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感女孩 正文 第九章 鄺的第五十個
    西蒙和我從未去換掉那架廉價玻璃枝形吊燈。當我們一開始搬進來時,我們發現這燈很令人生厭,是對高尚情趣的一種顯眼的侮慢。隨後,這個裝置變成了個笑話,很快它就只是我們都認可的一種光源了。沒人會注意到它,除非其中的一隻燈泡熄了。我們甚至從一個慈善組織買了一打電燈泡——每隻六十瓦,保證能夠亮上五萬個小時,這對於需要燈光的門廳來說,可謂是永恆了——試圖讓自己能擺脫這個紀念品。但後來,六分之五的燈泡在當年就都熄滅了。我們絕沒有再費心去搬來梯子換一下燈泡。由於只有一隻燈亮著,這枝形吊燈實際上已無法看到。

    一天晚上——這是距現在大約六個月之前的事了——那最後一隻燈泡輕輕地「噗」了一聲,就把我們撇在了一片黑暗之中。西蒙和我正準備上我們通常去的附近的餐館吃工作後的晚餐。「明天我要去買些貨真價實的燈泡。」西蒙說。

    「為什麼不買只新的燈呢?」

    「幹什麼?這只燈並不壞呀。來,走吧,我餓了。」

    當我們向餐館走去時,我很納悶地思索著他所說的話,或更確切一點,他說話的語氣——彷彿他已不再關心我們共同的生活。現在我們只是俗氣的一對了。

    餐館裡只有一半人,正播放著催眠似的輕柔的背景音樂——白噪聲,根本沒有人真的會去聽的那種音樂。在掃視著那份我已背得出來的菜單時,我注意到一對坐在我們橫對面的五十幾歲的夫婦。那女人一臉溫怒的神色,那男人則似乎是不勝其煩的樣子。我稍微多觀察了他們一會兒。他們咀嚼食物,往麵包上抹黃油,喝水,但是絕不讓視線接觸,也從未說過一個字眼兒。他們看上去不像有過爭吵,只是在聽天由命地行事,與什麼幸福和不適已毫無關礙。西蒙在研究葡萄酒品牌:我們是不是叫一瓶家常白葡萄酒之外的什麼酒?

    「這次你想喝瓶紅葡萄酒嗎?」我說。

    他沒有抬起頭來,「紅葡萄酒都是那種鞣酸,我可不想在早晨兩點鐘就睡不著。」

    「那好,讓我們搞個別的什麼酒吧。或許來瓶香擯吧。」

    他把酒單遞給我:「我正準備點夏布利酒,可你領先了。」

    當注視著酒單時,我開始恐慌起來。突然之間,我們生活的一切似乎都可一一推想出來,然而又都是毫無意義的。它就像是把所有的拼板遊戲塊都挪移到位,結果卻發現那只是一種複製的過時的藝術,巨大的努力導致了瑣屑的失望。在某些方面,我們確實是相配的——性生活上,智力上,職業上都是如此。但是我們與一般人並無不同之處,不像那些真正地互相屬於對方的人。我們是同伴,不是靈魂的配偶,是兩個單獨的人偶然在一起共享一張菜單和一種生活。我們作為一個整體並沒有大於我們兩人相加之和,我們的愛情並非命中注定,它只是一次悲劇性的偶然事件和一個笨拙的鬼魂把戲的結果。那就是為什麼他對我沒有很大激情的原因,也是為什麼一架廉價的枝形吊燈就符合了我們生活要求的原因。

    當我們回家後,西蒙啪地撲到床上,「你沉默得有點兒異乎尋常呵,」他說,「有什麼不對頭嗎?」

    「沒有,」我撒謊道,然後又說:「哦,我也不知道,弄不清楚。」我坐在我睡的這邊床上,開始瀏覽著一份商品目錄,同時等著他再次發問。

    西蒙現在正用電視遙控器每隔五秒鐘轉換一個電視頻道:一個關於被綁架的女孩的新聞片段;一個西班牙的電視情節劇;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在兜售體育鍛煉器械;當一個個電視鏡頭掠過我的眼簾時,我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情緒納入西蒙能夠理解的首尾一致的邏輯裡,但是一直壓抑著的什麼東西卻雜亂無章地襲上心來,使得我連喉嚨都疼痛起來。存在的事實是:我們無法討論西蒙的不能生育問題——這倒不是說我想在我們生命的這個時刻生育孩子;這幢房子裡的那種怪異的聲音,我們又是怎樣地假裝它們並無異常;而艾爾薩,雖然不能談論她,可是她卻無處不在:在我們對鄺的陰間談話所說謊言的記憶中、在西蒙播放的那該死的音樂中。如果再不對自己的生活作激烈的變動,我都要窒息了。與此同時,西蒙仍然在從一個頻道跳到另一個頻道。

    「你知道那是多讓人激怒嗎?」我簡短地說。

    西蒙關掉了電視機,滾過身來面對著我,再用一隻手臂撐起身子,「有什麼不對頭嗎?」他一臉溫柔的關心模樣。

    我的胃揪緊了,「我只是有時覺得疑惑:這就是所有的一切嗎?這就是我們在今後的十年、二十年裡將要過的生活嗎?」

    「你這話什麼意思:這所有的一切?」

    「你知道的,住在這幢發著惡臭的房子裡,忍受著那些噪聲、那架俗氣的校形吊燈。一切都是停滯的:上同樣的餐館,談論同樣的事情。一再重複的都是同樣的屁事屁話。」

    他看上去顯得迷惑不解。

    「我想喜愛我們作為伴侶所做的事,我想要我們更親密些。」

    「可事實上我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呀。」

    「我不是在談論工作!』哦感到自己就像個小孩子,又餓又熱,又癢又倦,為自己無法說出真正想說的話而感到氣餒。「我是在談論我們,什麼是重要的。我感到我們像死水一潭而且邊緣到處在長出霉斑。」

    「我的感覺可不是那樣。」

    「別否認了,我們下一年在一起的生活不會比今天有所改善只會更糟。看看我們吧,除了做同樣的工作,觀看同樣的電影,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們現在還有什麼是共享的呢?」

    「算啦,你只是心情沮喪罷了。」

    「當然我是沮喪了!因為我能夠看到我們的未來。我不想變得像那些我們今天晚上在餐館裡看到的人們——盯著他們的意大利麵食,除了『這扁麵條怎麼樣?』外,相互之間沒有什麼可說的。事實上,我們從不談話,真的不談。」

    「我們今天晚上就在談話。」

    「是的,沒錯:那個新顧客如何是個新納粹啦,我們如何應該在SEP賬戶上多存些錢啦,那個合作公寓的董事會想要提高每月的分期交款啦。那不是真正的談話!那不是真正的生活,那不是我生活中重要的東西。」

    西蒙開玩笑地撫摩著我的膝蓋,「你是在告訴我你正經歷著中年危機吧?人們只是在七十年代才會有這種危機。除此之外,今天還有好戲呢。」

    我拂開他的手,「不要那麼墮落。」

    他縮回手,「得了,我是在開玩笑。」

    「那為什麼你總是要對重要的事開玩笑呢?」

    「嘿,你並不是唯一這樣的人,我也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困惑。你知道嗎,有多久了我不得不去做那些真正要緊的事。」

    「是嗎?比如哪些呢?」我嘲笑說,「什麼對你是要緊的事呢?」

    他停頓了一下,我想像著他將要說的些什麼:事業、房子、擁有足夠的錢以早日退休。

    「說啊,都告訴我。」

    「寫作。」他最後說。

    「你已經在寫了。」

    「我不是說我現在在寫的東西。你真的以為那就是我所關心的一切嗎——寫那些關於膽固醇和從鬆弛的大腿裡吸出脂肪的小冊子?讓我休息一下吧。」

    「那麼是什麼呢?」

    「故事。」他看著我,等著我的反應。

    「什麼樣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當場敲定這一點的。

    「關於這兒的人們,或者在別的國家——馬達加斯加或密克羅尼西亞:印度尼西亞群島的一個從未有旅遊者涉足過的島嶼——裡的人們的真實生活的故事。」

    「遊記?」

    「散文,小說,我能夠寫的不管什麼東西:有關我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我所廁身之地、我所有的問題等等,很難解釋清楚。」

    他起身從我手上拿走那本商品目錄,我抓了回來,「別動它。」我們又處在相互戒備的狀態之中。

    「好的,就呆在你那該死的臭狗屎中吧!」他叫喊著,「這樣看來我們是不完美嘍,我們犯了錯誤,我們談話談得不夠。可是那就使我們悲慘地失敗了嗎?我說的是,我們並沒有無家可歸或者病病歪歪或者幹的是粗笨活兒。」

    「什麼,難道我該高高興興地想著:『哎呀,別的人過的日子要比我更糟』嗎?你以為我是誰——一味樂觀的傻女人嗎?」

    「放屁!你到底想要什麼?」他怒氣沖沖地說,「到底是什麼有可能使你開心?」

    我感到被釘在了慾望之井的底部。我絕望地想喊出我所要的東西,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只知道那不是什麼。

    西蒙躺回到枕頭上,他的手交叉著擱在他的胸脯上,「生活始終是一個操蛋的大許諾。」他說道,話音聽起來就像個陌生人。「不管你多麼的精明,你工作得多麼努力,你這人是多麼的盡善盡美,你並不總是能得到你所想要的東西。那是個神話,我們全都只能接受我們能得到的最好的東西。」他發出一聲譏諷的笑聲。

    在這之後,我憤怒地說出了我一直害怕說的話:「是呵,沒錯,我就討厭接受自己作為艾爾薩的可惜的替代者。」

    西蒙坐起身來,「見鬼的這與艾爾薩有什麼關係?」他問道。

    「什麼也沒有。」我是既愚蠢又孩子氣,但是我已無法停止下來。過了緊張的幾分鐘後我才繼續說下去,「為什麼你始終要播放那張該死的CD碟片,而且和每一個人說她是你的女朋友呢?」

    西蒙注視著天花板,刺耳地歎了口氣——一個他正準備放棄的信號,「還有什麼要繼續說的嗎?」

    「我只是想要我們,你知道,過一種較好的生活。」我結巴起來,「兩人一起。」我無法正視他的眼睛。「我想讓你離不開我,我也要自己離不開你……我要我們倆一起夢想。」

    「是嗎,什麼樣的夢想?」他遲疑地說。

    「那就是關鍵之所在了——我不知道!那就是我想要我們談論的對象。我們已經有那麼長的時間沒有一起夢想,甚至都已不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了。」

    我們不再說話。我假裝在閱讀自己的雜誌;西蒙去了浴室。等他回來後,他坐在床上,伸出手攬著我。我憎恨自己哭了起來,但是卻無法停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繼續在抽噎。他用一張紙巾輕輕拍著我的眼睛,擦著我的鼻子,然後把我順倒在床上。

    「一切都好了,」他安慰說,「你會看到,明天,一切都會好的。」

    但是他的溫柔卻使得我更加沮喪。他把我擁在他懷裡,我試圖阻住我的抽泣,以裝作平靜下來了,因為我不知道還該做什麼。接著西蒙做了在我們不知道該做什麼時他老做的事——他開始做愛。我撫摩著他的頭髮,讓他以為這也是我所需要的。但是我心裡卻是在想:難道他不擔心將會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事嗎?為什麼他會不擔心呢?我們注定沒有好結局,那只是個時間問題。

    第二天早晨,西蒙使我吃了一驚。他把我的咖啡帶到床上,然後興高采烈地宣佈說:「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思考你所說的話——也就是擁有共同的夢想。好吧,我有個計劃。」

    西蒙的主意是擬出一個願望的單子——一件我們可以一起做的事,同時這事也能夠容許我們確定他所謂的我們生活的創造性參數。我們坦率地、激動地談論起來,一致同意那夢想應該帶有冒險性,但又要富於趣味;應該包括奇異的旅遊、美味的食物,而最重要的是應該包括有創造某種能獲得情感滿足的東西的機會。我們沒有提起浪漫,「那涉及的是夢想的部分,」他說,「現在我們必須籌劃出的是怎麼樣付諸實施。」

    在我們三個小時的討論要結束時,我們已經構想出一個計劃:我們要給五六本旅遊和飲食雜誌發信,我們將提議寫一個配以照片的有關中國鄉村烹飪的故事,這還將涉及為未來的食物和民俗文章——也可能是一本書、一次演講旅行甚或可能是一部有線電視系列劇——作樣本的宴會。

    這是數年來我和酉蒙間最融洽的談話,但我仍然覺得他並沒有完全懂得我的擔憂和沮喪,雖說他已經盡其可能作出了反應。我需要夢想,而他卻擬了計劃。當我思索著這一點時,我自問:難道那還不足以帶給我們希望嗎?

    我意識到我們的計劃哪怕要實現一丁點兒也只有微乎其微的機會,但是一旦那些信件寄了出去,我的感覺又好了起來,宛如我把自己舊的生活拽到了美好意願的方向上,以後降臨的不管是什麼都要比現在強。

    在西蒙和我作了如此親密交談的幾天以後,我的母親打電話來,提醒我那天晚上帶照相機到鄺的家裡去。我查看了一下日曆,扯淡,我已經完全忘了我們是計劃去參加鄺的生日晚會的。我急匆匆地跑到樓上的臥室裡,西蒙正在那兒觀看超級滾木球賽集錦,他那瘦削的身體橫臥在電視機前的地毯上,布巴躺在他身旁,嘴裡在咬一隻會唧唧叫的玩具。

    「我們必須在一個小時內趕到郊的家,今天是她的生日。」

    西蒙嘴裡哼哼著,布巴則跳起來坐在那兒,前爪劃來劃去,嗚著要我們鬆開它的繫帶。

    「不行,布巴,你必須留在家裡。」它頹然倒回地板,腦袋趴到肖爪上,用悲哀的目光注視著我。

    「我們只在那呆上夠禮節的一會兒時間,」我主動說,「然後早早地就溜出來。」

    「哦,是嗎,」西蒙說,眼睛仍然盯在電視屏幕上,「你瞭解鄺是怎麼樣的,她絕不會讓我們能早些離開。」

    「好了,我們必須去,這是她的五十歲生日。」

    我掃視了一下書架,想找到什麼可以作為生日禮物的東西。一本藝書籍?不行,我暗自決定,們不會欣賞的,她缺乏美感。我看了一下我的珠寶盒,這串我幾乎沒戴過的銀綠寶石項鏈怎麼樣?不成,那是我的弟媳婦送給我的,而她也將出席這個聚會。我下樓來到我的辦公室,在那兒我發現了目標:一隻仿龜甲盒子,比卡片盒稍大,拿來配們的那些矯揉造作的舊貨可謂完美無缺。我是在兩。月前的聖誕購物時買下這個盒子的。那時,這個盒子像是一個適合於各種目的的禮物,小巧結實,可以塞在我的手包裡,正好可用』這類情況:萬一某人,比如說一個顧客,送我一件聖誕禮物以給我一個驚喜。但是這年沒有人這樣做。

    我來到西蒙的工作室,在他的桌子上到處搜尋包裝紙和包裝綵帶。在桌子左邊最下面的抽屜裡,我從塞在抽屜後部的東西中發現了一張放錯了地方的軟盤。我正準備把它歸類到西蒙的貯藏盒子裡去時,注意到了他寫在標籤上的索引名字:「小說。始於2/2/90。」這樣看來,他畢竟是在嘗試著寫些對他來說是重要的文字,而且有很長時間一直在這方面花費心血。我感到受了傷害:他並沒與我分享他的這一秘密。

    在這一點上,我本應該尊重西蒙的隱私並把這軟盤放開,但是我怎麼能夠不看呢?這裡面有他的心、他的靈魂,有對他是至關重要的東西。我用顫抖的手打開計算機,插進軟盤,輸入文件名。藍色的背景上閃過了滿屏的文字,然後是第一個句子:

    從她六歲時開始,伊利斯已能只聽一遍歌曲,就憑記憶把這首歌再演

    奏出來,這種記憶力是她從她已去世的祖父母那裡繼承來的。

    我翻過第一頁,接著是第二頁。這是蹩腳的、也是無聊的東西,我不斷地對自己前咕。我一頁接一頁地讀過去,狼吞虎嚥地吃著毒藥。我想像著她——艾爾薩——在他的指尖撫摩下,從屏幕裡回眸注視著他。我能夠看到她朝著我假笑:「我回來了,那就是你為什麼從不快活的原因。我一直都在這兒。」

    日曆對我來說再也不是衡量時間的尺度了。郊的生日是在六個月之前,也是一生之前。在我從她的生日聚會回家以後,西蒙和我惡毒地爭吵了一個月。那痛苦似乎永遠持續下去,而愛卻在一秒鐘內就分崩離析了。他在自己的工作室內打鋪睡覺,然後在二月底搬了出去。我現在感到這事似乎發生在那麼久之前,以至我甚至都不能記得那最初的幾個孤獨的星期我是怎麼度過的。

    但是我漸漸習慣了這種變化。沒有例行公事,沒有固定的方式,沒有老習慣,那就是我現在的生活規矩。它對我很合適。正如凱文上個星期在他的生日聚會上告訴我的,「你看上去不錯,奧利維亞,你真行。」

    「這是新的我,」我油腔滑調地說,「我現在用一種新的洗面奶,果酸型的。」

    我使每個人都感到驚奇:我居然一直過得那麼好——不僅是對付得過去,而且實際上是雕塑了一種新的生活。只有序的想法不同。

    昨天晚上,她在電話上這樣說:「你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的疲憊!我想是倦於獨自生活了吧。西蒙也是同樣。今天晚上你兩個到我家來吃飯吧,就像老時光一樣,只是朋友——」

    「鄺,我沒有時間來。」

    「啊,那麼忙呵!好吧,那就不要今天晚上。明天,又是太忙嗎?你明天來,啊?」

    「如果西蒙在那兒就不來。」

    「好吧——好吧,今天晚上就是你來。我給你做鍋貼,你最喜歡吃的。再給你餛飩帶回家放到冰箱裡。」

    「不要說西蒙,行嗎?」

    「不說,就吃。我答應你。」

    我吃著我的第二個鍋貼。我一直等著鄺順勢提起我的婚姻。她和喬治正在熱烈地談論著弗傑尼亞——喬治去世妻子的一個表親,住在溫哥華,她在中國的一個侄子想移民到加拿大來。

    喬治正咀嚼著滿嘴的食物,「他的女朋友也想搭車到加拿大來,逼迫他娶她。我的堂姐不得不開始重搞一次文書工作。所有的事幾乎都已搞定了,現在——嘿!又回到了起點,再多等十八個月。」

    「兩百美元,新的文書工作。」鄺伸出筷子去夾一顆青豆,「許多時間給浪費掉,去這個辦公室,那個辦公室。然後是什麼呢?令人吃驚——娃娃出生了。」

    喬治點著頭,「我的堂姐說:『嘿,你們為什麼不等等?現在我們不得不加上那個孩子,又重新開始申請程序。』而侄子卻說:『別告訴那些官員我們生了孩子,我們兩個先去,上大學,找到收入高的工作,買一幢房子、汽車。以後我們再找個法子把孩子帶去,花個一兩年吧。」

    鄺放下了她的飯碗,「把孩子留下來!這是什麼思想?」她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彷彿我就是那個懷著棄下孩子念頭的人,「大學、錢、房子、工作——你認為哪兒能找到這樣的好事?誰來付大學的錢,一大筆現金?」

    我搖著腦袋,喬治嘟囔著,而鄺則做了個表示厭惡的鬼臉,「豆子不軟,太老了,沒有味道。」

    「後來呢?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道,「他們把孩子帶來了嗎?」

    「沒有,」鄺放下她的筷子,「沒有孩子,沒有侄子,沒有妻子。弗傑尼亞不久就要搬到舊金山去了。美國人不准許侄子移民,弗傑尼亞嬸嬸不能夠作擔保人。現在中國的那個侄子的母親,弗傑尼亞的姐姐,她責怪我們把她兒子的一個好機會給弄掉了!」

    我等著進一步的解釋,鄺用她的筷子在空中指點著,「哇!為什麼你認為你的兒子就那麼重要?自己的姐妹都不考慮會有多少麻煩!你的兒子是給慣壞了。我早就從這兒聞出來了,壞蛋!」

    「你把這告訴她了?」

    「從來碰到過她。」

    「那麼她為什麼要責怪你們呢?」

    「在信裡責備我們,因為弗傑尼亞告訴她我們邀請她來和我們住在一起。」

    「你邀請了嗎?」

    「以前沒有,現在信裡說了:我們邀請,否則她就丟面子了。下個星期,她就來了。」

    即使不斷地與鄺接觸,我還是認為自己永遠不會理解一個中國家庭的活力,理解所有那些誰與誰是親戚、誰該負責、誰該責備的微妙與複雜處,理解所有那些關於丟面子的廢話。我高興的是我的生活並沒有那樣錯綜複雜。

    在這個夜晚要結束時,鄺遞給我一盤錄像帶,上面錄的是她的生日聚會。也就在這一天,西蒙和我激烈地大鬧了一場,最終導致了我們關係的終結。

    我記得當時我跑上樓去,西蒙正在那兒穿衣服。我打開一扇老虎窗,拿著他的軟盤把手伸出窗,叫喊道:「這就是你那操蛋的小說!這就是對你重要的東西!」然後放手丟掉了他的軟盤。

    我們相互叫罵了一個小時,接著我以平靜而超然的聲音說出了那些要比任何詛咒都更可怕的話:「我要離婚。」西蒙使我極為震驚地說出:「很好。」接著蹦下樓梯,砰地甩上門走了。不到五分鐘以後,電話鈴響了。我盡可能地使自己不動聲色,沒有傷害,沒有憤怒,也沒有原諒,就讓他乞求吧。在電話鈴響第五聲時,我拿起了聽筒。

    「利比—阿?」是鄺,她的聲音既羞怯又嗲,「媽給你打電話了你來嗎?大家都已經來了,很多的食物……」

    我咕嚕著某個借口。

    「西蒙病了?剛好現在?……哦,食物中毒。好吧,你照料好他不不,他比生日更重要。』當她說到那時,我作出了決定:西蒙在我的生活中已無足輕重,甚至都不如鄺重要。我獨自去了鄺的生日聚會。

    「非常有趣的錄像,」鄺在送我出門時對我說,「或許沒有時間看,但還是帶著吧。」這個夜晚就這樣結束了,一句也沒有提起西蒙。

    一回到家,我就感到了孤獨淒涼。我試著看電視,閱讀。看看牆上的鐘,不管給誰打電話都太遲了。六個月裡第一次,我的生活似乎顯得空空蕩蕩,而且令人絕望地寂寞。我看到鄺的錄像帶躺在梳妝台上,為什麼不看呢?讓我們去參加一個聚會吧。

    我一直覺得家庭錄像是令人厭煩的,因為它們從不編輯。你看到了你生活中絕不該再重新展現的瞬間,你看到了過去的事就如現在一樣地發生著,然而你卻又早已知道接下來的是什麼。

    這盒錄像帶開始時是閃爍的生日燈光,接著用全景鏡頭拍出我們站在鄺和喬治位於巴爾博亞街的住宅的地中海建築風格的門口。隨著鏡頭突兀的掃攝,我們進去了。縱然那時已是一月底了,鄺仍然還是保持著節日的裝飾,一直要到過了她的生日。這錄像帶把那一切都攝了進去:塑料花環懸掛在鋁結構的窗上,門裡外鋪著的紅綠地毯;仿木紋理的鑲板;在倉儲商品打折中心和星期六宅前標價出售中買來的傢俱大雜燴。

    鄺的燙髮後部進入了鏡頭。她用過於響亮的聲音叫喊著:「媽!希拉茲先生!歡迎歡迎,進來吧。」我的母親和她此刻的男朋友猛然進入了視野。她穿著一件印著豹子的罩衫,戴著護腿,上身是一件鑲著編織金邊的黑色夾克衫。她的雙光眼鏡成斜度泛出紫色光暈。自從整過容以後,我的母親就一直穿戴著日漸花俏的衣服飾物。她是在一個高級舞蹈進修班遇到薩拉姆·希拉茲的。她告訴我她要比上一個男朋友更喜歡他,因為他知道該怎麼樣握著一位夫人的手,「不是像根鼓捶似的。」同樣,依我母親的估計,希拉茲先生是個相當不錯的情人。她有一次悄悄對我說:「他做的事情甚至可能你們年輕人都不做的。」我沒有詢問她這是指什麼。

    鄺回頭注視著攝像機以確認喬治已經恰當地攝下了我們母親的到來。接著更多的人來了,鏡頭突然轉向了他們:鄺的兩個繼子,我的兄弟,他們的妻子,他們的年齡依次排列的四個兒子。鄺迎接了他們所有人,高聲叫著孩子的名字——「梅麗薩!帕笛!愛利克!傑納!」——然後對喬治說給圍在一起的孩子們拍上一段。

    最後是我的到來。「為什麼那麼退?」鄺快活地抱怨說。她抓住我的手臂,陪同我來到攝像機前,這樣滿鏡頭就都是我們的臉了。我看上去一副疲倦樣,臉色窘困,眼睛通紅。顯然我是在想逃避。

    「這是我的姐妹,利比—阿,」鄺在對著鏡頭說,「我最喜歡的姐妹。哪個大些?你們猜猜,哪個大?」

    在下幾個場景中,鄺的行為就像是吃了興奮劑似的,到處蹦來蹦去。這兒有她:站在她那仿真的聖誕樹旁,指點著裝飾,姿勢就像是一次娛樂表演中文雅的女主持人;那兒有她:正在拿起她的禮物,誇張著它們的重量,然後是搖晃著歪下身子,在讀這個幸運的受禮者的名字之前把每份禮物都先聞一下。她假裝驚異地撮圓了嘴唇:「是給我的?」接著她粗俗地笑起來,伸出所有十個指頭,就像閃爍的信號似地合上和打開著它們:「五十年!」她叫喊道,「你能夠相信嗎?不?那四十年怎麼樣?」她走得離攝像機更近些,點點頭,「好吧,好吧,就四十。」

    攝像機從一個十秒鐘的鏡頭飛掠到另一個,他們在那兒:我的母親坐在希拉茲先生的膝蓋上,有人在喊著要他們接吻,而他們則高興地服從了。下一個鏡頭是我的兄弟在臥室裡,正在看電視;他們晃蕩著罐裝啤酒向攝像機揮手致意。現在是我的兄弟媳婦泰比和芭芭拉,她們正在廚房裡幫鄺的忙;鄺舉起一片錢幣樣的豬肉喊道:「嘗嘗!走近些,嘗嘗!』在另一個房間裡,孩子們圍在一起玩著計算機遊戲,每當一個怪物被殺死時,他們就歡呼起來。現在,整個家庭和我都站在餐室外,找路走到餐桌邊去。那擴大了的餐桌一端加上了一張麻將桌,另一端加上了一張牌桌。

    我看到了自己的一個近景:我搖搖擺擺地為鄺祝酒,然後走回去用一隻塑料叉子刺著我的盤子,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聚會舉止。但是那攝像機卻客觀得冷酷無情。任何人都能夠在我的臉上看出這一點:我的表情空虛茫然,我的話混亂無序,很明顯我是那樣的沮喪,正竭盡全力地在抵抗生活強加於我的一切。我的兄弟媳婦泰比在對我說話,但是我卻心不在焉地凝視著我的盤子。蛋糕送來了,所有的人都唱起了生日祝福歌。攝像機掃過整個房間,拍到我坐在沙發上,正把一個持續地發出令人討厭的「咯拉咯拉」聲的鋼球桌面玩具開動起來,神情就像個殭屍。

    鄺打開了她的禮物。她在雜貨店裡的同事送的是著名的溜冰孩子,「哦,多逗人喜愛,多逗人喜愛呵。」她低聲哼唱著把它放在她別的小塑像旁。我母親送的是咖啡機。「啊,媽!你怎麼會知道我另一架咖啡機壞了呢?」她最小的繼子特迪送的是一件絲綢罩衫,顏色是她最喜歡的紅色。「漂亮得都讓人不敢穿了。」鄺高興地哀歎著。銀盤蠟燭架來自於她的另一個繼子蒂米。她把蠟燭插上去,然後把它放在去年他幫她重拋光過的桌子上。「就像白宮裡的第一夫人!」她心滿意足地注視著蠟燭架。我們的侄女帕迪送的是一個睡臥獨角獸的黏土雕塑。鄺小心翼翼地把它安置在壁爐架上,許諾說:「我永遠不會賣了它,哪怕帕迪成為了著名的藝術家,而且這雕塑值一百萬也罷。」那件雛菊圖案的浴袍是她的丈夫送的。她看著聽起來像是設計者的標籤,「哦——喬傑奧·勞倫迪斯。太貴了,你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呢?」她向她丈夫搖晃著手指,而他則微笑著,一臉羞怯的驕傲神色。

    鄺的面前又放上了另一堆禮物。我以快進掠過了打開餐具墊、一隻蒸汽熨斗、一隻字母交織的提包的包裝的鏡頭,最終我看到她拿起了我的禮物。我撳下了停止鈕,然後按下放影鍵。

    「……總是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她聲明說,「必定是非常非常特殊的禮物,因為利比—阿是我最喜歡的妹妹。」她打開包裝綵帶,放在一邊以便妥善保管。包裝紙落了下來,她抿緊嘴唇盯著那龜甲盒子,慢慢地翻來轉去看著,隨後抬起頂蓋往裡面看去。她用手撫摩著一邊臉頰說:「漂亮,也非常有用。」她舉起那盒子對著攝像機,「懂嗎?」她粲然地笑著說,「旅行肥皂盒!」

    在背景聲中,你可以聽到我緊張的聲音:「實際上這不是盛肥皂的,這是——你知道——放珠寶之類的東西的。」

    鄺再次看看那盒子,「不是放肥皂的?是放珠寶的?哦——!」她又舉起盒子,舉止中帶了更多的尊敬。突然她容光煥發,「喬治,你聽到了嗎?我的妹妹利比—阿說我應該得到上好的珠寶。給我買鑽石,放在旅行肥皂盒裡的大鑽石!」

    喬治不滿地咕噥著,當他叫喊說「兩姐妹,站到壁爐旁」時,攝像機猛地轉了過來。我在抗議,解釋說我必須回家去了,我還有工作要做。但是鄺卻從沙發上把我拉起來,笑著向我叫道:「來來,懶姑娘。絕不要對姐姐說太忙了。」

    攝像機呼呼地轉著,鄺的臉凝結成了露齒的笑容,彷彿她正等著閃光消失。她緊緊地和我擠在一起,迫使我更緊地靠著她,接著以一種充滿驚奇的嗓音說:「利比—阿,我的妹妹,那麼的獨一無二,對我又是那麼的好。」

    在錄像中,以及在當前正觀看自己的生活重現的我,已經要哭出來了,因為我再也無法否認。我的心,隨時隨地都會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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