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說於六點三十分過來,這是她總在說的讓我們過去的時間,只是通常一直要到接近八點我們才開始吃飯。所以我問她晚飯在六點三十分是否確實能夠準備好,否則的話,我將晚些來,因為我真的很忙。六點三十分肯定沒問題,她說。
在六點三十分,是目光遲鈍的喬治來開的門。他沒有戴眼鏡,稀疏的頭髮看上去就像是給反靜電吸附產品作的一則廣告。他剛被提升為東灣地區的一家食品店的經理。當他最初開始在那兒工作時,鄺沒有注意到那個突在店名中的4字,而且即使提醒過她,她還是把它叫成「少食品店」。1
我發現她在廚房,正在削一種黑色蘑菇的莖。米沒有淘洗,對蝦也沒有整理。晚飯至少還有兩個小時。我把手提包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但是鄺根本無視我的激怒,她拍拍一張椅子。
「利比—阿,坐吧。我有些事必須告訴你。」她足足又削了半分多鐘的蘑菇後才扔出了她的炸彈,「我和一個陰間的人談過了。」她現在說的是中國話。
我深深地歎了口氣,讓她知道我沒有心情進行這類談話。
「老魯,你也知道他的,當然不是在這一生。老魯說你必須與西蒙呆在一起。這是你的姻緣——把情人們帶到一起的命運。」
1喬治工作的店英文名為Food—4—LessStore,少了4則成了FoodLess,意為「少食品」。
「為什麼那是我的命運呢?」我不快地說。
「因為在你的上一生你們是在一起的。你在西蒙之前愛上了別的什麼人,後來西蒙又把他的整個生命交給了你,而你也愛上了他。」
我幾乎都從我的椅子上摔了下來。我從來告訴過鄺或別的任何人我們要離婚的真正理由。我只是說我們越來越疏遠了。而現在鄺又在討論這事——彷彿整個該死的宇宙,不管是死人還是活人,全都知道這件事。
「利比—阿,你必須相信。」她用英語說,「這個陰間的朋友,他說西蒙告訴你的是真話。你認為他不太愛你,更愛她——不對!——為什麼你要這樣想呢,總是把愛拿來比較?愛可不像錢……
聽著她為西蒙辯護,我的臉色都發青了。「行了,鄺!你有沒有意識到你聽起來是多麼的愚不可及嗎?如果別的任何人聽到你在這樣說,他們會認為你是瘋了!要是真的有鬼,為什麼我就從未看到過呢?你倒給我講講看,呣?」
她現在正在削開對蝦的背部,拉出它們黑色的腸子,留下帶殼的蝦肉。「一段時間裡你能夠看到。」她平靜地說,「小姑娘時。」
「我是在假裝能夠看到。那些鬼來自於想像,不是來自於陰間世界。」
「不要說『鬼』,對於他們這就像個種族歧視的詞語。只有陰間的壞人你可以叫鬼。」
「哦,對,我忘了。即使是死人在政治上也有平等的權利。好吧,那麼這些陰間的人們看起來像什麼呢?告訴我,今天晚上這兒他們來了多少?這張椅子上坐的是誰?毛澤東?周恩來?那位皇太后又怎樣了?」
「不不,他們沒有在這兒。」
「噢,告訴他們順道來訪嘛!告訴他們我想見見他們,我想問他們在婚姻咨詢上是不是有證書。」
鄺把報紙攤在地板上以接住從爐子上濺出來的油膩。她把對蝦餾入熱鍋裡,廚房裡頓時就充滿了僻裡啪啦的油炸聲。「陰;司的人要來就來,」她壓過喧鬧聲說,「他們從來不說什麼時候來,因為待我就像親密的家人一樣——不請自來。『給你個驚奇,我們來了。』但是大部分時間,是在晚飯時來的,其時或許有一兩個菜燒得不對,他們就說:『啊!這個海鱸魚,太硬了,不鬆脆,也許多燒了一分鐘。那些醃蘿蔔,嚼起來發出的嘎吱嘎吱聲也不夠,應該使它聽起來就像在雪上行走:喀嚓喀嚓,然後你就知道可以吃了。而這個醬油——嘖!——糖太多了,只有外國人要吃。』」
空話、廢話、大話,就是那樣的荒唐可笑!她所刻畫的正是她、喬治以及他的家庭成員一直在做的事。那種談話我覺得簡直讓人煩得要死。聽著她述說死後的生活樂趣——刻畫得猶如業餘的餐館評論一樣——讓我在同一時間裡是既想笑又想叫。
鄺把閃著光的對蝦倒在一隻碗裡,「大部分陰間的人都非常忙碌,工作努力。他們需要放鬆一下,就到我這來,可以好好地聊聊天,也因為我是出色的廚師。」她看上去有點沾沾自喜。
我試圖讓鄺陷入她自己的錯誤邏輯中,「如果你是這樣出色的廚師,那為什麼他們要如此頻頻來訪,並且要批評你的烹飪呢?」
鄺皺起眉頭,突伸出她的下唇——彷彿在說我怎麼愚蠢到這個地步,居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不是真的批評,只是打開話題的友好方式,就像親密朋友那樣坦誠無間。也不是真的來吃的,怎麼吃呢?他們早就死了。只是假裝在吃。而且不管怎麼說,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讚揚我的烹飪,是的,說他們從未有那樣的幸運吃到如此精美的菜餚。哎呀,要是能夠吃到我的大蔥煎餅,就是死亦無憾。但是——太遲了——早就是死人了。」
「也許他們應該試試外賣。」我嘟囔說。
鄺停頓了一會兒,「呵呵,有趣!你是在開玩笑吧、」她戳戳我的手臂,「淘氣的姑娘。總之,陰間的人喜歡來我這,聊聊早已逝去的生活,像宴會啦,有許多許多好吃的東西,『哦,』他們說,『現在我記起來了,這些我享用過了,這個我還沒有吃夠,那個我吃得太快了。為什麼我不嘗嘗那個呢?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的這一段生活給糟蹋掉,徹底浪費了呢?』」
鄺把一隻對蝦拋進她的嘴裡,在嘴裡把蝦從一邊臉頰挪到另一邊臉頰,直到把蝦殼裡的肉都給吸了出來。對她能夠這樣做,我總是感到不可思議。在我看來,那就像是個馬戲絕技。她美美地咂著嘴唇,「利比—阿,」她說著舉起一小盤金色的薄片,「你喜歡干貝嗎?」我點點頭,「喬治的堂妹弗傑從溫哥華給我送來的,六十美元一磅。有的人認為日常享用是太奢侈了,應該把最好的留備後用。她把干貝放到一盤切好的芹菜裡,「對於我來說,現在就是最好的時間。你等下去,一切都在改變。陰間的人知道這一點、總是在問我:『鄺,我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光到哪裡去了?為什麼美好時光就像飛速的小魚一樣從我的指縫間溜了過去?為什麼我要為最後保留,接著卻發現最後早就在以前就降臨了呢?』……利比—阿,到這兒來,嘗嘗。告訴我,太鹹了,還是不夠鹹?」
「味道很好。」
她繼續說:「『鄺,』他們告訴我,『你仍然活著,你仍然能夠記憶,而且能夠做到牢固地去記憶。教教我們怎麼樣做到牢牢記住這樣下一次我們就能記住那些不該忘掉的東西了。』」
「記住什麼?」我問道。
「當然是為什麼他們要回去的原因。」
「而你則去幫助他們記憶。」
「我早已這樣幫助了許多陰間的人了。」
「就像親愛的艾比。」
她考慮了一下,「是呵一是呵,就像親愛的艾比。」她顯然為個比較而感到高興,「許多許多陰間的人呆在中國,美國也有多。」接著她開始扳著手指計算他們,「那個年輕的警官——是我的汽車被偷走時來過我的家吧?——前一生他在中國傳教,老是說:『阿門,阿門。』那個漂亮的姑娘,現在在銀行工作,非常盡職地看管著我的錢,她的另一生——女土匪,在很久以前專打劫貪婪的人。而薩金、胡佛、柯爾比,現在是布巴,都是小狗兒,他們都那麼忠誠。上一生他們是同一個人。你猜是誰?」
我聳聳肩膀。我恨這類遊戲,恨這種她老是用來誘騙我進入她的幻覺的方法。
「你猜。」
「我不知道。」
「猜猜看。」
我舉起了我的雙手,「班納小姐。」
「哈!你猜錯啦!」
「好吧,那就告訴我,是誰?」
「是凱普將軍!」
我猛地拍了下我的前額,「當然了,」我必須承認這整個念頭——我的狗就是凱普將軍——確實相當好玩。
「現在你知道了為什麼第一隻狗取名叫上尉的理由了吧。」鄺補充說。
「我只是給它取個名。」
她搖擺著她的手指,「是把他降級到較低的軍銜,你很聰明,還給他上課。」
「給他上課!噗,那條狗是如此的笨,它不會坐,不會聽召喚跑來,唯一能做的是乞討食物。接著就跑掉了。」
鄺搖搖腦袋,「不是跑掉了,而是死掉了。」
「什麼?」
「呣呣,我看到的,但不想告訴你,你還那麼小。所以我說,哦,利比—阿,小狗兒走了,跑掉了。我沒有撒謊:它跑到街上,然後給撞死了。那時我的英語也不好,跑掉了,死掉了,在我聽起來是差不多的……」當鄺說起這個延誤了的上尉的死訊時,我心裡湧上來許多孩子氣的哀傷、想要事物重返的願望、對自己能夠改變我沒有善待上尉的事實——只要我能再次看到它——的信心,它們使我的心一陣刺痛。
「凱普將軍,上一生不忠誠,所以才回來作了那麼多次的小狗。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好機會。上一生他是那樣壞——那樣的壞!我清楚這,因為他那個一半人告訴了我。我也能看到……這兒,利比—阿,黃豆芽,大豆發的芽,瞧多黃?今天新買的,去了根。看到有任何爛的就扔掉……」
凱普將軍,他也已爛了。他扔下了另一個人。女怒目,我告訴自己,你得假裝凱普將軍不在這兒。我不得不假裝了很長一個時期。整整兩個月,凱普將軍就住在鬼商大屋裡;整整兩個月,班納小姐每一天晚上都打開她的房門讓他進來;也就在這相同的兩個月裡,她沒有對我——作為她忠心的朋友的我——說話,對待我就彷彿我是她的僕人似的。她指著在她白色衣服的胸部上的斑點——我知道這些斑點是凱普將軍骯髒的手指印——聲稱我沒有把它們洗掉。在星期天,她傳道時講的正是阿門牧師所說的,再沒有好聽的故事了。而且那時還發生了別的巨大變化。
在吃飯時,傳教士們,班納小姐,以及凱普將軍都坐在為外匡人準備的桌子旁。凱普將軍就坐在阿門牧師通常坐的地方。他大聲地、咆哮似地說著話,而別的人只是點頭聽著。如果他舉起他的湯勺湊到嘴邊,他們也舉起湯勺;如果他放下湯勺再說一句吹牛話,他們也放下勺子再聽一句牛皮話。
另一個僕人老魯和我則坐在給中國人準備的桌子邊。那個給凱普將軍翻譯的男人——他的名字,他告訴我們,是一半·納翰遜:二分之一約翰遜。即使他的血統是一半對一半,但是那些外匡人決定他還是個中國人而不是個約翰遜。那就是為什麼他也坐在我們的桌子上的原因。起初,我不喜歡這個一半·約翰遜,不喜歡他所說的話——凱普將軍多麼重要啦,他怎麼對美國人和中國人來說都是英雄啦。但是隨後我意識到:他所說的這些話是凱普將軍要他說的。當他坐在我們的桌子旁時,他說的才是自己的話,他坦率地與我們交談,就像普通人對普通人說話一樣。他是真的彬彬有禮,而不是假裝出來的。他開玩笑並且放聲大笑。他讚美食物,但並不就多吃多佔。
終於我也認為他是個中國人而不是個約翰遜了,我甚至都認為他不是個陌生人。他告訴我,他的父親是個出生在本國的美國人,從兒時起就是凱普將軍的朋友。他們一起去了同一所軍校,又一起被開除了出來。約翰遜與一個做布匹生意——紫花絲綢——的公司一起坐船去了中國。在上海,他買了一個窮苦僕人的女兒作他的太太。就在她要生孩子之前,約翰遜告訴她:「我要回美國去了,很抱歉,無法帶你一起走。」她接受了她的命運:現在她是個外國魔鬼遺棄的太太了。第二天早晨,當約翰遜醒來時,你猜他看到的吊在他臥室窗外的樹上的人是誰?
另一個僕人把她放了下來,在繩子絞走她生命的紅色頸痕處裹上了一塊布。因為她是自殺的,所以他們沒有舉行葬禮。他們把她放進一具白皮棺材,然後合上棺蓋。那天晚上,約翰遜聽見一種哭泣聲。他起來走進放著棺材的房間,哭聲變得更響了。他打開棺材,在裡面發現一個嬰兒,躺在已死去夫人的兩腿間。在那個嬰兒的脖子上,正好在他的小臉頰下,有一條紅色的印痕,像一個手指那麼寬,與他的母親身上的繩子灼痕一樣的半月形。
約翰遜帶著這個有他一半血統的嬰兒回了美國。他把這孩子放到一個馬戲團裡,告訴人們那個吊死的故事,給他們看孩子脖子上那個神秘的繩子灼痕。當那個孩子長到五歲時,他的脖子粗了一點起來,而那個灼痕看上去則小了一些,這樣就再沒有人付錢來看這灼痕是不是神秘了。於是約翰遜帶著在馬戲團掙到的錢和他的一半血統的兒子回到了中國。這一次,約翰遜操起了鴉片生意。他從一個開放的港口城市跑到另一個,在每個城市都賺到一筆財富,然後又把它們都給賭輸掉。他在每個城市都找了一個夫人,然後又在離開時把她給遺棄了。只有那小小的一半為失去了那麼多母親而哭泣。就是那些夫人母親教會了他說那麼多的中國方言——廣東話、上海話、客家話、東北話。英語是他從父親那兒學的。
有一天,約翰遜偶然碰到了他的老同學凱普,他現在為各種各樣的軍隊工作——英國軍隊、清軍、客家軍隊,無論是哪個都無關緊要——只要誰付他錢。約翰遜對凱普說:「嘿,我有一大筆債,許多的麻煩,你能夠借我這個老朋友一些錢嗎?」作為他會還錢的證明,約翰遜說:「借給你我的兒子,他有十五歲大而且能夠說許多種語言。他能夠幫助你為任何你選擇的軍隊工作。」
自從那天起,在十五年裡,年輕的一半·約翰遜就屬於了凱普將軍,他是他的父親永遠未還的債。
我問一半,凱普將軍現在在為誰作戰——英國軍隊,清軍、還是客家軍隊?一半說凱普為所有這三支都打過仗,從所有這三支軍隊都拿到過錢,也在這三支軍隊中都樹立了敵人。現在他是在躲避所有這三支軍隊。我問一半凱普將軍為了金子而娶了一個中國銀行家的女兒那事是不是真的,一半說凱普將軍娶了那個銀行家的女兒不僅是為了金子,而且也是為了那個銀行家的年輕妻子,目前那個銀行家也正在找他。他說凱普沉溺在種金子式的夢幻中而無法自拔:財富可以在一個季節中收穫,接著翻耕到泥土下,消失了。
聽說我對凱普將軍的看法是正確的,而班納小姐是錯的,我很高興。但是在下一個瞬間,我又因哀傷而感到難受。我是她的忠實朋友,看著這個可怕的男人吞噬她的心,我怎麼可以高興呢?
然後者魯說話了:「一半,你怎麼能為這樣一個人做事呢?沒有忠誠,沒有祖國,也沒有家庭!」
一半說:「看著我,我是一個死去的母親生出來的,所以我也就不是任何人生的。我既是中國人也是外國人,這又使得我什麼人也不是。我屬於任何人,所以我也不屬於任何人。我有一個父親,對於他來說,我甚至連他的半個兒子都算不上。現在我有個認為我是一筆債務的主人。你說,我到底屬於誰?屬於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哪個家庭?」
我們都看著他的臉。在我的一生中,我從未看到過一個如此富有智慧、如此愁悶、如此該有歸宿的人。我們都無法回答他。
那個晚上,我躺在我的蓆子上,琢磨著那些問題。什麼國家?什麼民族?對最初的兩個問題,我立即就知道了答案:我屬於中國,是客家人。但對於最後那個問題,我就像一半一樣,我不屬於任何一個人,我只有我自己。
看著我,利比—阿,現在我屬於許多的人。我有家庭,有你……啊!老魯說不要再講了!吃吧,別等菜涼了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