可以嘗嘗那些留下來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