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師之女 正文 第一章
    八年以來,每年八月12日起,露絲?楊就開始失聲,說不出話來。

    這種情況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露絲剛搬到舊金山亞特的公寓裡。接連幾天,露絲只能像個沸騰的茶壺一樣發出嘶嘶的聲音。她覺得那一定是什麼病毒引起的,或者是對房裡的某種霉菌過敏。

    她第二次失聲的時候,正是他們同居一周年的紀念日,亞特開玩笑說,她這喉嚨的毛病一定是心理作用作祟。露絲也疑心是這麼回事。小的時候,她有一次摔傷了胳膊,也有段時間失聲說不出話。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們同居兩周年慶的時候,她和亞特到大提頓國家公園觀星。據公園的一本宣傳冊上說,“每年八月12日左右是八月流星雨的高潮時期,每個小時都會有成百上千的流星劃過天空。實際上它們是穿透大氣層的隕石,一邊下墜,一邊燃燒發光。”露絲和亞特躺在天鵝絨般幽黑的夜色裡,欣賞這流星的奇景。她並非真的相信自己的喉炎是因為厄運來襲,也不覺得自己不能說話跟流星雨之間有什麼關聯。但是打從童年,媽媽就常跟她說,流星是“鬼形所化”,看到流星會倒大霉。要是你看到流星,那就是說有個鬼想跟你說話。在她媽媽看來,一切都跟鬼魂扯得上關系:打碎了碗,狗叫個不停,電話接起來沒有聲音,或者聽筒裡傳來沉重的呼吸聲,都是鬼魂作祟。

    第三年的八月,露絲決定不再被動地等待失聲發作,而是事先跟朋友和客戶解釋說,她計劃進行為期一周的沉默冥修。“我每年進行一次這種靜修儀式,”她說,“為了對語言和詞句的感覺更加敏銳。”她的客戶中有一個崇尚新時代哲學的心理醫生認為,這種主動的沉默冥修“簡直絕妙”,並且決定自己也身體力行,然後把他們親身體驗的發現寫到他們合作的新書裡,作為一種沉默療法,或者用以輔導家庭互動交流出現問題的人。

    打那以後,露絲的毛病竟然變成了每年一度的法定安排。早在自然失聲之前兩天,她就不再言語,並且客氣地拒絕了亞特主動提出要跟她用手語交談的請求。她決定暫時不講話,這並非疾病,也不是什麼解不開的謎題。實際上,她很喜歡這種無須言語的狀態。整整一周,她不用安撫客戶,也不用提醒亞特該做什麼,跟他女兒叨念小心這個,小心那個,也無須因為沒打電話給媽媽而感到愧疚。

    今年已經是第九年了。露絲,亞特和兩個女兒開車長途跋涉兩百英裡,到塔霍湖來共度他們所謂的“沉默周”。露絲不禁想象著他們四人手牽著手走在特拉基河邊,懷著對自然的敬畏之情靜靜地觀賞每天夜晚的流星雨。但是蚊蟲肆虐,多麗還嗚咽地說她看見了一只蝙蝠,菲雅聽了逗她說,“森林裡到處都是舉著斧頭的殺人狂,你還惦記著怕蝙蝠傳染你狂犬病?”他們逃回木屋後,孩子們都說無聊。她們抱怨道:“沒有有線電視?”因此亞特開車帶他們到塔霍城裡去租了好幾部恐怖片錄相帶。亞特和女兒們看著看著都睡著了,露絲卻忍不住一直看完,結果夢到瘋保姆還有奇形怪狀的外星生物。

    星期天,他們回到舊金山家裡,一身臭汗,怨聲載道,卻發現家裡沒有熱水。水箱漏了,加熱管因為缺水,溫度過高,燒壞了。他們只得用水壺燒水,湊合著洗澡。臨時找工人來急修費用太高,亞特不想這麼做。露絲很高興,因為她說不出話,無法表示異議。跟亞特爭執就意味著她得主動提出負擔急修的費用,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以來,露絲主動付費的次數太多了,幾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但是這次因為露絲沒有主動提出來,她覺得自己挺小氣的,接下來又因為亞特沒有進一步解決問題的表示而感到挺惱火。臨睡前,亞特輕輕挨到她身後,用鼻子愛撫她的脖頸,可她卻不由自主渾身開始緊張起來,亞特說:“隨你便吧,”隨後就轉過身去,這令她覺得遭到了拒絕。她想要解釋一下是什麼不對勁——隨即意識到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不對勁。她只不過是情緒不佳,僅此而已。很快,亞特的鼾聲響起,她卻仍然心懷挫折,眼睜睜躺在黑暗裡,毫無睡意。

    快到午夜了,還有幾個鍾頭露絲就能開口講話了,她走進她的小書房,這裡從前是食品儲藏間,如今做了她的小工作室。她站到一張凳子上,推開一個扇小窗戶。眼前是一片絕佳的美景:金門大橋紅色的橋頭堡映入眼簾,橋這邊是海灣,那邊就是廣闊的太平洋。空氣濕潤,冰冷得撲面而來,仿佛可以蕩滌塵埃。她仰望天空,但天色太亮,霧氣太重,根本看不見什麼“鬼影”憧憧。霧角聲開始響起。隨後,露絲看到了滾滾而來的巨浪,浪花仿佛輕柔的羽絨被一般覆蓋在海面上,緩緩向大橋推進。她母親常常說,霧其實是兩條巨龍相斗掀起的水汽,一條是火龍,一條是水龍。“水火相遇而生蒸汽,”茹靈會這麼說1,她講英文帶著一股怪異的英國腔調,那是她待在香港的時候學來的。“你知道,就像燒開水一樣,碰到蒸汽會把你的手指頭燙掉的。”

    濃霧漸漸彌漫到大橋上的防波堤,吞沒了橋上的車燈。這個時間,百分之九十的司機都喝醉了酒——露絲仿佛在哪裡讀到過,又或者是她曾經幫客戶寫到過這句話?她從凳子上下來,依然讓窗戶開著。

    霧角仍在低鳴,聽起來很像肖斯塔科維奇某部歌劇裡的低音號,悲愴之余略顯滑稽。但是,悲劇何曾會滑稽可笑呢?又或者,笑的只是觀眾,因為他們早就知道劇中人將身陷詭計?

    露絲仍然睡意全無,轉回到書桌前。一陣突如其來的憂慮感湧上心頭,她似乎忘了件什麼事。什麼事呢?錢的問題?某個客戶?還是她答應了兩個女孩什麼事情?她不應該忘記的呀。她開始整理書桌,把參考書排整齊,傳真文件和草稿都理清楚,根據不同的客戶和撰稿內容作上不同顏色標記。明天她就得重新開始慣常的工作,再度面對截稿壓力。整潔的書桌給她一種嶄新開端的感覺,頭腦也更清晰。一切井井有序。若有什麼並非急用的文件資料,她就扔到書桌右下角的抽屜裡,可現在這個抽屜裡塞滿了東西,沒回的信件,廢棄的手稿,她想將來可能用的著,隨手記下的靈感,等等。她從抽屜底部抽出一沓文稿,心想,不管這是什麼東西,放在一邊這麼久了,想必可以扔掉了。

    文稿上寫滿了中文,是她母親的字跡。是茹靈五六年前交給她的。“不過是些關於我家人的舊事,”她說,語氣顯得輕描淡寫,其實卻透露出稿子的重要性。“是我打小時候的故事。我寫給自己看的,不過也許你可以看看我是怎麼長起來的,又是怎麼來到這個國家的。”多年以來,露絲曾聽過些許母親生平的片段。從這份文稿看來,母親確是花費了不少功夫,卻又不好意思要求露絲特意去讀自己的一番心血結晶,這讓露絲覺得於心不忍。手稿上字跡一行行整齊清晰,沒有塗改過的痕跡,露絲可以想見,母親是把早先寫過的稿子重新謄寫了一遍。

    露絲曾經嘗試著解開這份文稿的秘密。母親曾經向她灌輸關於中國書法和文字的知識,她卻很不情願學習,如今她還能認得其中幾個字:“事”,“我”,“真”。但是要讓她把全部內容都讀出來,那就得要她把茹靈寫的那些彎彎曲曲的字跡都對照漢英字典一一辨認出來。第一句話是:“我知道這些都是真的。”翻譯這一句話露絲就費了一個小時的工夫。她計劃每天破解一句話。第二天,她依照計劃又翻譯了一句話:“我的名字叫劉楊茹靈。”這句話很容易,只費了五分鍾。接下去就是茹靈丈夫的名字,其中一任丈夫就是露絲的父親。兩個丈夫?露絲很驚訝地發現母親另外還結過一次婚。還有,母親那句“我們的秘密也隨他們而去了”又是什麼意思?露絲立刻就想弄明白,但卻不能去向母親詢問。根據以往的經驗,她很清楚,每次要母親幫她把漢字翻成英文時,准沒什麼好事。首先,茹靈會責怪她小時候沒用功學好中文,而後,為了逐字解釋,母親會一路說到自己的往事,說到中文詞語那些無窮無盡的含義,枝節之繁令人不勝其煩:“秘密不單是指那些不能說出口的事。秘密可能會傷人,可能帶著惡咒,可能會害你一輩子,永遠也無法彌補”接下去又會東拉西扯到某某人洩露了秘密,如何如何死得很駭人,如何會發生這種事,若不是當初如何如何,若不是千把年前發生了什麼事,本來不至於如此,等等等等,卻不說那秘密是什麼。若是露絲聽她講這些的時候流露出一點不耐煩的神情,茹靈就會大發雷霆,隨即賭咒發誓地說,反正這些也沒什麼要緊,因為她沒幾天好活了,或者是倒霉,碰到事故,或者干脆自殺算了。接下來就是沉默處置,母女冷戰,這種懲罰會連續幾天甚至好幾個禮拜,一直到露絲撐不下去了跟她道歉為止。

    所以露絲不肯向媽媽詢問。她決定拿出幾天時間來專心翻譯這份文稿。她把這話說給母親聽,茹靈警告似的說,“別耽擱太久。”從那以後,每當母親問她看完了沒有,露絲總是回答說,“就快看完了,可是客戶那邊有事,只好擱下了。”其他還有種種干擾,亞特的事,孩子的事,房子出問題,還有休假。

    “沒時間管你媽的事,”茹靈抱怨說。“卻有時間看電影,出去玩,看朋友。”

    去年以來,母親卻不再問起文稿的事情。露絲疑心,難道她放棄了?不可能。一定是她忘記了。從那時候起,這幾頁文稿就一直放在書桌抽屜的最底層。

    如今,母親的手稿又拿了出來,露絲心裡覺得十分愧疚。也許她應該找個中文很好的人來幫忙。亞特可能會認識——某個語言學專業的學生,或是退休的老教授,還得不單能閱讀簡體字中文,也能認識老式的繁體字。等一有時間,她就讓亞特去幫她打聽。她把手稿放到文件的最上層,關上了抽屜,不禁覺得愧疚感已經減輕了幾分。

    早上她醒來的時候,亞特已經起床了,在隔壁房間裡練瑜珈。“你好,”她自言自語地說。“有人嗎?”盡管因為久不講話,聲音顯得有些刺耳,但她總算又能發聲了。

    她在浴室裡刷牙的時候,聽到多麗大吵大嚷。“我要看那個台。轉回去!電視機也有我的一份!”菲雅嘲弄道:“那種節目才小屎娃娃看呢,你就是小屎娃娃,整天就知道哇啦哇啦亂叫!”

    亞特離婚以後,兩個女兒一半時間跟母親和繼父在索薩利托居住,另外一半時間住在亞特那套位於舊金山市區瓦列喬大街上的愛德華式公寓裡。每隔一個禮拜,他們四個人——亞特,露絲,菲雅和多麗就得擠在五個極小的房間裡,其中一間小得幾乎放不下一張雙層床。衛生間只有一個,露絲恨透了那些陳舊設施造成的不便。鐵制的浴缸裝著四只爪型的腳架,活像個棺材,面盆上面分別有兩個水龍頭,噴出的水不是冰冷就是燙得要命。露絲伸手去拿牙線,卻碰到窗台上的其他雜物:抗皺面霜,對付青春痘的藥,剪鼻毛的小剪子,還有一個塞了九只牙刷的塑料口杯,既不知道是誰用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遺物。正當她收拾這些零碎的時候,聽到有人急迫地敲門。

    “等一下,”她聲音嘶啞地回答。敲門聲並沒有停下來。她抬頭看了一眼門上貼的八月份浴室使用時間安排,每一刻鍾輪到誰用衛生間,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這份時間表浴室門內外各貼了一份。她把自己排在最後一位,但是由於每個人都拖延那麼幾分鍾,到頭來她的時間總是不夠用。兩個女孩在時間表下面添了些條款和修正意見,以及違犯規定使用面盆,廁所和淋浴時該如何處罰,還有一則聲明,明確界定在哪些緊急情況下,可以暫時侵犯使用者的隱私權(緊急情況下面加了三道線,以強調事態確實嚴重)。

    敲門聲又響起來。“露——絲!聽到沒有,你的電話!”多麗把衛生間的門開了一道縫,把無線電話聽筒遞進來。誰會這麼一大早七點二十分打電話來?一定是她媽媽,毫無疑問。一旦露絲隔幾天不給她打電話,茹靈就出大狀況。

    “露絲,你的聲音恢復了嗎?你能講話嗎?”是溫迪,她最好的朋友。他們幾乎每天通話。她聽到溫迪擤鼻涕的聲音。是溫迪哭了嗎?

    “出什麼事了?”露絲輕聲說。別跟我說,別跟我說,她緊張得心髒砰砰亂跳,不禁自言自語。溫迪一定是要告訴她她得上絕症了,露絲幾乎能肯定是這麼回事,昨夜那種不安的感覺重又襲上心來。

    “我還沒緩過勁來呢,”溫迪說。“我剛要……等一下,我有個電話打進來。”

    不可能是癌症,露絲心想。或許是她碰到劫匪了,或者有賊破門而入,現在是警察打電話來做記錄。不管是什麼,總之一定很嚴重,不然溫迪不會哭。她要告訴她什麼呢?露絲把話筒夾在脖子上,伸手去理理自己那一頭短發。她留心到鏡子上的水銀有些剝落。或者那不是鏡面不清,而是自己新生了白頭發?她很快就年滿46歲了。臉上的嬰兒肥從什麼時候開始褪去的呢?想想看,她過去還曾經討厭自己圓潤的臉型和光潔的皮膚,看起來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如今,她的嘴角已經生出了兩道向下的皺紋,使她看上去一副不開心的樣子,活像她母親。露絲塗上唇膏,好讓自己顯得精神些。當然,其他方面她並不像母親,謝天謝地。母親永遠都不開心,看什麼都不順眼。從小,露絲就沉浸在母親這種無以名狀的絕望情緒中。露絲最恨跟亞特爭執。每當這時候,她總要努力克制不發火。但有的時候她忍不住爆發出來,之後卻後悔當初怎麼會情緒失控。

    溫迪又回到線上。“你還在嗎?對不起,我們在給一部地震災難片招遇難者的演員,好多人同時打電話進來應征。”溫迪開了家經紀公司,專招富有舊金山特色的臨時演員,什麼蓄八字胡的警察,身材高大的異裝癖男人,滑稽古怪而不自覺的社交名流,等等。“別提了,我感覺糟透了,”溫迪說。“別掛,我先接個電話。”

    露絲很討厭這麼拿著電話空等。什麼事情這麼可怕溫迪非得一大早就跟她說?難道是溫迪的老公有外遇了?老喬那麼個好人,不可能。那會是什麼事呢?

    亞特探頭進來,敲了敲表盤。七點二十五分了,他以口型表示。露絲剛要告訴他說溫迪有急事找她,亞特卻已經大踏步走開了。“多麗!菲雅!快點!露絲馬上送你們去滑冰場。快行動起來。”兩個女兒尖聲大叫,露絲覺得自己簡直像困在起跑線上的賽馬。

    “我馬上就好!”她朝外面大嚷。“姑娘們,你們不吃早飯的話至少得喝一大杯牛奶,我可不想你們低血糖突然發作倒地身亡。”

    “別動不動死啊死的,”多麗低聲抱怨道。“我討厭你說這種話。”

    “天哪,出什麼事了?”溫迪又回到線上了。

    “一周開始的正常狀況,”露絲說,“這些亂七八糟是度假的代價。”

    “這話是誰說的?”

    “我說的。對了,剛才話說到哪兒了……”

    “你得先發誓誰也不告訴,”溫迪又開始抽鼻子了。

    “當然。”

    “亞特也不告訴,尤其是不能告訴‘吉蒂小姐’。”

    “吉蒂恩?哎呀,他我可不能保證。”

    “昨天晚上,”溫迪說,“我媽打電話過來,高興地不得了的樣子。”露絲一邊聽溫迪講,一邊飛速跑回臥室穿好衣服。若不是眼下這麼急急忙忙的,平常她還是挺喜歡聽朋友嘮叨這些事的。溫迪就好像一枝魔杖,隨手一揮就能引起地球上各種奇幻紛亂的事件。她見識過各色各樣的怪事:三個無家可歸的白化病人住在金門大橋公園裡,一輛寶馬車突然莫名其妙被卷進古舊的化糞池裡,還有無人看管的水牛在大街上閒逛,諸如此類的怪異現象。她舉辦的派對上,專有人老愛出洋相,或是大搞婚外情,或者傳出其他各色各樣的消息,鬧得滿城風雨。露絲相信,有了溫迪這個朋友,她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但是今天可不是個出彩的好時候。

    “露絲!”亞特大叫,語氣頗不耐煩。“姑娘們要遲到了。”

    “實在是對不起,溫迪。我得帶倆姑娘去上滑冰課——”

    溫迪不等她說完,立刻說,“我媽跟她的健身教練結婚了!她打電話告訴我的。他才三十八,我媽都六十四了。你能相信嗎?”

    “噢……天哪。露絲大吃一驚。她腦海中浮現出溫迪媽媽司格特太太,身邊站著個系著花式領結,下半截卻穿著運動短褲的新郎倌,兩人在跑步機上交換結婚誓言的情景。溫迪很惱火嗎?她該說什麼呢?露絲可不想說錯話。大約五年前,她自己的母親也談了場戀愛,可對方都八十歲了。露絲本來指望那位老先生能跟茹靈結婚,讓茹靈也有點事做。不料老先生心髒病發作死掉了。

    “聽我說,溫迪,我知道這事情很重要,我把姑娘們放下馬上給你打電話好嗎?”

    一掛上電話,露絲就開始一一數量當天要處理的事情。一共十件事,她先從大拇指數起。一,送孩子們去上滑冰課。二,去干洗店給亞特取西裝。三,買晚飯吃的菜。四,去滑冰場接孩子,然後送她們去傑克遜大街朋友家。五和六分別是給兩個客戶打電話,先聯絡傲慢無禮的泰德,再跟她喜歡的雅嘉琵?雅格諾斯聊聊。七,寫完跟雅嘉琵?雅格諾斯合著新書其中一章的提綱。八,給她的經紀人吉蒂恩打電話,溫迪很討厭這人。九,見鬼了——九是什麼來著?她記得十是一天中要處理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給亞特的前妻米莉安打電話,問她能不能讓兩個女兒跟自己和亞特過周末,這個周末是中秋節,他們楊家每年中秋都要聚餐,今年的宴會輪到露絲作東。

    九到底是什麼來著?她一向扳著手指頭計劃一天的日程。每天不是五件,就是十件事。她並非死板教條:事情再多了就動用腳趾頭,十個腳趾還可以對付十件意外的安排。九,九……她可以把打電話給溫迪挪到第一位,其他事情往後挪。可是她很清楚,回電話給溫迪屬於突發事件,臨時加進來的,該算第十一,得歸到腳趾頭。那九到底是什麼呢?九通常是個很重要的數字,母親常說,九象征著圓滿,也代表著不要忘記,不然後果無可挽回。第九件事會不會跟母親有關?母親總是讓她操心。也不是說具體什麼事讓她惦記著,就是那麼種感覺。

    從小,茹靈就教她扳著手指幫助記事。茹靈用這種方法,什麼事也忘不掉,尤其是那些謊言,背叛,還有露絲打從出生起犯的所有錯誤,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露絲時常想起母親數數的樣子:先把大拇指扳倒,然後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朝手掌心彎下去,在露絲看來,這個動作意味著定數在握,別無出路。露絲數數的時候手指豎直張開,是美國式的手勢。九到底是什麼來著?她一邊穿涼鞋,一邊還在想。

    亞特站在門口。“親愛的,別忘了打電話給管子工,叫他們來修熱水箱。”

    第九件絕對不是管子工的事,露絲心說,絕對不是。“親愛的,對不起,你自己打電話給他們好嗎?我今天很忙。”

    “我今天要開會,還有三個上訴的案子要辦。”亞特是語言專家,在咨詢公司任職。有幾個涉案聾人在沒有任何手語翻譯協助的情況下被捕,遭到審訊,送進了監獄。亞特是手語專家,今年負責處理這幾樁案件。

    這可是你的房子,露絲差點脫口而出,但終於壓下火氣,盡量像亞特一樣,心平氣和地講道理。“你開會的空擋不能從辦公室打個電話嗎?”

    “那樣的話我還得給你打電話,問你什麼時候能在家等管子工上門。”

    “我不知道我到底什麼時候能到家。那些工人你也知道,他們說是一點鍾到,結果總是要到五點鍾才露面。我在家工作並不等於我就沒有正式工作。我今天真的很忙。首先,我得”她開始一件一件細數她今天要處理的工作。

    亞特聳聳肩膀,長歎一口氣。“你為什麼要把每件事都搞得那麼復雜呢?我無非是想如果可能的話,如果你有時間——哎,算了。”他轉身走開了。

    “好吧,好吧,我來處理這事。不過要是你開會結束的早,你能回家來嗎?”

    “沒問題。”亞特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多謝你。要不是我今天實在忙得不可開交,我也不會求你幫忙。”他又吻她一下。“愛你。”

    她沒有答話,待他走了以後,她抓起外衣和鑰匙,看到兩個孩子站在過道頭上,一臉不耐煩地瞪著她看。她動動大腳趾,提醒自己:第十二件事,熱水。

    露絲啟動引擎,踩了踩剎車,檢查過沒有問題才上路。開車送多麗和菲雅去滑冰場的路上,她還在絞盡腦汁地想第九件事可能會是什麼。她把字母表順著默念一遍,看有沒有哪個字母能喚起她的記憶。但還是一無所獲。昨天晚上她好不容易睡著以後,到底夢到了什麼?臥室的窗戶,海灣裡一個黑影。窗簾,她終於想起來了,她夢到窗簾是透明的,而她卻赤身裸體。在夢裡,她抬頭朝外看,見到附近公寓裡的鄰居在咧嘴笑她。他們看到了她最私密的時刻,她身體最私密的部分。隨即收音機裡開始傳出嗡——嗡——的巨響。“這是美國廣播系統災難應急警報測試。”然後又出現了一個聲音,是她媽媽:“不,不,這不是測試,是真的出事了!”再後來,海灣裡的黑影升了起來,變成了大海嘯。

    海嘯象征著熱水管破裂,這麼說來,第九件事也許就是聯系管道工。謎團就算是解開了。可是透明的窗簾又象征著什麼呢?那意味著什麼?憂慮又一次浮上心頭。

    露絲和亞特認識快十年了。當時她跟溫迪一起上晚間的瑜珈課,在課上認識了亞特。那是她多年以來第一次嘗試健身運動。露絲生來苗條,不需要減肥,因而沒想過要參加健身俱樂部。“一年一千塊呢,”她驚歎道,“就為了跳到個機器上,像輪子上的小松鼠一樣跑個不停?”她跟溫迪說,生活壓力就是最好的鍛煉方式。“全身肌肉緊繃,持續十二小時,放松,數到五,再繃緊。”可是溫迪不同,她高中的時候是體操健將,畢業以來體重卻已經增加了三十五磅,因此她急著想恢復從前的窈窕身段。“起碼做個免費的體能測試吧,”她說,“又不是非入會不可。”

    體能測試的過程中,露絲比溫迪多做了幾個仰臥起坐,不由心中竊喜,溫迪則大聲炫耀自己比露絲多做了幾個俯臥撐。露絲身體的脂肪比例占到百分之二十四,算是相當健康,而溫迪則是百分之三十七。“托我中國祖先的福,他們世代務農,吃的又不好,所以天生胖不起來。”露絲好心地安慰溫迪。但是露絲在柔韌性測試這一項上得分是“極差”。“天哪,”溫迪驚歎說。“根據這張表格上的標准,你只比僵屍略強一點。”

    “看哪,他們有瑜珈課,”後來,她們在查看健身房的課程表時,溫迪說。“我聽人家說瑜珈會改變你的人生。再說他們還有晚間課呢。”她輕輕推了露絲一下,“說不定還可以幫你快點忘記保羅。”

    她們來上課的第一天晚上,在更衣室麗聽到兩個女人在談話。“我旁邊那個男的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來上午夜瑜珈課,他說,你知道的,就是裸體瑜珈。”

    “裸體?真是變態!他長得有那麼好看嗎?”

    “長得還行。不過你能想象二十個人都光著屁股作倒立嗎?”等那兩個女人出了更衣室,露絲轉身對溫迪說,“究竟什麼樣的人才會去上裸體瑜珈課呢?”

    “我啊,”溫迪說。“別用那種眼光看我,大驚小怪小姐。起碼上這種課絕不會無聊。”

    “跟一群陌生人赤裸相見?”

    “不是陌生人,裡面有我的會計師,我的牙醫,還有我老板。你以為會是誰?”

    瑜珈教室裡擠了三十名學員,大多數是女人,大家各據一方,偶爾有人進來時,各自挪動一下墊子,騰出個位置給新來的人。有個男人把墊子鋪在露絲旁邊,露絲怕他是個居心不良的變態,特地不拿正眼看他。她環顧四周,見大多數的女學員腳趾甲都修剪得非常整齊,塗著漂亮的指甲油。露絲一雙寬腳板,光禿禿的腳趾頭就像童謠裡唱的小豬腳。就連她旁邊那個男人腳都比她的漂亮,他的腳細致光滑,腳趾細長,保養得很好。這時她突然驚覺——這人沒准就是個變態狂,她怎麼會贊賞一個變態狂的腳?

    開始上課後,大家先是誦讀一段像是邪教咒語的東西,然後就擺出各種姿勢,好象在朝拜什麼異教的神明。大家齊聲頌念“UrdhvMukaSvanasana!AdhoMukaSvanasana!”似乎除了露絲和溫迪兩個,別人都很熟悉每個步驟。露絲就像小朋友玩“跟我學”游戲一樣跟著做各種動作。每隔一會兒,那個身體柔若無骨的女瑜珈老師就溜達到露絲身邊,不經意的幫露絲這裡那裡的彎一下,壓一下,或者抬一下什麼的。露絲心想,我大概看起來活像在受酷刑折磨,再不然就像我媽媽當年在中國見過的那些無骨怪胎,當眾扭曲身體娛樂大家,借此乞討。不一會兒她已經滿頭大汗,並且把旁邊那個男人觀察了個仔細,萬一需要的話,她可以跟警察詳細描述他的樣子。“裸體瑜珈強奸犯身高大約五英尺十一英寸,體重約一百六十磅。頭發為黑色,眼睛很大,棕色,濃眉,留落腮胡和唇髭,修剪整齊。手指甲非常干淨整潔。”

    而且他身體柔軟得簡直不可思議。他能把腳踝繞到脖子上,還能保持很好的平衡,動作優美就像芭蕾舞明星巴裡什尼科夫。相形之下,她自己簡直像個在做婦科檢查的女人,還是個窮女人。她身穿一件舊T恤衫,褪色的緊身褲,一邊的膝蓋部位還破了個洞。不過好在她一看就不像那些一心想出來釣個如意郎君的女人。那些女人都身穿名牌運動服,臉上化著很細致的妝容。

    隨後她注意到了那個男人手上的戒指,他右手上戴了個手工打做的金戒指,左手上什麼都沒戴。當然不是每個已婚男子都戴著婚戒,但是至少在舊金山來說,右手上戴結婚戒指絕對能證明他是個同性戀。這麼一想,她立刻清楚了:整潔的胡須,保持良好的身材,還有他優雅的動作,無不說明他的同性戀身份。她終於可以松一口氣。於是她觀察著那男人朝前彎身,伸手抓住自己的腳底板,隨即用前額去碰自己的膝蓋。異性戀的男人可不會有這番本領。露絲彎下身,手只能垂到小腿中間。

    課程結束前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倒立。新人都靠到牆邊上,而那些爭強好勝的高手則立刻原地立了起來,活像正午陽光下的向日葵。牆邊上沒有多余位置了,因此露絲只是坐在自己墊子上。過了一會,她聽見那個留胡子的男人說,“需要幫忙嗎?我可以幫你抓住腳踝,直到你能自己維持平衡,保持倒立為止。”

    “謝謝你,不過我還是算了。我怕一倒立我會突發腦溢血。”

    他笑了。“你總是生活得這麼危險嗎?”

    “沒錯。這樣生活更刺激。”

    “但是倒立是瑜珈最重要的姿勢之一。身體倒立能讓你的生活變個樣。能讓你開心。”

    “真的嗎?”

    “你瞧,你已經開始笑了。”

    “聽你的,”她說著,把腦袋戳到一張疊起來的毯子上。“舉我起來吧。”

    不出一星期,溫迪就放棄了瑜珈,去買了一套健身器械,自己在家做運動。那器械看上去就像是黃包車上裝了兩只槳。但露絲繼續堅持每星期上三次瑜珈課。她終於找到了一種真正能讓自己放松的鍛煉方式。她尤其喜歡那種集中精神專注呼吸,把一切心事拋諸腦後的狀態。而且她也喜歡亞特,就是那個留胡子的男人。他友善風趣,不久後,他們開始課後去街角的咖啡館,坐下來聊天。

    一天晚上,兩人喝著低咖啡因的卡布契諾,亞特告訴露絲說,自己在紐約長大,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拿的語言學博士學位。“你能講幾門外語?”露絲問道。

    “我說不來好幾門外語,”他說。“我認識的那些語言學家大多也都不行。我在伯克利真正主修的是美國手語。我現在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院的聾人中心工作。”

    “那你豈不是個沉默專家?”露絲開玩笑說。

    “我算不上什麼專家。但是我喜歡一切形式的語言——聲音,文字,面部表情,手勢,肢體語言及其韻律。人們不需言語,也可以表情達意。詞句言語一直令我著迷,它們的力量真是太巨大了。”

    “那麼你最喜歡的詞語是什麼?”

    “呣,這問題問的好。”他默不作聲,撫摩著自己的胡須,陷入沉思。

    露絲一下子覺得很興奮,心想他一定在絞盡腦汁要找個極是晦澀難懂的大詞,玩填字游戲的時候,只有查牛津英語大詞典才能拿得准的那種詞。

    “蒸汽,”他終於開口。

    “蒸汽?”露絲馬上聯想到了寒冷的霧氣,飄渺的煙霧,以及自殺的鬼魂。換了她就絕不會選這麼個詞。

    “所有的感官都能覺察到蒸汽的存在,”他解釋說。“蒸汽可以有形有色,但絕不能成為實體。你能感受到它,但它沒有固定的形狀。它可冷可熱。有些蒸汽氣味難聞,有些聞起來很美妙。有些很危險,還有些安全無害。它們汽化的時候亮度也不同,比如水銀蒸發的時候就比鈉的蒸汽要明亮。你鼻子一吸氣,蒸汽就進入你的身體,充滿你的肺葉。還有這個詞本身的發音也很有意思,嘴唇微張,透過唇齒吐出‘蒸汽——伊——’的聲音,發音一開始很響亮,然後余音裊裊,慢慢消失,這個詞的發音跟意義簡直是完美搭配。”

    “的確如此,”露絲贊同道。她也試著像他那樣發音,“蒸汽——伊——”盡量體會余音在舌間縈繞的感覺。

    “別忘了還有氣壓,”亞特接著說。“攝氏一百度是水和蒸汽的平衡點。”露絲邊聽邊點頭,希望自己看他的眼光能顯得聰明專注,能領會他的意思。可她覺得自己像個沒念過多少書的笨蛋。“這一刻你面前擺的是水,”亞特一邊說,一邊做出水流的手勢。“但是在熱氣的壓力下,水就會變成蒸汽。”他的手指緩緩上升,表示蒸汽上揚。

    露絲拼命點頭表示贊同。水跟水蒸汽兩者的關系,她差不多能明白。她媽媽總說水火相交產生水汽,而水汽看似無害,卻可以一下子把人燙的皮開肉綻。“就像陰陽交匯?”她大膽提出自己的看法。

    “大自然的二元性,完全正確。”

    露絲聳了聳肩膀。她覺得自己純粹是不懂裝懂。

    “那麼你呢?”他說。“你最喜歡的字眼是什麼?”

    她顯出一副傻相。“噢,天哪,太多了。讓我想想。‘休假’,‘中大獎’,還有‘免費’‘打折’,‘大減價’。你知道的,女人都喜歡這些字眼。”

    亞特聽了大笑,露絲也覺得很開心。“說真的,”亞特說。“到底你最喜歡的是哪個詞?”

    說真的?她飛快地瀏覽一遍腦海中浮上的詞語:和平,愛情,幸福。這些陳詞濫調會讓亞特怎麼想她呢?他會認為她缺乏這些東西?或者覺得她缺乏想象力?她想說“擬聲學”(onomatopoeia),她五年級的時候拼對了這個詞,得了個拼寫獎。但是“擬聲學”這個詞只是一堆音節組合起來,跟它所代表的那些簡單聲響毫不相干。喀嚓。砰。乓。

    “我還沒有什麼喜歡的字眼呢,”她終於承認。“我想大概是因為我一直靠文字吃飯,所以只想到它們的實用性。”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以前曾經做過公司內部溝通的工作,後來開始當自由撰稿人,幾年前我開始跟別人合作寫書,主要是勵志和自我完善方面的書籍,就是那種教人如何活得更健康,性生活更和諧,活得更自在之類的書。”

    “你是個書本大夫。”

    露絲很喜歡他這麼說。書本大夫。在此之前,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別的人,都不曾這麼稱呼她的職業。大多數人管她叫“鬼寫手”(ghostwriter)——她非常不喜歡這個稱謂。她母親以為這稱呼是說她能給鬼魂寫信溝通。“是啊,”她對亞特說,“我想你可以說我是個書本大夫。但我更傾向於把自己看成一個譯者,幫助人們把腦子裡有的東西轉化成書本上的文字。有些作者需要多一些的幫助,有些則不用。”

    “你有沒有想過要自己寫書?”

    她猶豫了一下。她當然想過。她想寫一本像簡?奧斯丁作品那種風格的書,描寫上流社會的人情風尚,跟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幾年前,她曾經夢想通過小說創作來逃離自己的生活。她可以在小說中重新塑造全新的生活,改頭換面,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在虛構的世界裡,她可以改變一切,她本人,她的母親,她的過去。但是改變一切的念頭又讓她感到害怕,就仿佛她這麼想象一番,就等於是在譴責和否定自己現在的生活。隨心所欲地寫作是一種非常危險的癡心妄想。

    “我想大多數人都希望能夠自己寫書,”她回答說。“可我想我更擅長的是轉述別人的思想。”

    “你喜歡這種工作嗎?工作讓你感到滿足嗎?”

    “是的。我很滿意現在的工作。我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事。”

    “你真幸運。”

    “是啊,”她承認。“我的確很幸運。”

    跟亞特討論這些問題讓露絲覺得很高興。她跟溫迪在一起的時候,談的多半是些讓人煩心的事情,難得說到點開心的事。她們兩人坐在一起大倒苦水:社會對女性越來越不公平了,不講禮貌的人,媽媽們情緒不佳,諸如此類的事,而她跟亞特的談話卻令他們對於自己和對方都有了新的發現。他想知道她的靈感和動力何來,她如何區分心願與目標,信念與動機。

    “區別?”她問道。

    “你做有些事是為了自己,”他回答說。“有些事是為了別人而做的。也許這兩者是統一的。”

    通過這樣的對話,她立刻認識到自己能成為一個自由編輯,一個書本大夫,是件多麼幸運的事。這種新發現讓她覺得很振奮。

    大約在他們認識三個星期以後的一個晚上,他們開始談到些私人的話題。“說句實話,我喜歡一個人生活,”她聽到自己這麼說。多年來她已經說服自己,一個人生活也不錯。

    “如果碰到理想的伴侶呢?”

    “我們可以保留各自的住所,待在自己家裡,這樣兩人都能保持最理想的形象。也用不著為了誰的陰毛阻塞下水管這種蠢事爭執不休。”

    亞特笑出聲來。“天哪!跟你同居的人真的抱怨過這種事嗎?”

    露絲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盯著自己的咖啡杯。發出此等怨言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我們對清潔的要求截然不同,”她回答說。“感謝上帝我們倆沒有結婚。”說這話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終於是真心這麼認為,而不是為了掩飾心中憂傷而故意這麼說的。

    “就是說你們原本打算結婚來著?”

    她從來沒有從頭至尾地向任何人講過她跟辛保羅之間究竟出了什麼事。她講不出,就算對溫迪也不行。她曾跟溫迪講過許多保羅的可惡之處,講到自己真想跟他分手算了。當她跟溫迪說他們倆真的分手了的時候,溫迪興高采烈地說,“你終於做到了,太好了!”跟亞特則不同,或許是因為他跟露絲的過去毫無關聯,所以露絲比較容易跟他談到往事。他是露絲做瑜珈的伙伴,只是她生活的周邊人物。他不了解她過去的夢想和憂慮。跟他在一起,露絲可以不帶感情地坦然說起自己的過去。

    “我們的確考慮過結婚的事,”她說。“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怎麼能沒考慮過結婚呢?可你知道嗎?時間一長,激情冷卻了,差異卻凸顯出來。有一天他跟我說曾經報名申請調到紐約去工作,現在申請得到了批准。”露絲心中不禁想起自己當時如何吃驚,又如何跟保羅抱怨,問他為什麼不早告訴她。“當然,我差不多在哪工作都一樣,”她說,當時,她一方面很惱火,另一方面又對搬到曼哈頓去住的想法感到很興奮,“可是這樣一來生活就完全變了,何況還得把我母親拋在腦後,在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城市裡重新安家。為什麼你要到最後一刻才告訴我呢?”她這麼說只是口頭上發發牢騷而已,不料保羅卻顯得有些尷尬,沉默以對。

    “我沒有要求跟他去,他也沒要我跟他走,”她避開亞特的目光,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是和平分手。兩個人都認為日子還是得往下過,只不過是各過各的罷了。他很有風度地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說他不夠成熟,而我更有責任心。”她沖亞特無可奈何地一笑,仿佛這話用在她頭上,最是荒謬可笑不過。“最糟糕的是,他對分手表現得那麼大方——仿佛他跟我分手是對不起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結果去年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分析我們兩人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自身有什麼問題。我反復地思考我們兩人每一次的爭吵。我總是說他粗心大意,他卻說我小題大做,無事生非。我說他不懂未雨綢繆,他說我死板教條,不知變通,容不得半點率性存在。我覺得他自私,他說我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倘或他沒有對我所做的一切感恩戴德,我又會自憐自傷,可憐自己白費心思。也許我們兩人都沒錯。正是因為這些,我們倆才不合適對方。”

    亞特摸摸她的手,說。“可我覺得他失去了一個非常好的女人。”

    聽了這話,露絲一陣難為情,又很感激他這麼說。

    “你的確是個好女人。你人很實在,又風趣,又聰明,又有熱情。”

    “還有責任心。”

    “有責任心怎麼了?我希望多些有責任心的人才好。還有,你知道嗎?你有一點特別可愛,你不怕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噢,是嗎。”

    “我是說真的。”

    “嗯,你人真好。下次我請你喝咖啡。”她笑起來,並且把手輕輕蓋在他的手上。“說說你的生活吧。你的感情經歷,愛情生活中最可怕的災難。你現在的伴侶是誰?”

    “我現在沒有伴兒。我一半的時間一個人生活,另外一半時間忙著給兩個女兒收拾玩具,做果凍三明治。”

    這倒是教人吃驚。“你領養的孩子?”

    他顯出一臉驚訝。“是我自己的孩子。當然,是我跟前妻生的。”

    前妻?算上他露絲就總共認識三個結過婚的同性戀了。“那你是結婚以後多久出櫃的?”

    “出櫃?1”他神情十分怪異。“等等,你以為我是同性戀?”

    露絲馬上知道自己一直都弄錯了。“當然不是!”她盡量想給自己打圓場。“我是說你從紐約出來是什麼時候。”

    亞特捧腹大笑。“這麼長時間以來你一直以為我是同性戀?”

    露絲鬧了個大紅臉。瞧她都說了些什麼啊!“是因為你的戒指,”她指著亞特手上的指環,坦白說。“我認識的同性戀伴侶,大都把戒指戴在這個手上。”

    他摘下戒指,迎著燈光左右轉動它。“我最要好的朋友幫我打的這枚結婚戒指,”亞特嚴肅地說。“他叫歐內斯托,非常不同凡響的一個人。他是個詩人,靠開豪華禮車為生,打造金飾是他的業余愛好。看到這些鋸齒狀的紋路了嗎?他說這是為了提醒我,生活中到處都會碰到各種挫折,應該記取的是挫折之外的種種,比如愛情,友誼,還有希望。我和米莉安離婚以後,我就不再戴這枚戒指了。後來歐內斯托生腦瘤去世了。我決定重新戴上這枚戒指,提醒自己要記得他和他說過的話。他是我的好朋友——但不是情人。”

    他把戒指推到露絲面前,讓她看個仔細。露絲拿起戒指,戒指比她想象中要重一些。她把戒指舉到眼睛前面,透過那圓圈看著亞特。他是那麼的溫柔,那麼寬容。露絲心頭一陣收緊,感到既有些痛楚,又想大叫大笑。她怎麼能不愛上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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