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會 正文 紅蠟燭
    紅蠟燭

    ——龔琳達的故事

    一

    我犧牲了自己的一生,只為了履行父母許下的一個諾言。這在你,是會不以為然的。因為對你,許諾算不了什麼。女兒應諾來吃飯,但如果她頭疼,或者因為車塞,也或許電視正在播放一部她不願錯過的影片,這時在她,應諾,就不存在了。

    那天你沒能來,因為不願錯過那部影片,於是我也順便看了看那影片。影片中那個美國兵,答應將來回來與那女孩子結婚的。當時她感動得哭了,他則一個勁地說:“我起誓,我起誓!親愛的。我的諾言就是金子呀!”然後,他把她推倒在床上。但是,他卻一去不復返了,他的金子,就像你吊在脖子上的那種——只有十四K。

    對中國人說來,十四K金算不得真金。摸摸我的鐲子,它們肯定是廿四K的,足赤的純金。

    現在再跟你講這些,似已太遲了,已來不及再改變你,但我還是要跟你嘮叨幾句。因為我著實為你的孩子擔心。我一直害怕著有一天,你的女兒會對我說:“外婆,謝謝你的金手鐲,我會永遠記住你的。”但是後來,她會把自己講過的忘個精光,她會忘記,她曾有過一個外婆。

    二

    後來,那個美國兵回家鄉,向另一個女孩子求婚。那個女孩鳳眼低回,滿臉羞怯,因為她以前還未想到過呢。最後,她垂下雙目,她明白,自己鍾情他了。她答應了,於是,他們就再也不分離了。

    但我的婚姻,卻完全是另一回事。村裡的媒人上門來提親時,我還只有兩歲。

    從來沒人跟我提過這,但我卻能清清楚楚記得當時的情景。那是一個炎炎的夏日,烈日烤得路面堅實干裂,塵埃滾滾。連知了都熱得一個勁地疲叫。我們在果園裡樹陰下坐著,傭人們和哥哥們,正在忙活著摘梨子。我被抱在媽媽汗津津的懷裡。這時,來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的聲音很奇怪,講話時就像嘴裡含著一口水似的。

    我長大了後才明白,這是北京口音。

    那兩個女人端詳了我一番。那個北京口音的女人,淡淡地化過妝,顯得很溫和。

    然而另一個女人臉龐粗糙得就像開裂的樹皮,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個北京口音的女人。

    當然,我現在知道,那個長著樹皮樣臉龐的女人,是村裡的媒婆。而另一位女人,就是洪太太,是那個男孩,我將受媒的之言必得嫁的那個男孩的母親。中國人所謂的女孩子是賠錢貨,其實也未必一概如此,那得取決於是怎樣的女孩子。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卻是個名副其實的“千金”,猶如一塊誘人的噴香的可口的甜點心那樣遭人饞呢。

    那媒婆不住地向洪太太誇耀著我:“看呀,就好比駿馬配上金馬鞍,多般配,真個應著門當戶對這句話了。”她說著,捏著我的小手輕輕地拍著逗我,我卻把她的手推開。洪太太則在一邊操著濃濃的卷舌音低聲咕噥了一句,認為我的脾氣興許比較倔,然而媒婆卻笑著說:“哪裡,哪裡!看小姑娘長得多壯實,將來可就能派大用處啦,待您年老事高了,她會把你侍候得周周到到的。”

    洪太太只是沉著臉,俯首湊著我左右端詳著,似在掂估著,一旦聯上這份姻親,將是福是禍?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當時那副神情,一對骨碌碌的睜得滾圓的眼睛,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細細察看過我一番後,她終於咧嘴笑了,一顆亮燦燦的大金牙,炫得我眼睛生疼,看她那齜牙咧嘴的模樣,就像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似的。

    就這樣,我與洪太太的兒子訂婚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比當時的我,還要小一歲,只是一個襁褓裡的小毛頭。他名叫天余,那個“天”字,足以說明他有多麼尊貴重要,“余”,就是剩余的意思。因為他出世時,正是他父親病危,家裡人害怕他會死,而天余,將保存他父親尚未散盡的精魂。豈料他父親的病後來好了。他祖母擔心那些陰府小鬼不甘心,會在天余身上索命償抵,因此對他倍加愛護,成天含在嘴裡怕化掉,托在手裡怕吹掉,反正對他百依百順,他完全給寵壞了。

    即使後來我知道我將嫁給這麼個糟糕的男人做妻子,可我卻不敢違抗,只能認命。現在我才了解,當時鄉下的守舊老式的家庭,就是這樣的。我們家的生活節奏,總要比其他人慢幾個節拍,恪守迂腐愚蠢的舊俗。在當時有些城市,男人家已能自由選擇自己的妻子,當然最後還是要得到父母的允許。可這種新思潮與我們家無緣。

    因此對其他城市的種種新時代氣息根本也無從嗅到,就是聽到的那點片言只語,也被指責為傷風敗俗之談。街坊們都在流傳著這一類故事,講的是那些兒子們,是如何受老婆的挑唆,不顧年邁的雙親苦苦哀求,將他們趕出大門。因此,太原的母親們,寧可遵循自己挑兒媳的舊俗,挑個能管好自個丈夫,又孝順公婆,能持續夫家香火的媳婦。

    因為我已經許配給洪家做媳婦了,所以家裡似已將我看待成別姓人。每每當我把飯碗捧得太湊近自個時,媽媽就會說:“看呀,洪家的媳婦這種吃相!”

    我媽媽不愛我。所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早晚是別人家的人,所以她對我已不存任何期望。

    其實,我是個非常聽話的孩子,只是有時,如果我覺得身上太熱,或者哪兒不舒暢甚至病了,我就會顯得無精打采,哭喪著臉,每每這時,就會引出我母親一大堆的數落。“瞧你那副丑樣,要是洪家變卦了,我們全家的臉,可就沒處擱了。”於是,我嘴一歪,就哭了,這樣,我就更丑了。

    “我們不怕,”母親自管往下說,“我們已經訂好婚了,這是賴不了的。”這時,我就哭得更響了。

    直到八九歲上,我才見到自己的未婚夫。那時我的世界,就是太原市郊外的村裡一個院落,我就住在那裡。我們家住的是個普通的兩層的小樓,再加上兩間後房,那是廚房和下房。我們家那個院落,位於一個小山坡上,那座小山坡,我們稱它為“三重天”,其實,那只不過是個由汾河水沖擊下的沙土積澱而成的小土墩。在我家院子東牆外,就是那條蜿蜒而過的汾河。父親說,它專喜歡吞食小孩子,有一次,它吞沒了整個太原城!這條河流,在夏天時是黃濁濁的,到了冬天,在河面狹窄水流湍急的地方,是一片藍綠,其他地方,則結著白晃晃的冰層,彌散著逼人的寒意。

    我至今還記得,過年前,家裡在河裡捕到好多好多活魚。捕魚只需敲開冰層就成,因它們正在冰層下安眠,所以極容易捕撈,一條條都是活蹦亂跳的,即使將它們開膛剖腹扔進油鍋,那尾巴還在甩個不停呢。

    我第一次見到未婚夫時,他正在嚎陶大哭,那是給爆仗嚇著了。他咧著嘴嗚嗚大聲哭號著,盡管他已不再是個嬰兒了。

    再一次見到他,是在某家的滿月酒席上,他坐在他祖母的膝頭上,我想,他那樣的個子,會把祖母那把老骨頭給壓碎的,他應該早已過了坐膝頭的年齡。而且他挑食得厲害,幾乎什麼都不愛吃,只見他皺著鼻子把頭扭來扭去的,就像人家把什麼臭醃菜硬塞給他似的。

    因此你看,我對自己的未婚夫,是生不出那種你在電視上見到的卿卿我我之情的。在我,這個男孩子更像我的一個不討人喜歡的表兄弟。我已學會了尊敬洪家的人,尤其是洪太太。每逢我媽把我推到洪太太跟前說:“喏,陪你媽說說話。”這時我就會好納悶,不知她指的“媽”,是哪個媽。因此,我就會先回首看看自己的媽,“失陪了,媽。”然後再招呼洪太太,給她端上點心。“請用,媽!”我記得一次,我端上的是燒賣,還有一次,是那種我愛吃的小圓子。我媽對洪太太說,這些糯米小圓子,是我特地為她做的,其實一切都是廚師代辦的,我只是在它們給盛在碗裡時,摸了摸那熱氣騰騰的碗邊。

    十二歲那年,我的生活突然變了個樣。那年汾河閘水災,洪水吞沒了整個平原,毀了我家的麥地,連我家的房子都無法住了,當我們下樓時,屋裡的地板和家具,都被覆蓋在混沌沌的泥漿中。院子裡,滿是給連根沖倒的樹干,倒坍的牆垣和淹死的家畜。在一片劫難面前,我們真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沒有什麼保險公司會賠你一百萬美元,反正是遭了災,就只能咬牙認命。除了離鄉背井南遷外,再沒生路了。當時我舅舅,在無錫市——靠近上海西邊的一個小城市,開著一爿面粉廠,我們家決定去投奔他。但這個“我們家”裡,再也不包括我了。父親認為,我已十二歲了,可以離開娘家過門了。

    因為到處是一片泥濘和坑窪,根本雇不到車,所以,父親不得不撇下一切沉甸甸的家具和被褥細軟之類,以此作為我的嫁妝。我們家是很講實際的。我父親說,我的嫁妝已十分豐厚了。但他還是阻止不了母親給我的“私房”——一條紅寶石嵌鑲的項鏈。當她將此扣到我頸脖上時,動作顯得過分地粗重,所以我想,她此時是很悲傷的。“要聽洪家的話,不要給我們家丟臉。”她說,“高高興興地去吧,實在,你也算很幸運了。”

    三

    洪家的房子,也在汾河邊上,因為它的位置比較高,所以當我家受淹時,他家的房子竟然完好無缺。我這是第一次意識到,他家的門第,要比我家的高,他們現在看不起我們。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洪太太和天余,整天要鼻孔朝天對著我了。

    我來到洪家那磚木砌成的拱門前,穿過一個碩大的庭院,便看見有幾進低矮的房子,那是儲藏室和下房,而主樓,位於最後。

    我凝神注視著這幢房子,那將是我以後直到離開人世的家了。這裡住著好幾代人,房子並不太老,也不醒目,但我能想象它是與這個家族同步成長的。房子有四進,每一進住著一代成員: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和孩子。房子的布局很混亂,無論是地板、房子的間隔還是耳房及裝修,都反映出太多的意圖。第一進是由鵝卵石混著稻草泥砌的,二進和三進,則是磚砌的,還設有露天的通道,頗有皇宮寶塔的那種氣勢,房頂是紅磚砌的,烘托出一種莊重氣勢。兩根大圓柱支起一個巍峨的門框,柱子漆成朱紅色,與窗欞木框一樣的朱紅色。屋簷雕著龍頭,那或許是洪太太的主意。

    屋內各房陳設不一,最講究的要算是底層的客廳,那是洪家接待客人的地方。

    廳內放置著各色紅漆家具,鋪著花團錦簇的繡著洪姓的靠墊和台毯,還有琳琅滿目的古玩及擺設,顯示出洪家的財力和門第威望。至於其他幾間房間,則陳設要簡單得多,而且也不舒適,二十幾口人擠住在一個屋頂下,大家庭裡矛盾重重,勾心斗角地充滿了喋喋不休的爭執和抱怨。每一代新成員的誕生,令這座樓房越發顯得空間擁擠,大房間不得不間隔成兩間,甚至更多的小房間。

    洪家並沒舉行什麼隆重的儀式來歡迎我,底層客廳並沒按慣例張燈結彩,天余也不出來迎候我。相反,洪太太馬上把我喚進廚房去,通常,那只是傭人聚集的地方。於是,我馬上懂得了我在洪家的地位了。

    第一天,我便穿上最好的棉襖,站在一張小矮桌前開始幫著切菜。我的手差點抓不住刀把,因為我記掛著自己的家人。但我知道,這裡就是我的歸宿地了。不管怎樣,我一定不給娘家人丟臉,不讓洪太太在這裡挑出絲毫的不是。

    一個女傭正在桌子那頭剖魚,並不時偷偷從眼角邊打量著我。我不願讓她看見我在掉眼淚,我怕她會把這告訴洪太太。於是,我故意笑嘻嘻地說:“我運氣真好,在這裡我會過上好日子的。”為了表示我真的很快樂,不免要做出一番手舞足蹈的快樂樣子,我忘了手中還握著一把切菜刀。那把刀就在她界尖前揮舞,她氣得大吼一聲:“什麼樣子?——”那潛台詞就是蠢貨。我立時清醒了。因為就在剛才假裝快樂的時候,我幾乎有點自欺欺人地以為,我會很快樂的。

    在晚飯桌上,我看見天余了,他個頭要比我矮一截,然而舉止卻十分霸道,就像個大軍閥似的。我這時才知道,我攤上個怎麼樣的好丈夫了,反正,他千方百計地要逼我掉眼淚。一會兒說湯已涼了,並且故意潑翻了它,一會又故意支使我做這做那,反正我一坐上飯桌,就指使我添飯或侍候他什麼,不讓我吃上一頓安寧飯。

    而且,還抱怨我老在他跟前板著臉,成天不見笑容。

    就這樣過了幾年,洪太太讓傭人們教我繡枕套做針線。“一個稱職的妻子,雙手應該經常是不得閒的。’每每她要差使我做一件新活計時,她就經常以這個作開場白。但我想她自個的手倒是終日閒著的,她的專長只是命令和挑剔。

    “教會她怎樣淘米,她丈夫吃不了那種砂子飯。”她曾如此對廚房裡的傭人命令道。

    還有一次,她又讓另一個傭人教我刷便桶:“叫她用鼻子伸進去聞一聞,看看有沒有刷干淨?”就這樣,我努力學著做個賢惠的妻子。我燒得一手好菜,根本不用嘗味,就能判斷肉餡的鹹淡。我的針線活,也是無懈可擊,我繡出來的花,就像是畫上去似的,連洪太太也無法挑剔。

    漸漸地,我習慣了這裡的生活,我不再認為我在受苦,真的,一點也不。再也沒有比看見眾人狼吞虎咽地吞下我燒的菜餚更讓我高興的了。而且,我常常能得到洪太太的點頭贊賞,每天替她梳完頭後,她甚至還會輕輕拍拍我的頭表示滿意,這一切都使我覺得高興。天余不再抱怨我的烹飪,甚至也不再計較我沒有笑意,這一切都讓我高興,就像現在電視裡那些做清潔劑廣告的小姐,當她們去掉一個衣服上的污跡時,便很快活地一笑。

    轉眼,過了三年,我就要滿十六歲了。洪太太對我說,明年春天,她想抱孫子了,也不理會我根本就不想成親。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雖然我結實得像高頭大馬,但我能逃到哪呢?如今的中國,遍地都是日本兵。

    四

    “這些不請自來的日本人,”天余的祖母抱怨著,“現在都成了他們的天下了。”洪太太精心安排了我們的婚禮,但規模還是屬簡樸的。

    她向全村的鄉親和各地的至愛親朋發出帖子,那時我們沒有R.S.U.P.(回條——譯者注),收到請帖而不來,則是不禮貌的。洪太太相信,戰爭改變不了人們對禮節的重視。因此,廚師們開始著手准備豐富的菜餚,我娘家帶來的那些舊家具,早已擦拭一新作為我的嫁妝而置在前廳。洪太太還托人以我父母的口氣,在紅緞子上寫了兩句吉祥的賀詞掛上。我被安排暫住在一鄰居屋裡,等著洪家的花轎在良辰吉日把我接過去。

    可我們的運氣真是壞極了,盡管媒婆選了八月十五這個好日子,但就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個星期,日本人打進來了。他們打入陝西,那裡離我們很近,弄得人心惶惶。到了八月十五日早上,天卻浙浙瀝瀝下起雨來,這是個不祥的征兆。那隆隆的雷聲和咆哮的閃電,使人們誤以為是日本人的炸彈,大家都躲在屋裡不敢出門,來喝喜酒的人寥寥無幾。

    洪太太為了使婚禮不至顯得太冷清,拖遲了幾個小時,直到發現實在來不了更多的賓客,才開始舉行婚禮。她無法違抗戰爭。

    我坐在鄰家房裡窗邊等著。想到為了多年前父母的一個契約,我不得不犧牲自己。為什麼我的命運要讓別人來決定?為什麼為了別人的快樂我就得獻上自己?窗外,我看見那渾濁如泥的汾河,緩慢又平靜地淌著。我哭了,我想奮身跳下去,反正它已經毀了我娘家的幸福和一切。當一個人自覺生命之路已走到盡頭時,常常會冒出許多奇怪的念頭。

    天,又下雨了,雨點不大,只聽到樓下人們在大聲催我,我的思緒則越發離奇,自己都無法解釋。

    我獨自守在窗前,沉思遐想,不禁捫心自問,什麼是人的本色?就像汾河的水,在夏天是黃濁的,到了冬天,則是藍綠的,但它還是汾河。可我,能像汾河那樣變幻不定,卻還能保持同一個“我”嗎?我依舊坐在窗邊,只見窗簾被風挾持著,狂暴地掀著,鼓蕩著。窗外,雨更大了,澆得路人嚷嚷著四下逃竄。我笑了。我感到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風的力量。誠然,我無法看見風,但我能看見它帶動河水緩緩地朝同一方向淌去,灌溉滋養大地,就像給田野披上一張銀光閃閃的大網。它可以令人們任意咒罵,也可以使人歡欣鼓舞。

    我對鏡揩了揩眼睛,意想不到地發現,鏡中的自己,竟煥發出一個全新的姿態。

    我穿著一條漂亮的紅裙子,但我的價值遠不是因為這條紅裙子;我健康、純潔,在我內心深處,保留著對生活的穎悟,那只為我獨自所有,無人知曉,也沒有人能擄走它。我覺得,自己就像那空靈而持有力度的清風。

    我仰頭對鏡傲然地一笑,便用那條大紅繡花綢巾將自己的臉蒙蓋上,同時,也將剛剛冒出的種種思想蒙蓋上。然而蒙在紅綢巾下,我依舊十分明白,我究竟是誰。

    當下,我對自己許諾:我會經常將雙親的期望記在心頭,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自我”。

    紅綢巾蒙著的我,摸索著由人領至禮堂上,只有在偶爾往前傾首時,我才能隱約透過頭巾蓋邊緣瞥見一些人影,賀客少得可憐,洪家和幾個老親,臉露溫色,很為此惱怒和尷尬。吹鼓手們奮力吹起嗩響拉起胡琴,咿咿呀呀的,只有很少的鄉鄰冒死而不願放棄這頓免費的宴席,當下,連傭人和小孩子都被拉來湊數了。

    我只顧跟著引導我的那個人向前走著。就像盲人那樣,在我的命運之路上摸索而行,但我不再為之難過,因為我自己心裡對此已是大徹大悟了。

    一位體面的官員主持了婚禮,他嘮嘮叨叨地講一大堆,引經據典,從儒家之道講到有史以來的烈女貞婦。隨後,媒婆宣讀了我們雙方的生辰八字,說明我們的八字相配,是天生地造的一對。我略略前傾著身子,窺見媒婆從一包紅綢巾裡取出根紅蠟燭。

    蠟燭兩端都能點燃,分別用金字刻著天余和我的名字,媒人點燃了蠟燭兩頭後,宣布道:“拜堂!”然後,天余一把揭開我的頭蓋,得意地對著他的家人和賓客笑著,對我卻是正眼也不掃一下。他讓我記起孩提時見過的一只雄性小孔雀,一心要在庭院裡展開自己那毫無光彩的短尾巴。

    媒人把點燃的蠟燭插在一只鍍金的燭台上,把它交給身邊的一個傭人。傭人小心翼翼地接過燭台,她的職責就是要小心守著這燭台,確保整個婚宴過程中,燭端兩頭都不中途熄滅。次日清早,媒人要來察看的,如果蠟燭兩端依然燃著沒有熄滅,那是個好兆頭,象征這場姻緣將會白頭偕老。

    這象征婚姻的蠟燭,較之天主教裡不得離婚的允諾更富有權威,它意味著我豈但不能離婚,即使天余死了,我也不能再婚。這根紅蠟燭似就此永遠用它的燭油,將我黏在丈夫身上,黏在洪家,永無解脫之日。

    可想而知,次日早上,媒人察看了燭台後,便宣布她撮合了一對金玉良緣,但我心裡卻是一清二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因為新婚之夜,我徹夜未眠,為自己的婚姻默默流淚。

    五

    喜筵散了後,客人們便將我們擁進三樓新房內,他們大聲嬉笑著,起哄著,往被褥裡掏紅蛋,躲藏在床底下嬉鬧。那些與天余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們,則把我和天余強按在床邊並肩坐下,強令我們接吻和做各種親熱動作。外邊走道上,冷不了猛地響起一下爆竹聲,他們說,那是為我制造一個鑽入丈夫懷裡的最佳機會。

    好容易客人散了,我們仍並肩默坐著好一陣,外邊,依舊隱約傳來客人們的說笑聲。直到四下終於安靜下來了,天余便開口道:“這是我的床,你睡到沙發上去。”說著,他把枕頭被褥都扔過來。我真有點喜出望外了。待到他入睡後,我便悄悄起身,跟著腳尖下了樓,佇立在黑魆魆的院子裡。

    空氣中聞到一股雨水的氣息,馬上又要下雨了!我赤裸著雙腳在院子裡踱步,足尖還能感受到潮濕的青磚地上殘留著的白天的暖氣。我眼淚撲籟籟滾下來,信步踱出院子。在下房的一個窗欞裡,我看見那個被吩咐照看燭台的女傭,正睡眼惺忪地守著那個點燃的燭台,我倚著一棵樹身悄悄坐下,默默地在一邊注視著這個自己的“命運”。

    我一定睡著了。一聲沉悶的雷聲把我驚醒,我看見那女傭神色驚惶地從屋裡竄出來,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她也給雷打醒了,可能她弄混了,以為是日本人在扔炸彈啦。我不禁笑出聲來。這時,天已漸漸放亮了,雷聲滾滾不息,那個女傭已奔出屋子逃到院於裡,她跑得那麼快,腳跟後踢起陣陣砂礫。她能逃到哪去呢?我只覺得好笑。這時,我看見屋內的燭台上,火苗在風中猛烈搖曳著。

    我任憑自己雙腿帶著我穿過院子,木然走進那閃著燭光的房間。但我的心靈,卻在虔誠地祈禱著,求菩薩保佑我,讓蠟燭熄掉,熄掉!火苗只是不停地搖曳著,跳躍著,時隱時明,眼看著它們漸漸俯伏下去了,忽而,卻又重番明亮起來。強烈的突如其來的祈求哽在我喉頭,我抑制著,抑制著,最終,它們爆發了,“撲”一下,代表我丈夫的那端燭光被吹滅了。

    頓時,我嚇懵了,我想立時會出現一把刀,將我咽喉割斷。我伯此時會天崩地裂,將我攫去,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當我回過神來後,便飛快地逃回自己房裡。

    次日大早,媒人得意地當著天余、我及公婆的面宣布:“百年好合!”然後,在她指點下,燒剩的燭油,給小心地倒在紅布上,這時,我窺見那女傭臉上,顯著一抹緊張的神色。

    六

    我開始學著去愛天余,但這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最初,我提心吊膽地等著他會爬到我身上做他該做的事,因此每天晚上回到臥室,我就會緊張得頭皮發麻。但在新婚的整整一個月中,他連碰都沒碰我一下,反正他睡他的床,我睡我的沙發。

    在公婆跟前,我是個馴服的媳婦,正如他們致力所培養的那樣。我令廚子每天早上宰殺一只童子雞,熬成不加水的原汁雞湯,然後我親手把它倒入碗中,這就是天余每日的早餐。而每晚,我又得動手煮一鍋特別的營養湯——叫八珍湯,它不但鮮味可口,而且營養成分極高的,這一著很得我婆婆的歡心。

    但我還是不能讓婆婆滿意。那天早上,我陪著婆婆繡花,一邊回憶起小時候,我養著的一只叫大鳳的青蛙。忽然,婆婆顯得不痛快,沒等我明白過來,她就起身劈臉給我一個巴掌。

    “你這個惡媳婦,”她唾罵著我,“假如你再不與我兒子同床,我是不會再養你的。”這一下我可明白了,丈夫把一切都推到我頭上了。霎時我也火冒三丈,但立刻記起當年我答應過自己父母,我會做一個賢妻良母的,便硬把這口氣吞下了。

    當晚,我坐在天余的床沿邊,等著他來碰我,但他沒有。我得到了解脫。第二天,我躺在他身邊等著,他還是沒有碰我。又過了一天,干脆我脫光了躺在他身邊。

    這下我可明白天余身上那東西的能耐了。只見他驚惶地轉過身去。他對我沒欲求,他那種驚惶失措的懼怕,令我明白他對任何女人都沒有欲求,他根本還沒成人。

    我不再懼怕他了,我甚至對他生出一種奇怪的感情,這不是妻子對丈夫的愛,而是姊姊對弟弟的憐惜和愛護。我重番穿上睡衣,在他邊上側身躺下,替他輕輕搔背。

    我知道從此我無需害伯和天余同榻共眠。他決不會碰我一下的;而我,則擁有一張舒適的眠床。

    好幾個月過去了,我的腹部還是一片平坦,婆婆又一次大動肝火:“我兒子說,他撤下的種子足夠繁衍子孫萬代了,但怎麼你還不見動靜?毛病一定出在你身上。”從那以後,她就把我圈禁在床上不准起身,以保證她兒子的種子不致流失。

    看,天下就有這等趣事,整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告訴你,這種日子,比囚犯都不如,婆婆想抱孫子,有點想瘋了。

    她讓傭人把一切有刀刃的器具都收走,她認為剪刀和菜刀會令她斷於絕孫的。

    她禁止我做針線活,說那樣會分散我的精力而不易懷上孩子。一日四次,一個漂亮的小丫頭給端來難以入口的湯藥。

    我真羨慕這個小丫頭,能自由地行走進出。我的目光隨著她走出我房間,我幻想,我也像她一樣信步踱出庭院,與外面的皮匠閒聊,與女傭人談天,與男當差打情罵俏。

    如是一天又一天,我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個月,身上依舊毫無動靜。婆婆把媒婆叫了來,媒婆細細地核算了我的生辰八字後,又向婆婆詢問了我的五行,最後她一拍膝頭說:“這下可清楚了,唯有五行缺一的女人才會生孩子。而你的媳婦則是五行缺金,這本是一種極好的征兆。但在她結婚時,你給了她金手鐲等金器,這一來,她五行俱全了,太平衡了,那怎麼會懷孩子呢?”

    對我婆婆,這當然是個令她高興的結論。因為她有滿好的借口收回她的金首飾了,這對我來說也不壞,因為取走了金首飾後,我覺得一陣釋然,也是一種解脫。

    或許他們講得對,缺金對我是個好征兆。我開始打主意,如何能逃出這個婚姻的牢籠而又不辱沒我娘家的名聲。

    其實這很簡單,只需洪家給我一張體書,一切就解決了。

    我煞費心機動了好幾天腦子,一邊細細對周圍的人察言觀色。主意打定後,我挑定了三月初三,那天是清明,是紀念祖先的日於。這天,人人都要去掃墓祭祖的。

    大家帶著鋤頭鐵鏟去祖墳前除草加土,拿出糕團橘子來祭供亡靈,這一切倒顯得更像是野餐的快樂節日,而不像悼念親人的沉痛日子。但對於那些迫切企求著早日抱孫子的,清明日的意義,還是十分重大的。

    那天清早,我以一種突發的哭號驚醒了身邊的天余和整幢房子的人。如此慟哭了好久,婆婆才進來察問:“她又在犯什麼病了?”起先,她只是在自己房裡命令著:“叫她別吵嚷。”但我依舊大哭不止,她便沖進來高聲叱責我。我用手捂著眼睛,身子不住地扭動著,像似在承受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我一定做得很像,因為我看見我婆婆嚇得後退了幾步。

    “怎麼了,孩子,哪兒不舒服呀?”她問道。

    “呵!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喘息著,哭得更厲害了。“我做了夢,”我說,“我夢見我的祖宗對我說:他們要親眼目睹一番我的婚禮。因此,天余和我當著祖宗的面,又重新舉行了一次婚禮;我看見媒婆點亮了蠟燭,將它交給一個傭人,我看見:先人們都非常高興。……”

    婆婆聽得不耐煩了,我便又哭了起來:“但後來,一陣風,把蠟燭吹滅了。先人們發怒了,說這門婚姻晦氣十足。他們說代表天余的那端蠟燭熄滅了,這意味著,天余將要死了。”

    天余聽了,臉色慘白。我婆婆則只是皺了皺眉,不露聲色地說了一句:“傻丫頭,怎麼做這樣一個夢!”便責令眾人散去。

    “媽,”我用嘶啞的嗓音叫住她,“別走,我害怕。祖宗說了,如果不聽他的警告,他將要懲罰我們,無盡無止地折騰我們。”

    “簡直在胡說八道!”婆婆嚷嚷著,轉身欲走,天余緊繃著臉也忙跟在他媽後屁股。我暗自得意:他們上當了,魚上鉤了!

    “他們料到你不會相信我所說的,”我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知道我不願離開這裡,因為這裡太舒服了。所以祖宗們說,他們已在我們身上得到應驗。”

    “你胡說些什麼呀,”婆婆深深歎了口氣,終於忍不住又拖了一句:“什麼應驗?”

    “那是一個臉頰上生有一顆黑痣的長胡子男人對我說的。”

    “呵,那是天余的祖父!”婆婆一聲驚叫,我點點頭。我見過天余祖父的照片。

    “他講了三個應驗。第一,他已在天余背上畫了個黑痣,將來這個黑痣會漸漸擴大最後會要了天余的命。”

    婆婆立即掀起天余的貼身小衫,“啊呀!”她失聲叫了起來,天余背上,正有一顆指甲蓋般大小的黑痣。那是在過去五個月中,與她姐弟般同榻共眠時我發現的。

    “然後,他又碰了下我的嘴巴,說我的牙齒逐日脫落,直到我們結束那場婚姻。”我嘴裡剛巧有個缺牙,那是四年前因牙蛀而脫落的。

    “最後,他說有一個女傭命裡有貴子,說這個姑娘有皇族的血統,卻陰差陽錯地淪入貧寒之家,他說她才是天余命定的妻子,她會為他傳宗接代延續洪氏的香火。”

    這以後,她們召來那個我們結婚時負責照應大紅燭的女傭,經過盤問,那女傭將燭台熄滅的事如實招出。

    然後,他們根據我的描述,終於找到那個我夢中所說的漂亮丫頭。我常常看見她在窗外與一個男當差調情,每當那個俊俏的男當差一出現,她就眉開眼笑。漸漸地,我看得出她腹部隆起來了,而她的神情則顯得驚惶不安。

    所以你能想象,當洪家人找到她,並要她承認自己原是皇室之女的真相時,她是多麼的喜出望外。後來我聽說,她對於能成為洪家的媳婦這一事實,只覺得幸運又知足,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不知是哪裡修來的福分。她對洪家十分感激,立志當好洪家的賢妻良母。

    七

    故事講到這裡,該完了。反正大家都皆大歡喜。洪太太終於抱上孫子,我得到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並允許可以帶走我的衣物及一筆足夠去美國的路費,洪家要求我永遠不向人提起這場與他們的婚姻關系。

    看,我就是這樣為著兌現立下的諾言,幾乎賠上自己的一生。瞧我身上佩帶的金器,這兩只手鐲是生下你哥時你父親送我的。後來,我又生下你。從此每隔幾年,當我積了些錢,我就去買上一點金器。它們全是二十四K的,貨真價實的純金,有如我估量自身的價值一樣。

    可我永世忘不了那年的清明,我終於解除了套在身上的枷鎖。我也永遠忘不了那天,我終於醒悟了,發現了一個真正的自我,並任憑著這個“我”的思想來帶領自己。就是那一天,我覆著新嫁娘的頭巾,獨坐在窗邊,答應自己永不忘記自己。

    要是再能當一次那個女孩該多好!一把掀掉蒙著的頭巾,意想不到地發現一個光彩四溢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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